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百年系列之四--葉延濱:為中國百年新詩答辯
(文學聚焦·新詩百年系列之四)
葉延濱
《 人民日報海外版》( 2017年07月12日 第 07 版)
新詩是從傳統詩歌母體中誕生的新生嬰兒
新詩捨棄了舊體詩的格律、語言、創作經驗等傳統方式,這種與傳統的割裂,引發了很多人的反思,對此,您是怎麼看?
葉延濱:中國新詩是從傳統詩歌的母體中誕生的一個新生的嬰兒。這個新生的嬰兒,不是傳統詩詞的自然延續,而是在一場大革命時代的「剖腹產」。看似與傳統的「割裂」,也是所有新生兒必然的剪斷臍帶的手術。那把剪刀就是西方現代科學思想與西方現代民主觀念以及西方現代詩學等新思潮對一個封建帝國的衝擊。處於封建中央帝國封閉狀態的精英文化,中國傳統古典詩歌已經發展到自己精美絕倫的高度,古典詩歌的整齊、規矩、對稱、起承轉合等所表達的中庸、平和、統一和穩定,恰恰是中國封建社會形態高度發展、封建秩序嚴格分明、封建倫理縝密井然這種社會形態的鮮明體現。20世紀初葉,隨著中國緊閉的大門逐漸打開,格律嚴格、形式嚴謹、文言書寫的古典詩歌在新文化運動中受到衝擊。胡適首先提倡用白話寫作詩歌。郭沫若於1921年出版的《女神》則成為中國新詩最重要的標誌性作品,不僅在形式上與古典詩歌窠臼完全斷裂,而且在精神上展示了中國知識份子受到歌德、惠特曼等世界大師的影響,開創中國浪漫主義詩風。從此,傳統古典格律詩歌大一統的詩壇,出現了自由體並且以現代口語為主的中國新詩。儘管與有數千年歷史的傳統詩詞相比,百年新詩還是個毛頭小子,但他畢竟「割斷臍帶」,自立門戶了。
現在一些詩人提出要復興中國古詩的傳統,您是否認可?新詩如果向舊體詩學習,主要是汲取哪方面的營養?
葉延濱:中國新詩出現之初,五四新文化運動那些否定傳統的大喊大叫,其實有其合理的部分。世界上沒有人指摘新生嬰兒的哭鬧,每家都養過孩子,新生兒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不是笑,不是拍巴掌,而是哭,是鬧,是叫,這孩子一哭一鬧一叫,爸媽高興了,爺奶也高興了。也沒有人指摘少年時期的叛逆,青春期叛逆,對已有的東西懷疑、否定,這些都是新生命的證明。因此過多指摘新詩草創期的過激,只是證明缺乏對新事物的了解。新詩確實是與舊體詩詞不同,喝著西方現代思潮的「狼奶」成長起來的新文學樣式,新詩叛逆式的宣示雖然過激,卻有破舊革新的意義。因此,我們必須承認隨著中國新文化運動誕生,經百年風雨洗禮的中國新詩是與傳統詩詞不一樣的新文學。
同時,我們也要明白,中國新詩是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詩歌的合法繼承人,受西方現代思潮影響,並不能改變其文化基因的中國屬性。因此,新詩應該向傳統詩詞學習傳統,正如當代的傳統詩詞也應該向新詩學習創新。背誦一萬句「飛花令」,那一萬句還是別人的,而寫新詩的詩人必須寫出自己的詩,那怕只有一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去尋找光明」。因此向新詩學習創新,同樣也是復興傳統詩詞的必由之路。
新詩在發展中,對格律的認識是不一樣的,有的主張「帶著鐐銬的跳舞」,有的主張徹底打破舊體詩的格律。現在有評論家說:「新詩之未能成熟,就是吃了打破一切詩的格律的虧。」您怎麼看這個問題?
葉延濱:中國新詩百年,之所以能「獨立門戶」,重要的是表現出與傳統詩歌的區別,一是自由體,二是日常口語白話入詩。自由表達和與現實語境直接發生關係,是新詩的重要的立足點。當然也可以用嘗試用格律寫口語詩,但那是傳統詩詞在新時代的發展方向的課題之一。沒有自由表達和自由精神,就沒有中國新詩。當然,怎樣在自由表達中找到最好的表達,這也是新詩正在努力,尚未完成的願景。
新詩是中國人睜眼看世界的產物
新詩的主要資源是西方詩學,西方詩學帶給新詩哪些方面的影響?其中積極的與消極的因素各是什麼?在語言的音樂性、詩體的建構美、表達藝術、境界問題、詩歌的美與力等方面,能否把新詩與舊體詩做一整體比較?
葉延濱:西方詩學及西方現代文明思潮對新詩的產生起了極大的推動引導作用。中國百年新詩, 是中國人睜眼看世界的產物,也是在全球化語境下,中國詩人展示的中華民族開放包容並且善於學習的新姿態。作為只有百年的中國新詩,尚有許多不成熟之處,其中,應該很好地向中國傳統優秀詩歌學習,使之更加具有中國風範和中國氣度,是應該強調的問題另一面。
中國傳統詩詞,自《詩經》始,歷經數千年,形成了悠久的詩教傳統:講究格律平仄,起筆引經據典,典雅精美,營造意境。不僅是人類農耕文明時代最高的藝術品,也是一個東方大國最重要的詩教:家國天下,見賢思齊,鄉愁親情,循規蹈矩,起承轉合,進退有序,溫良恭儉……這些都是在理想中和諧社會裡精英人傑的德行品格和做人規範。中國新詩是一個狂飈突進的時代產物,除了藝術上打破舊制之外,其精神上的追求,也令國人耳目一新:鼓吹自由,張揚個性,標新立異,離經叛道,力求創新,勇為人先……我以為,這也是振興中華所要大力宏揚的民族精神!傳統詩歌中值得發掘的人文精神與中國新詩的自由創新精神,側重不同,若能互補借鑒,彌足珍貴。
雖然已走過100年,但是關於新詩的爭論一直不絕入耳,一些論者認為新詩的合法性還沒有得到確立。在您看來,是新詩的成就被矮化了,還是本身就存在著比較顯著的問題?百年新詩有否形成自己的傳統?新詩百年,最大的成就是什麼?百年新詩對中國文學、中國文化來說,有什麼樣的意義?您對百年新詩的總體評價是怎樣的?
葉延濱:新詩走過了百年,也爭論了百年,聲稱不讀新詩的人也不少。不論有多少人聲稱不讀不喜歡不點贊,中國百年新詩已經成為中國文學藝術成就卓著的文學門類,其合法性不容置疑。
首先,要對中國新詩有一個大的概念:新詩是自五四以來,用自由體和白話口語寫的詩歌。因此,大概念的中國新詩,應包括以下三個重要組成部分:一是詩人在平面媒體(報紙、雜誌、出版物)發表的以閱讀為主要目的的詩歌;二是詩人為演唱和演出寫的自由體的歌詞和歌劇等;三是廣大詩歌愛好者在以前的黑板報、現在的網路或手機上發表的自媒體詩歌。明確以上3個新詩版圖,許多問題也就好回答了。
也許你可以不讀那些紙上的詩歌,但你不能不唱不聽用自由體白話新詩配曲的當代歌曲,你更不會不懂田漢作詞的新詩譜寫的國歌。自由體白話口語新詩已經深入人心,但媒體常常熱炒的詩歌熱點,表現出常識性的錯誤。我們不會因為一個愛唱卡拉ok的人唱得走板荒腔就說音樂界出了問題,有人卻常把類似情況的一些詩歌愛好者在自媒體和網路上的習作,炒得熱火朝天。
當然, 鄭敏先生所說,新詩沒有繼承古詩的傳統,更沒有形成自己的傳統。她說的是事實,也是百年新詩回顧中,學術界和詩界應該探討的課題。新詩不可能全盤繼承古詩傳統,那麼應該繼承什麼?中國新詩在發展中有各種流派和詩潮,有些著名學者至今習慣地持一端而排它,也是至今新詩評價常常無法得到共識的原因之一。總結和研究新詩百年的成就與不足,還是詩界和學術界重要的課題:一,中國新詩理論的建設尚不令人滿意。一些有影響的新詩論者,尚且滿足於對某一學術流派的研究,並以某一流派的觀念來「經典化」中國新詩。這種持一端而排它的學風,使詩界難在理論上形成共識。認真研究百年新詩的各個歷史時期、不同風格流派創作的成就與經驗,全面梳理中國詩人吸收西方現代詩學並在結合汲收中華詩歌傳統的實踐中,創造中國當代新詩的中國新詩學,尚是一個未實現的願景。二,中國新詩的教學尚無與傳統詩詞共存的詩歌教育體系。戲劇有中國戲曲與話劇,美術有國畫與油畫,音樂有美聲與民族唱法,等等,吸收西方與發揚國粹,兼收並蓄,各成體系。而中國新詩與傳統詩詞兩方面的教育,都顯得十分欠缺。三,由於理論指導和詩學教育滯後,進入自媒體網路時代,取消了入門的門坎,當下的新詩創作,突顯標準混亂與優劣混雜的浮燥之病,一般受眾的認知度降底。
中國百年新詩的合法性,就是中國百年新詩真實地記錄並表達了中華民族奮起反抗爭取自由解放的百年心路歷程,成為中國人百年振興中華的情感史,中國新詩在民族危亡和社會變革的每個歷史時期,都產生了代表性的詩人和里程碑式的詩篇。在「五四」時期,胡適的《嘗試集》、郭沫若的《女神》以及徐志摩、李金髮、冰心、馮至等的作品,引領一代風氣之先。抗戰時期,艾青的《我愛這土地》、光未然的《黃河大合唱》、田漢的《義勇軍進行曲》,還有田間、李季等一大批詩人的作品,記錄了中華民族危亡時用血肉築起長城的精神。新中國成立後,賀敬之的《放聲歌唱》以及郭小川、邵燕祥、聞捷、公劉等的作品,記錄了一個站起來的新中國所激起的喜悅浪漫情懷。直到改革開放,重新歌唱的牛漢、綠原等老詩人,以及舒婷、北島等青年詩人的作品,都呈現出開放的中國青春煥發的氣象。除了那些與時代與民族緊密聯繫的詩人,還有許多在詩歌藝術上做出貢獻的詩人,細數百年歷史可以開一個長長的單子,寫出一部厚厚的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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