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遺忘的魯迅遺物:那枚生鏽的圖釘

朱安女士(1878-1947)

謹以此文紀念朱安女士逝世七十周年。

她活了六十九歲,孤獨的度過了四十多個春秋。

回想起來,

她一生中快樂的那段日子,人們叫她安姑。

其他的時候,她叫朱安。

01

光緒三十二年六月初六,是她出閣的大喜之日。下花轎時,她掉了一隻繡花鞋,後來老人們都說,那恐非吉兆。

 

繡鞋並不是無緣無故掉的。

 

五年前,她許了周家台門的大少爺,父母之命。大少爺是水師學堂的學生,祖父是京官,犯錯入獄,家道雖然中落,也算書香門第。成親在即,他卻留洋日本,婚期一推就是五年。

 

婆婆說,大少爺在日本作了新青年,託人捎話回來,請安姑放腳。母親說,好人家的女子都是三寸金蓮,大腳醜陋鄙俗,成什麼體統!夾縫中的小女子唯一能做的,便是婚禮時在其大如船的繡鞋里塞棉花。萬般小心,鞋還是掉了一隻。

 

當夜,月色凄寒。

 

蓋頭久久沒掀,大少爺坐在太師椅上,低頭翻書不語。她在蓋頭下瞥見牆角的一隻蝸牛,一點點向上爬,很慢,彷彿時間。她活了二十八歲,從沒有離開過紹興,這時心內卻有點憎恨起日本來:是日本之行讓大少爺換了個人。她預感世道變了,只是不知這新世道還容不容得下一個舊女子。

 

洞房花燭,彼此默然的一夜。第二天,大少爺沒有按老規矩去祠堂,晚上,他獨自睡進了書房。第四天,他就回日本去了。

紹興魯迅舊居

 

02

 

宣統三年,她的婚姻走到了第五個年頭。

 

大少爺回國兩年了,先在幾間中學堂當教員,現在是紹興師範學校校長,全家都尊他一聲「大先生」。

 

大先生從不歸家過夜,偶爾行色匆匆地回來,懷抱許多書,她看不懂。他和娘娘說話,「國民革命」、「中華民國」,大抵是些國事,知她不懂,也不對她多說。她沉默地聽,寂靜地看。他時而激昂,時而悲憤的模樣,讓她很喜歡:他是做大事的人。

 

她偶爾出門,街頭巷尾的茶館談的都是「革命」,人們與從前大不一樣。不束辮的男人、不裹腳的女人,日多一日。大先生是摩登人物,對這新氣象,自然是喜悅的。她卻是箇舊人,邁著三寸金蓮,被風雲突變的世道裹挾著,顫巍巍地撞進新時代,往哪裡走,她不知道。

 

在家中,她在他眼裡彷彿空氣,她心裡只有「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他也絲毫不快樂,拚命抽煙、喝酒,寫信給摯友許壽裳,說自己「荒落殆盡」。

 

她實在忍不住了,在家宴上數落他兩句,他一言不發。很多年後,孫伏園回憶,大先生後來說:她是有意挑釁,我如答辯,就會中她的計而鬧得一塌糊塗;置之不理,她也就無計可施了。

 前排:羽太芳子、魯瑞、羽太信子

後排:周建人、不詳、周作人

03

 

民國了,皇帝換成了大總統。

 

大先生去了北京。他的二弟卻從日本回來了,帶了個日本女人,她生平第一次見到的外國人,竟然就是自己的妯娌。後來,三弟也回來了,娶了這個女人的妹妹。他們在家裡說日本話,做日本菜,過日本人的生活。她在一邊看著,有點新鮮,又覺得自己多餘。

 

二弟、三弟接連生了兒女,她不識字,托娘家小弟寫封信。

 

先生樹人: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望納妾。

妻朱安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

 

跟以前所有紹興朱家寄去的信一樣,大先生沒有回復。他死後,學生們整理書信日記,發現了兩件事:他一直記著這封信,日記評語只有兩個字:頗謬;在那前後,他有很多信給弟媳信子,寫日本字,也寫中國字。

 

大先生在京里做官,手頭寬裕了不少,要接母親北上,她自然也要跟著一起。臨行前,她回了一趟娘家,和寡母、兄弟、弟媳和侄子拍了一幀照片。她知道,此一去,山高路遠,再無回來的機會。離開紹興當天,碼頭上送行的娘家人,只有同樣瘦小的胞妹。

 

三年後,朱家台門被賣給別人,她的「家」,再也回不去了。

 

人生盡處是荒涼。

朱安(右)離開紹興前最後一張照片

 

04

 

來到北平她才知,大先生聲名竟如此顯赫。來訪八道灣的客人絡繹不絕,有小學生,也有大人物。每遇客訪她都居於後屋——他應該不想她出面待客。大先生由內而外都是革新,只有她是他的一件舊物。在她的記憶里,北京只有老鴰憔悴的哀啼,日子裡全是乾枯的味道。

 

一天,周家老太太念叨,大先生的褲子還是三十年前留學東洋時候的,已經補了多少回。她實在看不過去了,做了一條棉褲,等大先生上衙門的時候,偷偷地放在他的床上,希望他不留神能換上。萬不料,第二天,褲子被大先生扔了出來。

 

又一晚,大先生破天荒與她閑聊幾句,說記憶中最抹不去的美味,是一種雪白米糕。她立刻附和道,我也記得那味道,確是好吃。大先生立刻板起臉,走進書房——那米糕是他在日本時吃過的,中國並沒有這種食品。他自己的回憶里,不需要一個多餘的她。

 

大先生、二先生恩斷義絕。搬家的那天晚上,大先生在日記里寫下:「八月二日,下午攜婦遷居磚塔衚衕六十一號。」在他所有的日記里,稱她作「婦」的,只有兩次。

 

大先生得了肺病,終日咳得厲害,只能吃流食。她寫信給娘家小弟,托他去東昌坊口的咸亨酒鋪買鹽煮筍和茴香豆寄來北京,她磨碎煮進粥里。大先生好了一點,她常走十里路,買「稻香村」自製的各式南味糕點。大先生恢復得很快,待她亦不似原先淡漠,她病了,大先生雇了黃包車,親自扶著她去看病,甚至將她的卧室作為書房。在她看來,莫不是一種恩賜。

 

只是這樣的相處,並沒有拯救她。

 朱安(左)在北京居所

05

 

越來越多的女學生到家裡來了。她們剪短髮、穿黑布裙、落落大方、談吐不凡。而她年近五十,臉色蠟黃、少言寡語。她們看她,彷彿在看一件古董。

 

也只有在她們來的時候,才會聽見大先生的笑聲。他跟她們一起喝酒,醉了還會拍打她們一個個的頭;他也替借住家裡的女學生剪頭髮。原來大先生不是一直都那麼冷冰冰的。

 

女孩子們曾經問大先生,為何不把她送回紹興去呢?這樣彼此好過。大先生回答:這是母親送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負有贍養義務。

 

她出現了。

 

高顴骨,短髮,皮膚黑,個子很小,標準嶺南人長相,說話不會翹舌。先生講新國文,久居北平,京腔很重,有時糾正她,她便撒嬌似的說「講乜嘢?」先生笑,眉目間的情意展延,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暖。

 

大先生帶她離開了北京。

 

有一次,她夢見大先生領著一個孩子來了,她跟周老太太說,夢時有些生氣。老太太不以為然,她盼望有一個孫子在自己跟前「走來走去」。

 

她有點難過。以前,她覺得自己是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到牆頂的。可是現她沒有力氣爬了。

 晚年朱安

06

 

大先生走了。

 

報喪的信是許廣平從上海寄來的。在遺囑中,大先生對自己的後事及家人做了交代,對朱安,隻字未提。

 

她身披重孝,在南屋陶元慶畫的大先生像下,設置了祭奠的靈位,又供上文房用具和大先生喜歡的煙捲、清茶和點心,無言地表達了對這個熟悉的陌生人的哀悼。

 

七年以後,周老太太也走了。她從此拒絕二先生任何經濟上的支援:大先生走了,娘娘(婆婆)也走了,她不應該再拿周家的錢。

 

家徒四壁,一日兩餐,只有湯水似的稀粥,就幾塊醬蘿蔔。萬般無奈之下,她想到了大先生的藏書。許廣平、內山完造聽了消息,立即寫信阻止售書,還推舉唐弢、劉哲民二人去北京西三條的家裡去勸阻。

 

她有點生氣,「你們只說大先生的遺物要保存,我也是魯迅的遺物,誰來保存我呢?」唐弢說,日本憲兵逮捕了許廣平,海嬰一個小孩子,也很艱難。她的態度立即發生了變化,發表聲明說,魯迅著作版權和遺產問題,由許廣平全權處理。當她聽到海嬰病已痊癒,說,大先生就這塊肉了,為什麼不將海嬰帶到北平,讓她看看。

出獄以後,許廣平回來過一次,整理大先生的藏書。兩個女人在院子里,頭髮都花白了。大先生唯一的孩子海嬰,她卻至死沒有見過。

 

據說,各界捐款,她一概拒絕,只收下了中央訓練團主任秘書鄭彥芬送來的錢,鄭秘書說,「這是蔣委員長特意給你治病和貼補家用的。」

 

四年以後,她終於也走到了生命的末尾。臨終前,她說想葬在大先生的墓旁,這當然不可能。

又過了二十年,破四舊,西直門外保福寺她的墳塋也被破掉了。

 

世間再沒有朱安這個人留下的一點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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