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深化改革的四大難題（獨家）

編者按：10月30日，由世紀名家講堂主辦的《全面深化改革的若干深層問題》研討會在北京美泉宮隆重舉行，作為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的孫立平老師為大家作了精彩的演講。四中全會剛召開不久，如何看待下一步的改革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且聽孫立平教授為我們深度解讀四中全會過後，深化改革的四大難題！

講堂現場四中全會剛剛過去，我們究竟如何看待這場改革？ 大家和我一樣，還是有很多的困惑，並且困惑也是越來越多，現在是改革開放30年來最讓人們困惑的時期。四中全會前，社會有兩種聲音：一種在說依法治國，另一種卻在強調階級鬥爭和人民民主專政。過去30年開始的時候，我們有幾個沒想到：第一個沒想到：舊體制的解體會帶來如此多方面的後果，解體與遺留下來的民族問題，如社會潰敗的問題；第二個沒想到：改革的動力會在中途消失；第三個沒想到：改革者會因為在改革中獲得利益，而成為改革的反對者；第四個沒想到：改革在任何一個點上都有可能開始定型的過程。面對未來的30年，究竟該怎樣去突破？我覺得目前深化改革面臨著四大難題。第一個大的難題：怎麼認識和把握當前這場改革？我們看十八大也好，十八屆三中全會也好，之後的這場改革可能得有一個最基本的眼光：現在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現在是新的三十年的開端。其實，三十年，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有點神秘的現象。過去我們老的習慣是將六十年作為一個甲子，六十年一個輪迴。但是在現實中，你可以發現，其實往往都是三十年一段，三十年一段。包括老話說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的也是三十年，而不是六十年。而近代以來一百多年的歷史，我們怎麼走過來的？還真的差不多就是三十年一段、三十年一段走過來的。從1911年辛亥革命，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38年的時間；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後，文革前17年，文革10年，加起來27年，又將近30年；改革開放到現在，又三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而現在是一個新的三十年的開端。我們要放到歷史的脈絡里去看改革！這意味著什麼呢？我們可以簡單回顧一下我們過去這三十多年是如何走過來的。過去這三十多年，我們將它稱為改革開放的時期。但是現在回過頭來看，在改革開放之初，我們對一些事情想的有點簡單化，當時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沒有想到。這是什麼意思呢？各位可以想想，我們說的改革是什麼意思，不外乎是說，我們從某一個起點，走向某一個終點。這個起點就是舊體制，終點就是新體制。所謂改革就是不斷從起點走向終點的過程。這個過程的結果會怎麼樣呢？按照當時的邏輯，我們只能想到兩種可能性，一種是成功，一種就是失敗。如果最後我們走到了終點，我們說改革成功了。但是如果又回到原來的起點，我們說改革失敗了。按照當時的邏輯來說，我們可能只能想到這兩種可能性。但是我剛才也說了，這可能想的有一點簡單化了，其實還有第三種可能性，這是我們當時沒有想到的。第三種可能的什麼呢？就是它走到半道時不走了，它就停在那裡了。它沒有走到終點，但是也沒有回到起點，停在中間不動了。這種情況，按照我們過去的眼光和過去的思路來說，屬於一種過渡狀態，它將這樣一種過渡的狀態定型為一種相對穩定的體制。這個體制最突出的特徵是什麼呢？我覺得就是大家可以感覺到的，權力和市場結合在一起。大家現在經常講到權錢結合，這是現在中國社會非常重要的問題，什麼時候開始的、哪兒來的？就是這一段的事，這個轉折點之後的事。它形成了這樣的一個體制。到了這個轉折點之後，大家在實際工作中，在現實生活當中也可以感覺到，雖然有關領導人的講話中，有關的文件中，改革這個詞還經常在提，但是實質性的改革措施其實已經越來越少了。它不但是形成了這樣一種體制，而且在這樣一個體制的背景下，它還形成了一種相當穩定的利益格局，甚至形成了強有力的既得利益集團。奧運會是中國歷史上從沒有舉辦過的這麼大的一個盛會，某種意義上也包括後來上海的世博會，按照官方的想法，本來這也是凝聚民族精神的一個很好機會。但奧運會給中國最後留下的是什麼呢？是一天比一天緊的維穩，甚至當時奧運會一些臨時措施，後來都變成了一種維穩的體制。接著又是世界金融危機，金融危機之後，政府全面干預經濟。我到一些地方去，見到一些政府朋友，他們說，金融危機之前，那時候政府還沒有這麼多事，金融危機之後政府越來越忙，政府全面干預經濟和社會生活。過去三十年的改革，其實是可以分為這樣的兩段。為什麼我首先要講這個呢？我的意思是說，明確了這一點，對於看清現在我們是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十八屆三中全會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召開的，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改革決定對中國意味著什麼，我們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了。現在我們是處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呢？我們就處於兩個三十年之交的階段。前面是未來的30年，後面是過去的30年。十八屆三中全會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召開的？就是在這兩個三十年之交這樣的一個重要時刻召開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對中國意味著什麼呢？我覺得就意味著在這樣的一個重要的時候，它做了一個決定，就是要打破過去這十幾年所形成的這樣一種僵局，將社會的變革繼續向前推進。雖然現在我們還不知道，打破僵局之後，未來三十年的路將會怎麼走。未來的三十年將會是什麼樣的，我現在說不清楚。但是我至少知道一點，如果這個僵局不被打破的話會是什麼樣子，你在那兒根本就動彈不了。打個比方，過去那段時間，就像一輛車壞在那裡，動也動不了，現在好像能動了。四中全會過後，車子不但被搗鼓動了，並且已經被打著發動機了，已經要往前開動了。

講堂現場第二個大的難題：全面深化改革的核心問題是國家治理問題！前面我提到了權貴既得利益集團，它們對法治的破壞性。在適當時候反腐敗，對權貴壟斷系統的清理，實際就是要為權力設一個限制，知道什麼是不能觸犯的底線，是非法的。這是我們走向法治的第一步，沒有這樣的清理要走向法治真不太容易。走向什麼樣的法治？大家都知道有兩種，一種是「法制」，一種是「法治」，這兩個很不一樣。所謂法制，本來的意思是法規和規章，是一套制度，無論什麼樣的事都有一個法律的罪名，這叫法制。如果這樣理解法治，不是真正的依法治國，最後是以刑治國，嚴刑酷法。中國歷史上嚴刑酷法的時代很多法家就是這套傳統，這是從秦始皇的時代開始的，不是真正的法治。「法治」和原先的「法制」不一樣，指的是治理國家的原則，法律處在至高無上的地位，無論是社會還是政府，都得受到法律約束，而且任何社會主體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這個法治和那個法制不一樣。我們現在要建立法治了。大家知道四中全會主題就是法治，依法治國。其實，現在說要加強法治，不是誰愛好不愛好的問題，是沒有法治確實很多問題解決不了。現在政府法制辦是制度的制，《法制日報》是制度的制，人大、政協有法制委員會，都是制度的制，但這次三中全會的決定把法制統一到治理的治。另外，公平正義已經成為中國社會最為突出的問題。看待社會公平正義最低的標準，就是老百姓遇到事情能找個說理的地方。上一輪改革要解決的是吃飯問題，但不能解決了幾十年到現在還是吃飯問題。我對三中全會之後改革思路的理解，公平正義佔有極為重要的位置，因為公平正義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基本的癥結。經濟活力、社會活力弱化最根本的問題在哪？我覺得其實也是公平正義的問題。 現在所面對的問題更多是社會層面的。甚至某些經濟問題的解決也要以此為基礎。老百姓對生活的要求正在發生變化，尤其是在新一代成長起來之後。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今天，關鍵是在發展中能體現公平正義。「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方向，以促進社會公平正義、增進人民福祉為出發點和落腳點」 ；「推動發展成果更多的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在過去20多年不但形成權力和市場結合的機制，不但形成了既得利益格局、既得利益集團，而且社會在某種程度已經失去了有效的治理。而這種破壞並不是在表面的，而是更深層的，把社會的最基本觀念，甚至人們思考問題的邏輯都破壞掉，這是最難辦的。比如，人不能說假話這樣最基本的原則被破壞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可以理解三中全會提出建立現代的國家治理體系的意義。我覺得這輪改革得解決這個問題，也只有在解決這個問題的基礎上，才能夠建立起現代的國家治理體系。大概兩個月前，中央提出要建立全民社會信用體系，覺得這個東西很重要，這個政策就是通過一些最基礎的建設形成現代國家治理體系的基礎。這些年大家都明顯感覺到權力的力量太大，是改革往前走的最大弊端。現在的改革、反腐敗就是開始動這堵牆。思考社會過去十幾年為什麼動不了，實際上是因為形成了整個的一套安排，有個朋友告訴我現在是「重振朝綱」的年代，大家不要笑，真的要這樣。從既得利益集團的角度看，真的是最好的時期。權力和市場結合在一起，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市場做不了的事用權力去做，權力做不了的事用市場去做，還能用市場的方式變現。過去幾千年的時間，權力再大，但是你變現可不容易。第三個大的難題：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根本途徑是法治與依法治國法制和法治是既有區別又有聯繫的兩個概念，不容混淆。二者的聯繫在於：法制是法治的基礎和前提條件，要實行法治，必須具有完備的法制；法治是法制的立足點和歸宿，法制的發展前途必然是最終實現法治。「法制」與「法治」是我們日常社會生活中常見的兩個詞，人們有時甚至不加區分地使用。實際上，「法制」與「法治」是有一定內在聯繫但內涵並不完全相同的兩個詞。「法制」與「法治」都是法律文化中的重要內容，都是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其中，「法制」是法律制度的簡稱，「法治」則是一種與「人治」相對應的治理社會的理論、原則、理念和方法。在法律產生之前，當然也就沒有法制，更不會有法治，調節、制約人們社會行為的是風俗習慣、倫理道德，這樣的社會只能是人治社會。只作為一種社會制度，法制並不必然地排斥人治，法制既可以與法治相結合，也可以與人治相結合。在法治社會裡，法律權威源於大多數社會成員對法律的「合法性」的認同。所謂合法性，是指人們對法律或規則或制度的一種態度，是對有關規則的產生或有關規則制定者及其權威的判斷。所以，法治社會不僅是法治意識與法律制度相結合的產物，往往也是與民主制度相結合的產物。從種種因素來看，我覺得反腐敗，在繼續保持勢頭的情況下需經歷一個轉變了，這樣才能使反腐敗真正起到為改革破局的作用。要想打擊腐敗，我認為最有效的解決方法有三個：一是規範現金管理制度；二是規範個人所得稅；三是規範發票和賬目管理制度。另外，目前社會潰敗現象與轉型陷阱有著密切關係。如果一個社會用體制固化了一種不合理的利益結構，如果一個社會在面對這種利益結構時失去了維護公平正義的能力，如果一個社會對正義的呼喚不能做出積極而明確的回應，如果一個社會對於現狀不能提出一種在道義上能夠服人的理由和解釋，如果一個社會要用很不體面的方式來維護既得利益格局，如果一個社會為了維護既得利益不惜與人類的核心價值相對立，這個社會的潰敗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所以我們要遏制社會潰敗的趨勢，重建社會基礎秩序。第四個大的難題：以更高的立意推動下一步改革！上一輪改革的錯誤在哪裡？改革的動力正在逐漸消失嗎？地方政府財稅來源越來越少，只靠土地改革是完全不行的。過去政府靠土地，現在土地越來越少了，將來地方政府的財稅收入從哪來？房產稅、遺產稅可能成為下一個政府的財稅來源。改革朝著正確的方向走才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說，改革必須讓老百姓成為改革的受益者，而不是受害者。這才是改革是否成功的標準。這就必須做到：公開透明、民眾參與才能實現！大家都知道這場改革是以反腐敗開始的。其實可以說這個反腐敗，按照官方的預期遠遠沒有達到。儘管如此，我個人認為將反腐敗作為這次改革的啟動點是對的，因為它面對的就是既得利益集團、權貴集團這堵牆。現在不破掉這堵牆，別的無從談起。從種種因素來看，我覺得這個反腐敗，一定要讓官員對底線有所畏懼，不能非法地侵犯民眾最基本的權利、不能掠奪民眾的財產，一定要有底線，保證這個底線的就是法治。四中全會的主題就是法治建設。如果這樣的話，社會就以平穩的方式走出一條好的路子，這個社會就有往前走的通道了。人們應當努力朝這個方向推，不是說僅僅是願望，而是每一個人其實都有這樣的責任。這場改革老實說條件不是很好，缺少整個社會的共識，也面臨著巨大的阻力，就是既得利益集團。上一輪改革雖然也是跌跌撞撞走過來，而且不同程度有不同的提法，但是人們內心有一個東西是比較明確的，從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但這一輪改革如何形成新的機制，保證改革朝著正確的方向走，這是非常重要的。鑒於這種情況，需要形成推進改革的新機制。這種新機制包括：第一，需要一種對改革進行綜合協調的高層次的機構。現在的問題由於缺少這種機構，改革越來越部門化。部門利益越來越明顯地體現在改革政策的制定上，甚至體現在形成的所謂新體制上。第二，加強公眾對改革的參與。這一點很多人都已經講到了，但是問題是我們需要尋找一種方法。尋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改革扭曲、走樣變形的問題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決。第三，我覺得適時地轉變改革推進的策略。可以將改革分成侵蝕階段和轉型階段，這是一個美國學者提出來的。從改革推進的策略來講，前一個階段是一個自上而下的階段，後一個階段是全面的轉型、全面的制度建設。我們現在已經進入後一個階段，原來摸著石頭過河的方式已經不行了。第四，形成改革措施實施過程中的反扭曲機制。政策制定的時候就要考慮到有被扭曲的可能性，並在實踐過程中不斷矯正對改革的扭曲。這樣的反扭曲機制實際上是一套在實施過程中的博弈機制。既得利益集團對改革的挑戰還沒有真正到來。這幾年我們都在講既得利益集團是這次改革最大的阻力。但在改革的啟動上，既得利益集團對改革的阻力也不能過分地誇大。既得利益集團對改革真正的挑戰是在什麼時候呢？我想就是在將來，是在改革啟動之後，它可以將改革的口號和措施接過去，然後變為謀取不正當利益的機會。建立新機制，保證改革順利進行，這是非常重要的。這個機制最重要就是兩點，一個是透明，一個是民眾的參與。透明不用多說了，在一個利益的時代沒有民眾的參與，改革要想不出問題很難。這一輪改革能不能建立機制，保證民眾的參與，保證老百姓在改革中的話語權，很大程度上決定改革的成敗！世紀名堂《世紀名堂》公眾微信號是京城知名品牌《世紀名家講堂》的官方微信，我們致力於打造中國具有影響的「指尖上的名家講堂」。關注名家、名人、名師，推動企業創新，助力個人成長。 世紀名堂， 10月部分受歡迎的文章陳春花： 組織內人與人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莫言：人類的好日子已經不多了寧高寧：評價經理人的五個層次曾國藩四句遺言，後代沒出一個敗家子曾國藩與左宗棠，「笨鳥」與天才柳傳志：管理者帶隊伍務必堅守五個原則趙本山缺席的味道王石談企業用人原則和領導「七法」梁文道：清貧與富貴的區別到底在哪兒星雲大師：鴻運當頭的七大徵兆！馬雲的下一張王牌陳春花：你和上司本質的關係是什麼？俞洪敏：幸福是什麼？吳春波：華為文化是這樣落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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