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作家學寫點舊體詩,語言才能過關

蘇煒接受本報記者採訪。

《袞雪廬詩稿》近日出版。

近日,旅美作家、學者蘇煒來到深圳,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蘇煒曾是著名的知青文學作家,創作了大量以知青為題材的作品,後來出版過長篇小說《渡口,又一個早晨》《迷谷》《米調》。蘇煒又是文學批評家,現任美國耶魯大學高級講師、東亞系中文部負責人,著有《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走進耶魯》等。而現在,蘇煒又多了一個名銜——舊體詩人。前不久,他的《袞雪廬詩稿》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

1916年8月胡適在美國寫下第一首白話新體詩《兩隻蝴蝶》,迄今正好100年。100年來,新詩經歷了怎樣的發展?舊體詩詞是否已經完全被新詩取代?蘇煒回答了記者的有關提問。

舊體詩從來沒有死過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100年前,胡適在紐約哈德遜河畔寫下了著名的《兩隻蝴蝶》,不久他回國後出版了《嘗試集》,從此新詩在中國大行其道,胡適因此被唐德剛稱為「新詩的老祖宗」。而現在您身居美國,居然開始寫舊體詩,您的這部《袞雪廬詩稿》是否可以視為舊體詩「復辟」的一個案例?

蘇煒:我寧願用「復甦」這個詞,我認為所謂舊體詩從來沒有死過。廣東有一個農民詩人叫程堅甫,他早年曾當過燕塘圖書館的管理員,1949年後回家鄉台山當農民,直到1989年貧病而死。他的舊學修養很好,能寫極嚴格工整的格律詩。檢視他貧賤卑微的一生,正好是與古典的詩思詩道相互拯救的過程。他的遺作被華僑詩人陳中美和散文家劉荒田帶到美國,以《洗布山詩存》印行,在海外廣受好評。王鼎鈞讀了程堅甫的詩作後,大為激賞,著文稱其乃律詩一代傳人,以至律詩這種文學形式「伏脈萬里,蟄龍不死」。

我通過劉荒田講到程堅甫詩作,並得知其人事迹。我在《中國文化》雜誌2008年第1期上發表了《程堅甫:中國農民中的古典詩人》一文,我認為「五四」運動中文化激進主義的一個重大缺失,就是把傳統的詩體稱為「舊體詩」,然後又宣布它死亡。而程堅甫現象說明,即使在當時暗淡慘烈的歷史氛圍中,所謂「舊體詩」並沒有「自暴自棄」與「自生自滅」,反而以其自身倔強的生命力,對加諸自身的命運宣判作出歷史性回答。

傳統詩詞是中國文脈的主流性支柱,如果這一文脈在我們身上斷了,那麼是我們對傳統對老祖宗的犯罪。如果你說「案例」,我認為程堅甫和他的詩詞之作比我的《袞雪廬詩稿》更具有典型意義。

木心缺乏深厚的底蘊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時下舊體詩作者逐漸增多,但與作者多於讀者的新體詩相比仍然寡眾懸殊。您認為應該如何看待舊體詩與新體詩的關係?新體詩與舊體詩的最大區別是什麼?

蘇煒:詩歌除了分行之外,還必須具有韻律,這是它與散文的最大區別,這個最基本的問題,新體詩到現在仍未解決。「五四」時期白話新詩尚且稚嫩,後來抗戰時期的革命詩,甚至現代派、朦朧詩,都沒有解決這個問題。我認為詩歌是文學裡的哲學思考,寫舊體詩的同時,我也想寫新體詩,但每次都望而卻步,因為我不知道標準該落在哪裡。今天,之所以讀新詩的人比寫的人少,主要原因還是他們找不到評判的標準。我寫藝術批評,包括美術、音樂、戲劇等等,文學就更不用說了,但在文學中我唯一沒有寫過的就是新詩評論,因為我找不到批評標準,我只能隱約地在審美意境方面感覺到什麼樣的詩歌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但我找不到具體標準,所以我不敢評論。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舊體詩講究格律,比如押韻、平仄、對仗等等,即是它的形式,也就是您說的「靠譜」。以前人們形容寫格律詩之難,說是「帶著鐐銬跳舞」。您認為舊體詩在形式和內容兩方面,哪一個更重要?

蘇煒:其實這就是舊體詩的生命力之所在,它的形式已經固化,也可以說它是僵化,但它的標準是一目了然的,要想學舊體詩,必須要掌握押韻、平仄、對仗等等,這些要素都具備了,寫出來的就是完成狀態的作品。我認為在藝術的範疇內,應該是形式第一、內容第二。古典詩詞中的閨怨詩、青樓詩,內容並不怎麼樣,但它們形式上非常美。孫康怡老師在耶魯開設古典文學課,每年都要邀請我去班上用廣東話念詩,吟唱詩,他看重的就是形式美。「帶著鐐銬跳舞」,首先就是要從形式上傳承下來。前幾年出現過木心熱,木心創造了一套自己的話語體系,他對自身及文學尊嚴的維護很難企及,但我認為木心缺乏深厚的底蘊,這種底蘊就是傳統文化的功力,比如他在《文學回憶錄》中提到的舊體詩就不符合格律標準。

和張大春相約「打擂台」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舊體詩的用典和用奇字也是一個問題。現代人寫舊體詩,我很喜歡聶紺駑,比如他說「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比如他說「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言三十年」,很少用典,類似打油,但讓人讚嘆不已,過目難忘。但也有人主張多用典,多用生僻字詞。您認為如果不用典,不用佶屈聱牙之詞句算不算舊體詩?

蘇煒:我注意到網上一些詩歌論壇很熱鬧,比如虞山詩派,徵集詩歌要求用西昆體寫作,強調嚴密對仗、嚴格用典,我個人並不這樣主張。網上的很多詞不亞於李清照、納蘭性德,但不像今人寫的,信息很陳舊。我們是今人寫古詩,不應該是古人寫今詩。清代袁枚的性靈派,是反對用典的。張充和老人晚年教我寫字,我把我的詩也拿給她看,她說好的詩應該是明白曉暢的,她注意到我不喜歡堆積典故,不喜歡用怪字,她認為這個路子是對的。舊體詩之所以能與新詩抗衡,不在於它能用典、用怪字,而在於它能用傳統的既定形式來表現當代生活。有些典嚴格地說已經成了死典,比如嚴陵灘,不適合今天的生活。但我同時要說,聶紺弩只能出現一個,打油詩是舊體詩的死路。我讀過老舍的舊體詩,非常好,齊白石的題畫詩也很好。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據說您開始專心創作舊體詩,緣於在台灣與張大春相約的一場沒有打成的「擂台」?請您簡單介紹當時情形以及它對您的影響。

蘇煒:2007年初夏,我在台北與張大春久別重逢,相敘甚歡,酒酣茶釅之間,兩人聊得最多的話題,就是慨嘆今天被稱為「舊體詩詞」的傳統中國詩道的中落,張大春以「傳統詩道託命人」自命,在網上專門開闢詩詞「部落格」,幾乎以「每日一首」的書寫實踐頑強地表達自己的堅守。身為作家,我倆都有共同的體認:作為「千年詩國」之本——傳統中國詩道的血脈,不應該在這一代華語作家身上中斷。是到了重新為「舊體詩」正名,讓它與新體白話詩一樣重歸「正統」、「主流」文學殿堂的時候了!也是到了兩岸作家、詩人正視自己的「家門」——重新打點自己的專業修為,重返傳統詩道的「家門」的時候了!

當時聊得興起,我們用手邊的餐巾紙憑記憶寫下各自近時的詩詞習作,互為評點,互請「指教」。記得張大春寫的是《陣風五首》之一、二:「紫芝客懶無多飲,澄月潮生一半涼。誰送好風消嫩醉,笛聲知路到詩囊。」「載酒題襟事不多,故人春興問如何。黃公壚冷灰吹散,壁畫蛛絲雨乍歌。」而我寫的是《答謝余英時先生》:「衰草殘霞畫素秋,沉鍾獨語對深流。滿川風雨無人渡,五百年修一葉舟。」和《秋心》:「醉紫沉紅話重山,天風海雨入斑斕。幾分濃淡幾分墨,一點秋心萬樹丹。」張大春忽然把小桌一拍,沉聲喊道:蘇煒!咱們來打擂台!到網上開一個詩詞擂台對打,應招各方英豪參戰,怎麼樣?

這就是我和張大春相約「打擂台」的經過。遺憾的是,「擂台」並沒有真的打起來,但我回到耶魯教書後,卻從來不忘「練攤」的事,雖然不能像張大春一樣「每日一首」,也要至少「每周兩三詩」地做詩詞功課,其結果,就是這本《袞雪廬詩稿》。

舊體詩是一種智力遊戲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您以小說創作名於世,現在又以舊體詩人的面目出現,您所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麼?作詩是古人的一種生活方式,因此古人詩集中多有往來酬唱之作,您是如何看待往來酬唱的,它在您的詩中占何地位?

蘇煒:如果說最大的困難,那就是如何向古人看齊的問題。我們真正可以比的只有古人,要承續中華傳統的血脈,也只能跟古人比。沒有這樣的勇氣談不上承續古人的血脈。但跟古代最好的詩歌比,我們還差得很遠。我這次旅行帶著一本《辛稼軒詞集》。我認為稼軒詞是古代詞的一個高峰,他比蘇軾的詞量更大,在某種意義上質量也更高。陸遊將近有一萬首詩傳世,《陸遊集》有八本,我辦公室和家裡都有,隨手拿起就可讀。

舊體詩人的非功利性特點,尤其值得我們今天重視和珍惜。朱子慶在給我的《袞雪廬詩稿》跋中說得好,真詩人就是非功利的,不是為了出名,也不是為了評獎。古代文人雅集,包括曲水流觴,最大的功利目的就是出一個集子,我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因此我認為重建傳統要從詩人的酬唱開始,詩歌的思維應該超越權勢、金錢,才是它珍貴的特質。我的詩集中也有不少酬唱之作。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您讀大學時,曾創作過校史組詩《潮滿大江》,是新體詩,後來又寫了知青組歌《歲月甘泉》,也是新體詩。但您是有家學淵源的,您寫舊體詩與新詩經歷及家學淵源間有何種關聯?

蘇煒:可能每個人最早的文學夢就是詩歌夢。我早期做過詩人夢,在海南當知青時,還有一首長詩被人手抄過。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就寫過一些舊體詩,給我父親看過。我的父親蘇翰彥上世紀30年代曾就詩歌問題與人辯論,他是反朦朧詩的,他出過一本《春泥集》,對仗工整,有很多佳句。我走上文學道路,跟我父親有很大關係。他看到我的詩後,認為我有詩才,而且很有樣子了,勸我在格律、平仄、對仗上下點工夫。當時我年輕氣盛,不信這一套,要走出一條舊體詩的新路。現在我相信沒有格律對仗等,就沒有舊體詩。遺憾的是,父親最終沒有看到我寫的合符格律的舊體詩。

深圳商報《文化廣場》:《袞雪廬詩稿》之後,您在舊體詩創作上有何計劃?它與您的其他方面的文學創作及學術研究之間有何關係?

蘇煒:詩集出版後,我感覺做成了一件事情,有一點點滿足感,在同輩作家中我算是能寫舊體詩的人了,因此也有點懈怠。但這種滿足感是不應該的,我的舊體詩還沒有寫好,還需要進一步努力。我下一步準備多填一些詞。

舊體詩雖是「帶著鐐銬跳舞」,但對我來說是一種智力遊戲,是一種調劑。有時寫別的東西累了,我就寫寫舊體詩,能得到語言上、形式上的快感。語言是文學創作的最根本要素,語言不過關,什麼都做不到。我認為舊體詩應該是文科大學生的基本功,也應該是作家的基本功。只要能進入它的規則,它可以成為你寫作和思維的習慣。對我來說,沒有一定難度的寫作,就沒有那麼高的挑戰性。浙江《江南》雜誌和杭州富陽區合辦郁達夫文學獎,評中短篇小說,邀我做海外評委,我看了大量作品,發現很多作家文學語言不過關,沒有美感。如果他們學寫點舊體詩,他們的語言會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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