【追憶】摹寫陸儼少老師《杜甫詩意山水百圖》憶述

本文作者陸一飛（1931-2005），原名瑞雲，浙江慈溪人，出生於浙江餘姚，齋名雲飛樓。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畫系。曾跟隨吳湖帆、陸儼少等名家習山水畫。曾任上海中國畫院畫師、一級美術師、上海文史研究館館員、華東理工大學兼職教授等職。

中國畫傳統中的冊頁好像組畫或系列畫，它在諸多國畫形式如立軸、橫披、屏條、扇面、手卷中是難度最大的一種。一本好的冊頁，從立意、章法、筆墨、設色以至題款，既要求開開保持獨立，又要總體掌握統一的效果。我們通常見到的冊頁，往往為一群畫家各人一幅合制而成，以顯示眾多畫家各種風格、各種題材的藝術總匯。還有一種冊頁，同一個主題，同一種規格，由許多畫家依題創作，花鳥、人物、山水、書法都有，尤如命題畫，各顯神通，各立面目，洋洋大觀，這兩種冊頁一般都描寫在一尺左右的冊子上，是伏案觀賞的作品。

由一個畫家單獨完成一本冊頁，相對來講難度更大，一般畫家往往練就的本領只有一種兩種，其形成的風格流派也不過一種兩種，要在常數12開或更多的開本畫各具面目的作品就很不容易，常會出現類似的效果，雖構圖有變；色彩各異；題材不同，但限於畫家的水準，用筆用墨，氣韻氣質，總是萬變不離其宗，多看生厭，好像一位歌唱家演一場獨唱音樂會，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腔調，觀眾聽了未免疲勞。

如果一部冊頁出自大家之手，他能融貫歷代傳統技法之優點，深研各家流派之風格，吸取古今中外藝術之精髓，獨創自己面目而不雷同，幅幅畫面迥異，變化多端，自始至終，一氣呵成，整部冊頁既統一而有新鮮感覺，玩味無窮，這種作品必然出自大師級畫家之手。畫家除了掌握嫻熟的繪畫技巧之外，還要具備很深的文學修養；崇高的道德品質；優秀的文學根底以及淵博的社會知識。這種畫家為數不多，在一個歷史時期也不可能多得，當代陸儼少先生可為名列榜首。

上世紀七十年代陸儼少先生在家中作畫

陸儼少先生一生畫過幾百部冊頁，四、五十年來大小几欲盈千幅，僅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陸儼少冊頁精選》一書中，就選入了26部，計311開，內容涉及唐宋詩意、毛主席詩意、名山遊記以及山水、花卉、人物，真可謂琳琅滿目，豐富多彩。然陸儼少先生新作眾多冊頁中，一般每冊不出二、三十開，唯他的杜甫詩意百幅大冊，可謂前無古人，後待來者了。古人中的唐六如、華新羅雖也作過百開巨冊，但皆人物、山水、花鳥合併而成，一冊之中純全山水，至今僅此一冊。這部巨作完成於1962年，我已拜他為師學畫，老師處境困難，待遇微薄，但他置名利於度外，奮力創作，每天拎著藤籃從復興路馬當路步行到畫院上班。我們五位同學住在畫院，每日清晨八時不到，老師就出現在畫院長長的走道上，他從藤籃里抽出一幅杜甫詩意冊頁，交給我，請裱畫師傅襯托一下（當時無錢裝裱）。我白天臨摹宋、元、明、清古畫，晚上就臨摹這套冊頁，每幅一般要臨兩三遍，過幾天給老師指點。開始陸老師不大讚成我臨摹他的作品，希望我一心一意研究歷代名畫，怕我領會不深刻，還當場親筆示範，在畫院地下室我的課桌上還畫了李唐《萬壑松風圖》等局部；而對於我給他看的杜甫詩意臨稿則不屑一顧。日子長了，對我利用課餘時間臨摹他的作品，慢慢從默認到指點，從指點到動手改幾筆，但老師還是經常提醒我「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的道理。杜詩冊頁老師經過三個月完成，我的臨稿也積累了二百多幅。一天約我到他家中，細細評說後每種中排選出一幅，作為留存，其餘重複的送人或給學生參照，而這本臨稿我一直保存至今。

陸儼少 杜甫詩意冊·一徑野花落 孤邨春水生

《杜甫詩意百圖》是陸儼少老師為紀念杜甫誕生一千二百五十周年而作，準備捐獻給成都杜甫草堂，曾叫我去信聯繫。由於某些原因，草堂不作答覆。（後來我去成都，聽文化局吳一峰先生說，草堂後悔莫及。）結果文革中散失，實為可惜。

陸儼少 杜甫詩意冊·春日鶯啼修竹里 仙家犬吠白雲間

1975年7月，停止作畫十年的陸老師又鋪紙運筆，我出示杜詩百圖摹本，他一時甚為驚訝，然而轉愁為喜，高興地說：「如今原稿只存無幾，幸喜還保留你這套摹本。」興奮之餘，名筆題字曰：「當紀念杜甫誕生一千二百五十周年，予以三月之功寫成杜甫詩意一百幅，竊謂往昔山水大冊無逾百幅者，予不自揣，創古為之，良以旅蜀之年，愛其山川林壑之美，而杜詩有所夙嗜，因綴其蜀中斷句從發之境，既屢遷情亦隨異，又復參酌各家筆意，覽者謬謂，頁具面目，得免雷同，冊既成。一飛同志曾摹一過，尺寸大小，布置設色，皆存其真，用力之勤亦可謂至矣。今此冊已等雲煙，重覽摹本恍在夢寐，前塵如昨，悄焉有感，一飛屬綴數語，俾書冊尾。乙卯七月陸儼少並記就新居。」最後。老師自謙地在冊首又題了「登高自卑」四字。

陸儼少 杜甫詩意冊·谷虛雲氣薄 波亂日華遲

陸儼少 杜甫詩意冊·江雪飄素練 石壁斷空青

陸儼少老師化古人筆法為我所用，從名山大川、自然造化中參悟出前無古人的自家路數，熟中求生，繁中求簡，博中求約，清麗中求渾厚，終成大氣。我在陸老師32載諄諄教誨中，雖晨學暮練，刻苦用功，但由於天資遲鈍，本性不高，所得到的僅是皮毛，難以領略他的藝術精銳。但我還是孜孜不倦，毫無灰心喪氣，加之上海中國畫院為我創造良好條件，十多年來鼓足勇氣創作了不少組畫，如陸老師題「畫出家鄉一片情」、「唐宋詩意圖」的餘姚、慈溪，風光60餘幅和古詩新畫50餘幅；程十發院長為我題的「陸一飛寫李太白詩意百圖」、「舊貌新顏」的李白詩意山水組畫和上海風光140餘幅；唐雲先生為我題的「星洲游跡」新加坡風光10餘幅；劉旦宅先生和韓天衡先生為我起的「人間天堂」蘇州風光30幅以及被選入九屆中國美展的《澳門風景線》組畫20幅等等。這些組畫（冊頁）有的出版專集，有的赴海外及國內各地舉辦個展，得到觀眾的鼓勵，總算聊表對陸儼少老師的培育之恩。

陸儼少 杜甫詩意冊·秋水才添四五尺 野航恰受兩三人

陸儼少 杜甫詩意冊·峽雲籠樹小 湖日蕩船明

（本文作於2000年，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