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緯:還有多少文物要被記入盜墓筆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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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山以西的歷代秦公墓葬、宮殿遺址,卻依舊沒有博物館、遺址公園、保護區的片瓦庇護。讓文物保護者有些不解的是,「盜墓者」的故事仍被當作銀幕上一個個當代傳奇來演繹。

秦始皇的祖先

近日「法國返還32件大堡子山流失文物回歸特展舉辦」的消息在網路和新聞媒體上佔據了頭條,32件來自甘肅禮縣的被盜文物(金箔)從法國重回中國,入藏甘肅省博物館,成為一時盛事。這彷彿是中國追討流失文物之旅的一件重大成果。然而,卻很少有人知道這文物流失背後的故事和價值(它們並不像之前的圓明園獸首一樣,是一個多世紀之前的往事,也不像不久前追回的「肉身佛」一樣,是一些普通的民俗文物)。與此同時,另一則名為《盜墓筆記》的網路季播劇依然吸引了大量觀眾,或許算得上是對上世紀90年代那段往事的一個反諷。

▲圖註:法國返還32件大堡子山流失文物回歸特展

這32件被盜文物,來自甘肅西漢水流域禮縣的「大堡子山」墓地,墓地屬於中國第一個「封建」王朝秦朝建立者——秦始皇——的祖先。根據甘肅省考古所戴春陽的回憶文章《禮縣大堡子山秦國墓地發掘散記》所稱:其地屬黃土梁峁,東、西、南為溝壑。位於禮縣東13公里處嘉陵江支流西漢水北岸,北依大薄地峁塬,南濱西漢水,西臨西漢水支流永坪河,徐(徐家店)禮(禮縣)公路自東南蜿蜒向山前經過。其西南延出的梁峁因築有一清代堡子,遂其地就此得名。

雖然上世紀之初,禮縣出土過一件銘文上百字的「秦公簋」,流傳到北京後,為國學大師王國維所跋識。但在上世紀90年代之前,這裡著名之處,除了貧困便一無所有,沒有人知道這裡靜卧著秦始皇的祖先們。

盜墓不作筆記

然而,真正讓「大堡子山」為人所知的,卻是1993年《甘肅日報》記者祁波一篇題為《古墓悲歌》的文章。該文首次向公眾披露了「大堡子山」遭遇的悲殤。大約從1987年起,以禮縣為中心的西漢水地區就開始了大規模的盜墓活動,當地流傳的「要想富,挖古墓,一夜變成萬元戶」的順口溜,反映了當時盜墓活動的猖獗。

在利益驅動之下,盜墓者冒著生命危險鋌而走險,該文描述了盜墓者擅入墓穴後,遭遇洞頂塌方的慘像:「一座足有5間平房那麼大的古墓塌陷下去。陰森森的古墓洞口,一位瀕臨死亡的年輕婦女,大半截身子被掩埋在厚重的黃土層中。周圍的幾個盜墓者,渾身滿臉都是血跡和泥土,有的驚慌失措地哀嚎,有的發出絕望的呼喚,使人目不忍睹。」而「這次被壓死的5位農民,本來只是在人家盜掘過的墓葬里掏一些木炭,沒想到滅頂之災卻降臨在他們的頭上。」

據祁波統計,從1987年到1993年之間,僅禮縣一地就有22人因盜墓喪命。即便在這樣一種生命威脅之下,仍然無法阻止人們對墓葬遺物的慾望。因為缺乏常識,盜墓者的目標只是金屬器物等遺存,而對其他文物毫無憐惜。盜墓者在「西漢時期的長道古縣遺址附近盜掘出13個『蝌蚪紋彩陶罐』。在與文物販子的交易中,因價格過低,無法分贓而遂將文物全部砸爛。永坪鄉鴉里村6位農民在本村的一座古墓里盜掘出300隻陶羊,它們形神兼備、姿態各異,對研究秦漢時期畜牧業的發展提供了難能可貴的實物資料,具有很高的歷史研究價值。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盜墓賊見沒挖出金銀財寶,一氣之下將200多隻陶羊摔成了碎片。文物工作者從永坪鄉崔城村農民丟下的蒜頭壺殘片銘文中辨認出,一座距今3200多年的諸侯墓葬壁畫和大量陶器,幾乎全部被毀,各種圖案陶片和磚雕散亂一地,使人觸目驚心。」

戴春陽回憶起當時的情況,雖然當地猖獗的盜墓活動已經引起很大影響,「省文物局聞訊,曾由有關領導帶隊,去西和、禮縣進行文物工作檢查,但由於當地政府有關領導未能如實介紹情況,因而未能採取有效措施遏止盜掘活動。」

直到祁波的文章在當時的《中國青年報》發表後,主管文物的甘肅省副省長才關注到事態的嚴重性,並組織相關部門趕赴禮縣進行專項檢查。戴春陽寫道:他「親眼目睹了發生在禮縣大堡子山上我省文物保護歷史上最為慘痛的一頁——空前(但願是絕後)的大規模瘋狂盜掘古墓的罪惡狂潮以及由此造成的慘痛惡果——整個山坡滿目狼藉,遍布密如魚鱗深淺不一、大小不等的盜洞,滿山橫陳沾滿銅銹的馬骨。」更讓人扼腕的是,「大量在我省來說絕對是空前的青銅重器和金器於1993年9月下旬已被集中盜掘出土」——今年回歸甘肅的法國博物館藏金器就屬於這批被盜墓葬遺存。它們離開中國已經20多年了。

只因不在「中原」

直到1994年4月,甘肅省考古所組織了第一次搶救性發掘後,通過大量對墓葬規模、葬制級別、隨葬品數量以及流失器物銘文的反覆考證,考古人員才逐漸意識到「大堡子山」之所以產生併流失了如此眾多有價值文物的根本原因——這裡就是秦國東進關中,並最終一統六國之前的先王的墓地和宮殿遺址。

▲圖註:大堡子山城址部分遺址

相比後來的漢、唐諸帝的陵寢,甚至明清帝王的陵墓,赫赫有名的秦始皇的祖先卻要低調許多。這固然因為秦代國祚不久,只延續了二世,秦皇在統一中國後沒有留下太多早期的文化線索,使人對秦國的源頭與秦始皇的祖先陷於迷霧。但更重要的是,有一些偏見始終困擾著以中國非田野考古出身的古物或文獻研究者,使他們無法預先認識到秦國起源地的位置,而將這本因屬於中國考古界的盛事,變成了一樁被盜墓者搶鏡的憾事。

雖然禮縣所在的隴西一帶既是「李唐」王朝名義上的郡望,同時在20世紀初便有「秦公簋」流出,也是中國古文化(齊家文化、寺窪文化)的發源地之一。史學蒙文通大家在20世紀上半葉就已經卓有見地根據《秦本紀》等文獻指出,秦國的祖先是生活在六盤山-隴山以西的「隴西」地區的當地居民,他們在和周人接觸的過程中,逐漸向東遷移,在春秋初年以後才遷入了關中平原。但這片位於關中平原以西一山之隔的土地,又長期被大部分研究者認為是所謂「羌狄」之地。

這些研究者視周、秦等人群「西部起源」的考古證據不顧,或者根據一些經不起推敲的傳聞,或者僅僅因為秦王的姓氏,就堅持認為秦人來自所謂「東方」。也不考慮,這將意味著在沒有任何現代交通工具的情況下,秦人的祖先將毫無理由地從華北平原展開浩浩蕩蕩地大遷移,穿過那些由部落和自然天險組成的屏障,放棄許多原本適宜的土地,居住在黃土高原的西面。事實上,根據「奧卡姆剃刀原理」——通俗地理解就是,越簡單的解釋越可能接近真相——秦人原本就住在隴西的「黃土梁峁」上。

平心而論,過往的學者往往有一些難以言喻的「中心主義」,覺得以華北平原為中心的「中原」世界,才應該是所有歷史上帝王、豪傑的出處,而那些「華夏邊緣」對於千古一帝的祖先,顯得過於原始、異域而難以啟齒。殊不知,如果以歐亞大陸的版圖來看,中國的西部反而更加接近歐亞大陸的地理中心,而我們一直篤信的「中原」反而更位於大陸的邊緣。然而,非常遺憾的是,正是這種不幸的「中原」情節,讓學者們屢屢拒絕正視隴西禮縣地區已經出現的種種秦人遺蹤,拱手將秦王先祖陵墓的首發權,讓給了瘋狂的盜墓者。

多少古墓可以重來?

時過境遷,當年被盜的大堡子山秦公墓地的部分流失文物終於回到了故鄉。當年上博老館長馬承源曾經慧眼,從香港文物市場上搶救回一批流失海外的「大堡子山」先秦文物。然而,還有過去數十件珍品流失海外,至今未歸。

而過去發生的那些往事依舊曆歷在目。為了旅遊開發,隴山以東的秦始皇陵,倒是一直在被人惦記,還在一次次抵抗主動發掘的壓力。隴山以西的歷代秦公墓葬、宮殿遺址,卻依舊沒有博物館、遺址公園、保護區的片瓦庇護。讓文物保護者有些不解的是,「盜墓者」的故事仍被當作銀幕上一個個當代傳奇來演繹。

位於隴西的西秦嶺、西漢水流域的黃土梁峁上,講述了一個令「主流」學術難以解釋的「邊地」起源。但學術界仍在固守傳統「中原」的偏執。然而,我們還有多少文物可以任其流落海外,直等他人歸還?還有多少剛鼓起來的錢袋,要用來收回那些原本屬於我們的文物?還有多少遺址可以讓盜墓者惦記,在筆記中搶先?

作者:張經緯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人類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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