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作為張愛玲異類粉絲的亦舒

唐朝有位詩人名叫崔信明,有名句「楓落吳江冷」,余秋雨讚歎道:「寥寥五個字,把蕭殺晚秋的浸膚冷麗,寫得無可匹敵,實在高妙得讓人嫉恨」。但這樣一位詩人,除了這個孤句之外,就還有一首詩留下來,他的其他作品,據說都被某粉絲扔江里去了。《舊唐書》里說,這位崔信明,有天在江上遇見一位粉絲,粉絲說,我聽說過您那句「楓落吳江冷」,不知道您還有什麼作品。崔信明見有粉絲來致意,心中大爽,就把自己百餘首作品拿給他看。粉絲一一翻開完畢,冷笑一聲:「所見不如所聞」。啪的就把詩集給扔到江里去了。且不急著譴責這位粉絲,只說這位崔先生,竟然都沒掰扯兩句,就那麼走了。是他修養好?還是認清現實,知道多說無益?還是因為他本來氣場就不夠強大呢?人家一批評,他就心虛了,人家扔水裡,他也覺得是他那堆破爛最合適的歸宿了。我嚴重懷疑是最後一種,因為要不然的話,他還可以再寫啊。估計是那回被粉絲傷透了心,就此金盆洗手了。粉絲有時比「黑」更可怕,有人「黑」你,你會警惕地不給對方留下空隙,可是,當粉絲無限敬仰無比熱情地對你揮動著熒光棒,但凡常人,都會視為命運派發的福利,輕飄飄地不那麼設防了。這種情況下,粉絲若想傷你,便如打入內部的特洛伊木馬,直殺你個措手不及。這不是作者的錯,也不是粉絲的錯,這是生活的錯,生活的多樣性,註定人與人或許能在某個層面上相互理解,但也只是在某個層面上相互理解,超出這個範疇,很容易化友為敵,縱然弄不出把人家作品扔水裡的極端之事,雙方總有一場齟齬,張愛玲與她的超級粉絲亦舒便是如此。亦舒第一次出現在張愛玲的視野里,是在1976年,宋淇寫給張愛玲來信中。宋淇寫道:「另附阿妹一文,大罵其胡蘭成,此人即『亦舒』,寧波人,心中有話即說。」可不是「有話即說」,亦舒的這篇文章,題目就很潑辣,叫做「胡蘭成的下作」,文內更是為張愛玲打不平,說:「我十分孤陋寡聞,根本沒聽過胡蘭成這名字,香港長大的人哪裡知道這許多事,恐怕都覺得陌生,所以看過之後覺得這胡某人不上路,張愛玲出了名,馬上就是他的老婆,書中滿滿的愛玲,肉麻下作不堪,這種感覺是讀者的感覺,張愛玲或是瀟洒的女性,與眾不同,不介意有人拿她當宣傳。所謂丈夫,是照顧愛護撫養妻子的人,願意犧牲為妻子家庭共過一輩子的人,自問做不到這些,最好少自稱是人家的丈夫。胡某人與張愛玲在一起的時間前後只兩三年,張愛玲今年已經五十六歲,胡某於三十年後心血來潮,忽然出一本這樣的書,以張愛玲作標榜,不知道居心何在,讀者只覺得上路的男人覺不會自稱為『張愛玲的丈夫』。女人頻頻說『我是某某的太太』,已經夠煩的,何況是這種男人,既然這門事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事,埋在心底作個紀念又何不可。」她的這篇文章,是針對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而言。《今生今世》一出,張愛玲不勝困擾,她給夏志清的信里說:「胡蘭成書中講我的地方夾纏得厲害,他也不至於老成這樣。後來來過很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她沒有回信,因為她不能出惡聲,她不能出惡聲,因為她不想為胡蘭成利用。她給宋淇夫婦的信里便提到過,她不想白白便宜了「無賴人」,罵他也是為他做宣傳。而宋淇夫婦也為她擔心這一點,1976年,他們看過她的《小團圓》,建議她起碼暫時不要出版,說:「『無賴人』如果已經死了,或在大陸沒有出來,這問題就算不了什麼,可是他人就在台灣,而且正在等著翻身機會,這下他翻了身,至少可以把你拖垮……」可見,無論是張愛玲自己,還是為她著想的朋友,都對胡蘭成非常警惕,輕易不去惹他。但那口氣總咽不下去,現在,冒出一個快言快語的亦舒,那樣潑辣地大罵胡蘭成,宋淇自然連忙告訴張愛玲,張愛玲看了,別管是否全盤贊成亦舒,先喊了一聲「真痛快!」在這個時候,他們是同一陣營里的,按照常理,一個陣營里的人,應該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總之時刻保持同一口徑,可是,這種情形,只是發生在俗人堆里。愛玲不俗,她的粉絲亦舒也不俗,「我愛偶像,我更愛真理」,亦舒沒有這樣說,卻是這樣做了。兩年後,還是這個亦舒,同樣快言快語地大批張愛玲的新作《相見歡》:「整篇小說約兩萬許字,都是中年婦女的對白,一點故事性都沒有,小說總得有個骨幹,不比散文,一開始瑣碎到底,很難讀完兩萬字,連我都說讀不下去,怕只有宋淇宋老先生還是欣賞的。我本人一向把張著當聖經,可是摩西忽然復活顯靈,反而嚇個半死,我看這些名著,完全是葉公好龍式的,不過是一種懷念的姿勢,最好是能夠永遠懷念到底,只當讀小型紅樓夢。商業社會年輕一代為生活奔波得透不過氣來,張愛玲的作品無疑可以點綴生活,如一對罕見的白底藍花古瓶,可是現在原主人忽然又大量生產起來──該怎麼辦?如把它當古玩,明明已大大貶了值;當新貨,它偏偏又過了時。由此可知,復出是萬萬不可的,要不寫它一輩子,認了命。我始終不明白張愛玲何以會再動筆,心中極不是滋味,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究竟是為什麼?我只覺得這麼一來,彷彿她以前那些美麗的故事也都給對了白開水,已經失去味道,十分悲愴失措。世界原屬於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這是不變的定律。」不愧是拿張著當聖經的人,下筆如張氏一樣狠毒,只是首先把「宋淇老先生」捎帶著著實大可不必,白白多得罪一個人,其次,張愛玲是不是如她所言,不可再復出,也未必。儘管,她文中的兩個比喻,都是生動別緻的。自古美人如良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這話說得殘忍,似乎人家曾經美過,曾經英雄過,就負有維護大眾感覺的義務,要麼死掉,要麼將自己囚禁於不得見人的所在似的。亦舒對一個作家作此要求更屬無理,別管張愛玲還是不是她心中的張愛玲,人家自己,總有發聲的慾望。畢竟,人都是為自己活著,別人的觀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當然了,亦舒也是為了張愛玲好,她希望張愛玲不要破壞已然在讀者心中形成的光輝形象。有這個想法,說明亦舒到底是不能了解張愛玲,形象云云,都是小格局裡的事物,是普通言情作家的追求,而大師,不可能把這個太看在眼裡,畢加索說,重複自己,比抄襲別人更可恥,張愛玲也說,讀者不希望作家改變風格,只想看一向喜歡的,他們以前喜歡的,大都期望可以再次讀到,比如某某作家那樣,但我學不到。也許,亦舒和張愛玲的這場爭論,體現了她們對於張愛玲不同的定位。亦舒本人,只希望張愛玲將祖師奶奶的形象保持到底——她的「師太」的名頭也是從這裡接過來的嗎?張愛玲心中卻有著更為宏大的寫作理想,雖然她在《我和蘇青》一文中,說只有把蘇青和自己放在一起是不反感的,客氣話之外,更有別的內涵,她恥於和冰心式的單薄的矯情為伍,而在寫實這一點上,她和蘇青算得同黨。至於文學成績,她是不把蘇青看在眼中的,給宋淇的信里說,雖然蘇青的書賣得比她好,她一點不妒忌,因為知道蘇青沒她寫得好,同理,她也不妒忌韓素音,雖然後者在美國比她紅。即使在最落魄的日子,張愛玲依然有一種自信,相信自己的文字可以不朽,而不僅僅局限於「最棒的言情作家」之列。所以,在美國那些年,她生活上盡己可能地刪繁就簡,老覺得時間不夠用,拚命地寫寫寫,不能說完全是為了生計。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要從言情作家變身為大師,就不能怕得罪讀者,有時恰恰要跟他們的閱讀期待對著干,幾時曾見大師是肯俯就的。《相見歡》就是一部對著乾的作品。正如亦舒所言,通篇對話,幾乎沒有情節,但情節其實正在對話中展開,在那些破碎的隻言片語中,我們可以拼湊出兩個老女人的前世今生,她們曾經的美與愛。而歲月帶給我們的悲傷,並不是目睹滄海瞬間桑田的驚悸,更在於平淡時日里,看真實的美,被日漸消磨。這或者是張愛玲想傳遞的,有點像實驗派的電影,又靠近張愛玲所喜歡的海明威的「冰山寫作」的理論。即使不算一部成熟成功的作品,起碼是張愛玲的一次試驗。但像亦舒這樣的讀者,是容不得偶像亂試驗的。她寧可偶像待在福爾馬林中,做一個不老的完美殭屍。張愛玲對此自然不以為然,她給宋淇的回信里為自己辯護,說,中國人的小說觀,我覺得都壞在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太普及,以至於經過五四迄今,中國人最理想的小說是傳奇化(續書的)的情節加上有真實感(原著的)細節,大陸內外一致。而亦舒本人的作品,正是以傳奇化的情節與真實感的細節取勝,在她每一部小說里,都有太多細節,讓都市女性感同身受,那些艱辛、掙扎、喟嘆,都曾在自己心中輾轉過千百遍,但到作品的結尾,總能給女主角安排一個傳奇化的結局:或是有錢的爹娘來認親,或是吊得金龜婿,最起碼也像喜寶那樣,寂寞優美地坐擁金山——她那長吁短嘆的哀傷,已經令無數女吊絲艷羨。所以,亦舒說:「朋友喜歡半生緣而我不,整個故事氣氛如此沉鬱,到了完場,不幸的女主角始終沒機會揚眉吐氣,照樣得骯髒地生活下去。當然不及傾城之戀好看,女主角笑吟吟一句『你們以為我完了嗎,還早看呢』,令讀者自心底笑出來,拍手稱好,呵她終於修成正果,多麼痛快!我希望看到男主角練成神功,升為教生,女主角得償所願,傲視同儕,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為什麼不呢,在現實不可能,故寄望於小說。真實生活苦難重重,荊棘遍地,苦悶無聊之至,你愛看駱駝祥子?我不要看,我愛看華麗的俊男美女教事,賞心悅目。」亦舒與張愛玲,只能在「傾城之戀」里交集,但便是「傾城之戀」,也比亦舒筆下那些大頭夢更為寫實而殘酷,之後張愛玲的調子更在華麗里不動聲色地沉暗下去,與亦舒的口味分道揚鑣,亦舒不明白這一點,她的憤怒因此而顯得粗暴。相形之下,張愛玲的態度更值得玩味,她不滿地說亦舒和水晶都恨不得她快點死掉,免得破壞形象。但同時又極其理性地說:「這些人是我的一點老本,也是個包袱,只好背著。」亦舒和水晶們的責備固然令她不爽,但也是這些人,曾經推崇她,熱愛她,幫她在大眾中普及,是她的包袱,更是「老本」,從這一點看,張愛玲比那些動不動指責粉絲困擾了自己的明星們,要清醒得多,也智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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