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丨《紐約時報》2016普利策獲獎作品
文:ALISSA J. RUBIN
來源:鎚子閱讀(原載於紐約時報中文網)
阿富汗喀布爾——法爾昆達 ( Farkhunda ) 有過一次可以逃離那些想殺死她的暴民的機會。兩名阿富汗警察把她拉到一個低矮棚屋的屋頂上,離開下面憤怒的人群。
但是後來,下方憤怒的男人撿起杆子和木板打她,直到她失去平衡,摔了下去。
她掙扎著站起來,臉上留著血。她發現在自己摔下去的時候,圍攻者拽掉了她的黑頭巾,她露出驚駭的神色,用手捂住頭髮。暴民們圍上來,用腳踢她,在她瘦弱的身上踩跳。
27 歲的法爾昆達·馬利克扎達 ( Farkhunda Malikzada ) 遭受幾小時折磨而死的事情震驚了整個阿富汗。她是一名很有抱負的伊斯蘭教學生,被控在一處穆斯林的神聖場所焚燒《古蘭經》。很多兇手互相拍攝毆打她的視頻,還把她殘破身體的視頻發到社交媒體上。現場還有數百名男子圍觀,他們高舉著手機試圖一窺暴行的發生,完全沒有進行干涉。旁觀者中還有幾名警察。
Lynsey Addari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雙劍王清真寺。這是喀布爾最著名的幾個寺之一。
與私下披露出來的阿富汗婦女遭受虐待的很多事件不同,3 月份的這次虐殺引發舉國抗議。因為法爾昆達並沒有焚燒《古蘭經》。實際上,調查發現,她之前是在對抗那些玷污清真寺的男人,他們非法交易護身符,更偷偷摸摸地販賣偉哥和保險套。
一開始,隨後進行的審判和定罪讓人以為在法庭上爭取公平對待阿富汗婦女的長期鬥爭終於取得勝利。但是,仔細研究就會發現並非如此。那名被幾位調查者認為引發這些事的占卜者被判無罪。捏造焚燒《古蘭經》謠言、煽動暴民的清真寺看門人免於死刑。沒有伸出援手的警察和其他圍觀者僅受到輕微懲罰。視頻中可辨認的一些攻擊者都為捕獲。阿富汗的律師和人權倡導者也認為,大部分被告沒有受到公平審判。法爾昆達的家人害怕遭到報復,擔心兇手不會被追究責任,所以逃離了這個國家。
法爾昆達之死以及阿富汗司法系統的反應,讓人們對十多年來西方國家在阿富汗灌輸法治觀念、提高婦女地位的努力其成效產生質疑。單是美國就花費逾 10 億美元幫這裡培養律師和法官,加強對婦女的法律保護;歐洲國家也在這方面花費了數千萬美元。
但是,據阿富汗和西方國家的律師和官員們稱,與西方國家改造阿富汗的其他嘗試一樣,這些努力也失敗了。150 多年來,阿富汗社會一直抵制外界的這些努力——從英國人、俄國人到美國人。在這個國家,親戚關係和宗族關係依然高於司法,西方的資助只是讓腐敗成為了一種生活方式。阿富汗國內外的律師稱,法治項目的設計往往沒有顧及阿富汗的法律規範。西方國家提高婦女法律地位的努力引起強大的宗教人物和很多普通阿富汗人的強烈憤恨。
但是,阿富汗婦女是最需要法律體制來保護她們的:她們若沒有男性家庭成員的支持,基本上無能為力,而且虐待她們的往往是家庭成員。
" 正義何在?" 法爾昆達的哥哥穆吉巴拉·馬利克扎達 ( Mujibullah Malikzada ) 坐在塔吉克一個僅有簡單傢具的公寓里問道," 在我的伊斯蘭國家,一個女孩被無禮、卑鄙地處以私刑並燒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離開了自己的家園。他們一直沒有抓住所有的兇手。我們該怎麼辦?"
法爾昆達的家人最後迫不得已,上訴到阿富汗最高法院 ( Afghan Supreme Court ) ,那裡有重新宣判或下令重新審判的權力。目前最高法院尚未做出決定。
" 如果她能得到法律的公正對待,就等於所有遭到傷害、殺害或虐待的阿富汗婦女得到了公正對待," 阿富汗女電視演員莉娜·阿拉姆 ( Leena Alam ) 說。她和數百名婦女參加了法爾昆達的葬禮,她們反抗傳統,為她抬棺。" 如果她得不到公正對待,那麼國際社會這些年在這裡的存在、所寄予的支持和資助以及整場戰爭都毫無意義。都是白費。"
遇害過程
去世前四周,法爾昆達首次訪問雙劍王清真寺 ( Shah-Do Shamshira ) 。這座清真寺因一位外國勇士得名,據說他協助將伊斯蘭教傳入阿富汗。
那天是周三,是那座清真寺的女性日,男性不許入內。女人們相互傾訴自己的生活。她們向占卜者購買護身符,求孕、求姻緣或求子。這種護身符名叫 tawiz,通常是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上字,女人可以將它別在身上或放在口袋裡。
法爾昆達的哥哥穆吉巴拉回憶說,她看到女人們的迷信被這樣利用,感到震驚。她對看門人扎因丁 ( Zainuddin ) 和占卜者穆罕默德·奧姆蘭 ( Mohammad Omran ) 說:" 你們在傷害女性。你們用一些非伊斯蘭教的、不虔誠的東西在掙她們的錢。"
穆吉巴拉說,清真寺里的情勢變得緊張," 看門人對法爾昆達說:『你以為你是誰?你管得著嗎?趕緊滾開。』 "
馬利克扎達一家人都受過良好教育。法爾昆達 72 歲的父親穆罕默德·納德爾·馬利克扎達 ( Mohammad Nader Malikzada ) 曾擔任阿富汗公共健康部 ( Public Health Ministry ) 的首席工程師近 40 年,保持該國的醫療技術向前發展。穆吉巴拉在財政部 ( Finance Ministry ) 供職,她的另一個哥哥是工程師。
法爾昆達在家裡有七個姐妹,她非常好學。這些女孩子不是在念大學或師範,就是已經畢業。其中有幾個 20 多歲了,依然單身,這在阿富汗女性中不太常見。這家人不常去雙劍王清真寺這樣的地方,該清真寺以吸引不三不四的人和朝聖者而聞名。
結果證明,法爾昆達是對的:這座清真寺就是有問題。據阿什拉夫·加尼總統 ( Ashraf Ghani ) 在此案發生後成立的調查委員會的一名成員沙赫拉·法里德 ( Shahla Farid ) 說,警察局和阿富汗情報機構國家安全局 ( National Directorate of Security ) 的調查者後來得知,那名占卜者非法出售偉哥和保險套,而且幾乎肯定是得到了那名看門人的協助。偉哥在阿富汗很流行,也很容易買到。有些男人把它用作春藥,也有些男人在新婚之夜感到緊張時會用到它。
Lynsey Addari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60歲的看門人扎因丁在監獄裡。他是被判處死刑的四人之一,但減刑後,變成了終身監禁,在阿富汗是20年。
調查者還在這名占卜者的浴室里發現了驗孕試紙和氣味芳香的沐浴露,表明可能有女人用過這裡。法里德和警察局的調查者稱,這名占卜者有可能兼職拉皮條。
這個占卜者最不喜歡的就是一個滿懷宗教信仰的年輕女子妨礙他的謀生之道。
3 月 19 日,在法爾昆達生命的最後一天,她再次來到這座清真寺。法里德說,法爾昆達在教導那些女人護身符沒用之後,把一些用過的護身符收集起來,可能還在垃圾桶里把它們燒了。法里德也是喀布爾大學 ( Kabul University ) 的法律教授。
" 看門人扎因丁是不識字的,他收集了一些燒糊的紙,又往裡面加入了一些燒過的舊《古蘭經》,這就是他向清真寺外的人出示的所謂她燒毀《古蘭經》的證據," 法里德女士說。
這項指責幾乎肯定會在阿富汗引起暴力的反應,在這裡,就連有《古蘭經》被燒的謠言都可能引起數百人走上街頭呼籲讓肇事者流血。
在清真寺對面的街道上賣鴿子飼料的穆罕默德·納伊姆 ( Muhammad Naeem ) 說,他聽見看門人對走過街頭的人們喊叫:" 一個女人燒了《古蘭經》。我不知道她是病了還是瘋了,但你們是什麼樣的穆斯林?來保衛你們的《古蘭經》吧。"
當時是下午四點左右,正是該做下午禱告的時間。整條街擠滿了人,人群很快聚集起來。手機視頻捕捉到爭吵的第一幕。
" 你為什麼燒它?" 一個男人叫喊。
法爾昆達說她沒有燒,另一個男人叫喊," 是美國人派你來的。"
她答道," 什麼美國人?"
他說," 閉嘴,不然我就打你嘴巴。"
Lynsey Addari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穆罕默德·雅格布也被判處了死刑,之後減刑成了10年監禁。他說殺戮發生時他才17歲,可免除死刑,但檢察官說他20了。
納伊姆先生說,一個警察試著把法爾昆達帶走,但是法爾昆達想起了阿富汗的習俗與嚴格的伊斯蘭教義,她要求警察找個女警察來。人群衝上前來。從手機視頻里可以看到,不止一個人喊道:" 殺了她!"
" 然後她倒在地上,人們衝上去打她,警察想幫她站起來,然後另一邊的人又把她推倒," 納伊姆回憶。" 他們就像一群孩子在玩地上的麵粉袋。"
從錄像里可以看到,法爾昆達先是因為挨踢而痛苦地叫著,然後她的身體因為毆打而抽搐,很快她就一動不動了。暴徒們把她拖到街上,弄來一輛車子碾過她的身體,她被拖了近百米,警察只是站在一邊。
那時候,她已經血肉模糊。然而更多的人湧上來打她。最兇殘的是一個年輕男人,名叫穆罕默德·雅格布 ( Mohammad Yaqoub ) ,他在一家眼鏡店工作。法爾昆達被車拖的時候,他聽到了人群的聲音,於是興奮地加入進來。
八個月後,衣著整潔、蓄著小髭與山羊鬍的雅格布先生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個能做出暴力行為的人。然而他那些極度兇殘的行為都記錄在視頻里。
" 大家說,『誰不打她就是異教徒。』我就是在那時候激動起來,打了她兩次," 他在喀布爾以東的普勒恰爾希 ( Pul-i-Charkhi ) 監獄接受採訪時說。" 我第三拳打到了路面,手受傷了。"
他回到自己店裡草草地把手上的傷口處理好,聽見外面的男人們還在叫喊,於是又被吸引回去。男人們拖著法爾昆達的身體來到河邊,雅格布找來大石塊砸她。他說,其中一塊石頭太大了,他差點舉不動。
雅格布並非不識字的臨時工。他讀完了 11 年級。在獄中接受採訪時,他說自己 18 歲。他這樣解釋自己的憤怒,"《古蘭經》是我們的榮譽:是我們個人的榮譽,也是先知的榮譽。"
雅格布和人群一起動手打法爾昆達的同時,一些男人放火燒她,他們拿自己的頭巾來引火,因為她的衣服浸透了鮮血,點不著。
暴行中,有人發現了法爾昆達的手機,於是給她的父親打電話。他和妻子,以及法爾昆達的兄弟穆吉巴拉 ( Mujibullah ) 開車來到警察局。他們並不知道她已經死了,直到喀布爾警察局長阿卜杜勒·拉赫曼·拉希米將軍 ( Gen. Abdul Rahman Rahimi ) 告知這一消息。
" 她燒了《古蘭經》," 他對法爾昆達目瞪口呆的父母說,兩人知道她極為虔誠,正打算在喀布爾大學學習神學。拉希米將軍還告訴他們,為了安撫憤怒的公眾,自己告訴阿富汗電視台說法爾昆達有精神病。
法爾昆達的確曾經接受精神疾病治療。其嚴重程度尚不清楚,但阿富汗獨立人權委員會得到的詳細資料表明,她已經度過了最嚴重的幾個時期——在其中一個階段,根據她母親的說法,她只能整天呆在床上,說她害怕祈禱,因為有可能出錯。根據人權委員會的報告,她母親說,她在接受藥物治療,這起了一段時間的作用。
拉希米將軍告訴法爾昆達的父親,警方沒能保護她,還建議他為了自身的安全離開喀布爾。幾個月後,法爾昆達的兄弟穆吉巴拉回憶起自己當時的絕望。
" 我覺得天都塌了,我被埋在中間,成了碎片," 他說。" 我覺得我身處另一個世界。有人告訴我,一個深愛著《古蘭經》,願意為《古蘭經》而死的女孩因為焚燒《古蘭經》被殺死了。
" 我無法相信那是我們的法爾昆達。"
這起事件發生不到兩天,朝覲和宗教事務部 ( Ministry of Hajj and Religious Affairs ) 宣布,法爾昆達是無辜的。很快,她就成為一場運動的代名詞。她被害的視頻剪輯在阿富汗的電視上廣為傳播,在很多公民心中喚起羞恥之情。
愈來愈多的年輕女性自發地聚集在那座清真寺前舉行燭光守夜,很多年輕男性也參加進來。他們成立了 " 為法爾昆達伸張正義 " 組織。他們遊行、示威,主張殺害她的人應當接受審判。
最不尋常的是,很多女人反抗女人不能參加葬禮的習俗,數百名女性聚集起來,抬起並護送她的靈柩。
阿富汗女演員阿拉姆女士說,她覺得自己有義務在法爾昆達的葬禮那天到墓地去。
" 她的遺體由女人們抬到墓穴,也由女人們安葬," 她說。" 我們摘下披肩和頭巾,把它們系在一起,圍在墓穴周圍,然後把棺木放進墳塋。我記得,我被棺材上的木頭割破了手,我不希望這個傷口癒合。"
Massoud Hossaini/Associated Press
數百人前來埋葬法爾昆達。女人們抬著棺材。這是對女人不能參加葬禮的習俗的反抗。
調查與審判
這樁案子顯示出阿富汗的司法系統存在兩個時而衝突的挑戰:既要滿足公眾嚴懲的壓力,同時又要保證審判的公平。
加尼先生敦促採取行動,他宣布," 我們不容許暴民的正義。" 在審判開始之前,阿拉姆女士在重演謀殺場景的演出中扮演法爾昆達。
應受懲罰者的範圍很大,但責任的程度相當不同,令公訴者們非常困惑。他們最後只起訴了 30 名公民,其中 28 人是同樣的罪名:謀殺和縱火。調查者們認為,那名占卜者的生意受到了威脅,於是煽動看門人指責法爾昆達。這名占卜者本人在她被殺之時沒有出現,但他仍然被指控參與殺害她。
兩三個警察似乎試圖幫助法爾昆達,但其他後來者顯然被暴徒的氣焰壓倒。被叫來幫助的警察們說,支援者們尚未趕到,因為警察的皮卡沒有燃料了,而且他們的無線系統也壞了。暴徒人數眾多,而且法爾昆達遭到了毆打、拖拽和焚燒,她的確切死亡時間也一直未能確定。
聽命於內務部的警方最終逮捕了 50 多人,其中 49 名——包括 19 個警察——接受了審判。
然而,還有一些通過視頻證據看來顯然有罪的人逃脫了逮捕和審判。其中包括那輛碾過法爾昆達身體車輛的司機,以及一個身穿有 "6" 字樣衛衣的男人,錄像表明他一再在她身體上踩跳。還有一個著名的本地人物哈比卜·代赫·阿富汗恩 ( Habib Deh Afghanan ) ,他接受過摔跤手訓練,證人說,毆打期間他就在那處神聖場所內。
喀布爾的一位資深警探承認,警方未能拘捕所有責任者。他估計,有三四個關鍵嫌犯逃出了喀布爾;警方是否有熟人向他們透露了消息,抑或有人被關押之後又被釋放,目前尚不清楚。地方警察力量沒有意願,也沒有能力拘捕他們,這位警探說道;他要求匿名,因為上訴過程還在進行之中。他補充說,這樁案件變得政治化,政府通過施加嚴重壓力,要求逮捕嫌犯,已經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 所有人都在利用這個案子,為自己謀求政治利益," 這位警探說。" 有人利用這個案子攻擊警察局長,有人利用它來攻擊政府;有人在『公民社會』的幌子下,利用這個案子損害精神領袖和伊斯蘭學者扮演的角色。這一切都讓我們的工作變得困難。"
如果說有些罪行得以逃脫處罰,那麼司法系統顯然也拘捕了若干無辜者。有些被逮捕的人後來被證明根本沒出現在殺戮現場。阿富汗辯護律師們說,在保護被告的利益方面出了很多問題,包括他們進行商議的權利也受到了侵害。
扎基·阿尤比 ( Zaki Ayoubi ) 是個理想主義的律師,為一個西方法治機構工作,曾對改變司法系統抱著極大的希望。他擔心有關方面不夠重視為被告指派辯護律師,於是向大學裡的朋友們,乃至西方的法律工作室尋求幫助,並且開始僱用他們。
在阿富汗不存在美國意義上的辯護律師,傳統上,這裡的辯護律師是扮演被告、原告與法官之間的中間人角色。直到 2008 年,提供無償專業服務的辯護律師寥寥無幾,他們直接為司法部工作,而司法部也並沒做多少工作令被告對他們產生信心。
變化漸漸開始產生,部分是因為美國法治援助計劃中開展得比較成功的部分,幫助阿富汗在司法部內外培養出一批辯護律師。
阿尤比先生早就意識到,就算他能找到辯護律師,審判也仍然會非常政治化。加尼先生不停表態。該國首席執行官阿卜杜拉·阿卜杜拉 ( Abdullah Abdullah ) 曾經拜訪過法爾昆達的家,表示慰問。這些舉動顯然對執法部分發出信號,示意它必須找出犯罪者。
被指派主持審判的法官是薩菲烏拉·穆賈迪迪 ( Safiullah Mujadidi ) ,上級信任他可以得出領袖們想要的結果。他因 2014 年主持了喀布爾省一處鄉村地區七名男子被控強姦四名已婚婦女案件的審判而出名。在那樁案子里,當時的總統哈米德·卡爾扎伊 ( Hamid Karzai ) 在審判之前便公開聲稱,他會批准死刑。穆賈迪迪法官判處這五個男人死刑,儘管他們作證說,他們是在刑訊逼供之下才認罪的。死刑很快就執行了。
在法爾昆達的案件中,穆賈迪迪法官的動作仍然很快。4 月 27 日,公訴人向法官呈交了完整的資料,審判五天後就開始了。密切關注此案的阿富汗律師與國際律師們說,法官們究竟是否有時間研究那 4000 多頁材料,目前尚不清楚。
審判開始後,49 名被告中,只有不到 7 人擁有辯護律師。律師們中有人說,沒有一名被告律師被通知了審判日期或時間,只有三四名被告律師出席了審判。他們還說,審判開始後,能夠看到公訴方收集的文件材料的被告律師沒幾個,所以他們無法為自己的客戶準備辯護。
穆賈迪迪法官之後被最高法院任命為顧問,他在一次採訪中說,自己曾經參加過若干美國提供資金的法治培訓計劃,以及一個德國的培訓計劃。
他說,在他看來," 初級法院的決定是依法做出的,並且實現了正義。"
他認為,關於缺乏辯護律師,以及辯護律師缺乏準備時間的批評都是源自被告辯護律師們的貪婪。" 他們想的只是自己的生意,而不是人民和他人的利益," 他說。" 他們甚至向自己的客戶索要更多金錢。"
穆賈迪迪法官還說,每個被告都被詢問過是否想要律師。" 他們都說,自己為自己辯護會更好,他們知道在法庭上該說什麼,所以不需要辯護律師," 他說。
為眼鏡店工作人員雅格布辯護的律師阿卜杜勒·馬蘇德·科拉米 ( Abdul Masood Khorami ) 說,自己根本不知道審判已經開始,直到接到雅格布父親的電話,說他在電視上看到了審判。等科拉米衝到法庭,才發現這個進行中的審判不像謀殺案件,倒像是恐怖主義案件。全副武裝的衛兵戴著墨鏡,站在法官們身後。
公訴人讀起訴書佔用了兩天里的大部分時間,之後由三名法官組成的審判席花費一天時間進行非公開的商討。第三天,他們宣告了判決。
公訴人讀完指控被告的證據之後,所有被告或其律師都被給予五分鐘的發言時間。很多發言被推到審判的最後一日,很難得到法官的仔細考量,因為他們的商討已在前一天完成,被告做完發言後不久,他們便宣布了判決。
不管怎樣,所有的被告除了簡單地回答提問之外,幾乎沒有機會講話,大部分辯護律師也是一樣。唯一的例外是科拉米,他在西方主持的法治課程上了解到提出異議的重要性。他知道,按照阿富汗法律,這也是一個關鍵時刻:如果一個問題未在審判法庭上提出,那麼也不得在上訴中提出。他對自己的客戶雅格布是成年人提出異議,聲稱自己可以證明他是未成年人。依照阿富汗法律,未成年人不得判處死刑。
穆賈迪迪法官在接受採訪時表示,他不相信科拉米的話。" 他偽造了客戶的 tazkera,以證明他未成年," 他說。tazkera 是阿富汗的一種身份文件。" 但是法醫檢驗以及我們的知識表明,他是成年人,留著絡腮鬍。
這位法官不理會科拉米的反對,判處雅格布死刑。另外 3 個被判死刑的人是:清真寺看門人扎因丁;謝拉夫·巴格拉尼 ( Sharaf Baghlani ) ,他曾供職於阿富汗情報部門,他在 Facebook 上炫耀自己在法爾昆達遇害過程中所起的作用;阿卜杜勒·貝希爾 ( Abdul Basheer ) ,他是一名司機。
另有 8 人因在法爾昆達被害案中起主要作用而被判有罪,獲刑 16 年。還有 18 名平民被告因證據不足而被判無罪。針對 8 名警察的指控未予受理;另有 11 名警察受到最輕微的處罰:他們被要求繼續在指定警區工作 1 年,不得外出旅行。
Wakil Kohsar/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50多個跟本次案件有關的人被逮捕,包括了19名警察。
阿富汗法律系統的變化
法爾昆達案突顯出西方法治努力的局限性,但它至少也反映出一項重大進步:阿富汗人的確開始進行審判,並努力依法懲治。
不過,如果調查夠全面,如果審判被認為是公正的,如果定罪是基於證據,那麼它本可以傳遞一個信息:阿富汗人都認為,用私刑處死是不可接受的;警察和法院能伸張正義;受害人,甚至包括女性受害人,擁有各項權利。
但實際上,阿富汗人對這一事件以及應有的懲罰存在分歧。有些人認為,所有毆打法爾昆達並喝彩的人都應該受到懲罰;也有些人認為只有一小部分人應該受懲罰。幾乎沒有哪個阿富汗人對本國的司法系統持有信心:在民意調查中,司法系統是阿富汗最不受信任的機構。
面對相互衝突的壓力和信仰、謠言和腐敗,西方資助的律師們煞費苦心教授的法律經驗都被棄之不用。
幾乎所有參與此案審理的人都曾接受過法治培訓,所以這更是讓人吃驚。
據阿富汗重建特別檢查長 ( Special Inspector General for Afghanistan Reconstruction ) 稱,從 2005 年起,美國共花費逾 10 億美元培訓檢察官、辯護律師和法官,涉及法律程序、詢問證人,以及將案情輸入電腦等方面。它還資助一些項目,以促進司法透明,對婦女公正,改變拘留程序,加強農村地區的非正式司法系統。
本文採訪的每位辯護律師都參加過以下機構或國家資助的講習班或法律課程:美國國務院 ( State Department ) 的國際毒品和執法事務局 ( Bureau of International Narcotics and Law Enforcement Affairs ) ;美國國際開發署 ( United State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 ;美國司法部 ( Justice Department ) ;歐盟駐阿富汗警察團 ( European Union Police Mission ) ;或單個國家,比如加拿大、德國或瑞典。據美國等國的培訓人員稱,很多檢察官,尤其是法爾昆達案所用的精英檢察官,也參加過此類項目。雖然此案的大部分法官沒有回應採訪請求,但是幾名沒有參與審理此案的法官稱,法官接受西方國家的培訓是很常見的。
不過,阿富汗和西方的觀察員們稱,由於無視阿富汗的法律傳統——有時是由於驕傲自大——這些努力受到制肘。有些培訓師指導阿富汗人如何挑選陪審員,但是在阿富汗,決定判決結果的是法官。還有些項目讓年輕律師來教年長的阿富汗人,但是在這個國家,年齡是權威和知識的象徵。據兩位在阿富汗工作多年的國際律師稱,法律的複雜性在從英文翻成達里語的過程中往往被簡化。
還有一件事反映出這些努力偶爾冒出來的荒謬之處,那就是,試圖重新編纂刑事訴訟法典,而不是翻譯阿富汗已有的刑事訴訟法,以便西方以它為起點進行完善。
" 當時負責法治的是義大利人,所以他們編了一部與義大利法典接近的法典," 一位在阿富汗工作多年的西方律師說。他要求匿名,因為他未被允許代表自己的組織發言。" 阿富汗人有自己熟悉的刑事訴訟法典,為什麼要寫一部新的呢?"
為了推動性別平等,很多西方的理想主義者正面對抗根深蒂固的阿富汗信仰。比如,一位律師回憶說,有個為期兩周的課程是關於如何代理提起性侵犯訴訟的客戶。但是在阿富汗,由於家庭壓力以及對報復的合理擔心,幾乎沒有人就性侵提起過訴訟——儘管西方一直在努力推動。
美國律師謝瓦沙·拉巴里 ( Siavash Rahbari ) 能講流利的達里語,在亞洲基金會從事法務工作。他說,西方從根本上誤解了阿富汗的需求。專家們以為自己是在幫助阿富汗在從塔利班統治過渡到更世俗的社會過程中重新建立起一個制度。但是,阿富汗人仍在努力確定自己想要哪種制度。阿富汗的法律體系依然借鑒伊斯蘭教法以及它自己的法典,後者起源於德國和埃及的法律體系。
辯護律師和檢察官在大學裡學習法律和政治學,但幾乎所有的法官學的都是神學和伊斯蘭教法沙利亞 ( Shariah ) 。所以,當他們在法庭上相見時,完全是從不同的參考體系出發的,經常難以溝通。法官是這一體系的支柱,他們往往抵制改變。
阿富汗的律師們說,這些項目的西方設計者不夠重視阿富汗人對年齡和經驗的尊重。
" 一名三十多歲的美國律師給一群四五十歲的阿富汗律師或法官授課," 阿富汗辯護律師賽義德·穆罕默德·薩義克·沙加恩 ( Sayed Mohammad Saeeq Shajjan ) 說。他在哈佛大學 ( Harvard ) 獲得學位後,回到祖國從事法律行業。" 誰都有自尊,他們會說,『這個年輕人憑什麼教我?』 "
沙加恩還提到缺乏後續行動的問題。
" 在為期一個月的培訓結束後,會舉行一個儀式,拿證書,拍照,但是誰會跟進調查他們是否真的學以致用?" 他問道," 沒人跟進,這是個大問題。"
西方的培訓項目也不考慮如何應對腐敗盛行的問題。腐敗是阿富汗司法系統乃至整個阿富汗的禍根。
" 你的客戶是窮人,你被要求行賄,否則他就得坐牢 16 年," 辯護律師穆罕默德·阿齊茲·索菲扎達 ( Muhammad Aziz Sofizada ) 說。他代理法爾昆達案中的兩名被告,其中一人被判入獄 16 年。" 你該怎麼辦?在這個國家,不行賄,你什麼也得不到。"
不過,這場審判也表明,有些觀念已經紮根,尤其是在越來越多的受西方影響的年輕辯護律師中。邁克爾·J·范農 ( Michael J. Fannon ) 曾是國際發展法組織 (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Law Organization ) 的總負責人,曾在阿富汗工作 6 年。他說自己 2014 年離開時,阿富汗的辯護律師數量已從 2008 年的 200 名迅速增長到當時的約 2000 名。
有兩名辯護律師稱,他們根據自己接受的培訓,進行法律論證,並把反對意見傳達給檢察官,但他們是少數派。幾名沒有直接參与審判所以可以更自由地談論此事的律師稱,他們認為,整個體系在法爾昆達案中未能合理運轉。
沙加恩說," 有那麼多被告沒有辯護律師——差不多共有 50 名被告 "," 你不能 " 在這麼短的時間裡 " 審訊這麼多被告,而且是沒有律師的被告 "," 你需要給被告講話的機會。每個人只給了 2 分鐘 "。
人權律師們還表示,法律系統需要發出一個明確的信號,旁觀暴徒毆打他人致死是不可接受的。" 所有那些看著她被打死的人都應該受審," 阿富汗獨立人權委員會 ( Afghan Independent Human Rights Commission ) 喀布爾地區辦事處主任沙姆蘇拉·艾哈邁德扎伊 ( Shamsullah Ahmadzai ) 說," 有人正在被殺害,這可不是兒戲,也不是電影。"
Lynsey Addari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法爾昆達的舅舅在她生前的卧室里。
判決被推翻
在法爾昆達的支持者們慶祝法庭審判的判決同時,辯護律師們在代表自己的客戶舉行抗議集會。不過,據參與此案的律師們或其他混進聽證會的人說,與電視轉播了審判不同,去年 6 月底進行的上訴是秘密進行的。
這種方式與阿富汗的刑事訴訟規則相違背——雖然這一規則有個漏洞:只要無人被阻止出席,法官們就可以不向媒體公布某場訴訟。被告和他們的律師接受傳喚,根據判決,與法官們分組討論。
那些代理被判死刑或長期監禁的被告的律師們指出,沒人願意費心確定法爾昆達的死亡時間。依照阿富汗法律,褻瀆屍體的刑責比謀殺要輕得多,所以索菲扎達和科拉米等律師抓住這一點不放。
" 第一個動手的是誰?導致她斃命的是誰?" 索菲扎達問道。他代理的是一個名叫穆赫曼德 ( Mohmand ) 的店主。" 如果這是暴力行為,那麼誰應該對它負責?是那個引發這一事件、鼓勵人們打她的人嗎?還是那個喊著口號煽動的人?她是被棍子打死的還是被石頭砸死的?是被燒死的還是被車壓死的?"
雅格布說,他只是褻瀆屍體。" 當時我知道她已經死了,因為她不動了," 他說。當被問及法爾昆達當時可能只是昏迷並沒有死時,他無言以對。
雅格布的律師科拉米在與上訴法官的會談中努力說服他們,雅格布被誤判為成年人。他出示了一份身份文件,稱謀殺發生時他的客戶只有 17 歲。雖然審判法庭的法官認為這份文件是偽造的,但上訴委員會認定雅格布未成年,把他的死刑減為 10 年監禁。
據與法院關係密切的人說,上訴法庭和最高法院都認為,沒有證據能證明致命一擊到底來自誰。" 如果無法確定死因,就很難確定責任," 一個與最高法院關係密切的人士說。此人要求匿名,因為在法院工作的人不允許對媒體談論此事。
所以,法官們把其他三人的死刑改判為 20 年監禁。
他們還核查了一個事實:法爾昆達遇害時,那名占卜者不在清真寺。因為他不在現場,所以被判無罪。他們免除了第 9 名警察的罪責,所以到最後,只有 10 名警察受到處罰。
去年 7 月,上訴法院公布判決結果時,法爾昆達的家人和很多婦女組織震驚地發現自己沒有得到申訴的機會。法爾昆達的哥哥穆吉巴拉說,新判決是對法律的嘲弄。
" 你看見那個男孩用大石頭砸她,而法院說他未成年," 他說," 就算他未成年,他知道怎麼打人,卻不知道怎麼承擔責任。"
關注此案的女性律師們說,判決表明,阿富汗的社會文化歧視女性。" 對女性存在歧視," 年輕律師娜傑拉·拉希勒 ( Najla Raheel ) 說。她代理女性案件,即使有些女人付不起錢。加尼先生任命她領導一個團隊,代表法爾昆達的家人上訴到最高法院。" 有些政府官員不想讓 49 個男人因為殺害一個女人而受到懲罰。"
新判決公布之後不久,法爾昆達的家人請求加尼的妻子魯拉 ( Rula ) 幫他們得到臨時簽證,以便離開該國——魯拉曾對此案表示關注。他們感覺,上訴法院的判決表明,公眾不支持他們。
據拉希勒和阿尤比(他也加入了代理法爾昆達家人的法律團隊)說,與此同時,加尼任命的法律團隊認為,此案存在很多疑點,唯一公正的解決辦法就是請求最高法院下令重審。
前方的路
重審的要求是在8 月作出的,最高法庭尚未宣布自己的決定。最高法庭擁有極大的餘地,可以增加、減少刑罰或不予受理案件,通常只是維持原判,或發回下級法院複核。本文中所採訪的律師中,沒有人記得最高法庭曾經將哪起案子發回徹底重審。
法爾昆達的家人開始擔心最終判決永遠不會做出,而她也開始被人們遺忘。
雙劍王清真寺以北 8 公里處,在喀布爾北部的柴卡納,山坡上是一大片墳場。棕灰色的土地布滿亂石。墳塋也是灰色的,彼此之間用小小的石堆風格開來。地上到處扔著空水瓶,粉色和藍色的小塑料袋在晚秋的風中四散飄蕩。
法爾昆達·馬利克扎達的墓在墓地中間遠離大路的地方。她的墳墓很大,但只完工了一半。棺材被嵌入一塊水泥厚板之中,面向著西方,那是麥加的方向。墳墓的四角各有一根未修完的水泥柱子,鋼筋露在外面。墳墓上掛著一面旗幟,上面是她蒼白的面孔,裹在黑色面紗之中,沒有一根頭髮露出來。從上面很難看出她的特徵,她已經開始在記憶中消失。
前不久的一個星期五,墓地里只有附近四家住戶的孩子在這裡玩耍。
孩子們都知道她的名字。六歲的伊沙克 ( Ishaq ) 主動說:" 她叫法爾昆達。她燒了《古蘭經》,所以她受到了懲罰,被私刑處死了。"
Ahmad Shakib、Jawad Sukhanyar 對本文有報道貢獻。
本文最初發表於 2015 年 12 月 27 日。
翻譯:董楠、王相宜本文經紐約時報授權轉載,版權歸紐約時報公司所有。和更多優質文章相遇,可點擊左下角「閱讀原文」下載鎚子閱讀。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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