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腳奶奶

     那腳步顯得有些蹣跚——一雙小腳，三寸金蓮，斜陽將奶奶的身影拉長，雖矮小，此刻在我的心中卻無限的變大，飄忽晚風中的是那三十年一直系著的圍裙和那滿頭的銀髮……

　　

　　一

　　奶奶出生在一個杏林之家。

　　太爺爺懸壺濟世，為人比較善良，在村子裡也是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她從小生活在一個良好的環境里，耳濡目染了太爺爺的良好風格，知書達理，識大體，講道理，而且深明大義……

　　太爺爺雖然有文化，但還是免不了循規蹈矩，遵循那些陳規舊俗。奶奶還是被打造成一雙三寸金蓮——小腳。

　　奶奶說她裹腳的時候只有五歲。太奶奶把她的腳用花椒水泡過以後，揉了又揉，直到她感覺麻木了，只留了一個拇指，其他幾個腳趾頭都壓折了，墊在腳底下，然後用白布條一層一層地包裹起來，就這樣打造了奶奶的三寸金蓮。可想而知，那是一種鑽心徹骨的疼痛，奶奶疼得哭了十幾天，總算著挺過來了……

　　少女時代的奶奶，聰穎秀麗，粉面丹唇；最可人的也就是她的那一雙三寸金蓮。

　　奶奶慢慢地長大，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是心靈手巧。稱得上是「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成了十里八鄉出類拔萃的窈窕淑女。

　　奶奶有個哥哥，兄妹兩感情很好。嫂子是個童養媳，那時候村裡有三個童養媳，就只有舅奶奶一個人活下來了，那都是因為奶奶有一顆善良的心。

　　舅奶奶因為有一雙大腳，太奶奶看不起她。奶奶經常偷偷地把自己的衣服給舅奶奶，把自己的吃食偷偷分給舅奶奶，就這樣，才保全了舅奶奶一條性命。

　　舅奶奶記著奶奶對她的好，一直把奶奶當做親妹妹，奶奶也把她當做自己的親姐姐，姑嫂兩就像一對親姐妹。奶奶的長輩們都說奶奶是《小姑賢》的小姑。因此，奶奶在他們的家族威望很高。

　　

　　二

　　十七歲時，奶奶嫁給了爺爺。那時我們家有自己的田地，牛羊成群，也算是大戶人家。

　　奶奶到我們家心思縝密，做事嚴謹，得到太爺爺的賞識。太爺爺把後堂的一切事物都交給了奶奶。奶奶則是兢兢業業，盡心儘力地操持著這個家。一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子，卻把一個偌大的家業打理的井然有序，有條有理。所以，都說奶奶聰慧過人，懂得經營，是個會持家的女人。

　　那年代，女人是進不了堂屋的，奶奶是例外，唯一可以在堂屋裡進進出出的女人。

　　奶奶對待夥計就像自己的親人。記得有一位姓施的老人，跟奶奶年齡差不多，卻總是把奶奶稱做姑奶奶。他是我們家的羊倌，每年過年的時候，奶奶都要偷著給這個夥計一個羊羔，以至於多少年過去了，那老人始終都沒有忘記，奶奶曾經對他的好處。每到逢年過節都會來看望奶奶，他說是奶奶救了他們一家人的命……

　　奶奶一生生養了七男七女，十四個兒女；活下來的剛好一半。五個兒子，兩個女兒。生下大姑和二姑的時候，一場瘟疫掃蕩了村子，太爺爺雖然是個治病救人郎中，但自己還是沒能逃過這場劫難，帶著太奶奶和舅爺撒手人寰了，留下舅奶奶和表姑娘兒倆孤苦無依……

　　奶奶得知這個消息，悲痛欲絕，帶著兩個姑姑，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去看望舅奶奶。回來之後兩個姑姑感染了病毒，先後命喪黃泉，奶奶哭瞎了雙眼。

　　奶奶病了，太爺爺收回成命，取消了奶奶的特權，把奶奶隔離在後院的一個小房間里，只有爺爺一個人可以接近奶奶。

　　爺爺精心地照顧著奶奶，奶奶的病情一天天好轉。一年過去，有了父親。

　　

　　三

　　父親的出生給了奶奶生活的希望，也給這個家帶來了快樂。後來奶奶相繼生下了二叔和三叔，生下三叔不久，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

　　新中國剛剛成立，土改便開始了。我們的家的田地都被分了，牲畜也被充公了，沒有了過多的土地和牲畜，奶奶肩上的擔子也就減輕了很多。可是，生活的艱辛便從此開始了。

　　生活一年年拘謹了，日子一天天艱難了，幾乎到了青黃不接的地步。於是夏天，奶奶就去挖苦苣菜，吃一半，存一半。存下的一半淘洗乾淨，晒乾儲存，已備冬天食用。

　　冬天，好多人都外出討飯，奶奶把大葉的薈蓧草一攏一攏的抱回家，抖出草籽，把草籽用石磨磨成黑色的麵粉，做成饅頭，就是一家人的口糧。（這種黑饅頭一吃就是很多年，我現在還依稀記得那個味道，酸甜爽口，讓人久久回味。）

　　在此期間，奶奶相繼生下了兩個叔叔，兩個姑姑。

　　人口多了，吃的就多了。九個人的肚子就像一個無底洞，那些草籽饅頭遠遠不夠一家人填飽肚子了。奶奶就和她的一個很要好的閨蜜，帶著小姑、小叔和那家的一個孩子，一路南下，進千家門，討萬家飯。風餐露宿，走到那裡，就借住到那裡。一雙小腳也不知怎麼走過一個個山野村莊，一條條崎嶇小道。

　　也不知走出家多遠，到了一個地方，眼看已是黃昏，奶奶帶著叔叔和姑姑到了一戶人家，在那家討了晚飯，那家的老人看奶奶帶著兩個孩子，覺得可憐，很是同情，把奶奶留住在他們家裡。於是，奶奶白天出去討飯，晚上就住在這家好心人家裡。

　　這家有一個待嫁的女兒，有一天，主人忙著給女兒準備嫁衣，說是要去城裡縫製衣服，奶奶就毛遂自薦地亮出自己的手藝，給那家的姑娘做了一件棉衣，衣服很合身，那家人也很開心。從那天開始，奶奶就給當地人做嫁衣，做壽衣，掙得一家人的口糧。

　　艱難的日子終於過去了。那一年家鄉風調雨順，糧食大豐收，村裡人不用出去討飯了。可是，又一場大的災難正等著奶奶，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爺爺這個「地主分子」自然逃不過那場噩運。

　　

　　四

　　那個驚心動魄的年代，奶奶選擇了沉默和忍受。爺爺每天晚上都會被拉出去批鬥，讓那些紅衛兵打的發出慘烈的喊叫。小姑嚇得整夜的哭泣，奶奶把小姑攬在懷裡，用手捂住小姑的耳朵。爺爺不堪忍受這慘無人道的摧殘，幾度想用剃頭刀子自殺，奶奶奪下爺爺手裡的刀子，奉勸爺爺，說一切會過去的。

　　剛剛高中畢業的父親不願就此忍受屈辱，幾次想離開這是非顛倒的地方，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尋求一份安靜，卻屢屢被拉回來，奶奶勸說父親，遲早會過去的……

　　終於，文革結束了，別人都說這會我們可以抬頭做人了，可是奶奶卻哭了。沒有人知道奶奶在此期間，所經歷的一個個心驚膽顫的不眠之夜。

　　歲月流轉，時光流逝，時間就這樣在苦難和噩夢中慢慢溜走，我們都已長大成人，奶奶已是子孫滿堂。奶奶也已到了頤養天年，享享清福的時候了。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剛剛進入不惑之年的小叔又得了不治之症——腦瘤。

　　小嬸本來就是個不會持家的女人，而且是蠻狠無理，小叔這一病，她更是無理取鬧，想方設法的整治奶奶。年齡七旬的老人，每天照顧一大家子人，還有久卧病榻的小叔。所有的人都幫他們做事，其實就是間接的幫奶奶。

　　有一天，小嬸因為和三叔有矛盾，一大早就出去就和三叔打起來了，回來後就一直躺在床上，悠閑自得地繡起花來。奶奶很無奈，只能任其為所欲為，因為小叔已是病入膏肓了。

　　也許是因為過度勞累，抑或是過於憂慮，奶奶肺心病複發，僅僅兩天時間，便離開了這個薄涼的塵世，離開了這個使她歷經磨難的世界。

　　奶奶走了，走的匆匆忙忙，沒有留下一句怨言；背負著塵埃，一身的傷痛和滿腹的委屈；帶著永遠的牽掛和不舍，用她那雙三寸金蓮，走完了她那苦難深重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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