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福州四記
作家福州行 探訪福州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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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穩了嗎,福州文化之旅準備出發
福州四記
巴音博羅
Feb.
01
你能用紀念碑一樣沉重的淚水舉起他們嗎?
——巴音博羅《悲愴女真》
01
春,三坊七巷中的名士之花寂寞開著
春日裡三、五月的午後,一個人懨懨踅進巷子,揀一處臨街的茶肆,獨坐二樓靠窗的閑位,叫一壼濃郁香馥的茉莉茶花,懶散地斜倚窗欞凝神或發獃……
老街上遊人如織,市聲如蟬鳴。有叫賣福州特產小吃的,有兜售草編籮筐的,也有在几案上埋首寸方壽山石上刻章炫技的。這時候溫潤的春陽如一塊濕滑的絲綢正徐徐自街巷盡頭緩緩鋪陳開去,而風卻屏氣躡足,溜過這人間福地。
我猜測那市井人流中,有放鶴歸來的林則徐,挾二三好友於茶肆酒樓間徜徉。有因哮喘而佝僂身軀的老嚴復,踽踽自空巷中踱出,他蒼老木然的臉上堆著陰暗的浮雲,像一棵百年老梅樁,朽朽地立於春的輝光里,他還能爆出新綠否?
《獸王傳說》/巴音博羅,布面油畫,120×90cm
抑或,這嘈雜人流里,也會有那個胸襟了得抱負高遠的熱血青年的身影,他叫林旭,號晚翠,著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這個只活了二十三年的烈士,眼下正自金雞山麓的地藏寺呼嘯而出,似一道炫光(那是他的不屈之魂,而他被一分為二的肉身,此刻正沿著古街上的麻石板路,款款游回他短暫囚居的郎官巷的老宅而去了)。他在苦尋他的髮妻沈鵲應,他在為她那顆在凄風苦雨中哀傷的心泣血悲鳴。
當然,在暮春的慵懶中,我也會遇見三、五佳麗攜手挽臂雲蒸霞蔚。她們每行於市常讓路人驚詫,宛如春五月時分在舊巷深處或山野荒坡上,猛然瞥見一樹榴紅似火開得正艷的石榴花。我猜這些閨媛中有流寓他鄉的《榴花夢》作者李桂玉,有壽香社的福州八才女冥思覓句的麗影,自然也有那位風華絕代的民國第一才女林徽音,她日後與徐志摩、梁思成、與金岳霖演繹出的古今最典型的才子佳人的風騷韻事,至今仍讓文壇藝界咀嚼和回味。
福州作為八閩首邑、古稱「海甸都會」,就因其是海灣盆地,四面環山,一水中分,丘嶼星羅棋布,水系密如蛛網。故清初詩人黃任嘆日:「山藏城內皆三島,水到門前即十洲。」唐五代時,福州便到了「城內人煙綉錯,舟楫雲排,兩岸酒市歌樓,簫管從榕陰柳葉中出」的繁盛景象。福州建城二千餘年,因其佔盡自然地理形勝與自然人文優勢,因而成為東南一大都會。而到了宋代,文化昌盛已達頂峰。明清、民國乃至近當代,更是代代英才輩出,名震遐邇。
三坊七巷地處省城中心地段,自晉唐以來便成為縉紳學士擇居之地。這小小的坊巷,千八百年間,細細數來竟孕育出一大批聲名遠播,成就卓著的文人名士:黃璞、陳烈、張經、黃任、陳壽祺、嚴復、鄭孝胥、沈葆楨、林旭、林覺民、林徽因、謝冰心、廬隱、郁達夫……這些對中國歷史和文化都產生過深刻影響的風雲人物,他們的生活背影竟然都與這彈丸之地的三坊七巷有牽扯,真是令人感嘆和感慨!
我其實是來過福州三次的,三次皆去了三坊七巷,也許是冥冥中的無意,也許是私下裡對文人雅士的崇敬,總之我是每次去福州都遊逛了這流淌著文人骨血的老巷子的。
我首次去時是在二十年前,那時我正年青,意氣風發。且目標地是廈門的鼓浪嶼,福州只是匆匆一過,故對三坊七巷亦只是風過耳,沒留下什麼印象。之後是今年的晚秋,為考察福州的溫泉建設重來這文脈福地。是晚與幾位同事閑逛燈影夜聲里的三坊七巷,在摩肩接踵的遊客人流中,乘興而訪,除了尋些當地名產小吃,亦不曾潛入古巷深處,也不曾撫摸那歷史的傷痛和疤痕。雖說後來佇足南后街口,屏息讀了石牌坊上的文字,情知這裡曾蟄伏過四百餘位名人雅士,是粉牆黛瓦的半部中國近現代史,也是里坊制度的活化石,可是由於當晚名家博物館和名家私宅早已閉門謝客,所以也只得悻悻然回了酒店客房歇息。
真正的機會來自這年終歲尾的冬月里,我魯院高研班的同學、著名女作家林那北誠邀我與十幾位作家齊聚福州,搞書畫展和遊歷訪談,這才有了一次深入了解和研習這幽深如歷史煙塵的神秘古巷的機緣。
歷史的篇章是肅穆沉重的,壯士的血跡是溫熱壯烈的,老去的是不高不矮苔痕斑駁的牆,狹窄乃至逼仄的迴廊和天井。當池塘中的一叢睡蓮燈一樣重新燃放了,它是否照亮了那位喋血菜市口,把一顆沉甸甸頭顱獻上變革祭壇的赴義英雄。它是否讓死士林覺民那纏綿悱惻的《與妻書》和聲隱隱,滌盪著當今俗世上那些灰塵滿積的心靈。
《對往日愛情的重新考證》,布面油畫,120×90cm
我對離我最近的那三位天才文學女性一直充滿無端的遐思與猜想,我曾考據過廬隱故居的具體方位,也查詢過謝冰心與林徽因是否在三坊七巷留有文章墨跡,然而遺憾的是蹤跡寂寂死水微瀾。也許當年那花枝般的懷情少女們,是很難能解讀注釋這血雨腥風中的歷史細節的?
我以為探診三坊七巷最好是春季,春陽暖暖,遊客如過江鯽魚,甚是愜意。若某個街角處忽然人聲鼎沸人頭攢動,必是某名士出行惹得眾街坊圍觀。1850年的林則徐回鄉,就常常禮遇這等熱情瞻仰。其時林已蟄居福州文藻山舊居半年有餘了。一旦他前去拜訪好友林昌彝,鄉鄰知曉後奔走相告,頓時街衢鼎沸觀者如牆,大家都以一睹林公風采為榮耀。面對百姓此種熱鬧場面,林風趣地說:「古人看煞衛玠看煞東坡,而今莫不看煞退叟乎?」退叟是林的晚號。而林公晚年的這份韻事,還一直傳頌到今天哩。
由此我也看到,因了這三坊七巷的經年浸淫,福州市井百姓的人文積澱也日漸豐厚起來,這是一個城市的魂,也是一個民族挺立的脊樑。
《群妖》之一,布面油畫,120×90cm
《群妖》之二,布面油畫,120×90cm
02
夏,鼓嶺的風和鼓嶺的雨
到福州的第三日,一幫文人相約乘車去了鼓嶺。鼓嶺,又稱古嶺。自宋大觀戊子年至清光緒二十年,所有前人的著述中,鼓嶺皆被稱為「古嶺」。這樣一直到了光緒二十一年,也就是1895年,美國傳教士畢腓力才第一次在《鼓嶺及其周邊概況》以及繪製的《鼓嶺手繪圖》中,才把「古嶺」改為「鼓嶺」。我們去鼓嶺途中,當地友人介紹說,鼓嶺這地方是因夏日鼓山每每在狂風中有雷鳴如鼓之音,故才如此命名的。
但鼓嶺自古以來,確實與江西廬山牯嶺、浙江莫干山和河南雞公山齊名。它終年青郁疊翠,風景如畫,福州城內人皆嚮往之。尤其到了盛夏,這裡七月份的平均氣溫竟只有24度左右,是天然的避暑修養佳地。難怪早在1886年就有英國駐馬尾領事館任尼先生獨具慧眼,在鼓嶺修建了第一座避暑別墅。之後,美、日、法、俄等二十餘個國家在福州的老外們紛紛效仿,在鼓嶺建起多達300餘棟各具風格特點的莊園別墅,難怪童年時在鼓嶺待過的美國人加德納暮年之際仍念念不忘鼓嶺的幽靜風光、鼓嶺的大米粥白蘿蔔、以及鼓嶺那漫山遍野的野草莓、振翅而飛的金龜子。我們一干人去鼓嶺時是一個冬季的早晨,出發時天氣尚好,但隨著汽車如甲蟲在險峻陡峭的盤山路上左旋右轉,前擋風玻璃上開始出現晶亮亮的小水珠。天真的陰得可怕,我擔心有大暴雨,因為福州的海洋氣候可不是鬧著玩的。經過大約半個小時的路程,就在大家暈頭轉向迷迷糊糊時,汽車已一躍上了山頂。透過車窗向下望去,但見層巒疊嶂雨霧洶湧,時而現出城市一角和海岸碼頭,但大多數時間是這十二月的冬雨和陡然突降的霧冰。
《樹的夢》,布面油畫,120×100cm
天真冷啊!是那種冷徹骨髓的陰冷。那些福州本地的朋友此刻全縮頭縮腦像只被淋濕羽毛的鳥,嘴裡只管叫著冷啊冷。而對我這個北方佬來說,我倒覺得涼爽愜意得很。甚至,我在想像著此刻正是盛夏,城裡酷暑難耐,而我正清閑於此消夏避暑度個小長假哩。
我們一下車,簡直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天吶,真是別有洞天啊!簡直懷疑自己到了陶淵明的桃花源!剛剛還在高樓林立車喧馬嘶的城裡,轉瞬就到了雞鳴狗吠耕者自耕的農耕社會裡,真是奇蹟中的奇蹟!
這時霧散雨歇,鼓嶺那一派田園風光徐徐展現面前。家家有乾淨整潔的籬牆小院,園子里即便是秋冬季仍種著各色蔬菜,連牆頭屋角的瓦盆里也栽些綠油油的小蔥和薤菜,凄艷的薔薇花兀自開著,挺拔的柳衫濃密蒼綠,而沿街的青石板路則如一條濕漉漉的帶子,飄曳穿行於黑瓦和白牆之間。
我們先去了鼓嶺郵局。很小,僅容十餘人的小布局,牆上掛著許多照片和明信片,我買了一套,三十元,不貴。郵局外有一古井,井壁長滿苔蘚。之後沿石板老街去了萬國公益社,我們是從後門進入的,首先要繞過一堵厚實堅固的防風牆,可見鼓嶺夏季的風是很強勁兇悍的。
公益社建在螃蟹嶺下的三寶埕,是個辦事機構。前面還有一禮拜堂,一個小舞台、化妝室內等。(舊時左邊還有公共網球場、更衣室等等)。據《鼓嶺史話》記載:當年住在古街的鄉民郭祥順,時年九十有四了,是當年著名作家廬隱在鼓嶺避暑的小房東,他曾告訴大夥:「當時每天下午三四點鐘,番仔(外國人)都會去球場打網球,那時我才十多歲,主要是給老外們撿球,一次能拿一角錢,但若是沒撿到,下次就不會找你了。」他又說:「晚上我經常會跑去萬國公益社看熱鬧,那裡點著汽燈,非常亮,但辦晚會就不讓我們進去了。外國人在裡面唱歌跳舞,午夜方休。和番仔們混熟了,還常常給他們採花,採購一束就會得到洋人的餅乾,真好吃!」說到這些,這個耄耋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往往溢出神奇的光彩。
《我的自然母親》(之一),布面油畫,120×90cm
《我的自然之母》之二,布面油畫,120×120cm
行文至此我還要補充一句,那小小的鼓嶺郵局可是當時民國的五大夏季郵局之一啊!它於1902年6月正式開辦,營業時間為從端午節至中秋節,每天收發一次,後因鼓嶺發現有老虎出沒,遂改為兩天一收發。美國人畢腓力在《鼓嶺及四周概況》里說「因為郵局的存在,許多西人才得以在山上度過快樂時光,並把這份欣喜與世界各地親友分享。」可見鼓嶺郵局之功德無量。
我們繼續前行,又遇一荒廢的游泳池,以及沿途諸多空蕩蕩的旅館屋舍。秋冬季節,相對於鼓嶺來說,也許真算得上是個格外冷清的時節。好在沿途有許多小吃店,依然營著業。什麼「老湯鴨粉干」啊,什麼「現煮鍋邊」啊,什麼「油條油餅,土雞土鴨」啊等等,不一而全。同行的《福州晚報》副總編張女士不斷向大家介紹鼓嶺的白蘿蔔,「又香又脆,絕無污染,福州人每每前來大批購買,回家後可腌可窯儲 ,絕對是山中佳品。」
就這樣不知不覺我們已走了大半天。終歸全是讀書人,所以後來走到鼓嶺的大夢書店時,就全挪不動腳耽擱下來。
這是一家別具特色的書店,分上下兩層,有很洋氣的迴廊、吊燈和茶桌。我們胡亂翻些書藉,又在隔壁的小茶室喝花茶,我還注意到牆上的一些老照片(這在萬國公益社就有了),什麼「北屏山鎮海樓」啊,百年前的「平民村婦」啊,「鼓山湧泉寺的和尙」啊,以及「古代馬尾江面的羅星塔」和「1911—1914年的福州平原」啦等等,我一邊呷口茶一邊暗自想:時光似乎是可以壓縮和抻長的橡皮筋,而這些發黃的老照片留下的,竟然如夢境一般不真實了。
其實我對於那些洋人在鼓嶺的生活並不感興趣,我一直在尋找那個年代兩個文人騷客的足跡。他們一個是民國才女廬隱,一個是大名鼎鼎的現代作家郁達夫!
郁達夫在鼓嶺實際上只作了一日游,這在《閩游滴瀝之四》中有詳盡記載:「嶺高大約兩千餘尺,因東南面海,西北凌空之故,一天到晚風吹不會停歇,所以到了伏天,城裡自中午十二時起也許會熱到百度,但在嶺上,卻長夏沒有上九十度的時候。」
郁達夫在鼓嶺的一日,印象深刻的是鄉民土造的一種酒:「酒的顏色紅得像桃花水汁浮在上面的糟渣,一坨一塊,更像美人面上著在那裡的胭脂美點。」他還說他嘗了幾口之後,覺得這可牛飲的春醪,真是世上無雙的鮮甘美酒。
「從積翠庵下來,是一個叫布頭的小村,千年的榕樹,斜覆於斷橋流水的高頭,牛哞犬吠,晚霞繚繞著雲霞,等我們走過村上面的一泓清水邊時,向烈婦亭一齊行過禮後,田裡的秧針已經看不出來了,耕倦了的農民,都在油燈下吃晚飯了……」
《向博爾赫斯致敬》,布面油畫,120×120cm
按時間來算,僅去一日的郁達夫作此文時,要比廬隱晚上七、八年。而且廬隱曾在鼓嶺上整整住了四十餘日呢!在《房東》及《寄梅巢舊主人》二文中,這位一生命運多舛的才女如是描繪:更奇異的是山間變幻的迷霧。有時霧擁雲迷,便對面不見人。舉目唯見一片白茫茫,真有「人在雲深不知處」的意味。然霎那間風吹霧開,青山初現,隱隱如籠輕綃,有時兩峰間突起幾朵白雲,亭亭如蓋。斜風瀟瀟,一陣陣凉泌骨髓,誰能想到這是三伏里的天氣。
廬隱曾在月下與女房東登上山頂,眺望星光點點的福州城,也曾與房東一起,收穫田地里自家種的蘿蔔白菜茄子豆角白薯倭瓜……她是羨慕起健壯的農婦及農婦臉上的汗水啦、羨慕那倒騎牛背橫吹短笛的牧童啦,她在文章結尾處曾如此嘆息:如果我能終老於此,可以算是人間第一幸福的人啦。但離開鼓嶺的廬隱婚姻坎坷,後又尋一小她多歲的青年詩人,不久就因為難產早早離世了。
「自是岩居春寂寞,洞中人似白雲悠。」 (郁達夫《游鼓山白雲洞》)
唉,如今這麼多年悄然逝去了。逝者如煙而青山依舊,鼓嶺依然是讓人無限眷戀的仙境絕地。尚若有機緣我也想長留於此,吟詩作畫,成為鼓嶺山中神仙般的一員。
《變形記》,布面油畫,140×100cm
03
秋,站在馬尾的馬限山上遙遙眺望
(一)
參觀完中法馬江海戰紀念館、海戰烈士碑亭、中坡炮台、昭忠祠之後,站在馬限山上向日光強烈的遠方眺望,我似乎依然能看到一百三十餘年前的那一天,幾公里長的江面上硝煙瀰漫,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屍體和斷檣折桅。洶湧的江流被暗濁的血水染成赫紅色。
這是一場不是戰爭的殺戮,彷彿十幾匹餓狼闖入羊圈中面對一群慵懶昏敗的肉團,它們只需張開大嘴呲起獠牙並用力撕咬,面前那些昏昏欲睡的東西就鮮血四濺一命嗚呼了。
是的,從法國旗艦「窩爾達」號的第一發炮彈划出一道弧線落入福建水師艦塔時起,只消半小時,乾淨利落的半小時,十艘法艦共同發射的炮彈就讓大清朝苦心經營幾十年的福建水師全軍覆沒了。
這一天是1884年舊曆七月初三的下午。
(二)
我一直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我看到和聽到的故事、傳說、史實都是不真實的。晚清亂局中那些才情不凡的大人物,諸如曾國藩、李鴻章、張佩綸、沈葆楨、何如璋、左宗棠等等都是不真實的!
連法國人孤拔也是不真實的!!
這些白日夢中的角色,在一場荒唐至極的啞劇中為我們演繹了世界戰爭史上最不可思議的一頁!
站在馬限山上向下望去,可以清楚地望見馬尾造船廠,當年的一號船塢以及滿是煙塵的羅星塔。
我心緒平靜,沒有一絲悲憤也毫無半點哀嘆。面對一場不具備海戰條件的兒戲般的戰事,做為一個旗人後裔,我能說些什麼,又會說些什麼?!
是那位早已被妖魔化的老女人,還是那位老朽的簽下無數賣國條約的耄耋大臣?抑或,是在這場海戰中遭萬人唾罵的只會紙上談兵的欽差張佩綸?
總之,這福建水師的灰飛煙滅我認為是一場泱泱大國垂垂老矣時做下的一場秋日長夢。只不過那夢是殘酷的,疼痛的,破碎的,讓人驚叫連連的。
在夢中,我又一次看見了那個滿臉脂胭,躲在重重宮牆後面的老女人,她陰森孤絕的聲音冷冷穿過史藉中的煙雲,風一樣傳遞過來,像是一聲嗟嘆,一句囈語!
他們是一群活著的死魂靈么?抑或,他們是死去多日的神遣的趕屍人驅趕著的殭屍?
《異化的陰謀》,布面油畫,120×90cm
我又一次將整個馬尾海戰的細節回憶一遍,我終於確信,這場所謂的「海戰」確實發生過。那些滿江漂浮的屍塊,確實是七百餘位訓練有素的福建水師將士們破碎的肉體。
這是真的,真的!在武裝到牙齒的敵人面前,他們形同虛設,他們不堪一擊。他們是稻草人、影子軍團、木偶,泥牛入海的軀胎!
抑或,他們什麼也不是。他們叫大清國的水師,嚇人的玩意兒。
為此我又一次想起那個苦苦支撐這個搖搖欲墜的龐大帝國亂局的老妖怪,那個人人懼怕卻又不得不叩拜磕頭的老女人,當她在當代一個著名雕塑家李象群手下出現時,是個衣衫不整卻又極具女人味兒的清宮太后,她裸露的私處令百年之後的現代人仍然臉紅心跳不敢正視。於是在展覽現場有關當局不得不給她蓋上一塊遮羞布,但那條窄而逼仄的毛巾真的能遮住歷史的羞處嗎?
陽光,真的能漂白曾經有過的黑暗么?
(三)
回望整個百年屈辱史,「求和」是我們唯一的呼聲。「簽約」是我們唯一能做的勾當。我們的思想深處似乎被什麼給鉗制住了,我們一直被那夢魘似的東西給挾持住了,但那無影無形的巨網似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是什麼樣讓一個民族慢慢失去了血性?!
而那位一直被妖魔化的老朽女人、七八個晚清重臣以及睡意朦朧的帝國的塌陷之夢,依然在2017年馬尾的海浪之上,列列而過。
他們必須和這兒的一切共同生活下去。
《悼念一隻大鳥》布面油畫120*90cm
04
冬,琴江那哀怨的琴弦又撥響了
我的魯迅文學院的同學、著名女作家林那北早在2002年時就跟我說:福建有一原汁原味的滿族村,非常值得一看,並約我擇時成行,可惜畢業後天南地北的,這一耽誤竟拖了整整十五年!直到今年冬天,年終歲尾的最後那幾日,我才與十幾位作家同赴福州,走馬觀花般對那小小村落作了一次囫圇吞棗似的探訪。
我相信在去琴江村的路上,沒有誰比我更急切,更心情複雜感慨萬千的了。因為訪者中唯有我是從遙遠的北中國的黑土地上走來的,唯有我是正宗本源的旗人後裔!
我們蜂擁至那修繕一新的村口時,迎接我們的是村支書陳欽玉,滿族鑲黃族人氏,他是個年近花甲的黃面漢子,一見面滿口當地土話。我說我也是老瀋陽旗人,鑲黃旗的,他立刻緊握了我的手,眼中閃爍著驚訝的光,說:「原來是同宗同族的兄弟!」對我就格外熱情關照了。
琴江村距長樂市4公里,距閩江口15公里,流經這一段的閩江宛如一把古琴,故名琴江。古往今來,這地方也是控制馬江護衛省城的重要港口,清雍正六年(1728年),鎮閩將軍阿爾賽奏請朝廷從老四旗中抽調513名官兵攜眷進駐琴江,圍地築城建立「福州三江口水師旗營」。這是當時全國沿海四大水師之一,比馬尾的福建水師還早151年呢。
我們首先來到琴江公衙門。「琴江公衙門始建於清雍正七年(1729年),是清駐閩將軍每年視察水師操演的行轅,也是三江口水師旗營的最高指揮機關,平時為水師旗營官員辦公的地方。1884年馬江海戰時,穆圖善將軍曾在此指揮水師。」陳欽玉說。
公衙門內的將軍行轅原為三進院落,辛亥革命後,前後兩進先後坍塌,中進於清宣統二年(1910年)改建為兩層樓,並保存至今。因原系將軍寢室,百姓稱之為「將軍樓」。樓後有花園、古井,只是如今井水已不再清澈。
公衙門大門旁的一棵古榕樹歷經百年依舊枝繁葉茂,樹榦、樹根已與圍牆融為一體。微風拂過,發出沙沙聲響。時光漫漶,物是人非,也許只有這棵老榕樹見證了旗營的滄桑變化。
走出公衙門,我們一行人在琴江的小巷中拐來拐去,像走進迷宮一樣。這座清朝老兵營,街道兩邊上的建築極其相似,房屋布局也極統一。旗人街是琴江村保存得相對完好的街道之一,走在其中有種時光錯亂的感覺,彷彿依然能聽到當年旗兵們來去匆匆的腳步聲。
《放飛》,布面油畫,120×90cm
「琴江又被稱為『旗人八卦營』,是一座完全按照作戰需要建設的兵營。當年建營的時候有五百多座營房,呈『回』字形建設,像個巨大的棋盤。」陳欽玉說。全村設十二條街巷,東西南北四個城門,沒有斷頭巷,小街盡頭看似死胡同,兩邊卻有小街橫過。街道與街道連接處,都有一座寺廟,廟前是較大的空地,這樣的街道布局很適合巷戰。如今,一些老建築已破損,街道布局卻保存完好。「抗戰時日本兵路過此地,卻不敢冒然進村哩!」隨行的一個村民補充道。街兩旁的兵房全是單層木結構,既是營房又是民宅。這些營房與東南閩地民居最大的不同就是門。陳欽玉介紹說,兵營臨街分為四扇門,四扇門為普通人家,六扇門為官宦之家。不管是四扇門還是六扇門,正中的門上都統一套一扇矮木門,上端有幾個鏤空的小窗,這種門叫作「第喜門」。「第喜門」只有在婚喪時才打開,平常緊閉著。
我是後來回到遼寧後,重看一些有關琴江村的資料,尤其是數次重看央視《地理中國》欄目所做的「馬江古堡」節目,才更深入地了解了琴江古村的構建,這也是為什麼我在隨村支書陳欽玉參觀時,總覺得這個滿族村與東北的滿族民居迥然不同的原因。
琴江村,它就是一座地地道道的兵營堡壘,它跟風俗民風完全不搭,它就是清廷完全按戰時需要建築的水兵營盤。
所以它要採用低矮的木結構,是因為整個村莊建在臨海的沼澤地里!所以街巷九曲迴環宛如迷宮,就是為了迷惑那些侵略闖入的敵人的!
琴江滿族同胞祖籍在遼東、鐵嶺、延邊、撫順,屬鑲黃、正白、鑲白、正藍的老四旗。明末,他們的祖上隨清軍入關。時光荏苒,這些背井離鄉的同宗鄉親,從此再也沒回到廣袤雄渾的東北。我能猜測和想像到當年,他們遠離親戚朋友,遠赴這人生地不熟的東南海疆時的悲涼心態。鄉愁縷縷,如今多少戰士忠魂埋骨異鄉……
我站在冬日的餘暉中,默默望著眼前這一條條古街、一座座營房以及一堵堵斑駁的老牆,良久無語。歷史的滄桑似乎不能用華麗的言辭來傾訴和複述的,就像眼淚不能用海水來丈量!
平林爽文、殲蔡牽、戰洪揚、甲申馬江之役、甲午海戰……這區區幾百人的三江口水師旗營官兵,幾乎參與了中國近代史上有關海疆的所有重大軍事行動,並立下赫赫戰功,真是不得了啊!
在琴江村口的八旗廣場邊,一座花崗岩砌成的陵園默默矗立在山坡上,這就是抗法烈士園,在中法馬江海戰中壯烈犧牲的琴江英雄兒女長眠於此。
1884年8月23日(農曆七月初三),駐防三江口的水師佐領黃恩祿,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為由,不顧清廷「無旨不得先行開炮,違者雖勝亦斬」的禁令,以大嶼島為屏障,在琴江水道上設下埋伏,待法艦經過時,命屬下向敵艦開炮,打響了保衛馬尾港口的戰鬥。這次戰役,水師旗營官兵陣亡129人。「旗營中有一條叫馬家巷的小巷,原由姓馬的旗營兄弟居住,中法馬江海戰中,馬家男丁全部上陣血戰,無一人生還。從此,馬家巷再無一人姓馬。」陳欽玉的話語中透著豪邁和敬意。
在那之後,每年農曆七月初三,琴江村人都舉行馬江海戰公祭,自發來到江邊,放送水燈,祭奠先烈。
據琴江志載,林則徐也多次來到琴江,江濱照壁曾書林公墨寶「海國屏藩」。薩鎮冰為賈氏海軍世家墓園題寫「江城海域」碑刻至今猶存。可見琴江的「福州三江口水師」絕對夠的上是中國海軍的哺育搖籃。
琴江村民每人都會三種語言:普通話、福州話和滿族「旗下話」。村裡有一種名叫「台閣」的民間文娛活動,即是由旗人祖先從北方帶來的,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
《悼念》,布面油畫,120×100cm
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北方旗人,我對此一直心生詫異。台閣還真不是遼海女真人的傳統娛樂項目。我們這旮旯,每到重大節日,鄉民們唱的是二人轉,踩的是高蹺腿子,這幾乎成了家喻戶曉的北國關外最火爆的娛樂節目了。而台閣,也許是源自中原地帶的民間娛樂項目,與用萬千跟高蹺腿子狂放地擊打北方冰凍的原野大地的民風無關!但無論如何,這「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同族兄弟們仍然讓我「思之動容,一念雙涕下矣」……
琴江是一根緊繃於南疆海防上的琴弦,輕輕一撥,就會發出如泣如訴的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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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晚餐》,布面油畫,140×10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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