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權主義者集體發聲:批判周國平意味真正性別革命的到來

女權主義者集體發聲:批判周國平意味真正性別革命的到來

澎湃新聞記者 周哲

2015-01-14 14:40 來自 思想市場        1月12日上午,周國平在微博發表言論稱:「男人有一千個野心,自以為負有高於自然的許多複雜使命。女人只有一個野心,骨子裡總把愛和生兒育女視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一個女人,只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麼不論她在痴情地戀愛、在愉快地操持家務、在全神貫注地哺育嬰兒,都無往而不美。」

       儘管這一言論充滿了浪漫化的抒情色彩,但其中毫無掩飾的性別區分論,立刻引來了大量網友批判。周國平很快刪除了涉及此事的微博,並再度發微博指責回應中充滿著「污言穢語」,並稱「當然我不認為這些人是今天的新女性」,試圖切割指責者和「新女性」。

       近年來,每次有男性學者在公開場合發表帶有男性中心主義色彩的言論,都總能在公共輿論上掀起不小的波瀾。除卻那些明顯的貶低女性的言論,這些言論中很大一部分都如周國平這般,當事人自認為充滿了對女性的善意。例如曾在課堂上稱「應取消第一堂課,讓女生有時間化妝」的廣外中文系教師何光順,在遭遇批評後依然認為自己的看法並沒有問題,並稱針對他的批評源於「部分女權主義者以主義和觀點在切割複雜的生活和豐富的個體,她們認為抹平女性和男性的差別就是爭取女人的權利。」

       女性權利的多寡是度量一個社會是否文明進步的主要指標之一;而以何種觀念和態度看待女性才可稱尊重,是更微妙也更富爭議性的話題。澎湃新聞記者就如何看待周國平式言論採訪了幾位戰鬥在女權鬥爭第一線的女性——記者、運動家和女學者,她們異口同聲:周國平的性別認識太過時了!

       

宋少鵬(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師):周國平的倒塌是一次男性重振男性氣質的(失敗)嘗試

       一、周國平這些把女性看為更為「自然」的觀念,看似陳腐,實則是非常近代的西方觀念。近代,生物人的觀念確立之後,人類,作為動物中的一種,開始按性屬來劃分男性和女性,於是對女性社會角色開始按「性」來定義。女性因其生物性被看成更接近自然的動物,男性則是更理性的動物。於是,女性的「天職」開始依據自然性來分配。所以,開始用現代「科學」知識基礎重構男女為橫軸的性別秩序。區別於傳統儒家性別秩序的父子縱軸的社會秩序。這是近代性別觀念的知識源起。

       二、把婦女召喚到公共領域,並不是始於中國共產黨的婦女解放運動,而是始於梁啟超等維新派的近代化運動——國民國家的政治模式、資本主義的經濟模式、集人成國/社會的新的社會組織模式,這是「女權」思想進入的源起。換言之,當時尋求變革中國社會的男性精英,希望通過「女權」增強民權,以建設一個強大的國家。不管是維新派還是革命派,男性精英們在社會改造和國家建設中,都希望女性成為女國民,為國家盡國民責任,這是符合他們建設現代國家的藍圖的。

       不管是清末民初的女權革命還是集體主義時期的婦女解放運動,都是以婦女參與公共領域為目標,這既有男性精英的動員,也有婦女主動參與的一面。在這個過程中,婦女成為了歷史的主體,革命的主體。這對女性的解放是正面的一面。

       但是負面的一面是,「大政治」的女權運動是不針對性別關係的,百年女權運動或者說婦女解放運動,因為各種歷史契機,一直沒有很好地檢討和處理兩性關係。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曾經幾次涉及,但因抗戰等大的歷史事件,沖淡了性別革命。可以說,一直沒有歷史機會處理性別關係。

       近幾年,青年女權派的興起,性別議題頻出,實則是這一延拓了百年的性別議題的當下反映。受過更好教育、有更強自主意識的女性、更強性別意識的女性,想要在大政治外處理性別政治的問題了。

       三、周國平曾是1980年代的啟蒙偶像,現在倒塌了。對此我的理解是,80年代曾有希望在大政治外處理性別政治的女權意識,那時對「鐵姑娘」式的婦女解放運動的反動,或者說,對於國家主導的婦女解放運動的反思,是80年代新啟蒙運動的一部分。對「鐵姑娘」的解構、對「女人味」的呼喚,對革命時期「去性化」的批評,成為後革命時代反抗國家主義的武器和手段——用重新的性化、人慾的自然化(自然的慾望是正當的)來抵抗國家主義,不幸的是,當「女性化」和「女人味」服務於反抗國家主義後,「女性化」同時成為男性,包括自由主義男性,重振自己男性氣質的手段。消費資本主義更是強化了性化和性別差異,市場社會裡的女性的結構性不利更強化了性別等級。

       四、畢竟這是有著百年婦女解放運動的中國,婦女有權利出來工作,公共領域中曾經男女都一樣的歷史記憶,作為一種性別平等意識已深入人心,甚至已經化為一種集體的潛意識。即使重談女人味、女性角色的男子也會在口頭上承認男女平等。對於女性而言,特定歷史時期或特定歷史時刻為了大政治結盟結束之後,男性主導的性別秩序就會赤裸裸地浮現出來。新啟蒙運動也好,還是市場社會對於個人意識和自主意識的培育,也在增強女性的個體獨立意識和自由精神。某種程度上,女性化召喚出來的女性身份意識,都使女性對於性別關係更為敏感。另外,獨生子女政策、受高等教育的增多、職業女性的增多,中產階級白領女性的增強,都使這一代女性對於性別關係更為敏感。恰恰是這些歷史條件,都在培育和養成新一代女性。她們急迫地想處理不平等的性別關係 ,她們把女權運動的目標,從曾經的公共領域,還很大程度上移向私人化的性別關係。

       不管是周國平們還是新儒家們,這些各家各派的男性精英的陳腐的性別觀念在這一段的突然爆發(當然與現在傳統文化復興的語境是有關係的,但這可能只是一個觸媒),這些觀念從沒有消失過,即使在革命年代。但是年輕一代女性們不願意再容忍了,她們試圖展開一場針對男女關係的真正的性別革命,所以,她們對於這一切曾經「習以為常」的觀念保持著高度的敏感和反抗。

       

呂頻(女權活動家,女聲網主編):網路團結了女性,讓她們不再容易被忽悠

        我有朋友看了對周國平的評論後說:看了評論後就放心了,對於周國平這種看似溫情脈脈的言論其實有什麼問題,女性是看得很清楚的,同時也更勇於發表自己的意見。

       如果沒有互聯網,許多知名人士的真實想法可能不會那麼容易暴露,女性也不那麼容易集結起來分享彼此的觀點,這個事件是一個典型的「網路女權主義」吧。

       互聯網剛出現時,在公共討論層面的女性發聲很少,女性會有自己的論壇和小組,相對封閉,但也由此發展出有共同聲音的團體。如今在微博這樣的公共平台上,也會有一致的聲音去批評一些男權言論了。這是女性意識和集體黏度的提升。

       而周國平這樣的發言者,對女性不僅無知,還有一種身在象牙塔之中的傲慢,以為自己可以站在想像中的高台上指點眾生。既沒認識到自己根本不尊重別人,也沒認識到自己想法已經過時了。他二十多年前的想法還敢往外發,或許需要教育他,世界已經不同了。

       我覺得網路表達中,污言穢語肯定總是存在的。但在對周國平的評論中,我還真沒看到多少,因為「污言穢語」式的表達,本身就不是女性的性別武器。周國平用這個詞來抹黑對他的評論,一方面是維持傲慢的策略,另一方面也是自我保護、拒絕接受現實世界的表現。

       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都曾經是周國平的讀者,他的作品中一直有一種所謂傳統男性的「浪漫情懷」:女人要美,男人要欣賞這種美。他的這種知識在當時就是錯誤的,只是我們沒有警覺這一點。我們這一代人性別意識的覺醒,其實和當代年輕人是同步的。互聯網讓無名的女性也可以表達她們日常生活中那些分散的不滿,形成集結,因此新一代的女孩不是那麼容易被「權威」灌迷魂湯的,周國平們需要去認識這些新一代的女性。

       中國經濟發展帶來的影響是廣泛的,雖然也帶來了就業歧視等問題,但市場同時也為女性帶來更多的教育機會與職場機會,女性更有願望去追求獨立生活,她們比上一代人更有條件。我認為這是一個女性覺醒的年代,因此也是一個有激烈衝突的年代。那些固守性別特權的「老男人」,甚至還想固守和強化他們的權力,但年輕女性不會答應。接來下我們還會看到更多的辯論,因為有的人進步了,有的人還沒有。這個時代是否在進步不好說,但我覺得這個時代確實帶來了進步的機會。

       

趙思樂(85後女權媒體人):周國平只是把普遍存在的歧視具象為了語言

        在我們社會的許多男性既得利益者,比如官員、教師、老闆的概念中,女性的身份還是一個被欣賞的情人、一個相夫教子的母親,或者僅僅是一件過了時段就賣不出去的商品,其職責在於結婚和生育。例如周國平在就在他的微博中為女性設置了三種明確的角色:情人、妻子和母親,而這三種身份都是依託男性存在的,潛在的邏輯就是如果一個女人的生命中沒有男人,那麼她就是不美的、無價值的、或者說做了虧本的買賣。

       這種父權思維曾經一度是理所當然,或者說是不需要被反思的。周國平在刪除了自己的微博後,又發了一條微博稱:「(我的言論)竟招來污言穢語的滾滾濁浪,深感驚愕。我當然不認為這些人是今天的新女性,難以想像這支水軍是如何集結起來的,醜惡的語言也極其雷同。」對那些批評他的聲音持否定和污名化的態度。

       周國平有傳統的性別歧視觀念,對於他那個年齡的人來說是很常見的。但是在他通過網路遭遇了今天的新女性後,他還是繼續否認這些新女性的存在,這是他作為一個學者、哲學家所特別讓人失望的地方。

       我看過那些評論,評論者恰恰就是今天的新女性,她們在評論中不僅沒有使用任何的所謂「污言穢語」,反而表現出了非常先進的、符合性別平等的言論——比如女人不需要依靠男人去生活,她們在做一份獨立的工作時,同樣可以是美的、有價值的,親密關係和婚姻關係並不成為評判她們的理據。

       然而如今的新女性在生活中,還是無時無刻地會感覺到周國平式言論對她們的壓迫,比如招生歧視、就業歧視,而且這種歧視往往是隱形的——其背後的心理與邏輯恰恰和周國平一樣,認為女人遲早是要回歸家庭的。很多男性即使心裡是這樣想的,他們也不敢表達出來,周國平就自然地成為了眾矢之的。女性網友對於周國平言論的反抗,正是在反抗這些歧視,因為他把日常生活中的隱形歧視具象化了。在社會性別平等越來越成為政治正確的時候,很多沒有認識到這種變化的、或者有一定地位的男性,依然會公開表達他們的這些觀點,由此形成了今天這一場交鋒。

       很多有地位的男性會認為自己的性別歧視言論是理所應當的,而今天的新女性的意識已經進步到了這樣一種程度:女性應該打破性別構建的框架,去追求和男人一樣的,被評價體系認可的可能性。女性本身已經變化了,她們是願意為自己的事業去付出與男性同等的付出的。看到女性的這種訴求,會比轟炸周國平的惡劣言論,有更多的建設性。

       之所以會出現這麼劇烈的衝突,是因為中國在政治正確上標榜男女平等,同時獨身子女政策在損害了女性的利益和控制自己身體的能力的同時,也培育了一大批從小就被教育為能夠獨立和男性平等競爭的女性。而所謂的位高權重者、或者掌握社會資源的人,從代際來講,還是上一代的人。他們現在還看不到社會進步之後年輕女性的訴求。

       在任何一個社會裡,年輕人的訴求一開始都是得不到承認的,他們只有不斷去發聲,去讓上位者看到他們的要求,社會才能夠改變。在任何社會中,理解上升世代的訴求都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但是在中國,掌權者和青年人之間溝通的渠道是斷裂的。網路表達的發達正是因為年輕人沒有其他的渠道去表達和溝通,而他們這些聲音得不到傳達是危險的,會積累大量的社會不滿。不過,在任何一個社會中,女性的聲音都是較為被忽視的,這和整體性的父權制傳統是有關係的。

       

李思磐(女權媒體人):比起只會發評論的周國平,那些有行動力的人更可怕

        周國平的言論,是一種看起來比較友善的歧視言論,他文人氣較重,試圖通過美化、浪漫化、特殊化女性的方式來表達他對於女性的看法。他的言論本身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分析價值。我覺得更值得重視的是,這些男學者的看似隨意的說法,其實造就了女性所面對的學術圈裡的不利環境。一個哲學寫作者卻完全沒有興趣與人進行辯論,這不禁讓人懷疑其「哲學暢銷書」的本質。性別設置是人類社會最基本的思維框架,如果一個哲學家對此都缺乏反思,那你覺得他的思想還有任何意義嗎?

       很多周國平這個年紀的男學者都是這樣,周國平在其中算是沒有什麼行動力的,也就是寫寫書,發表一些評論來促銷新書。早年一些社科學者則通過對思潮、革命的評價來對婦女解放表示反感,他們比周國平這種浪漫化的表達更糟糕。他們認為中國的婦女解放走過頭了,女人應該回到家庭去,把就業的位置讓給男人。另外還有一些有參政議政渠道的、更有行動力的人,例如一位李姓政協委員就一直在鼓吹設立「中華母親節」,推進女性社會角色的復古化。

       我感覺2000年以前,更多是通過就業政策歧視女性,而如今更多是通過文化保守的傾向歧視女性,所以,「周國平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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