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法官病逝的時代哀榮
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鄒碧華
澎湃新聞社論
12月10日下午,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鄒碧華法官因突發心臟病,經搶救無效去世,年僅47歲。
這位法官的「官階」並不算高,他的突然離世,卻震動了整個中國法律界。從體制內到體制外,從法官、檢察官到法學教授、律師,一致對這位法官的學識和人品表示敬佩,對他的英年早逝表示惋惜。
這種「鄒碧華現象」的確是近年少見的。
眾所周知,近年出現了律師在一些刑事案件中「抱團取暖」,與法庭正面「碰撞」的現象。這也激化了法官(檢察官)一方與律師之間的矛盾,雙方形成了「隔空罵戰」。法官諷刺一些律師是高調作秀、沽名釣譽;後者則譏諷法官曲法阿貴,輸了法律人的根本。無力生憤怒,誤解生怨恨,法官與律師之間齟齬日深,法庭上、網路上衝突不斷。
但鄒法官卻罕見地得到律師界一致稱頌。因為他深知包括律師在內的法律職業共同體攜手向前的重要性。他曾說,他在美國訪問時從未見法官訓斥律師,哪怕律師確有不好,也不會當著委託人的面批評律師。他在擔任上海市長寧區法院院長時還制訂了《法官尊重律師的十條意見》。甚至,他此生的最後一次講演,也是《法官應當如何對待律師?》。
鄒碧華法官的法學素養也是有口皆碑。他的《要件審判九步法》,成為民事法官的辦案圭臬,甚至到了法官人手一冊的地步。但這種廣泛流傳,並非因為他是法院領導,還是靠其法學素養的魅力。足以為證的就是,眾多律師、法學教授也在不遺餘力地推薦這本書。
古語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德高身正、學養深厚,自然讓人信服、敬畏。不要誤認為中國律師界對法官有陳見,總是戴著有色眼鏡看人。鄒碧華法官就是一把標尺,在這個高度下, 法官會贏得整個法律界的尊重。
鄒碧華法官說:「每個人都是歷史,如果能讓自己完美一點,歷史也會完美一點。」鄒碧華法官本人就是一位點燈者,「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燈火」。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中國法律界共同價值觀和最大公約數,我們看到了中國法治的可能路徑。
這就是一位法官的哀榮。
鄒碧華生前發的朋友圈最後一條內容
編者按:驚聞噩耗,司法界的同行們悲痛不已,最高法院法官何帆撰文追憶老友鄒碧華:「他以自己的遠見卓識、法律素養和對司法事業的熱忱,贏得所有人真誠的敬意。即使在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一名追求卓越、敢於擔當的法官,仍然是受到眾人尊重的。」
鄒碧華生前照片
「背著『黑鍋』前行,是改革者必須經歷的修行」
這些年,每到上海,無論公私,總會給碧華髮個微信。只要他騰得出空,就會一起坐坐。11月29日,我到上海參加一個會議,循例告他,約好等他加班結束,在浦東一家餐廳晚飯。
與碧華碰面,話題總與「司改」相關。這次也是一樣,聊了會兒即將設立的跨行政區劃法院,主題又回到正被熱議的法官員額制上。
我的問題是:「全國法院都盯著上海如何將法官員額壓縮到隊伍總數的33%,對你們來說,最大的難題是什麼?」
他語氣堅定:「當然是避免搞『一刀切』,不能為了圖省事、求便利,就欺負年輕法官,將助理審判員『就地卧倒』轉為法官助理,一定要有一個科學的考核標準,讓真正勝任審判工作的優秀法官進入員額。」
「這是最正確的路徑,但也最麻煩,最得罪人。」我追問,「你們會怎麼制定標準?怎樣科學考核?如何合理設定過渡期?沒有進入員額的『老人』該如何安排出路?怎樣給未來的法官留下足夠的入額空間?」
他笑說:「你的擔心和疑慮,我們也想到了,而且做了充分的準備。這項工作很快就會啟動,相信上海一定會給全國法院提供一個很好的示範。」
這些話,透著坦率、自信、樂觀和周到,是典型的碧華風格。有些道理,我彷彿懂、也到處講,但內心有顧慮、不確定,經他這麼一鼓勁,才變得愈發堅定。
臨近結束,我倒起苦水:「以前業餘做翻譯,傳播司法文化,也有人說怪話,但人緣總體不錯;近年全心做司改,反而處處被黑,許多糊塗舉措,明明與己無關,卻被抹在身上,說不清楚。……」
碧華寬慰我:「要說『黑鍋』,誰有我『黑鍋』背得多!可是,做改革,怎麼可能不觸及利益,怎麼可能沒有爭議。對上,該爭取時要爭取,該頂住時要頂住;對下,必須要有擔當,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那些在一線辛苦辦案的老實人和年輕人吃虧。我讓人搜集了微信上所有吐槽『司改』的文章和段子,既報給領導參考,也時刻提醒自己,避免犯那些文章中提到的錯誤。背著『黑鍋』前行,是改革者必須經歷的修行。」
臨別時,起風了,廣場回蕩著聖誕音樂。碧華走了幾步,突然回頭說:「何帆,司改道路漫長,要注意身體啊,少吃多走,你看我現在都瘦了!」我苦笑:「你這是累的!」
互道珍重,握手,轉身,告別。兩周之後,我才真正體會到「每一次轉身,都可能是一次永別」的殘酷。上海市高院副院長鄒碧華的辦公桌上整齊的放著卷宗和文件
「空間再小,也得讓每位法官有一間獨立的辦公室」
我是刑事出身,對民事審判不太熟悉,所以,碧華憑那本《要件審判九步法》名揚司法界時,我卻並不知曉。2011年,微博方興正艾,我一時興起,也註冊了一個。那時還沒有雨後春筍般的法院官微和實名法官,各路法律人頂著形形色色的ID,交流、辯論、吵架、調侃。一次,因參與「法官與律師關係」的話題,與一位名叫「@庭前獨角獸」的ID聊了幾句,竟頗為投緣,私信交換身份,才知道他是時任上海長寧區法院院長鄒碧華。
2012年11月23日,我到上海出差,即將調任上海高院副院長的碧華主動邀請我到長寧法院看看。見面時,才發現他竟是個1米81的大個頭,笑容真誠、態度謙遜、善於傾聽,毫無官僚氣息。一個上午時間,他用3個PPT,系統展示了長寧法院如何利用信息化手段加強審判管理、量化工作業績、規範執行工作。介紹情況時,他語速很快,節奏感強,邏輯非常清晰。
與某些法院「作秀式」的信息化不同,長寧法院的信息化貫穿著實用主義理念,各種管理軟體都是自主開發,完全以具體問題為導向,並根據使用效果不斷修正。我與同去的同事感慨,與其砸那麼多錢開發軟體,還不如認認真真總結上海經驗、研發推廣。
精細、科學、實用的管理理念,與碧華的司法經歷有很大關係。他1988年北大畢業進入法院,從書記員、助審員、審判員做起,一步一個腳印,既在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上掛過,也在美國聯邦司法中心訪問過,先後擔任上海高院研究室副主任、民一庭副庭長、民二庭庭長,2008年調任長寧區法院院長。
用他的話說:「之前都是鋪墊,當基層法院院長才是真正的磨練。」後來每次交流,他談得最多的,也是基層法院院長經歷,要拜好區委、人大、政府的每一尊大神小神,要善待形形色色的當事人,要協調各種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他常對我說:「最高法院法官一定要多跑基層、多接地氣,千萬別把基層法官視為司法螻蟻,你們出台的小小一個舉措,都可能涉及千千萬萬基層法官的利益。」
在長寧法院參觀時,我發現一個小細節:雖然空間狹小,但所有的審判員都有一個獨立的辦公室。碧華說,這是他的主意。法官偶爾會在辦公室會客,如果跟其他政府機關一樣,三三兩兩的人擠在一個屋裡,電話此起彼伏,人員進進出出,既不能樹立司法權威,更不利於維護職業尊榮。所以,大樓裝修時,他力主壓縮會議室等公共空間,「空間再小,也得讓每位法官有一間獨立的辦公室。」鄒碧華的書櫃里都是各種法學書籍
「認真的人,在任何崗位做任何工作都出色」
碧華任上海高院副院長後,一度分管刑事審判。我曾問他:「您的專長是民事,怎麼管起刑事來了,就不怕掉鏈子?」他回答:「既是組織安排,也是新的挑戰。」
碧華在長寧法院時,就格外注重維護法官與律師的關係,曾發表過一篇流傳甚廣的文章:《法官應當如何對待律師?》。他回到高院時,刑事庭審上的激烈對抗,已經延伸到法官與律師之間。我很好奇,不知他分管刑事之後,是否會屁股決定腦袋,把律師作為「假想敵」。
然而,就像一位同行對碧華的評價,「認真的人,在任何崗位做任何工作都出色。」無論是大要案,還是小庭審,他都事必躬親,認真組織庭前程序,做好輿情預案,積極與律師溝通交流,注重聽取律師意見。他用行動說明:尊重律師、注重溝通,天塌不下來,庭開得更好。
碧華大我11歲,卻比我們這些人更「潮」。走在哪兒都是一副IT精英范兒,完全不像個法院「領導」。PPT、KEYNOTE等軟體,他玩兒得比誰都熟。業界有什麼好書新書,他也都第一時間知道。每次與碧華見面,他都會拉著我聊閱讀心得,寫下一張書單推薦我閱讀。他的公文包內,時常放著厚如磚塊、寫滿批註的英文管理學著作。《大數據時代》《定位》《基業長青》……這些信息化與管理學題材的書籍,最初都是他推薦給我的。「我們做司法改革,光懂審判業務和法院那點兒事是不夠的,你必須及時吸取其他學科的最新成就,可視化、大數據、移動終端……都是未來的大趨勢,法院現在不研究、不跟上,將來就會被別的行業嘲笑。」
2013年11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在深圳召開「全國法院司法公開推進會」。當晚,碧華約我在酒店大堂聊聊,談談即將全面啟動的司法改革。當時,無論是法官員額制,還是新的審判權力運行機制,都還在醞釀和探索之中。而他已和我分析起各種改革舉措的實現路徑:「你們一定得注重發揮信息化的作用。依託信息化手段,採集人案數據,為法官員額製做好準備。……要開發裁判文書智能化分析技術,推動法官認真說理,而不是敷衍應付。……要探索建立互動式評價機制,法院工作外界滿不滿意,不能光是法院自己說了算,但也不能全由當事人說了算,得有一個科學、客觀的第三方評價機制……審判輔助人員不到位,法官員額制就徹底失敗了,但是,一定要給輔助人員預留足夠的發展出路。不給出路,誰給你好好乾?……」他越說越興奮,顯然已經經過長期的思考,我在手機備忘錄上認真記錄,邊記邊聊。
同事事後問我:「你倆聊什麼心靈雞湯呢,大家傍晚出去活動時見你們在大堂聊;結束回來時,看你們還在聊!」我回答:「在取經!」
「改革這種事情一直是一點一點往前拱的」
2014年,司改大幕拉起,上海成為全國司法改革的領頭羊。上海法院的操盤手之一,正是碧華。他與他的司改團隊,時刻處於高速運轉狀態,開會是常態、加班是常態、彙報是常態。雖然私交很好,可碧華每次找我,全是為了公事:「如何合理論證法官待遇應當有別於普通公務員?」「聊聊你對各地試點的看法?」……唯一一次求助,也是為了公事:「上海法院改革不易,一不小心就得碰壁,你要多寫文章支持上海!」正是因為他的鼓勵,我才寫了那篇《做好法官員額制的「加法」與「減法」》,堅決反對讓助理審判員「就地卧倒」的做法。
從北京、江蘇到長春、青海,每次司法改革座談會和論證會上,都能見到碧華的身影,聽到他的高論。在上海舉行的「法官工作量測算與法官員額制改革座談會」上,碧華的PPT展示再次震驚全場。原來,我們之前聊過的人案大資料庫、案件權重測演算法、工作量可視化展示,都已被他不聲不響地運用到上海的司法改革中,其精細、科學、周到程度,令參會者嘆為觀止。
有一段時間,上海的「33%」,被誤解為全國的「33%」。改革紅利未能及時兌現,也把上海法院推到風口浪尖。在微博或微信群內,時常有同行對上海改革冷嘲熱諷。每次受到批評或嘲諷,哪怕再尖銳,碧華都不會動怒。他在我們共同參與的某個司改交流群中說:「改革這種事情一直是一點一點往前拱的,每次能有一點點進步就是成功。在各種力量相互制約、各種思想相互碰撞、各種利益相互博弈的背景下,很難形成一種周全詳盡的方案。」
是啊,無論在中央還是地方,作為改革參與者,我們都深知「拱」的艱難。常常跟人感慨,所謂「頂層設計」,精力都花在「頂」上了。中央領導要求司法改革既要有理想,又要接地氣。可真正操作起來,理想主義會被批評為幼稚偏激,接地氣時常被以臉蹌地。與碧華每次見面,我倆都會分享被「黑」的經歷。偶爾我也會表示有些灰心,想調回審判崗位,遠離司法改革。他總會鼓勵我:「哪兒有把船划到江心就棄槳投江的道理,走上這個崗位,就得承擔起這個崗位的使命與責任,這是我們60後法官該有的擔當,也是你們70後法官該有的擔當,未來還會有80後、90後法官接過船槳,把司改事業推進下去。決不能讓我們現在的改革努力,變成未來的改革對象。」鄒碧華的兒子在朋友圈中連發三條消息追念父親
「你使許多事情發芽,而自己被冬天拂去如落葉」
12月10日晚6點,在國家法官學院參加完一個司法改革座談會,回城路上刷著微信,突然在一個法官群瞥到「上海高院副院長鄒碧華去世」的消息,大吃一驚,顫抖著致電上海高院一位朋友。朋友說:「是真的,我正在醫院……。」追問細節,才知道碧華是在赴徐匯區法院參加司法改革座談會途中,突感不適,送院搶救,終告不治。他還是倒在了前行的路上。
回到辦公室,一個人坐了半小時,才緩過勁來。打開朋友圈,無論法官、檢察官,還是律師、學者,所有人都在表示哀悼和致敬。雖然他自嘲自己背了不少「黑鍋」。可令我欣慰的是,那些他認為可能對自己不滿的同行、那些聽過他傳道授業的律師,都在真心誠意地紀念他。
雖然大家常常說「法律職業共同體」,但明眼人都知道,所謂「共同體」,還只是一個一廂情願的傳說。但在碧華離世這天,想像中的「法律職業共同體」,終於在網路上的各種自發悼念中出現。他以自己的遠見卓識、法律素養和對司法事業的熱忱,贏得所有人真誠的敬意。即使在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一名追求卓越、敢於擔當的法官,仍然是受到眾人尊重的。而這些,遠比體制在你入院時送個花籃、追悼時送個花圈要榮耀風光。
幾天前,我編了一則《郵票上的法院與法官》的微信公號,在「法治中國」微信群上感慨中國郵票上何時才會出現司法題材,碧華調侃說:「現在哪兒還有人用郵票啊?應該讓司法入幣才是正道。」這是他在群內的最後一句話。而他的孜孜努力,他為之奮鬥與獻身的,並非個人榮辱,也不是入郵入幣,而是要讓法院更像法院、法官更像法官,讓這個國家的司法,真正擔得起值得擔負的權威與榮耀。
網路上的悼念和追記很多,但我想,如果碧華在天有靈,一定會喜歡他的北大學妹、一位80後廣東法官寫給他的詩,姑且用這首小詩作為結束吧:
「你使許多事情發芽
而自己被冬天拂去如落葉
十二月十日,上海小雨
船到江心
操槳者驟然沉默
耳邊只餘風聲
獨角獸回到了寓言里
誰來馱負巨大的詞語
——有的人說會放棄;
——有的人說會繼承。」
12月11日凌晨於最高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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