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都浪子:大唐靈秀,韋應物的隱士情結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韋應物:《滁州西澗》

    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韋應物:《寄李儋元錫》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韋應物:《秋夜寄丘員外》

    《紅樓夢》中有一段話——因為作詩,薜寶釵對史湘雲等人說:「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一個香菱沒鬧清暢,偏又添了你這麼個話口袋子。成日家滿嘴裡說的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你們放著咱們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麼……可不見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的么?」寶姐的這段話里,提到了四個中晚唐大詩人,他們分別是:杜工部即杜甫,溫八叉即溫庭筠,李義山即大名鼎鼎的李商隱;韋蘇州,就是本篇的韋應物。但其實要說起來,青少年時期的韋應物,卻是一個十分搞笑的人物。少年時代的他,就像《紅樓夢》里薜寶釵的哥哥薜蟠,簡直冥頑不化,頗具一身大家惡少的流氓習氣。加之個性放蕩不羈,時常橫行鄉里,曾惹得鄉人苦之,族人羞之。

    韋應物,唐都長安人,少年時代生活於唐玄宗鼎盛時期。韋氏,乃大唐關中名門望族,代代人物層出不窮,文學著述人才迭見。韋應物十五歲入宮,擔任三衛郎將,就是皇上的貼身警衛人員。他即以此身份出入宮幃,深得皇帝唐玄宗的寵幸。既而又仗勢胡作非為,橫行鄉里。惹得族人家人共憤,恨鐵不成鋼。但當韋應物二十多歲時娶妻成家之後,卻猛然得悟,既而浪子回頭,痛改前非,折節思過,發奮讀書。之後,他又憑藉家學淵源和皇帝寵幸,屢屢得官;一生歷任洛陽丞、長安京城功曹、戶縣縣令、尚書比部員外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蘇州刺史等職。最終,逝世於蘇州刺史任上,後世稱其「韋蘇州」。韋應物於職任之上,關心轄內民生,同情百姓疾苦,頗有一番作為。估計發奮得悟之後的他,把少時的惡習化作內在的正氣,為官十分清廉。據說,他於蘇州刺史任期結束之後,竟然湊不齊回朝復命的盤纏。倘再對照著他在詩文方面的幽淡風格,果然令人頓生幾分敬意。

    韋應物在詩文創作上,效仿謝靈運、陶淵明等魏晉名士的出世特色,同時繼承了盛唐大家孟浩然、王維、李白等人自然、細膩與豪放的品格,詩作更顯意味幽淡,境界高遠;青出於藍,自成一家;成就了一代清麗淡雅的田園山水詩派風格,堪稱當世風騷。僅以韋氏一族而言,於文壇和政壇之上,到底最有建樹者,卻算韋應物了。如對照其少時之愚頑不化,實令人驚嘆不迭。我想,這應該是從小鍛煉的自由精神的一種延伸吧,但我並不支持他少年時代的胡作非為。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韋應物這首「詩畫合一」的代表作,即七絕《滁州西澗》,可以算作盛唐以來繼孟浩然之《春曉》,王維之《鹿寨》,李白之《送孟浩然之廣陵》之後的又一詩壇精華。讀之思之,不但情韻綿長,意境清幽;並且情景交融,蔚然成畫。真可謂畫壇一奇,詩家絕品。這首七絕,是韋應物於唐德宗貞元初年,在滁州刺史任上所作。

    滁州,地處江淮要塞,楚吳交界;山水成畫,風景秀美。其時,韋應物已經年近五十,思想應該成熟。安史之亂之後,雖然盛唐已經走向衰落,但經過唐肅宗李亨和唐代宗李豫兩朝的努力,於唐德宗貞元年間,國力相比較還是有所回升。現在倘對照著全唐史來看,唐德宗李適可算一個頗有作為的皇帝。尤其在貞元時期,政治相對清明。然而,無論如何,大唐依然逃不出中國歷史上特色的輪迴式的破敗命運。想必中國各代在朝為官的文人,都有此種知覺和預感。韋應物亦然。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顯然,後面的兩句里,就有韋應物暗暗表達的「迴光返照」之意。因為所謂「春潮帶雨」,就是指突發的春雨而引起的江河泛潮。並且,這類潮水的猛漲,都是在傍晚的春雨之後匆匆來臨;而雨一旦停下,潮漲繼而結束。所謂「舟自橫」,就是說,江河裡的此種潮漲,對於水面漂蕩的舟輯來說,根本無所謂。該詩的暗隱之意,也就是說,大唐衰敗的命運有其必然性;甚至是「自然力量」所為。當下,眼前看到的這一切(指貞元時期表面的興旺),只是暫時的如春潮帶雨般的晚景,並不值得欣慰。這種清涼的晚景,如詩里的「舟自橫」之意,即連野渡里的一葉小舟都感到無所謂。這種貌似幽怨的情調並非韋應物的消極和沉淪,而是他作為一個在朝為官的文人,如同屈原或杜甫一樣的憂患意識。

    中國古來的文家高士,他們往往能夠提前看到事物的本質和結局,但相對於極權而言,他們又無能為力。野渡無人舟自橫,自己也就如同野外渡口上停泊的一條孤獨的小船,被系在木樁上,橫陳在潮水中,隨波蕩漾。這也正是他們仰望隱士生活的根本之因。從這首詩里也可以讀出,在韋應物的心底里,已經有了隱退之意。

    韋應物身經大唐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自幼身處仕宦高層之間,目睹並親歷了大唐從盛到衰的過渡與轉型。加之他天資不凡,後來又勤奮用功,家學氛圍較好;應該很容易養成勤于思考的習慣。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做為一個思想家一般的詩人,又擔任著地方封疆大吏,才使他不能不替大唐的命運憂心忡忡。估計他在處理政務之時或思索之中,於夜間常常失眠,甚至留下了健康隱患。但韋應物的不凡之處在於,他雖然看到了專制本質和結局的不可救藥;但並不因此而逃避現實。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正是古代文仕為官、做人、行世之根本。面對失望和疾病,他想一走了之;但一想到自己轄區的百姓還到處飄零,流離失所;於是又不忍心拋棄他們,生怕白白辜負了朝廷給自己的那份俸銀。在這首七律中,韋應物所表達的恪盡職守、造福百姓的決心,贏得後世各類讀者的敬仰。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這首《秋夜寄丘員外》的五絕,無論在意境上和情感上,都可以與王維的《相思》比美。年邁的韋應物,看來十分羨慕世外隱居之人,也十分思念那些已經隱居的友人。從另一個角度觀照,就是他擔任朝廷官職以來,早已心力憔悴,疲憊不堪。以這些詩作里透露出來的信息推斷,韋應物在任期間,雖不敢言「成就」二字,但應該是十分稱職的。事實也是如此,韋應物的詩作中,雖然表達了幽深的隱士情結,但他直至臨終,卻並未隱居;直到為自己的職守淘盡最後一絲氣力,死於蘇州刺史任上。並且,他始終清正廉明,潔身自好。做為朝廷的地方封疆大吏,他這種實幹精神,無愧於後世讀者的尊敬。

    我甚至在想,以韋應物的人生閱歷來看,他並沒有專門潛修各類高深經典;就是半道出家,自學成材。那麼,他的詩作之中,他的行動之中,體現出來的這種「知行合一」的光輝,究竟從何而來呢?這個問題,還是留給當今手持著宇宙真理的理論家們來解答吧。在我看來——或許,韋應物後來的發奮讀書、勤政愛民,思隱卻不歸隱的隱士情結,僅僅是出於對少年時代愚頑行為的一點心靈贖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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