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而不自知的大美人，我們都忘了還有她

05-31

還債了。

Sir答應你們的。

一年一度的金像獎，一年一度激起影迷們對香港電影的懷念。

捧杯幸運兒，我們高興又唏噓。

比如和成龍同台的茶水工「蓮姐」楊容蓮，比如終於熬出頭的「平平無奇」古天樂。

還有一位，聲勢不大卻讓人甚是牽掛。

看毒飯群情洶湧的樣子：

第3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

毛舜筠。

讓她獲獎的電影《黃金花》，許多人聽都沒聽過。

內地昨上映，瞄準五一檔，不是什麼大片，也算不上頂級，但毛舜筠的表演，是不容忽視的亮點。

像《一念無明》《幸運是我》那樣，《黃金花》是聚焦邊緣人物的小成本製作，毛舜筠在片中飾演一位自閉症孩子母親。

也是借著這部片，《毒舌》與她搭上線。

Sir今天就結合採訪內容，聊聊這位，美了42年的影后。

提起她的名字，總有一種瞬間被拉回港片黃金時代的感覺。

既熟悉，又陌生。

我們很早就認識她，因為周星馳，因為張國榮，因為那些標誌性的喜劇角色。

我們也幾乎忘了她。

產量減少，回歸家庭，作風低調。

是啊，闊別重逢。

出道42年，金像獎3次提名女主，4次提名女配。

比起古天樂，毛舜筠更有資格配上一個「終於」。

這屆影后的競爭是最激烈的獎項之一。

候選人既有《相愛相親》張艾嘉這樣的戲骨，也有《明月幾時有》周迅這樣的天賦。兩位本土後輩周秀娜、鄧麗欣借文藝片轉型，也不是沒有競爭力。

但比起用終於來形容58歲的毛舜筠得獎，Sir更傾向這是屬於她的——

最好的時機。

登上領獎台，重逢第一眼，還是忍不住感嘆——美啊。

歲月好像幾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過痕迹。

這是19歲的她：

這是58歲的她：

五官的精緻程度，如今多少網紅臉都比不上。

但。

美，也是毛舜筠被貼上的第一個標籤。

當年的毛毛，用現在的話來說，絕對的「C位出道」。

第一部正式主演的電視劇，香港佳視（即後來的亞視）的《紅樓夢》。

1977年開播，是當時史上第一部最完整的《紅樓夢》影視作品。

毛舜筠，演林黛玉。

「香港最美林黛玉」這個稱號，從此便一直跟著她。

可這次「一炮而紅」，卻差點讓她退出娛樂圈。

當時的香港，流行「玉女」形象。

外形出眾的毛舜筠，當然也按照這樣的路線打造。

但這種一塵不染的美，並不屬於毛舜筠。

拍《紅樓夢》時，她每次都沒辦法投入哭戲。

甚至，逼得導演在她旁邊唱歌幫她入戲，可毛舜筠越聽越想笑。

她回憶說，「拍這部戲的時候已經讓我決定退出……往後打算不再拍戲了。」

要知道，當時的她只是一個18歲的小女生。

父母都在電視台任職，經常跟著父母出入的她，因為活潑開朗的性格被台里的監製看上，推薦她當主持人。

父親說她，是全家最搞怪的那個。

帶著小叛逆、小任性，她不想以委屈自己的方式演戲。

美，也是第一個被毛舜筠撕掉的標籤。

做回自己，開始接觸喜劇，開始肆無忌憚地扮「丑」。

《龍的傳人》里鄉土味的師妹，《情聖》里裝瘋賣傻的女騙子，《家有喜事》里的男人婆……

而在高志森的《花田喜事》里，彙集毛舜筠、吳君如、關之琳三大花旦。

唯獨毛舜筠飾演的母夜叉，在戲裡是臉上大胎記，腿上長滿腿毛。

愛笑的女孩運氣不會太差，愛笑的毛舜筠，也在這段時間遇到兩個重要的男人。

一個被她逗笑，一個教她搞笑。

張國榮和周星馳。

和張國榮的戀情，並不像大家印象中的那般情深。

的確，張國榮親口說過，對她一見鍾情，向她求婚。

但兩人的感情，更像孩子間懵懂的相互吸引。

那時張國榮總感覺毛舜筠對自己不理不睬，可能出於逆反心理，不知所措的他決定向她求婚。

戒指都買好了，但這一開口，卻把年輕的毛毛給嚇跑了。

日後成為好友的兩人，面對面回憶起這段「很傻很天真」的戀情，也都笑得停不下來。

後來，兩人成為知己、雀友，連毛舜筠現任丈夫區丁平也是通過張國榮牽線的。

張國榮對毛舜筠，是始於美貌，更陷於她大開大合的搞怪性格，以及對朋友的重情重義。

就像她在奪取影后的獲獎感言里說的，一定要提起她身邊的兩個「姐妹團」。

然後blablabla念了一串人名。

如果說張國榮是她一生的摯友，周星馳就是影響她最深的工作夥伴。

有一次記者問毛舜筠，覺得拍喜劇最重要的是什麼？

「對手」，她肯定地回答。

當然是因為周星馳。

30歲時，她第一次跟周星馳合作《他來自江湖》。

那段時間，她每天都能見到星爺。

每次見面，星爺都會給她帶來前一晚想到的梗，要她和自己一起加到節目里。

有時候太黃暴，不一定能播出，星爺也堅持要加。

對於周星馳對自己的影響，毛舜筠說：

「他的喜劇感是非常厲害，我在他身上學到很多。」

也因為周星馳的熏陶，此後她對喜劇有一種痴迷。

再喜歡毛舜筠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喜劇總有一點過分的誇張。

在《毒舌》與毛毛的專訪中，她說的一句話或許能解釋這種誇張：

曾志偉曾經說，平常看我都是斯斯文文，講話不是很大聲，但是一拍喜劇的時候，狀態從0到100變得很快的，那個爆發力太厲害。他說這個爆發力，不是每一個喜劇演員都能有的。

毛舜筠有令所有演員羨慕的美貌，但這對喜劇演員，並非好事。

一靜下來，觀眾就會被她的臉吸引。

所以，在Sir看來，她的誇張更像是一種對美麗的反叛。

為了極力表現那個內心真實熱愛喜劇的自己，而作出的過度設計。

像《情聖》中那一場讓人津津樂道的一人分飾N角。

兩個騙子相遇，各懷鬼胎。

周星馳裝瞎子，毛舜筠裝好人。

毛舜筠想借瞎子搭自己順風車的時候，把他身上的錢騙走。

於是她偽裝了一場車禍，想讓瞎子幫她賠錢。

前後分別扮演了被撞的阿婆，前來問詢的警察，要槍斃瞎子的解放軍，要咬死瞎子的狗。

五分鐘的戲裡，周星馳始終四兩撥千斤，牽著毛舜筠走。

但在這五分鐘里，毛舜筠始終情緒飽滿——

切換嗓音、卧倒、蹲地、扮狗叫……

沒有一秒掉過鏈子，始終是一個急需要錢的瘋婆子。

僅這一段戲，能看出毛舜筠對喜劇的熱愛。

但對比其他喜劇人，她也的確少了一份執著。

像是許多人拿來跟她對標的吳君如，至今仍在不遺餘力地拍著自己的港式喜劇。

對於帶她走入喜劇世界的周星馳，私下兩人也幾乎沒有聯絡。

無論生活還是作品，毛舜筠總是按自己最舒適的狀態選擇。

毛毛經歷過三次婚姻，但只有跟現任丈夫，著名美術指導區丁平婚後，才組建家庭。

為了照顧孩子，她息影三年。

毛舜筠一家

回歸之後，每年基本只拍一部作品。

而選擇的角色，也從各種搞笑的怪人，變得更傾向家庭。

《大丈夫》的妻子，《早熟》《老港正傳》都是母親角色。

從作品來看，她的戲份，多了不少真情流露的哭戲。

但她也並非不搞笑了。

她的笑，從歇斯底里的討喜，變成富足的樂觀。

比如讓她獲得金像最佳女配的《早熟》。

戲中她扮演一個香港青年的母親，茶樓的咨客。

平時，她是個活潑可愛的母親。

看見兒子來接她下班，馬上像個少女般邁起步子。

在大街上，也不顧旁人眼光跟兒子親密地「調情」。

這依然是毛舜筠的喜劇設計，如今卻一點不顯得誇張。

反而，幾個動作就體現出這位母親的市井味、活潑勁。

《早熟》里毛舜筠有一場哭戲，她對著丈夫曾志偉有一段深情告白。

本來導演讓她一邊哭，一邊說。

她這樣反駁：

導演希望我一邊說一邊哭，讓觀眾感動，但我覺得不需要哭，只要把感受很簡單、直接地講出來就可以了。因為以我的經歷來說，老夫老妻這麼多年，看到對白時可以想哭，但講出來時，未必要用造作的演繹方式。

最終，你看毛舜筠的呈現方式。

開始，眼神飄忽，還有點難為情。

中段，她重重搖了一下丈夫的肩膀。

高潮，情緒越來越濃，在即將哭出的瞬間，匆忙從包里掏紙巾。

擦了兩滴淚，立刻收住。

這也是Sir在電影中最難忘的瞬間。

因為成年人，就是這麼哭的。

沒有海誓山盟，沒有聲嘶力竭，就是對生活的娓娓道來後，眼淚不動聲色就滑下來了。

毛舜筠的表演，有了生活，和對生活的反應。

再比如，《老港正傳》的哭戲。

一邊安撫著吵翻天的父子倆，一邊給兒子盛湯，讓老爸坐下吃飯。

嘴裡一邊哭一邊念：

無論多艱苦，就算一天只有十塊錢

我們也一定三菜一湯，而且有菜有肉

再再比如，新作《黃金花》的哭戲。

老公受不了多年照顧自閉症兒子的苦悶，準備離家去找小三。

兩人扭打在一起的時候，毛舜筠竟然聲嘶力竭地喊著：

我買了你的菜啊！不準出去！

好笑嗎？

一點也不。

這種半真半假的戲謔，不就是十年如一日的家庭主婦，被逼上絕路時的條件反射。

拍戲只是我的一部分。結婚有了小孩之後，家庭才是我最主要的部分。
如果沒有孩子，那種孩子和母親的關係也不能夠完全的表達出來，就算我看過也沒有那種感受。

她最看重親情，促使她接下這個角色。

她熱愛生活，讓她演繹好了這個角色。

這個角色，讓她捧得期待多年的獎盃。

這座獎盃對於毛舜筠，來得時機正好。

當她走上領獎台，有人說，這個讓我們笑了30年的女人，終於哭了。

但其實，很多人沒有發現。

從很早開始，毛舜筠的笑就多了一層曖昧的底色。

Sir在看《黃金花》時，印象最深刻的一個瞬間。

毛舜筠在KTV里，跟屋邨里的師奶們唱歌。

獨自照顧自閉症兒子的幾十年里，她好像都從沒有這樣跟朋友出去放鬆過。

她拿著麥克風，一邊唱……

但她的臉，卻在這幾秒鐘里不停轉換著哭和笑的表情。

這個瞬間，她無疑是快樂的，但同時又夾雜著多年累積的酸楚。

就一個瞬間，讓Sir確定她絕對配得上這個競爭最激烈的「最佳女主角」。

如果說，這只是演戲。

Sir還有一個例子。

哥哥去世後，毛舜筠在TVB的《最佳女主角》接受採訪。

她回憶起Sir在前文提起的，跟哥哥面對面聊天的那一次。

全程，標誌性的大笑——

「哈哈哈哈，當時我們一起笑到肚子都疼了。」

但，仔細看。

拉近看。

她的眼裡，全是淚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