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刻畫】活著：人生的真相

  1.       有人告訴我：小孩子剛從娘胎出來的那一刻是緊握著拳頭的，因為知道，若要長大成人，在這社會取得一定的聲名和地位，是要歷經萬千的打拚與掙扎的。我對如此新奇的詮釋竟然深信不疑。在成長的20多年間，卻從來沒有人一本正經地告訴過我，一些關於人生的真相。       我們太多的電影與電視，一直在肆無忌憚地向青少年們昭示：我們的生活是幸福花開的，我們的愛情是浪漫甜蜜的，我們的青春是美麗憂傷的。苦難和災禍呢？No，不存在於我們生活的空間。極少有人來對他們反覆叮嚀：生活，是不能坐享其成的，要努力奮鬥才能成就美好。於是，便有那許多的靈魂苟活於燈紅酒綠中，忽視對生命的敬畏和深省。        大三的暑假，我終於一絲不苟地看完余華的《活著》。彼時，正是如水的深夜，涼意微微，窗外的月亮皎潔明亮，跟苦難沒有絲毫關聯，心裡卻纏綿悱惻的難過。我寧願相信，這是一個人真實的一生，因為，我們的生活，正是這樣的香甜苦澀皆為味。沒有電視劇里動輒渲染的觸目皆繁華，愛情即風月。那全是扯淡！       貧賤，落魄，掙扎，徘徊，食不果腹。真切的人生，是鮮血淋淋的五味雜陳。        書的後半部分，苦難一幕幕，看得心裡一陣又一陣的抽搐，酸疼地流下兩行清淚絕非矯情做作。       生命，根本就不需太多的形容和修飾，只簡單的「活著」兩字就隱隱的透著滄桑，說盡風涼。繁華過後，鉛華洗盡，到了最後我們終會都明白，淡泊寧靜才是人間真味！        2.       終於也不再抗拒，煞有介事地去看了張藝謀的《活著》，卻是與電影的首映隔了整整15個年頭。        兩個多小時的影片，跨越了幾十年。也只是管中窺豹，不過是用簡短的鏡頭去呈現人生中最悲苦的幾個時段。若真把這些大小事放大了擱在活生生的現實中去過，便是一段訴說不盡的辛酸血淚史。要去看余華的，才能把這種感覺體味個通透。        我只記得，徐福貴在把家中的財產輸個精光之後，他的失魂落魄讓我印象深刻：       在清晨的空巷，署色微露。福貴目隨著家珍漸漸背離的身影，絕望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至。「沒有了……沒有了……」他哆嗦著手腳，步伐蹣跚，悲傷得號啕大哭。       葛優的演技簡直讓我驚嘆，一個曾經揮金如土的浪子剎那的絕望和凄涼在他的蹙眉哭涕下淋漓盡致，栩栩如生。令人折服。        一個人，當掙扎在生活的邊緣線上，懂得思想反省並幡然醒悟，便算不上是孬種。家境敗落後，福貴脫下滑溜溜的綢衣，換上素衣粗布，開始流落圩市，擺攤營生。        余華在小說里這樣寫他：「從那以後，我是再沒穿過綢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親手織的布，剛穿上那陣子覺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來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幾天村裡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從前的佃戶，比我大兩歲，他死前囑咐兒子把他的舊綢衣送給我，他一直沒忘記我從前是少爺，他是想讓我死之前穿上綢衣風光風光。我啊，對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綢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趕緊脫了下來，那個難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這一段，描寫得特好！最後一句的比喻俗是俗了點，但勝在恰切。朋友說，我們的社會，懂得羞愧的人越來越少了。我當即就點頭同意。是，你不見街頭的乞丐越來越多了么，且衣著整潔，年歲尚輕。闖紅燈的人也越來越理直氣壯，義正辭嚴。何曾見過他們臉上的愧色？       所以，當在電影里看著窮途末路的徐福貴知道臉紅，懂得廉恥，謙卑地過起安生的煙火日子，我立馬就動了惻隱之心，之前對他的恨惡一筆勾銷。這樣的浪子回頭，太值得原諒！你看他扛著皮影戲，走村串鄉，出力地賣唱，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拚命地賺。瀝血流汗，又苦又累，全是響噹噹的血汗錢。       後來看著家珍攜兒帶女重新回到徐家，我個人所感到的欣慰不亞於福貴本身。純粹乾淨的靈魂，本來就應深得生活的美好饋贈。只是，我們多少人，願意純粹乾淨，並且謙卑低溫地活著？        3.       俯拾幾個讓人捧腹，也溫馨厚實的境頭：        解放初期，土改。槍斃地主龍二的時候，福貴驚慌得把褲子都尿濕了，槍聲每響一遍，他就震驚地顫抖一下。張皇失措地跑回家，語無倫次地對老婆說：「……那院房要是不輸給龍二，這五槍打的就是我。」估計，在面對著真槍實彈的時候，再強的牛人都有心靈崩潰的時候。當年輸掉的房產成了今天的榮幸，活著的理由。所以，當個普普通通的城鎮老百姓好好活著，比什麼都強！        五十年代末，大躍進。家家戶戶砸鍋獻鐵，不分晝夜，土法鍊鋼。徐福貴晚上給大夥唱皮影戲，鼓勁。徐有慶捉弄他爹，給他爹送茶，往茶里加醋、加辣子。爹不知情，喝得急，給辣到，突地往戲幕上一噴，意外地造成打鬥流血的場面。惹得大夥一陣狂笑。爹追著兒子罵：「小王八蛋，還加辣子……」       曾經也聽父親無比懷念地回想起那個年代的往事，那是屬於他們的年代，滿是辛酸和血汗，沉甸甸的書載著他們那一代人的珍貴記憶和奮鬥歷程。今天，這一種集體的情懷，也依稀透過電影的畫面傳遞給我們，感染我們。在那樣艱苦的年代，集體讓人如此溫暖，而不是像今天一樣的局勢，家家戶戶關起自家的小樓閣，過比鄰若天涯的日子。       灰頭土面、扯著嗓子拚命唱戲的徐福貴，這個形象最深入我心。笑起來時傻憨憨，露出幾顆參差不齊的牙齒。土是土了，卻是貨真價實的城鎮老百姓。看著厚道，親切。　        鳳霞懷上孩子，萬二喜備上酒菜，一家人圍一起吃飯。       娘說：「我當年懷鳳霞的時候，你爹他天天都不著家。」       二喜一臉認真地問：「爹那時候挺忙的啊？」以為也鬧革命呢。       娘挾著菜，拚命忍住笑，只輕答一聲：「忙，忙。」       ——屏幕前的我是一陣捧腹的，幾次三番地笑倒。       爹當然不好意思了，擺手道：「不提當年了，爹沒什麼出息。」       哈哈！當年不就賭嘛，一身綢衣，油頭滑臉，揮金如土。好在當年沒出息，不然給那五槍斃了，也沒今天的徐福貴。貧賤地活著，到底是件幸事。        4.       數算一下電影中幾個驚心動魄的苦難：        徐福貴被國民黨兵抓去拉大炮，平白無故地與家人失了散。就像黃昏時候媽媽叫孩子去打醬油，卻在半路，孩子被萬惡不赦的人販子拐了去，而家人一無所知還在苦苦地盼著孩子歸來。小說中，每想到這個情境，我就心酸不已。可憐那福貴的老娘想兒想得心力交瘁，至死也見不上兒子最後一眼，以為福貴又賭博去了，連家都不要。       歷盡劫難，總算活著回來，依然是在清晨的空巷，福貴見到家珍，眼珠子直溜溜地睜得忒大，又是喜悅又是驚愕，卷著褲管挎著鋪蓋呼拉拉地跑過去。——看到此，禁不住再一次的，為葛大爺的演技擊節驚嘆，那神那韻，全讓人看到徐福貴的窘迫潦倒和悲喜交迭，繼而生出深深的憐憫和同情來。但見家珍一把抱住福貴，嗚嗚咽咽地一陣痛哭，惹得鄰人紛紛探首觀望。一場經歷了生死離別的團聚，是喜極而泣！        兒子徐有慶在學校被汽車撞倒的牆壓死，血肉模糊。福貴才剛嘗到生活的些許甜頭，卻就要面臨親人的離去。而兩個事實讓人鑽心，一是徐有慶還是個孩子，且是個可愛的孩子；二是肇事者竟是福貴當年出生入死的戰友春生。手背是肉，手心更是肉，如何都是撕心裂肺的苦痛。家珍整整好多年不跟春生說一句話，不讓進她家門。        女兒鳳霞在生孩子的時候，因大量出血而死。電影里這一幕，我實在不忍再看一回，是覺得，這人生太殘酷。鞏俐演得忒真，鼻涕眼淚大把大把的，傷心到極致。直說了，是文革給害的，好端端的老大夫被抓去關牛棚，只一些乳臭未乾的紅衛兵小護士留守醫院。自己還吃奶呢，也給人家接生，能不出事嗎？        電影中，這樣的情景一個個，真真是驚了心動了魄的！        算起來，張藝謀還是大慈大悲的，為考慮觀眾的感受，不忍去得太絕，讓故事在福貴夫婦和女婿外孫一起吃飯的溫馨場景中結束。余華可不同，他小說到了最後，唯剩下福貴孤零零一人，老婆病逝，女婿在水泥工地被夾死，連唯一的外孫也是在飢餓中被豆子撐死。一個風霜勞碌的老人，在幾十年的時間裡，未能盡享天倫之樂，卻親手埋葬了家裡所有的男女老少。這樣一顆心靈，試問要飽經怎樣的人世滄桑？那日子，才叫苦才叫悲。大學時那女生們看了這本書，無一例外的，一個個哭得稀里嘩啦。是因為這人生的真切，苦澀，澀到極致！        瀕行在人生的生存線上，起起落落，悲喜無常。備受時代的逼迫煎熬，忍受親人的不幸離世。對的，那個時候沒有美麗愛情，沒有浪漫風月。喜歡了就相視一笑，也只相視一笑。不相擁一起，不熱吻一頓，更不甜言蜜語的荒唐說盡。       無論塵世如何的光怪陸離，落魄和貧賤卻是人生必經的歷練。       這，才是活著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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