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釵系列:林黛玉和薛寶釵

李錦文內容提要 文章評述了林黛玉和薛寶釵的不同的性格特徵,指出她們是兩種類型的人物:一個是反對封建禮教追求個性解放追求愛情婚姻自由的叛逆女性,一個是謹守封建禮教和封建道德的正統女性。由於她們的思想性格不同,她們對愛情的觀點和態度也就不同,因而使得封建統治者在賈寶玉的婚姻問題上作出了殘忍的決策:趁賈寶玉神志不清的時候採取偷梁換柱的手段,造成了「黛死釵嫁」,寶玉出走,寶釵卻守活寡的悲劇。關鍵詞 林黛玉;叛逆女性;淚盡而死;薛寶釵;正統女性;守活寡在《紅樓夢》第五回里,賈寶玉在警幻仙姑的帶領下神遊太虛幻境,看了「金陵十二釵」的冊子,聽了《紅樓夢》的曲子,預告了這些女子的悲劇的命運。雖然賈寶玉當時並不懂得它的意義,但在後來卻一個一個地驗證了她們的悲劇的結局。在這十二釵中,林黛玉和薛寶釵共一首詩,也共一支曲,而且排在最前面。這是由於她們同時愛著一個賈寶玉,也由於她們的愛情糾葛造成了《紅樓夢》的中心事件,即賈寶玉的愛情婚姻悲劇,這是封建社會大觀園悲劇的高峰。林黛玉——焦首朝朝還暮暮林黛玉出身於書香門第,她的父親林如海是前科的探花,後升任蘭台寺大夫,欽點巡鹽御史;母親是榮國府賈母的親生女兒。林黛玉生得聰明俊秀,父母對她愛如掌上明珠,延師教訓,因此從小知書識字。但因她命薄,幼年就死了母親,賈母憐惜,將她接來身邊撫養;不久又死了父親。從此林黛玉孤苦伶仃,無依無靠,雖說在外祖母家,也總覺得是寄人籬下,常常遭人白眼,受人冷遇,因此養成了一種孤僻高傲的性格。因為她一無所有,只有用自己的高傲來作為抵禦別人對她的輕蔑的武器了。又因為在賈府和賈寶玉從小一起長大,「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張床兒上睡覺」,因而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以後年歲稍大,漸省人事,加之兩個人思想相通,就漸漸地產生了愛情。等到薛寶釵進了賈府以後,在爭奪賈寶玉的愛情問題上,形成了不可調和的矛盾。雖然這種矛盾時隱時現,有時和緩,有時激烈,但是直到林黛玉「淚枯」而死,這種矛盾總是在鬥爭著,在衝突著,在發展著,一直沒有停止過。林黛玉的性格是鮮明的,也是獨特的。一、生性孤僻高傲,憂思苦悶林黛玉來到賈府以後,心裡一直記掛著她母親曾經說過的話:「外祖母家與別人家不同。」因此她想:「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由於她心裡總是綳著這一根弦,因此經常感到苦悶,別人可以大聲歡笑,她卻不能,長此以往,她就養成了一種孤僻的性格。如有一次,在第八回,她去梨香院看望寶釵,正碰上寶玉也在那裡:一見寶玉,便笑道:「哎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讓坐。寶釵笑道:「這是怎麼說?」黛玉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這是什麼意思?」黛玉道:「什麼意思呢?來呢一齊來,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我來,間錯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熱鬧。--姐姐有什麼不解的呢?」林黛玉確實自有她的道理,就是不要太冷落,也不要太熱鬧,免得在熱鬧過去以後,更加冷落,更加難耐。不僅如此,她還每每觸事觸景,想起自己孤獨無依的苦楚。如有一次探春、湘雲、李紋、李綺等到瀟湘館來看她,第八十七回有這麼一段:忽聽得「唿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停了一回兒,又透過一陣清香來,眾人聞著,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象什麼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里的,那裡還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怎麼不竟說『是』桂花香,只說似乎『象』呢?」湘雲道:「三姐姐,你也別說。你可記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秋桂開的時候了,你只沒有見過罷了。……」……於是黛玉一面說著話兒,一面站在門口,又與四人殷勤了幾句,便看著他們出院去了,進來坐著,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因史湘雲說起南邊的話,便想著:「父母若在……南邊的景緻,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迹……多少下人伏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是前生作了什麼罪孽,今生這樣孤凄!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只以眼淚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裡去了。通過這一段心理描寫,真的活畫出了黛玉當時的神態了,她想像「父母若在」正可觀賞「南邊的景緻」,特別是「多少下人伏侍」,「惟我獨尊」的優越地位,對照「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於是又想起李後主的話來,一種孤凄的感覺忽然生髮出來。這一種強烈的對比,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也正是她的孤僻性格所以形成的原因。但是林黛玉又不甘示弱,她在內心深處總想要與她的這種命運進行抗爭,因此又特別顯得高傲,一般不願意與別人周旋,特別是不願意故作虛偽去逢迎別人,因此在別人的心目中,黛玉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也就不願意與她接近。豈止是下人們,就是那些朝廷命官,王侯貴族,黛玉也一向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也不勸寶玉去求取什麼功名,走什麼「仕途經濟」的道路,這是他們的思想相通之處。但寶玉對北靜王卻很愛戴,不料卻和黛玉發生了衝突,如第十六回: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蕶苓香串珍重取出來,轉送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來的。我不要這東西。」遂擲還不取。這真是「膽大包天」,在那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裡,竟然膽敢藐視王權,只有那具有反叛精神的林黛玉才敢說出這樣沒有禮法的話來。對北靜王如此,那麼對賈府的統治者賈政呢?林黛玉雖然不敢明目張胆地說出反對的話來,但每當賈政在時,她總是緘默不語,實際上是以她的沉默來表示她對賈政扼殺青年一代的抗議。在第八回里,賈寶玉與林黛玉在梨香院薛寶釵家不期而遇,薛姨媽叫寶玉喝酒,寶玉的奶媽李嬤嬤不讓他喝,並用「你可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來威脅他: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悅,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忙說道:「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只說姨媽這裡留住你。--這媽媽,他又該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寶玉,叫他賭賭氣;一面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奶媽也素知黛玉的為人,說道:「林姐兒,你別助著他了!你要勸他,只怕他還聽些。」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著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了一口,想來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吃,也未可知。」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寶釵也忍不住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的這個顰丫頭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李嬤嬤見勸不了寶玉,就抬出賈政來威脅他。這時寶玉有點害怕,偏偏林黛玉不信這一套,而用她尖酸刻薄的話回敬李嬤嬤,以發泄心頭的不滿。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林黛玉同賈寶玉的思想是相通的:即不想讀書上進去追求什麼功名富貴,而且她比寶玉更有辦法,寶玉不願讀書,但是害怕賈政查問,林黛玉卻告訴他一個逃避的法子:「舅舅若叫,只說姨媽這裡留住你」。就是賈政派人來叫,也可以不去。正是基於這個原因,她故意說一些氣李嬤嬤的話,使她再無法開口,也正因為如此,林黛玉的尖酸刻薄也就出了名了。另一次是第二十回,湘雲來了,寶玉和寶釵一起來看她,黛玉嫉妒,賭氣回房去了,寶玉只得去找她勸解。正在他們互訴衷腸之時:二人正說著,只見湘雲走來,笑道:「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幺『愛』三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會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個好的。」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可那裡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分開。在這裡,黛玉和湘雲之間又發生了衝突。既表現了黛玉講話尖刻,愛挑人毛病的孤傲的性格,又間接地表現了寶釵的性格,以及釵黛之間的矛盾和衝突。但是黛玉性格孤僻,王熙鳳等人卻偏偏要給她難堪,要取笑她。有一次,第二十二回,因寶釵過生日,賈母專門為她備酒戲慶賀,寶釵點了一出《山門》的戲,寶玉不喜歡,寶釵就說了這齣戲的許多好處,並念了其中的《寄生草》曲子: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靜些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就《妝瘋》了。」……賈母深愛那做小旦的和做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的。因問他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了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給他兩個,又另賞錢。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瞧不出來。」寶釵心內也知道,卻點頭不說;寶玉也點了點頭兒不敢說。湘雲便介面道:「我知道,是象林姐姐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象他!」唱戲的女孩子,像貌有點像林黛玉,王熙鳳提了出來,就是為了打趣黛玉,但又不敢明言,寶釵寶玉也不敢明言,但湘雲心直口快,一脫口就講了出來,「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短短的一段就把各種人物的神情心態都反映出來了。這裡沒有直接寫黛玉,黛玉的反映如何?作家又通過湘雲和寶玉的對話間接地反映出來,同時又通過寶玉和黛玉的對話,直接進行刻畫:晚間,湘雲便命翠縷把衣包收拾了,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時候包也不遲。」湘雲道:「明早就走,還在這裡做什麼?--看人家的臉子!」寶玉聽了這話,忙近前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出來了,他豈不惱呢?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了我,豈不辜負了我?要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人,與我何干呢?」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望著我說。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別人拿他取笑兒都使得,我說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說話,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頭么!」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壞心,立刻化成灰,教萬人拿腳踹!」湘雲道:「大正月里,少信著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歪話!你要說,你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別叫我啐你。」寶玉本是關心湘雲,卻惹得湘雲惱他。寶玉只好去找黛玉,「誰知才進門,就被黛玉推出來了,將門關上。」不管寶玉怎樣叫她,她總不理睬。到底是什麼原因呢:黛玉冷笑道:「問我呢!我也不知為什麼。我原是給你們取笑兒的,--拿著我比戲子,給眾人取笑兒!」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也並沒有笑你,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黛玉又道:「這還可恕。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兒?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輕自賤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間的丫頭。他和我玩,設如我回了口,那不是他自惹輕賤?--你是這個主意不是?你卻也是好心,只是那一個不領你的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人』。你又怕他 得罪了我,--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呢?」林黛玉本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哪裡容得別人把她比戲子?這個事本是王熙鳳挑起來的,但是王熙鳳倒乖,偏偏不敢明言,別人也不敢明言,為的是怕黛玉惱;湘雲明言了,寶玉卻為她捏一把汗,怕她得罪了黛玉,於是連忙向湘雲使眼色,不想卻被黛玉看到了。因此湘雲惱他,黛玉也惱他,而且認為他比別人不比不笑還利害,因此一股無名火發在寶玉身上,使得寶玉進退兩難。但是我們卻不能據此責怪黛玉,說是黛玉太小心眼了。只要設身處地想一想黛玉的處境就會理解:她原是孤苦無依才投奔了來的,何況她又生性聰明過人,對任何細微的事物都非常敏感,因此不如意的事自然就會時常襲來。在「病瀟湘痴魂驚惡夢」以後,當探春湘雲來看她時,「黛玉見他二人,不免又傷起心來。因又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他們?況且我不請他們,他們還不來呢?』」正當探春、湘雲要走的時候,卻發生了如下的情節,請看第八十三回:忽聽外面一個人嚷道:「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個什麼東西,來這園子里混攪!」黛玉聽了,大叫一聲道:「這裡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兩眼反插上去。原來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著賈母疼愛,然在別人身上,凡事終是寸步留心。聽見窗外老婆子這樣罵著,在別人呢,一句是貼不上的,竟象專罵著自己的。自思一個千金小姐,只因沒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罵,那裡委屈得來?因此肝腸崩裂,哭的過去了。紫鵑只是哭叫:「姑娘怎麼樣了?快醒來罷!」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過這口氣,還說不出話來,那隻手仍向窗外指著。這一段,實際上是「驚惡夢」的繼續。惡夢中,黛玉曾苦苦地哀求賈母讓她留下來,賈母卻並不應許。因此現在她聽到老婆子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來這園子里胡攪!」自然就會疑心是罵她來了。可憐黛玉在一氣之下,竟然肝腸崩裂,哭的死過去了。由此可見黛玉心靈的創傷是何等的嚴重!作家在這裡描寫得多麼逼真傳神:「半晌,黛玉回過這口氣,還說不出話來,那隻手仍向窗外指著。」多少疑惑,多少創傷,多少難言的苦楚,都在這隻手上表示出來了。黛玉的憂思苦悶,還表現在「牡丹亭艷曲警芳心」和「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兩回書中。在第二十三回,賈寶玉和林黛玉一起偷看了《西廂記》一書後,寶玉被襲人叫走,黛玉一個人悶悶的,正想要走回房去:剛走到梨香院牆角外,只聽見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朵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細聽,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再聽時,恰唱到:「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一般人看戲聽曲子,看了聽了也就過去了,有誰去細細體會呢?但黛玉卻不是這樣,當她聽到《牡丹亭》里「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的時候,心裡就「十分感慨纏綿」,越聽下去,越與自己的思想關聯,「不覺心動神搖」,「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此時古人詩中詞中之句,《西廂記》中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在這裡,作家將黛玉的心理狀態、動作舉止都細細地描畫出來,使讀者如見其人、如睹其貌,如探其心。使得林黛玉那種聰明俊秀,如花美眷的像貌,那種如醉如痴,心痛神馳的神態,那種與曲中意境融為一體,與曲中韻律產生共鳴的心境,都活生生地呈現在讀者眼前。使得我們禁不住驚嘆:這就是黛玉,這就是聰明過人,又孤苦伶仃,因而內心深處蓄積著「閑愁萬種」的黛玉,這就是作家所著意創造的具有獨特個性的林黛玉,正如黑格爾所說的「這一個」而不是任何別的一個。林黛玉同薛寶釵曾經有過矛盾,兩個人的性格又迥然不同:薛寶釵隨分從時,林黛玉卻孤高自許。因此給讀者的印象是,薛寶釵端莊大方,林黛玉卻是任性小氣。但是曾幾何時,林黛玉的任性小氣的性格卻在讀者的眼中心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取代它的卻是真摯誠懇,以及對於寶釵的敬重,這個問題,本篇在《薛寶釵》篇將專門論及,現在再來看看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對薛寶釵披肝瀝膽地訴說自己的心思以後,要求寶釵晚上再來,而寶釵也欣然應允了。此時林黛玉把薛寶釵完全當成了知己,再沒有猜疑之心了。她多麼盼望能和寶釵多聚一會兒,多說一說體己的話兒。可是意外的情況發生了: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時候了,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為《秋窗風雨夕》。詞曰: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淚燭搖搖熱短檠,牽愁照眼動離情;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羅衾不耐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如伴離人泣。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秋風苦雨,多麼陰沉,多麼凄涼,襯托著林黛玉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子,因此顯得心境更苦,秋夜更慘。在這種凄苦的心境下,林黛玉揮筆寫下了《秋窗風雨夕》之詞,盡情地抒發她那種苦悶的心思也就是很自然的了。試看南宋女詞人李清照的《聲聲慢》:「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已經是夠苦的了。但是林黛玉和她比較起來,卻又更進一層了:「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如伴離人泣。」李清照哀嘆:「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林黛玉卻是痛哭:「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在這裡,林黛玉真是一字一淚,一字一血,凄風苦雨,孤苦無依,情與景合一,情與景交融,從而更加突出了林黛玉的獨特的性格和苦難的命運。這天晚上,本來林黛玉約好了薛寶釵過來說說話兒,而薛寶釵也是欣然應允了的。由於秋風秋雨的原故,寶釵失約了,而黛玉也並不責怪她。正當黛玉寫完《秋窗風雨夕》的時候,出乎意外地寶玉卻來到了:吟罷擱筆,方欲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盡,只見寶玉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道:「那裡來的這麼個漁翁?」……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緻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閑常下雨時,在家裡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斗笠有趣:上頭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頂子來,只剩了這個圈子;下雪時,男女都帶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那漁婆兒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來這話恰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了,後悔不迭,羞的臉飛紅,伏在桌上,嗽個不住。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覺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記熟了。」正在黛玉傷心的時候,寶玉來訪使得黛玉也意外地開心了。因此她一見寶玉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就開玩笑地說:「那裡來的這麼個漁翁?」寶玉問了她的病情以後,向她介紹了這三樣東西:斗笠,蓑衣,一雙棠木屐,都是北靜王送的。並說這斗笠,「下雪時,男女都帶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但是黛玉不要,她說:「戴上那個,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那漁婆兒了。」黛玉在無心中說出的話,恰好與方才說寶玉是漁翁的話相連了,因此黛玉「後悔不迭,羞的臉飛紅,伏在桌上,嗽個不住。」妙就妙在寶玉並不留心,因此黛玉儘管自己害羞,卻並不尷尬。作家在這裡對人物觀察得很細,描寫得也很細。黛玉那種細微的心理活動,作家都如實地把它描畫出來了。寶玉走後,寶釵打發兩個婆子送了一大包燕窩來。黛玉又很開心,留她們吃茶:婆子笑道:「不喝茶了,我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賭兩場了。」一個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沾了光了;橫豎每夜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又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悶。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兒了。」黛玉聽了,笑道:「難為你們。誤了你們的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們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有兄;一面又想寶玉素昔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這一夜,可說是林黛玉的「傷心——開心——傷心」三部曲。約好了寶釵,寶釵未來,秋風秋雨,使她感到傷心,因此寫下了《秋窗風雨夕》,抒發自己的憂思之情;寶玉來訪使她心靈感到極大的安慰,因此她非常開心。寶玉走後,她可能又會感到冷清,感到傷心,恰在這時,薛寶釵打發人送了一大包燕窩來,黛玉重又感到開心,由於開心,對婆子們的講話也很客氣。但是婆子們走後,「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有兄;一時又想寶玉素昔和睦,終有嫌疑;又聽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重又墜入了傷心。而這種感情的大起大落,正好真實地反映了林黛玉孤苦無依的思想感情和心理狀態。二、追求個性解放,追求婚姻自主封建社會的婚姻制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照封建禮教是:「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青年男女根本不能相互接近,女孩子只在閨房裡學女紅針黹,不可會見男客,更不要說談情說愛了。賈寶玉和林黛玉都出身於書香門第,在詩禮簪纓之族的榮國府,這種封建禮法自然是非常嚴格的。但就是在這個封建禮教森嚴的榮國府里,由於賈母的溺愛,竟然讓賈寶玉從小在姐妹隊里長大,而且讓賈寶玉和林黛玉住在一起,因而在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請看第五回:那寶玉也在孩提之間,況他天性所稟,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如一體,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與黛玉同處賈母房中,故略比別的姊妹熟慣些。既熟慣,便更覺親密;既親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毀。這日不知為何二人言語有些不和起來,黛玉又在房中獨自垂淚,寶玉也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迴轉過來。在那封建禮法非常森嚴的榮國府,竟然有這麼一塊「自由王國」的小天地,因而使得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較別的姐妹不同,「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但是人總有感情的變化,既有喜也會有憂,有「言和意順」的時候,也會有口角的時候。而林黛玉一碰到不高興的事,就會傷心,就會流淚。幸好寶玉能夠百般的俯就,因此使得「獨自垂淚」的黛玉也能夠「漸漸的迴轉過來」。實際上他們的感情就是在「不和」與「俯就」以後的和解中漸漸地發展起來。林黛玉雖然是個千金小姐,但是卻心靈手巧,做的針線活非常精巧,她給寶玉做了一個荷包,寶玉非常珍重,把它帶在身邊。在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賈寶玉得以施展了他的才能,賈政雖然口頭上沒有稱讚,有時還要喝罵幾句,但內心卻是很高興的。寶玉的小廝們見寶玉展了才,得了彩頭,因此都一窩蜂把寶玉身上所帶之物全搶了去: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必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黛玉聽說,走過來一瞧,果然一件沒有,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忙趕過來,--早已剪破了。寶玉曾見過這香袋,雖未完工,卻十分精巧,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裡面衣襟上將所系荷包解下來了,遞與黛玉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東西?我何從把你的東西給人來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著頭一言不發。寶玉道:「你也不用鉸,我知你是懶怠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而去。黛玉越發氣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鉸。寶玉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合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說著賭氣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寶玉身邊的佩物,被小廝們全搶了去,一件不存,唯獨黛玉做的荷包帶在裡面,未被搶去,黛玉卻錯怪了寶玉,將香袋鉸了。因此寶玉纏著她,要她再做: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裡我跟到那裡。」一面仍拿著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兒另替我做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興罷了。」在這一段里,黛玉和寶玉那種非同一般的親密關係得到了充分的表現。表面看來,林黛玉經常生賈寶玉的氣,如第二十二回,寶釵過生日那回,因王熙鳳挑起用戲子來取笑黛玉的事,黛玉卻把氣出在寶玉身上。寶玉也不分辨,就「轉身回房」去了: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的,一言也不發,不禁自己越添了氣,便說:「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了,--也別說話!」話是這麼說,其實林黛玉自己就做不到。她「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假以尋襲人為由,來看動靜。」從襲人交給她的一張紙條,知道寶玉在「參禪」了。黛玉就將紙條拿回去,次日和寶釵、湘雲同看。此時寶釵也後悔,她不該給寶玉講了「寄生草」曲子,惹起了他的一些瘋話。但是黛玉卻不以為然,說:「等我問他,……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於是她們三人一起來見寶玉:黛玉先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湘雲也拍手笑道:「寶哥哥可輸了!」黛玉又道:「你道『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云:『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如果寶玉真的「參禪」了,那不是糟了?但是黛玉憑著她的聰明機智,憑著她的學問,幾句話就把寶玉問倒了,寶玉只得說:「誰又參禪了,不過是一時的玩話兒罷了。」由此可見,林黛玉對賈寶玉是十分關切的。因為賈寶玉一直是她的知己,是她的心上人,她把寶玉完全同自己連在一起了。林黛玉和賈寶玉戀愛的事,王熙鳳當然知道,因此,一有機會就要取笑她,如第二十五回: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一點子茶葉,就使喚起來人來了。」鳳姐笑道:「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眾人都大笑起來。黛玉漲紅了臉,回過頭去,一聲兒不言語。寶釵笑道:「二嫂子的詼諧真是好的。」黛玉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的討人厭罷了!」說著又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給我們家做了媳婦,還虧負你么?」指著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配不上?門第兒配不上?根基兒家私兒配不上?那一點兒玷辱你?」黛玉起身便走。鳳姐口頭上說黛玉,但內心卻想著寶釵,因為門第兒,根基兒,家私兒只有寶釵才配得上;林黛玉雖然也出身於書香門第,卻並不是高門大族,何況她現在已經是父母雙亡,一無所有了。但是林黛玉並沒有了解到鳳姐的真意,有時竟也錯認為鳳姐說的是真話:「又兼侍書說是鳳姐說的,老太太的主意,親上做親,又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誰?」由此看來,林黛玉真心地愛著賈寶玉,這是確定無疑的了。但是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愛情總有點擔心,總有點懷疑,原因是她面前不僅有一個勁敵薛寶釵,而且還有個史湘雲。寶釵有「金鎖」,湘雲有「金麒麟」,對於黛玉來說,都是巨大的威脅。因此她一有機會,總要在寶玉面前提起「金玉」之事,以此試探寶玉的心。請看第三十二回:這裡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著,似乎有拭淚之狀,便忙著上來笑道:「妹妹往那裡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了?」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沒幹,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又這麼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得死活。」黛玉笑道:「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好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些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這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要緊,筋都疊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林黛玉因為在無意中聽到了賈寶玉和史湘雲對自己的議論, 心裡知道寶玉確實是自己的知己,因而一時「又驚又喜又悲又嘆」,禁不住流下淚來,偏偏又讓賈寶玉看到了,賈寶玉「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這一細節,表現了賈寶玉對她的關切。但林黛玉卻「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又動手動腳的。』」賈寶玉連忙賠禮解釋,說自己「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得死活」了。這時林黛玉卻又試探賈寶玉,說:「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好呢!」這的確是林黛玉的心病,她害怕「金玉」的邪說會無端地破壞了她和寶玉的愛情,會造成他們之間的悲劇命運。而實際上賈寶玉卻是「重人」而「不重這邪說」的,他不信「金玉」之說,而忠誠於林黛玉的感情:「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而且賈寶玉也曾多次向林黛玉表白過,可林黛玉卻偏要多疑,偏要經常提起「金玉」之事,這一次又使得賈寶玉急的一臉汗了。此時,作家又為讀者描繪了另一相似的細節,林黛玉的細節:林黛玉見賈寶玉著急,「也近前替他拭面上的汗。」這兩個細節給讀者的印象是深刻的:一個是「試淚」,一個是「拭汗」,賈寶玉和林黛玉都是由於關心對方而做出了很自然的舉動。但是在賈寶玉為林黛玉「拭淚」時,卻遭到了林黛玉的一頓責罵;可就在一瞬間之後,林黛玉自己竟也為賈寶玉拭起汗來了。作家這樣寫,是有意將兩個相似的細節顯示給讀者,讓讀者透過這種表面的現象去發掘林黛玉的內在的性格。因為林黛玉出身於書香門第,從小知書識字,當然懂得「男女有別」,何況現在年紀已大,因此警告寶玉不能對她動手動腳。但她對於寶玉卻又確實是滿懷深情,因此看到寶玉著急,她又於心不忍,也就禁不住替他拭汗了。這兩個細節,真實地再現了他們當時的心理狀態,反映了他們共同的思想基礎和叛逆性格。賈寶玉因為金釧兒和琪官兒的事情出來,被賈政打得死去活來。正在賈寶玉傷重昏迷之際,在第三十四回,林黛玉悄悄地來到了他的身邊:這裡寶玉昏昏沉沉,只見蔣玉函走進來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剛要訴說前情,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他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嘆了口氣,說道:「你又做什麼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麼好呢?我雖然捱了打,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別信真了。」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里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又奇了。好好的,怎麼怕起他來了?」黛玉急得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們拿咱們取笑兒了。」寶玉聽說,趕忙的放了手。寶玉捱了打,很多人都來看他,但作家寫起來各各不同。寶釵來時,早有丫頭報說:「寶姑娘來了。」鳳姐來時,還在院外,就有人報:「二奶奶來了。」聲勢多麼浩大。只有林黛玉來,是靜悄悄的,沒聲沒息的,正在寶玉「半夢半醒」之時,「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看到黛玉「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從這種形象可以想像他悲傷的程度了。寶玉看到黛玉來了,「忙又將身子欠起來」,「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但即便在這種痛苦的境況中,寶玉還在為黛玉著想,忙安慰黛玉,說他這樣子是裝出來的,叫黛玉「別信真了」。黛玉聽了寶玉的話,「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在這裡,更見出了他們兩心相印、兩心相通的真情實感了。因為賈寶玉相信他自己跟蔣玉函的交往,跟金釧兒的關係,都是光明正大的,並沒有什麼不能告人的秘密。當然林黛玉也是完全相信這一點的。現在賈寶玉遭到了賈政的毒打,但他那種叛逆性格並沒有絲毫的改變,相反,面對自己的知己,自己的心上人發出了誓言:「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當黛玉聽到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的時候,因為怕自己哭腫了的眼睛被王熙鳳拿來取笑,就急著從後院子出去了,由此也就突出了她同寶玉的不同尋常的關係。賈寶玉雖然受了重傷,動彈不得,但他心裡卻十分惦記著林黛玉,於是特意將襲人支使開,打發晴雯拿了兩塊舊手絹去看黛玉:這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痴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好好的送兩塊帕子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他既如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由不得余意纏綿,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寫道: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其二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其三綵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 倒 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絹子思索,……。賈寶玉如果對林黛玉沒有真心實意,就不會打發晴雯在黑夜裡去送兩塊手絹;林黛玉如果不能體會出賈寶玉的深情厚意,也就不能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在這裡,作家細緻地描寫了林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以後那一種「神痴心醉」的神態和內心世界,並讓她不去想什麼嫌疑避諱等事,在絹子上寫下了三首七絕,盡情地抒發了自己的相思之情,這是他們的愛情已經達到高潮的自然流露,實際上這兩塊絹子,也就成了賈寶玉的定情的信物。然而不幸的是:賈府的統治者們雖然明明知道他們的愛情關係,卻偏偏要殘酷地將其扼殺:就在賈寶玉失去通靈寶玉神志不清的時候,由賈母、王夫人作主,按照鳳姐的計謀,採取偷梁換柱的卑劣手段,叫薛寶釵頂替林黛玉的名份嫁了過來。儘管賈母、王夫人等再三交代,「寶玉定親的事誰也不許提起,卻偏偏有那傻大姐不懂事兒泄露了機密,讓林黛玉知道了這件公案,因此使得她一下子迷失了本性。請看第九十六回:紫鵑取了絹子來,不見黛玉。正在那裡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裡東轉西轉。又見一個丫頭往前頭走了,離的遠,也看不出是那一個來,心中驚疑不定,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麼又回去?是要往那裡去?」黛玉也只模糊聽見,隨口應道:「我問問寶玉去。」紫鵑聽了摸不著頭腦,只得攙著他到賈母這邊來。林黛玉迷失了本性,但是有一點卻沒有迷失,即她對賈寶玉的愛情:「我問問寶玉去。」這一直率的語言,說出了她平常不敢說出的心聲。當她到了寶玉那裡時,開頭兩個人只是對著臉傻笑起來,後來竟然說出了更加露骨的話來: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傻笑起來。看著這一對痴男怨女的真實愛情,被封建統治者們無情地扼殺,誰又不切齒痛恨呢?後來黛玉回到瀟湘館門口,吐出一口血來,心裡漸漸明白過來,「這會子見紫鵑哭了,方模模糊糊想起傻大姐的話來。此時反不傷心,唯求速死,以完此債。」黛玉首先想到的是要燒毀那兩塊題詩的手絹和所有的詩稿,對此第九十七回有一段撕心裂肺的描寫: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姊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因扎掙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作我的親妹妹--」說到這裡,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遲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說道:「紫鵑妹妹!我躺著不受用,你扶我來靠著坐坐才好。」紫鵑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來又要抖摟著了。」黛玉聽了,閉上眼不言語了。一時,又要起來,紫鵑沒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卻倚在旁邊。黛玉那裡坐得住?下身自覺硌的痛,狠命的掌著。叫過雪雁來道:「我的詩本子……」說著,又喘。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詩稿,因找來送到黛玉跟前。黛玉點點頭兒,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發怔。黛玉氣的兩眼直瞪,又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雪雁連忙回身取了水來,黛玉漱了,吐在盂內。紫鵑用絹子給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紫鵑道:「姑娘歪歪兒罷。」黛玉又搖搖頭兒。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睄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黛玉接到手裡也不瞧,扎掙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兒,那兒撕得動?紫鵑早已知他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黛玉微微的點頭,便掖在袖裡。說叫:「點燈。」雪雁答應,連忙點上燈來。黛玉瞧瞧,又閉上眼坐著,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紫鵑打量他怕冷,因說道:「姑娘躺下,多蓋一件罷,那炭氣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搖頭兒。雪雁只得籠上,擱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點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雪雁只得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那黛玉卻又將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隻手來扶著他。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紫鵑唬了一跳,欲要搶時,兩隻手卻不敢動。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架子,此時那絹子已經燒著了。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麼說呢!」黛玉只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睄了睄,又撂下了。紫鵑怕他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拿時,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彀不著,乾急。雪雁正拿進桌子來,看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里抓起來,撂在地上亂跴,卻已燒得所余無幾了。這就是「林黛玉焚稿斷痴情」的情節,高鶚在這裡完成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的故事,應該說這種寫法基本上是忠實於曹雪芹的原意的,這是高鶚的成功所在。當然,林黛玉和紫鵑都誤解了賈寶玉,這也就更加顯出了王熙鳳之流的陰險狠毒!因為這種偷梁換柱的手法,這種卑劣的手段,不僅使林黛玉和紫鵑等人看不清事物的本來面目,甚至連賈寶玉自己也被矇騙過去:這時寶玉雖因失玉昏憒,但只聽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巴不得就見黛玉。盼到今日完婚,真樂的手舞足蹈,雖有幾句傻話,卻與病時光景大相懸絕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氣,又是傷心,他那裡曉得寶玉的心事?作家越是寫出寶玉的高興,越是顯出悲劇的深刻,越是表現了統治者們的狠毒和殘忍!讀者只要想一想林黛玉重病的時候賈母的態度就知道了:賈母心裡只是納悶,因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裡疼他。若是他心裡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襲人來問。襲人仍將前日回王夫人的話並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賈母道:「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塗。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就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正是這個賈母,這個平常把黛玉當成「心肝兒肉」的外祖母,知道了林黛玉的心病以後,竟然冷酷地說:「就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難怪紫鵑想起黛玉重病的「這幾天竟連一個問的也沒有」。「這些人怎麼竟這樣的狠毒冷淡!」作家不僅從正面描寫,也從側面烘托出了以賈母為首的賈府的統治者們的冷酷心腸!林黛玉追求個性解放,追求婚姻自主,當然是與封建禮教背道而馳的,因此遭到了統治者們的憎恨,使得林黛玉時時刻刻處於痛苦之中,正如她在一首自製的燈謎中所說:焦首朝朝復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林黛玉同賈寶玉的純潔的愛情終被無情地扼殺,這就是他們不可避免的愛情悲劇的命運。薛寶釵——恩愛夫妻不到冬薛寶釵出身於皇商巨族,是《紅樓夢》中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之一。薛寶釵的父親在時,見她生得肌膚瑩潤,舉止嫻雅,因此極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薛寶釵的母親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同胞姐妹,因此薛寶釵是賈寶玉的親姨表姐。薛寶釵來京,本為待選才人贊善之職,因兄長薛蟠出了人命官司,就沒去入選而住到了榮國府來。薛寶釵進了賈府以後,由於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因此很快就贏得了賈府上下人等的歡心;而且又由於她項戴金鎖,金鎖上的話又與賈寶玉的通靈寶玉上的話正好是一對兒,因此就有了「金玉良緣」之說。因此在與林黛玉爭奪賈寶玉的愛情婚姻問題上形成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又由於薛寶釵素來穩重和平,又極會迎合賈母王夫人,特別是貴妃的心意,因此終於實現了她的「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志向,登上了寶二奶奶的寶座,使得她的情敵林黛玉終於含恨死去。但是由於薛寶釵的正統思想與賈寶玉的叛逆思想是水火不相容的,因此儘管在賈寶玉神志不清的時候舉行了婚禮,但賈寶玉卻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終於「撒手懸崖」做了和尚,這就使得「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的矛盾雙方同歸於盡。但是薛寶釵的形象卻是刻畫得栩栩如生的,她的性格也是非常突出的。這就是《紅樓夢》的作者給後世留下的不朽的藝術典型之一。一、 聰明過人的天賦薛寶釵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子,這不僅表現在她教寶玉改詩,以迎合貴妃的心意;她諷和螃蟹韻,成為食蟹的絕唱;同時也表現在她對於詩畫的獨特的見解,以及幫助探春理家時那「小惠全大體」的新的經濟政策上。先說她對詩畫的見解,請看第三十七回「薛蘅蕪夜擬菊花題」: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別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裡有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呢?若題目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好詩,倒小家子氣。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也不可過於求生;頭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把那於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卻還是正經。」薛寶釵對於詩的見解是正確的,「若題目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好詩,倒小家子氣。」試看古往今來的大詩人中,哪裡有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唐代的大詩人李白、杜甫,他們的詩讀起來都很順口,題目也很通俗。白居易更不用說了,據說他寫完詩後要念給老婆子們聽,老婆子們聽懂了,他才拿出手來。但是偏偏有些人把寫詩作為一種文字遊戲,題目古怪,用韻又險,艱澀難懂,還自以為博奧,其實這正是自欺欺人的一種做法,因此薛寶釵的主張才是做詩的正道。她所說的,「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也不可過於求生」,意思是做詩反對公式化概念化的陳詞濫調,應該順其自然,應該推陳出新,但也不能過於求生。正如魯迅所說,不要生造一些除自己之外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她所說的,「頭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詞就不俗了。」著重在立意。這一點與林黛玉教香菱學詩時講的觀點是一致的。林黛玉說:「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就叫做『不以詞害意』。」在這一點上,薛寶釵和林黛玉可謂是不謀而合。但是薛寶釵任何時候都不脫離她的舊禮教的說教,在發表了對詩的見解以後,接著又說:「究竟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在這裡又顯出了寶釵思想的本色。薛寶釵雖然年紀青青,但她中封建禮教的毒害太深,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她都恪守著封建禮教的約束。不僅自己信守它,還不厭其煩地宣傳它。在這一點上,與林黛玉恰恰相反。現在讓我們再看看薛寶釵夜擬菊花題的情況吧: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湘雲看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索性湊成十二個,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個,說道:「既這麼著,一發編出個次序來。」湘雲道:「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若能解語,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親近他,第九竟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感。--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湘雲依言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限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以此難人。」寶釵一連出了十二個菊花題,並且按次序排列,又主張不要限韻,「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這又是一個重要的觀點。在做詩這個問題上,寶釵的思想是解放的,並不願意為題目韻律所限制;但是在對待封建禮教方面卻是心甘情願受其束縛的,也許正是在這一點上表現了寶釵的二重性格吧。第四十二回寫到惜春因要畫大觀園圖,要向詩社請一年的假,李紈只給一個月的假: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裡頭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畫?這園子卻是象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若照樣兒往紙上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藏該減的要藏要減,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台房舍,是必要界劃的。一點兒不留神,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砌也離了縫,甚至桌子擠到牆裡頭去了,花盆放在帘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帶,指手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瘸了腳,--染臉撕發,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是難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她半年的假……」寶釵這一大段話,發表了她對畫畫的見解,主要說明了如下幾點:一是要有全局,「非離了肚子里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畫?」二是要分清主次,「該添的要添,該藏該減的要藏要減,該露的要露」,不能自然主義地照搬;三是要有層次,「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四是要神形畢肖,就是說畫什麼要像什麼,畫樓台房舍,不能「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砌也離了縫,甚至桌子擠到牆裡頭去,花盆放在帘子上來」;畫人物,不能腫了手,瘸了腳。一句話既要象形,又要傳神。從寶釵對於畫畫的這些見解,加上她開列的清單來看,如果她不是親身畫過,也一定看人畫過,否則,她怎麼能說出這些中肯的意見呢?由此看來,寶釵的知識是淵博的,她確實有著聰明過人的天賦。曹雪芹所塑造的林黛玉和薛寶釵的形象,雖說在思想上截然不同,一個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一個卻是它的忠實的維護者,但在聰明才智方面卻是不相上下,堪稱兩絕。此外,寶釵還有黛玉所不及的地方,即在第五十六回,當探春採取「興利」的辦法時,寶釵發表了她的「小惠全大體」的意見,也可以說是她們的一種新的經濟政策。據寶釵的分析,這種新的經濟政策實行起來有如下幾種好處:一是外邊賬房裡每年少了四五百銀子的開支,二是保證了園裡姐妹們的用途,三是照看了園子,使園子里的花木每年滋長繁盛,四是使經管的媽媽們生活寬裕了,五是使園裡當差的媽媽們也沾帶些好處,避免了一些矛盾,其結果是園子管好了,官中開支也減少了,上上下下都得了好處。當然,她這種經濟政策,由於只適用於大觀園內,對於挽救賈府的衰敗並不起什麼作用,但是卻不能以此否定她的聰明才智。在這個問題上,薛寶釵的「小惠全大體」和賈探春的「興利除宿弊」一樣,只是在局部問題上的一種改革,對於想要挽救封建大廈的崩潰是無濟於事的。雖然如此,薛寶釵的聰明才幹卻是應當肯定的。二、兩重性格的藝術典型薛寶釵一向以寬宏大度著稱,但是有一次,在第三十回,卻和賈寶玉發生了衝突:此時寶釵正在這裡,那黛玉只一言不發,挨著賈母坐下。寶玉沒什麼說的,便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沒有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象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姐姐明兒閑了,替我分辯分辯。」寶釵笑道:「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常在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麼不聽戲去?」寶釵道:「我怕熱。聽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赸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富胎些。」寶釵聽說,登時紅了臉,待要發作,又不好怎麼樣;回思了一回,臉上越下不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象楊妃,只是沒個好哥哥好兄弟做得楊國忠的!」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靚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著他厲聲說道:「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玩過!有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去!」薛蟠過生日,正是賈寶玉和林黛玉吵了架,兩人都沒有去。現在賈寶玉見了薛寶釵,卻推說自己身上不好,要寶釵替他分辯分辯,後來又問寶釵:「姐姐怎麼不聽戲去?」這時寶釵卻說:「我怕熱。聽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這段話,明明是揭了寶玉的短,表面上是說自己推說身上有病,躲了出去;實際上是講寶玉借故推脫。原來寶玉並不是什麼身上不好。因此「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但寶玉又不知趣,偏偏還要把寶釵比作楊妃,使得寶釵,「登時紅了臉,待要發作,又不好怎麼樣;回思了一回,臉上越下不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象楊妃,只是沒個好哥哥好兄弟做得楊國忠的!』」看來寶釵儘管有涵養,極力控制自己不要發作,也到底動了怒了。偏偏又有小丫頭靚兒來找扇子,寶釵於是借題發揮,聲色俱厲地訓了一頓:「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玩過!有和你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去!」在這裡,寶釵名義上是說靚兒,實際上是說寶玉,她是警告寶玉,不要把她寶釵也當成那些嬉皮笑臉的姑娘。平素是那樣賢惠的寶釵,動起怒來也是不好惹的。寶玉不知趣,偏黛玉也不知趣,於是又有下面的對話: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取個笑兒,不想靚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說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因見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見他問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兒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一套。這叫做『負荊請罪』。」寶釵道:「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叫『負荊請罪』。」寶釵這麼講,就是要引起寶玉或黛玉講出「負荊請罪」的話來,她好諷刺寶玉向黛玉賠罪的事。可巧寶玉又不知趣,因此正中了寶釵下懷。作家在這裡所寫寶釵的話,跟她平常的性格比較起來,豈不是判若兩人了嗎?平常是那樣的寬宏大度,隨分從時;此次卻是這樣的尖酸刻薄,絕不含糊。連林黛玉那樣伶俐的口齒也沒有辦法對付,只得對寶玉說:「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其實寶釵這種反常的語言,正是她的二重性格的表現。她雖然是一個維護封建正統的賢德女子,但畢竟還有著她的青春少女的天性:她既不同於王熙鳳那種粗俗潑辣的性格,也不同於李紈那種「槁木死灰」的性格,而是自有她的獨特的個性。在無關大局或不觸及她的根本利益的時候,她自然可以隨分從時;但一旦有損她的人格尊嚴的時候,她也會登時變了臉色,說出來的話也是尖酸刻薄的,也是不饒人的。但總的來說,作家所要著力表現的還是她的維護封建正統的、寬宏大量的性格,如第四十二回: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黛玉便笑著跟了來。至蘅蕪院中,進了房,寶釵便坐下,笑道:「你還不給我跪下?我要審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我什麼呢?」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屋門的女孩兒!滿嘴裡說的是什麼?你只實說罷。」黛玉不解,只管發笑,心裡也不免疑惑,口裡只說:「我何曾說什麼?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咧。你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道:「你還裝憨兒呢!昨兒行酒令兒,你說的是什麼?我竟不知是那裡來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兒失於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好聽的,所以請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給別人,我再不說了!」寶釵要審黛玉的話,是指第四十回,在行酒令時,黛玉講了《牡丹亭》的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還講了《西廂記》的一句「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在封建禮教束縛下的大家族裡,男貴族可以任意嫖賭逍遙,而對婦女卻以貞節的名義控制得死死的,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而賈府里正有著活樣板在:賈珠的妻子李紈,在賈珠夭逝以後,「雖青春喪偶,且居於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聞不問,惟知侍親養子,閑時陪伴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在男性貴族可以胡作非為的情況下,女性卻只能三從四德,聽從命運的擺布。什麼戀愛自由,婚姻自由,全是被看作大逆不道的洪水猛獸,一概在禁止之列。因此《牡丹亭》、《西廂記》等均被視作淫書,嚴禁閱讀。林黛玉聽了《牡丹亭》的曲子,還偷看了《西廂記》的書,思想上有了同感,感情上產生了共鳴,因此在行酒令時一不注意就說了出來,現在卻被薛寶釵抓住了把柄,因此林黛玉再三央告:「好姐姐,你別說給別人,我再不說了!」寶釵見他羞的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連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只是如今並聽不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並不是書誤了他,可惜他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至於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夕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應「是」的一字。寶釵這一席話,明明是進行舊禮教的說教,卻態度非常誠懇,對黛玉推心置腹,不由黛玉不服,豈止服而已矣,自此以後,黛玉把寶釵完全當作自己的知心人,在第四十五回,竟然披肝瀝膽地向她訴說: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有心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這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蔘,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那些底下老婆子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姐姐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呢;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薛寶釵真不愧是一個「大家閨秀」和賢德女子,她以她的寬宏大度隨分從時的性格,贏得了下人的擁戴,還贏得了林黛玉對她的尊敬,從此兩個人竟如親姐妹一般,沒有半點嫌隙了,以致連賈寶玉都感到奇怪。但是,就是這個薛寶釵,在婚姻大事上卻一點也不顧及親妹妹一樣的林黛玉了,她完全聽從鳳姐的安排,心甘情願冒稱林黛玉,與賈寶玉舉行了婚禮。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她知道林黛玉死去的消息,也像沒事人一樣,過了幾天才對賈寶玉說:「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當然,對於一心想要爭上寶二奶奶位子的薛寶釵來說,林黛玉的死又有什麼值得惋惜的呢?三、城府很深的虛偽本質正如社會生活是極其豐富而複雜的,人的性格也是異常豐富而複雜的,有的人既有美麗的像貌,又有聰明的才智,還有寬宏大度的胸懷,但在待人處世方面卻又城府很深,極力隱藏自己的真實思想和感情,以致往往給人一種假像,但也不同於那些明火執仗地幹壞事的人們,而只是暗暗地使用心機。薛寶釵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論她的品格和容貌,「人人都說黛玉所不及」。她素以賢惠著稱,深得下人擁戴,原因之一就在於她善於使用心機,遇到有損於自己名譽的事,就想一個「金蟬脫殼」的法子,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使自己解脫出來。如在第二十七回,她路過滴翠亭時,聽到兩個丫頭談到因絹子問題而惹起的男女相思之事,就著重描寫了寶釵的心機: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 ,往裡細聽,只聽說道:「你瞧這絹子果然是你丟的那一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個說:「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找了來不成?」又答道:「我已經許了謝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聽說道:「我找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那揀的人,你就不謝他么?」那一個又說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說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得起個誓。」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人,嘴上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喲!咱們只顧說,看仔細有人來悄悄的在外面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就是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玩話兒呢。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且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小紅。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小紅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裡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又鑽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怎麼樣?」這段細節描寫,真實地再現了薛寶釵當時的心理活動和動作神態;她為了解脫自己,就故意製造假像,不僅自己裝得沒事人一般,是追尋林黛玉才到這裡,並且煞有介事地向丫頭們打聽,還「故意進去,尋了一尋」。這種做法,真像一個高級的演員,假戲真做,使人看不出什麼破綻,使自己完全脫了干涉,因此也頗為得意,「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但他這種做法,實在是嫁禍於人,使得這兩個丫頭對林黛玉起了疑心,轉而怨恨起林黛玉來。那小紅就說:「要是寶姑娘聽見還罷了;那林姑娘嘴裡又愛剋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麼樣呢?」作家這樣寫,是不是違反了寶釵的本性了呢?沒有,一點也沒有!這正是寶釵的性格,是她「罕言寡語,人謂裝愚」的性格的另一面。唯其如此,才顯出了人物性格的複雜性。同時這種寫法富於生活氣息。作家如果不是深刻地洞察了人物的內心世界,不是像愛克斯光一樣照見了她的五臟六腑,就不能寫出如此深刻地揭開人物的內心秘密,暴露人物的虛偽本質的生動真實的細節來。薛寶釵的虛偽性格,還表現在如下的幾件事上:(一)對待金釧兒的「死」。金釧兒因為和賈寶玉講了幾句玩話,就被王夫人咒罵為「下作小娼婦兒」,並執意把她攆了出去。金釧兒受不了這樣的冤氣,就投井死了。這是對所謂「善人菩薩」的王夫人提出了抗議。請看第三十二回: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裡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襲人聽得,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那裡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裡的,前日不知為什麼攆出去,在家裡哭天抹淚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不著他,才有打水的人說:『那東南角上井裡打水,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還只管亂著要救,那裡中用了呢?」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讚歎,想素日同氣之情,不免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寶釵來至王夫人房裡,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王夫人便問:「你打那裡來?」寶釵道:「打園裡來。」王夫人道:「你打園裡來,可曾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他了;穿著衣裳出去了,不知那裡去。」王夫人點頭嘆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他幾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傍邊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裡不安!」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金釧兒念冤而死,這是王夫人欠下的一筆血債。因此王夫人也在「坐著垂淚」,「心裡不安」。可薛寶釵卻要漫天撒謊,說金釧兒「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傍邊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但她自己也懷疑這種謊言的說服力,因此便露出了她的猙獰面目:「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在這裡,薛寶釵平常那種寬宏大度體貼下人的作風哪裡去了?在這種關鍵的時候,才顯出了她的「廬山真面目」來。薛寶釵的謊言,薛寶釵的辯解,給了王夫人推脫責任的理由,但她到底感到心裡不安,於是薛寶釵又給她出了一個主意,「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因此在對待金釧兒「死」的問題上,讀者不僅看到了薛寶釵虛偽的本質,而且也看到了她的冷酷的心腸!(二)對待元妃的「燈謎」。薛寶釵為了爭奪寶二奶奶的寶座,不僅千方百計逢迎賈母王夫人,而且也千方百計恭維元妃。如她教寶玉將《怡紅院》詩稿內的「綠玉春猶卷」一句的「綠玉」改作「綠蠟」,原因是貴妃不喜「綠玉」。因此賈寶玉稱她是「一字師」,並說:「從此只叫你師傅,再不叫姐姐了。」寶釵卻說:「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又一次,第二十二回,貴妃差人送出一個燈謎來,讓大家去猜:寶釵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 。」故意尋思,其實一見早就猜著了。這「並無新奇」的燈謎,薛寶釵「一見早就猜著了」,為什麼偏偏要說「難猜」,還要「故意尋思」呢?其實讀者一看,也就猜透了薛寶釵的心思:她是為了迎合貴妃的心意,想爭取貴妃對她的賞識。果然不久貴妃賞賜之物,「獨他和寶玉一樣」。由此看來,薛寶釵虛偽的性格,終於博得了統治者的歡心,在爭奪寶二奶奶的位置上,當然能夠穩操勝券。由於封建統治者的直接干預,在賈寶玉的婚姻問題上薛寶釵取得了完全的勝利,終於與賈寶玉結成了夫妻,但也只是形式上的結合,她並沒有贏得賈寶玉的心。賈寶玉終於離家出走了,留下了薛寶釵守活寡,正如她在自製的燈謎中所說:「恩愛夫妻不到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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