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是明代洪武建文時期一位重要的思想家、文學家。在中國數千年來的歷史當中,他的思想和論著可能不是最出色的,但是他的結局卻是最悲慘的,因此方孝孺成為廣為人知的歷史人物。 在六百多年前的那場血雨腥風中,明成祖朱棣從他的侄子建文帝手中,成功地奪取了皇位。為懲罰方孝孺對建文帝的忠心,他不但將方孝孺殘忍地殺害,還株連其十族。在中國傳統的親屬關係中,最多也就是九族。但是,朱棣史無前例地將方孝孺的門生故舊也算作一族,全部殺掉,造成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十族之誅。因此事而被殺者數百人,受牽連被發配的更有數千人之眾。 如何看待方孝孺的死,數百年來,莫衷一是。有人認為方孝孺是中國封建社會愚忠思想的代表,也有人認為他是殺身殉道的了不起的人物。方孝孺的血肉之軀早已灰飛煙滅,朱棣搶奪來的皇位也早已被不肖子孫所葬送,但方孝孺的成仁取義與朱棣的殘暴殺戮卻同樣留在了那段歷史中。 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號遜志,浙江寧海人。他生於元順帝至正十七年(1357),時值元末亂世,但浙江寧海地處偏僻,方孝孺在寧海的鄉間度過了還算安定的童年時光。方孝孺的父親方克勤是當地名儒,因此,他自小就受到了很好的儒家思想教育。
方孝孺幼年時就很聰明,讀書勤奮,五歲時就已能作詩。在現存的方孝孺文集《遜志齋集》中,就有一首方孝孺在六歲時作的名為《題山水隱者》的詩: 棟宇參差逼翠微,路通猶恐世人知。 等閑識得東風面,卧看白雲初起時。 此詩還有稚嫩之處,但對於一個六歲的孩童來講,其才情可見一斑。及至十幾歲,他就已很擅長做文章,下筆千言立就,鄉人都稱他為「小韓子」,將他比作唐代的韓愈。 家學淵源。方孝孺的父親方克勤對他一生的為人立世都有深遠的影響。洪武四年(1371),方克勤出任濟寧知府。方孝孺當時十五歲,隨父赴任。方克勤是明初最有名的好官,清廉簡樸,體恤百姓。經過三年多的治理,濟寧的戶口增加了好幾倍,「一郡饒足」。百姓們作歌謠傳唱方克勤的事迹,把他比作自己的父母。洪武七年(1374),行省奉旨考核地方官,方克勤為山東行省六府中政績考核之最。父親的言傳身教在方孝孺的人生觀、世界觀形成過程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同時,齊魯大地深厚的儒家文化傳統為方孝孺的成長也提供了一片沃土。在這裡,他加緊了對理學諸子著作的研讀。在學習過程中,他也逐漸在思考、在探索。就在方孝孺一心向學的時候,突然天降大禍。洪武八年(1375),方克勤被人陷害,獲罪流放。第二年,「空印案」發生,方克勤又被誣陷,受到牽連,在京師含冤被誅。 「空印案」在當時影響甚大。按照規定,每年布政使司都要派計吏到戶部報告地方的財政收支情況,如果地方上報表冊所列的財政收支數額與戶部掌握的不符,表冊就要被駁回重做。很多布政司離京師路途遙遠,來回要數月,因此,有的計吏就預先持空印文書前來,遇到駁回的就重新填寫。這種做法由來已久,本是沿襲了元朝的習慣做法,多年來都相安無事。可是到洪武九年,朱元璋聽說此事卻勃然大怒,認為這種做法肯定有舞弊行為,從上到下,朱元璋殺了一批官員。方克勤就是這其中不幸的一個。方孝孺與其兄方孝聞扶喪歸葬,悲痛欲絕。在這場劫難過去之後,方孝孺遵照父親生前的安排,師從宋濂繼續學習。 師從宋濂。宋濂,字景濂,號潛溪,浙江金華人,後遷居浙江浦江。宋濂是元末明初極為出色的理學家。他提出「君權民授」的觀點,宣傳「設官為民」的主張,堅持樸素的平等觀,這使他成為歷史上少有的具有民本精神的傑出思想家之一。同時,宋濂也是明初文壇的魁首。劉基曾讀宋濂的文章,推許宋濂的文章為當今天下第一。宋濂加入朱元璋集團後,深受朱元璋的賞識,朝廷的各種典章製作都交給宋濂去辦,「屢推為開國文臣之首」。洪武十年(1377)正月,宋濂上書朱元璋請求告老還鄉。這年六月,方孝孺前往浦江,承學宋師門下。 方孝孺對自己能夠師從宋濂的學習機會,非常珍惜。他拋開一切雜念,盡情問學,在學術上獲得了很大的進步,他的學術思想日趨成熟。當時,在宋濂門下學習的人很多,有一些還是很有名望的人,但是,他們在學術上沒有一個能比得上方孝孺。宋濂也很喜歡這個學生,稱讚方孝孺是百鳥中的一隻鳳凰,認為他才思敏捷、端莊凝重,以後所取得的成就必然會超過自己。像胡翰、蘇伯衡這樣的前輩學者也都自認為比不上方孝孺。方孝孺在宋濂門下度過的三年時光,使他終生受益匪淺。
洪武十三年(1380)秋天,方孝孺告別恩師,回到寧海故里,探望祖母。沒想到,這卻成了方孝孺與恩師宋濂的永別。當年,朱元璋殺丞相胡惟庸,牽連甚廣。宋濂次子宋璲(suì)和孫子宋慎牽連被殺。雖然宋濂此時已是白髮老翁,而且已經退休回鄉三年了,但朱元璋還是遷怒於他,要定宋濂死罪。後在馬皇后和皇太子朱標的保護下,宋濂得以生全,全家被發配到偏遠的茂州(今四川茂縣)。人生暮年受此浩劫,宋濂萬念俱灰。第二年五月,宋濂在發配途中自縊身亡。宋濂學識淵博,為人嚴謹,輔佐朱元璋開國創業,並盡心竭力地為明王朝效力多年,他曾說過:「事君如事天」。即使如此,宋濂還是未得善終,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恩師的遭遇讓方孝孺痛哭流涕,他未能追隨老師赴蜀,只得寫成《籲天文》,呼籲蒼天,希望能夠讓自己的壽命延長老師的生命,以期打動朱元璋。但是,書生的一腔悲情能有什麼作用?宋濂的去世是方孝孺一生中所遭遇的第二次重大打擊。 在這些打擊中,方孝孺也漸漸成長起來。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承擔起來,才不辜負父親與老師的囑託。 方孝孺在洪武和建文兩朝都有效忠朝廷的願望,但是,他在這兩朝的際遇截然不同。這既與當時特定的政治社會環境有關,又與兩位統治者自身的原因有關。 洪武朝兩次碰壁。洪武十五年(1382)十二月,由於大臣吳沉、揭樞的推薦,朱元璋下令讓方孝孺進京陛見。次年正月,朱元璋在奉天門召見了方孝孺,方孝孺的才學和言談舉止都令朱元璋感到滿意。朱元璋當廷要方孝孺作《靈芝甘露論》一文,方孝孺才思敏捷,下筆千言,一會兒就寫好了。朱元璋閱後驚嘆到:「異才也!」朱元璋回頭問揭樞:「方孝孺和你相比,如何?」揭樞說:「他的才學是臣的十倍。」朱元璋點頭表示贊同。朱元璋還讓方孝孺去見了太子朱標,對朱標說:「此庄士也,當老其才,以輔汝。」也就是說方孝孺是個有才華的君子,但還是等他的才幹再歷練歷練,將來可以輔佐太子執政。朱元璋沒有授予方孝孺任何官職,就讓他回鄉了。但是,方孝孺還是給皇帝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後來,方孝孺被仇家所牽連,卷進了一場官司當中,被逮捕至京。朱元璋看見名單中有方孝孺的名字,就將他釋放了。 方孝孺滿腹經綸,多想一展才華,為國家做點事,但第一次召見就無功而返,心裡感到失落。不過,方孝孺畢竟飽讀詩書,很快就坦然接受了沒被起用的事實。返回故里後,方孝孺又回到了自己平靜的閑居生活中。直到洪武二十五年(1392),有將近十年的時間,方孝孺都過著一種清貧寧靜的讀書生活。表面上看,方孝孺忙於著書授徒,並時常在他講學的石鏡精舍與眾多好友名士談古論今,詩歌唱和,生活得悠然自得。這段時間他在學術上也取得了很顯著的成果,先後撰有《周易考次》、《宋史要言》、《文統》等多部作品,還寫了大量的詩歌。但是,在方孝孺的內心深處,他還是很渴望能夠有一番作為。在他這段時期所寫的詩歌中,方孝孺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情感。比如洪武十九年(1386)除夕夜,他已經三十歲,想到孔子說的「三十而立」,方孝孺對自己一事無成頗感不安,有詩記云: 三十知未老,已難同少年。 功名謝時輩,心事愧前賢。 早就到了建功立業的時候,自己還在蹉跎歲月,方孝孺的內心既慚愧又苦悶。這時,他正在生病,詩中寫道: 良醫難治病,學道不能行。
瘧疾何須患,吾心病未輕。 方孝孺覺得生病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的心病。心病是什麼呢?就是他平生刻苦學習的「道」沒有實行的機會。 洪武二十五年(1392),方孝孺再次因朝中大臣的推薦,受到朱元璋的召見。這次朱元璋還是說:「現在不是用方孝孺的時候。」最後,朱元璋礙於朝中大臣的多次舉薦,就授方孝孺一個漢中府學教授的職位。這只是個剛入流的從九品學官。以方孝孺的才學和人品,授予他這樣的職位,可見在朱元璋的心裡,此時還真沒到方孝孺施展才華的時候,但方孝孺已經三十六歲了。次年正月剛過,方孝孺就攜帶家眷踏上旅程,前往漢中赴任。當時漢中的自然環境非常惡劣,史載「水土暴惡」,但方孝孺毫不為意,堅持跟學生每天講課討論。方孝孺的講學在當地產生很大的影響 。 一年後,在蜀王朱椿的再三懇請下,方孝孺兼任蜀王世子的老師。蜀王朱椿是朱元璋的第十一子,他與他的父皇、兄弟多有不同,為人隨和,重視教育,對名士和學者也很尊重。在蜀王府的數年,蜀王一直很敬重方孝孺的道德和學問,命名方孝孺讀書之廬為「正學」,方孝孺因而被後人稱為「正學先生」。期間,方孝孺曾特地前往茂州參拜宋濂墓和居喪守孝的宋濂子孫。後來,在方孝孺的影響下,蜀王幫助宋濂長孫宋懌將他的一家和宋濂墓都遷到了成都。 方孝孺任職漢中五年中,生活安定;與蜀王的交往也給他帶來了難得的友情。但此時數千里之外的朝廷卻如同深海中即將爆發的火山,暗流涌動。洪武二十五年(1392)皇太子朱標去世,此後數年,朱元璋的第二個兒子秦王、第三個兒子晉王相繼死去,第四子燕王朱棣位列諸王之首。明太祖朱元璋已經英雄遲暮,他對自己給皇太孫朱允炆留下的這種一王獨尊、群王拱翼的局面深感不安。為了讓皇太孫順利登基,臨終之際,朱元璋曾做過一番考慮周詳的安排。但是,皇位順利交接並不代表一切太平,果然不久燕王就發動了靖難之役。方孝孺卷進了這場政治鬥爭。 建文朝一展才華。朱元璋死後,年僅二十二歲的皇太孫朱允炆按照朱元璋生前的安排順利登上皇位,成為大明王朝的第二位皇帝。他很早就聽說方孝孺的賢名,便一紙詔書將方孝孺召入京來。方孝孺多年的等待終成正果,終於等來了他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此時的方孝孺豪情萬丈,躊躇滿志。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次進京,自己晝夜水陸兼程所趕的竟是一條不歸路。四年後,方孝孺結局的慘烈超乎常人的想像。要是早知如此,方孝孺就一直安安靜靜地在漢中府學講學,傳道授業解惑是不是更好呢?更退一步講,方孝孺不踏入仕途,在寧海故里繼續他悠然自得的閑居生活,著書立說,是否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呢?人生沒有回頭路,即使有,相信方孝孺也還會原路走來。他的理想、他的抱負、他的信念都讓他無法選擇,只是最後殺身成仁的表現形式過於讓人觸目驚心罷了。 方孝孺到京後被授為翰林侍講,次年遷侍講學士,雖然品級並不高,但是他已成為建文帝的近臣。無論是討論國家大事,還是為建文帝讀書釋疑,他都是建文帝身邊不可缺少的人之一。方孝孺的才學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修《太祖實錄》、《類要》等書,他都被任命為總裁。皇帝的信任和尊重,讓方孝孺心懷感激,他忠心輔佐年輕的新皇帝推行仁政。建文帝自幼生長於宮廷,受到傳統儒家教育,在如何治理國家的問題上,他與太祖朱元璋持不同見解,首先就是改變朱元璋事必躬親的做法,適當地放權給大臣們,而且他還注意聽從大臣們的意見,朝中上下由此形成一種比較寬鬆的氛圍。建文帝以仁義禮治為主要指導思想所採取的一系列變革,後來被史家稱為「建文新政」。 建文新政中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寬刑獄。建文帝推行「寬仁」之政,而方孝孺提出的「以德為主,以法輔之」的德治思想與建文帝的執政原則不謀而合。在方孝孺的參與下,建文帝平反了一大批冤假錯案。建文帝寬刑獄取得最直接的成果就是全國的囚犯人數比往年減少了三分之二。 裁併州縣,精簡機構,更定官制,這也是建文新政的一個內容,而且歷時比較長,直到建文四年(1402)還在持續。建文帝在經濟方面也有所舉措,一是減輕江浙地區的沉重賦稅,二是準備推行井田制。方孝孺認為實行井田制可以抑制土地兼并,有利於社會的穩定。但是限於條件,井田制最後並沒有真正實行。建文新政實行幾年之後,取得了很好的成效,社會風氣明顯好轉,而且贏得了民心,年輕的皇帝得到了百姓們的支持。
建文新政中還有一個主要內容,就是削藩。各地諸王擁兵自重的局面,讓建文帝深感不安。方孝孺雖然不是削藩的主事者,但他也是削藩的有力支持者之一。 方孝孺在建文朝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用和恩寵,儘力輔佐建文帝將自己仁義治國的理念付諸實施。仁義治國,這是方孝孺平生的願望。如果願望成為現實,這對他來講也是莫大的榮耀。對比洪武年間的遭遇,同是朱姓天下、大明王朝,為什麼方孝孺的人生會發生這麼大的 這要從明初特定的政治環境和社會環境談起。朱元璋經過前期的統一戰爭,大明江山已經穩固,但是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卻逐漸顯現出來。朱元璋當了皇帝,最早跟他南征北戰打天下的將領也大多高官得做,駿馬得騎。這些人中的淮西勛貴逐漸成為一個龐大的勢力集團,他們掌握著軍政大權,並極力排擠其他大臣,維護自己的政治壟斷地位。這種「君弱臣強」的局面是皇帝朱元璋決不允許的。他遵循以猛治國、重典馭下的政治方針,為強化皇權採取了一系列的嚴厲措施,凡是妨礙皇權專制統治的人物一概剷除。朱元璋以胡、藍黨案為切入點,幾乎誅殺了全部的開國功臣。方孝孺倡導的是「以仁義治國」,他的理論和觀點與洪武朝血雨腥風的政治環境、朱元璋「治亂世,用重典」的思想完全格格不入。雖然朱元璋對他的才學和人品比較讚賞,認為他是個很出色的人才,但是朱元璋作為一個傑出的統治者,他深知才非所用,不如不用。他所說的「今天不是用方孝孺的時候」,就是精當地指出了方孝孺為何不被起用的原因。 有的飽學之士一生都沒有等到施展才華的機會,和他們相比,方孝孺無疑是幸運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建文帝登上皇位,方孝孺不但被起用,還得到了重用。此時的大明王朝經過朱元璋三十多年勵精圖治的治理,朱姓江山已經相當鞏固,皇權已經高度集中到了皇帝的手中。朱元璋認為自己已經給皇太孫朱允炆掃平了一切障礙,雖然存在各藩王尾大不掉的隱患,但是表面上還是個太平盛世。更何況建文帝自幼接受了正統的儒家教育,奉行仁義治國的理念與方孝孺如出一轍。君臣二人關於崇尚禮治、實行仁政的觀點更是完全一致。此時無論是從政治環境來講,還是從統治者自身來看,都給方孝孺提供了一個展示才華的絕好舞台。所以,在建文朝,方孝孺能夠得到重用也就不足為奇了。 變化呢? 建文帝、方孝孺等人奉行儒家仁義治國的理論,推行一系列的改革,很得民心。但是他們缺乏政治鬥爭的經驗,無法妥善應付來自燕王朱棣的威脅。長達四年之久的戰爭將建文帝和方孝孺等人逐漸推向了絕境。朝廷中能夠帶兵打仗的武將,在洪武朝已幾乎被朱元璋趕盡殺絕。現在,上至文弱的建文帝,下至滿腹詩書的方孝孺等人,面對來勢洶洶的燕王朱棣卻都束手無策。朱元璋為了能讓子孫後代永享太平,將久經沙場的元勛宿將幾乎斬殺殆盡,卻沒有想到,後世子孫的皇位將由誰來保衛呢?看來無論多麼英雄偉大的人物都有失算的時候。當危險真正來臨時,只剩皇帝一個孤家寡人和一群文人墨客坐以待斃。 建文三年(1401)五月,前線戰事節節失利,讓方孝孺憂心如焚。這時,他的學生林嘉猷獻上離間計。朝廷正無計可施,建文帝就同意了這種做法,命方孝孺給燕王世子朱高熾修書一封,企圖離間他和朱棣之間的關係。沒想到朱高熾生性謹慎,收到書信,根本就不啟封,就連人帶信都交給了燕王。離間計失敗了,舉朝上下更是一籌莫展,朝廷的失敗只是早晚的事了。方孝孺此時的心境正如他在《聞鵑》這首詩中所寫的一樣悲涼: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一聲動我愁,二聲傷我慮; 三聲思逐白雲飛,四聲夢繞荊花樹; 五聲落月照疏欞,想見當年弄機杼;
六聲泣血濺花枝,恐污階前蘭茁紫; 七八九聲不忍聞,起坐無言淚如雨。 憶昔在家未遠遊,每聽鵑聲無點愁。 今日身在金陵土,始信鵑聲能白頭。 大勢將去的悲哀深深地籠罩在方孝孺的心頭。一樣的鵑聲,不一樣的心境,「物是人非」的感傷在字裡行間流露出來。 建文四年六月,這場叔侄爭奪皇位的大戰以燕王朱棣的勝利而結束。建文帝不知所終,朱棣登上皇位,是為明成祖,年號永樂。建文朝的遺臣們面對舊君新主,也都做了不同的選擇。有的自殺殉難,有的投身新主,還有一些大臣退隱山林,從此銷聲匿跡……方孝孺既沒有自殺,也沒有投*新主,更沒有退隱,而是走向了另一個奇特的結局。 朱棣篡位後,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對那些曾經反對他的人進行瘋狂的報復,無所不用其極。朱棣從他父親朱元璋那裡繼承的除了雄心壯志、文韜武略外,還有殘暴和苛刻。他對建文朝不肯與自己合作的大臣們進行了一次大清洗,掀起的血雨腥風就像一大片烏雲漂浮在歷史的天空中,久久不散。建文帝的主要謀士黃子澄和齊泰都被「族誅」。朱棣對抵抗最為堅決的鐵鉉恨之入骨,命人割下了他的耳鼻,又砍碎他的身體,將其殺死。更令人切齒的是,朱棣還將這些建文忠臣的妻女發往教坊司,充為官*,任人凌辱。不過,比起方孝孺的遭遇來,這些忠臣還不是最慘的,方孝孺被誅了十族,最為慘烈。 當年朱棣揮師南下的時候,他最依賴的謀士姚廣孝送他到郊外,跪地向他請求:「方孝孺是個才學出眾的人,當我們取得勝利的時候,他肯定不會降服於您,但請您不要殺他。殺了他,那麼天下的讀書種子就沒有了!」朱棣點頭同意了他的請求。後來朱棣進入南京城的當天,方孝孺就被捕下獄。朱棣即位時要擬即位詔書,朱棣想到了讓方孝孺寫,來裝點門面。朱棣便召方孝孺上殿草擬即位詔書,然而此事的發展卻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方孝孺不但沒有理會朱棣,反而存心要為建文帝鳴不平。他身穿孝服,在大殿上痛哭不止。朱棣見他這樣,就走下寶座,勸他說:「先生不要自己苦自己。我只是效法周公輔佐成王而已。」方孝孺問:「那成王在哪裡?」朱棣回答:「他已經自焚死了。」方孝孺又問:「為什麼不立成王的兒子為皇帝?」朱棣道:「他尚年幼,國家需要有能力的大人治理。」方孝孺步步緊逼:「那為什麼不立成王的弟弟呢?」此時朱棣已經很不高興,但還在忍耐,說:「這是朕的家事。」同時,他命人把筆墨準備好,並對方孝孺說:「詔告天下的即位詔書,一定要先生起草才行。」方孝孺揮筆寫下了幾個大字:「燕王篡位。」寫完後,方孝孺就將筆扔到地上,並高聲說:「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給你起草詔書的。」朱棣強壓怒火:「怎麼能這麼容易就讓你死,就是你死了,難道你不怕株連九族嗎?」方孝孺立刻回敬道:「就是株連十族又能拿我怎麼樣?」朱棣勃然大怒,將其重新投入大牢。盛怒之下,朱棣要誅滅方孝孺十族。自古以來,最嚴厲的莫過於誅九族,從沒有誅十族的先例。方孝孺一案,朱棣可算是開了先河,空前絕後。最為殘忍的是,朱棣將逮捕的方氏族人和朋友都一一送到方孝孺的面前殺死,要他看著,折磨他。但是,方孝孺都不為所動。 在當年的六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朱棣登上皇帝寶座的第八天,就在南京的聚寶門(今江蘇南京中華門)外開始誅方孝孺十族。方孝孺對自己即將被殺,絲毫不感到畏懼。但是,當他看到他的弟弟方孝友受自己的牽連,就要被砍頭,深感痛心,淚流滿面。方孝孺兄弟三人,感情很好。哥哥方孝聞早在方孝孺任職漢中府的時候,就已病逝。方孝孺聞聽喪訊,悲傷了很久。而今,弟弟又遭此劫難,方孝孺內心的傷痛無法言說。他的弟弟孝友卻絲毫沒有責怪他,反而在死前勸慰其兄,作詩道:
阿兄何必淚潸潸,取義成仁在此間。 華表柱頭千載後,旅魂依舊到家山。 誅方孝孺十族,死者達八百多人,行刑七日方止。 臨到最後殺方孝孺時,方孝孺謾罵不止。朱棣先是命人將方孝孺的嘴割裂至兩耳,並割下舌頭,隨後處以凌遲之刑。方孝孺在臨刑前曾作《絕命詞》一首: 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 三綱易位兮四維不修。 骨肉相殘兮至親為仇, *臣得計兮謀國用猷。 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嗚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詩中悲憤難平的心緒令人不忍卒讀。方孝孺死時年僅四十六歲。門人廖鏞、廖銘(皆開國功臣廖永忠之孫)在方孝孺被殺後,偷偷收了方孝孺的遺骸,並將其葬於聚寶門外山上(今南京中華門外雨花台東麓)。 生命的長度無法掌握,生命的寬度卻可以擴展,那是因為生命中有了閃光的亮點。方孝孺本是一介書生,滿腹經綸,有著濟世救民的願望、正直的性格和知識分子的良知。一個孱弱的讀書人,為了正義和自己恪守的信念,面對統治者的殘暴無所畏懼,坦然走向死亡。手無縛雞之力,身有錚錚鐵骨,這難道不正是讀書人所應具有的品格嗎?方孝孺引頸就戮,但是天下人讀書的種子卻沒有斷絕。他的品格永遠受到後人的景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