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扒《荒野獵人》：美國人為什麼要拍那段並不光榮的歷史

編者按：《荒野獵人》（《還魂者》）上映後，有一種說法，認為美國人玩味自己那一段並不光榮的歷史，還把自己打扮得很英勇壯烈的樣子，中國人肯定不會這麼干。沒錯，中國人確實不喜歡回顧自己穿開襠褲時代茹毛飲血的樣子，中國人能把一切歷史打扮成宮斗，或者抗日神劇。這樣能讓民族自尊心好受一點。不過，迴避歷史帶來的問題是，永遠解決不了歷史的疑難。

美國人為什麼要回顧那段暗黑的歷史？今天覺得有必要把17歲女孩王若沖關於《荒野獵人》的影評重新發一次。她從歷史解讀的視角出發，寫出了那個時代的悲歌：山川、巨樹、激流、狂風，印第安人無盡的吟唱。那裡不止有白人的奮鬥，也有印第安人的付出，以及無所不在的對契約的追尋。

88屆奧斯卡頒獎禮上，小李子終於等到了那座小金人：

《還魂者》，告訴你一個男人為了得小金人都能幹出些什麼事兒。

關於小李子如何徒手啃得生肉碎得大石，扛得住熊抱托著斷腿激流勇進，已經有很多人說過了。

但除卻被人反覆提及的性侵與暴力，兇殺和死亡，《還魂者》還有一開始就出現的美麗的印第安女子，有極長的鏡頭表現山川與巨樹的偉大，激流、狂風中印第安人無盡的吟唱。而我想談談這些。

距今三萬年前，一批人經由亞洲橫跨白令海峽來到美洲，向南慢慢分布到整個大陸。中美洲的印第安人創造了瑪雅（Maya）、阿茲特克（Aztec）和印加（Inca）文明，而北美的印第安人就像片中這樣，本來幸福而快樂地以部落形式聚居，靠打獵為生。片中不斷給主角一行帶來困擾的里族（Ree，另外的叫法是Arikara），與偶爾出現的蘇族（Sioux），都是活躍在影片故事發生的密蘇里河沿岸地區（現在的蒙大拿州與南北達科他州）的印第安部落。兩者都屬於英勇善戰的典型。

一位里族戰士

cr：維基百科，由Karl Bodmer繪作

一位蘇族領袖

cr：維基百科，由David Francis Barry (1854-1934)拍攝

1492年哥倫布到達美洲大陸之後，歐洲人接踵而至。從西班牙人開始，歐洲人掠奪了阿茲特克的金銀，屠殺他們的人民，奴役他們的後代，從此歐洲人與本土印第安人的衝突就越發激烈了。

矛盾歸矛盾，和平共處的例子自然是有的。像片子中出現的法國皮毛商人，里族首領與他做買賣換馬尋找女兒，就是一個事例。

法國人在靠近現在加拿大那一帶和印第安人們做皮毛生意。印第安人給他們皮毛，法國人給他們馬匹、槍支與火藥。合作愉快。但法國人依舊是生意人，他們與印第安部落之間的同盟也僅基於保護好自己錢袋子。在1756年到1763年，法國人為了繼續和印第安人做生意，和靠南一些的英國殖民者幹了一架（French & Indian War，七年戰爭）。而幾十年後，拿破崙因為在歐洲打仗窮瘋了，立刻就置印第安人於不顧。

里族首領對法國人說：我們需要馬匹和來複槍，皮子你們隨便拿。

另一邊，英國殖民者與印第安人的關係在剛開始是非常好的——少有的純粹的好。這似乎是與片中白人與印第安人打打打相矛盾，但請不要著急。

在英國打敗西班牙無敵艦隊成為海上霸主之後，第一批英國殖民者在1607年成功到達美洲，並建立第一個永久殖民地，Jamestown。不像之後的五月花因為宗教原因來到美洲，第一批殖民者基本上都是英國本土混得不太開的人：窮。他們之中有些人欠了債本該進監獄，但監獄已經人滿為患，英國政府就把他們丟到美洲來了。於是這些殖民者來新大陸純粹為了淘金。英國人挖了個把月金粉都沒見著，北美的寒冬就來了，餓死病死了大半。印第安人救了他們，之後教他們種玉米。1620年五月花載來的殖民者也是在印第安人的幫助下才存活下來。於是英國人終於能靠農耕養活好自己。他們建立了自己的農場，在美洲開始新生活。

但問題來了：當越來越多的英國殖民者抵達美洲東海岸，用於農耕的土地越來越缺乏，英國人必須向西走。而向西意味著侵佔印第安人的土地。1776年從英國獨立後，這個時候英國殖民者變成美國人了，他們向西的步伐越來越快。

故事發生前20年，拿破崙忙著打仗，急用錢。他以白菜價把將近83萬平方英里（大概215萬平方公里，差不多13個河南省的大小）的土地賣給了美國人。而電影發生時的1823年，小李子和他遊盪的小分隊就飄遊在這塊曾是法國殖民地的土地上。電影中反覆出現的大河（密蘇里河）、漫山遍野的森林與冰天雪地，都是南達科他與蒙大拿的標誌性景色。

cr：維基百科 原作者：William Morris

從拿破崙手裡買的那片地，就是乳白色那個區域。乳白色右邊是基本上已經歸美國管的地界，最初十三個英國殖民地從東海岸發源。

事實上，法國人之所以低價向美國人賣出這麼大一片地，是因為拿破崙也不清楚這塊遠在美洲的殖民地到底有多大。

法國人在美洲也有殖民地。但因為基本不以農耕為主，只做生意，就好像那個與里族首領討價還價的法國商人。這片土地上的印第安人一直正常生活著。狩獵，以村落聚居。菲茲傑拉德與小男孩向美國營地行進時，路上碰到過一個被放火燒掉的印第安村莊。那個村子很小，就是印第安人典型的群落形式。

美國剛剛從法國那兒得到大片土地。為了能在上面建立城鎮，開闢農田，他們需要先將印第安人徹底趕出去，保護向西進發的美國人。而1823年的蒙大拿與達科塔，依舊是蠻荒之地，印第安人大範圍活動。《還魂者》片中，小李子作為嚮導，帶著一路美國士兵在這個區域活動。

矛盾依然繼續著，衝突依然被激化。最終變成影片中這樣：白人見到印第安人就開槍或拔腿就跑，印第安人見到白人不由分說就殺。而小李子似乎是個例外。他不但與印第安女子成家生子，不但不惜一切要保護自己的印第安混血兒子，更在生命垂危的時候得到印第安人的幫助。

外來者不斷向西推進，而印第安人則節節敗退。他們的土地不斷被侵佔，他們的家園不斷被摧毀。但即便是歸順了西方文化，印第安人就會有美好的結局嗎？

影片中有一個片段，小李子的印第安混血兒子Hawk站在基督教教堂的廢墟里。這讓我想起一件事。

注意：Hawk身後有一個耶穌受難像。

1830年美國國會通過Indian Removal Act，決定將南部印第安人西移至密西西比河以西。而此時以Cherokee部落為首的印第安人們早已經被美國同化。他們說英語，穿歐洲式的服裝。他們信基督教，用美國人的方式農耕。Cherokee用美國人的方式來得到自己的訴求：上法庭狀告喬治亞州政府，要求以美國公民的身份同等對待部落族民。但他們最終失敗了。高院判印第安人敗訴，於是他們被迫從喬治亞踏上漫長的血淚之路（Trail of Tears）。僅Cherokee一個部落就在途中死了四分之一的族民。

不管你認不認同美國文明，不管你是否已經被同化，只要你流淌著印第安的血，你依舊是需要被征服的民族。西進運動時的美國人或許這樣想。

影片中里族首領對法國人說過一番話：

"You stand there and talk to me about honor? You allhave stolen everything from us. Everything! The land. The animals. Two whitemen snuck into our village, and took my daughter, Powaqa. We leave you thesepelts because honor demands it. I take your horses to find my daughter. You arefree to try and stop me."

譯：你還有顏面談約定？你們偷走了我們的一切，一切！土地，動物。兩個白人溜進我們的村莊搶走了我的女兒。我們遵守約定給你這些毛皮。我要你們的馬是為了尋找我的女兒。你敢阻止我試試！

這次《還魂者》討論印第安人與外來者之間的恩恩怨怨，著實令我十分驚訝。因為在先前的電影中，我很少看到過這個題材。而這恩怨直到1890年結束了。美國人得到了現在地圖上那塊大陸上的全部版圖，印第安人徹底出局。

歐洲人想要的只是金子，而印第安人想要的卻是家園。而不斷成為例外的小李子，內心中流淌著印第安的血。在這部難得反省的電影中，小李子不僅是一個復仇者，也是所有印第安死者的代言人。只要細細聽，你就能聽到，片中無所不在的印第安人的風中吟唱。

寫了兩千多字，好像回到去年考美國歷史前幾個月瘋狂寫論文的時候……

最後吐槽一句，到底是誰把The Revenant翻譯成「荒野獵人」的……我們來好好討論一下人生……

作者簡介：王若沖，北京師大附中17歲女生，非典型90後，二次元逃兵，膩歪青春片、超級英雄片等一切模式化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