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長抒發「羈旅行役」之情的「柳七」 ——柳永詞《雨霖鈴》賞析

擅長抒發「羈旅行役」之情的「柳七」 ——柳永詞《雨霖鈴》賞析

柳永一生宦途坎坷,輾轉飄泊,同時又寄情於歌台舞榭,所以描寫江湖流落和離別懷人成了他的詞一個重要內容。這些詞是柳永作品藝術上最有特色和最有成就的部分。南宋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說他寫詞在「承平氣象,形容曲盡」之外,「尤工於羈旅行役」,就是說他特別擅長於抒發「羈旅行役」之情。「羈旅行役」,指長期在外奔走,到處飄拍。柳永為抒發這種他鄉流蕩,淹留不歸的感情,把漢魏樂府古詩的遊子思婦題材與晚唐五代以來詞中男歡女愛、離愁別恨的描寫結合起來,獨標一格。《雨霖鈴》詞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首。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首詞上片寫詩人離開都城,與情人話別時候的情景。「寒蟬凄切」,寒蟬凄切的鳴叫聲。「寒蟬」是蟬的一種,初秋時鳴,因為當時天已經寒冷,所以叫寒蟬。曹植《贈白馬王彪》詩中有「秋風發微涼,寒蟬鳴我側」。寒蟬凄切的嗚叫聲是眼前實景,也點明時令,與下面「冷落清秋節」呼應。「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長亭」是送別的地方,「晚」點明時間。「驟雨初歇」,驟雨剛停。正在送別時,天下了一陣急雨,話別的人,正好多留戀一會兒,可是現在雨停了,就再也留不住了,無論如何該分手了。「都門帳飲無緒」,京城門外的餞別宴飲無情無緒。「都門」,京城城門。「帳飲」,餞別時設帳宴飲,指別宴。無緒,寫出了別時的情緒。無情無緒,正是情緒濃重的表現。「留戀處,蘭舟催發。」正留戀難捨的那個狀態,船夫催著開船。「蘭舟」,是船的美稱,傳說魯班曾經用吳王闔閭種的木蘭造成船。分別的那個時刻到來,別情達到高潮。「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兩人手拉著手,互相看著含著淚水的眼,竟說不出話來,好像喉嚨塞住,難生動地描繪出離別時的心境。「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想越離越遠,將行駛在千里煙霧蒼茫的水面上,日暮時深沉的雲氣中。這裡將近景遠景連成一片,且溶入詩人不可名狀的別情,正是整首詞的主旨所在。

下片寫是設想別後的情景。「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離別已是極愁苦的了,更那堪在這樣冷落清秋時節呢!更是愁上加愁,怎麼經受得起呢?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三句是傳誦的名句。它進一步點染了別後孤獨寂寞沒有著落的心情。本來由於別情使自己精神處於朦朧的狀態。船夜間行駛,今夜酒醒處將在什麼地方呢?想必是在拂曉,所見到的只是楊柳岸邊曉風殘月吧!「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這次分別要經歷很長時間,即使有良辰美景也是無用。縱然有千種恩愛之情,更向什麼人傾訴呢?

柳永一方面輾轉奔波,萍蹤不定,一方面倚翠偎紅,寄情子秦樓楚館。他抒發「羈旅行役」之情,就有著切身體驗,真情實感。這當然勝於那些以旁觀者身分對於女性的客觀描寫。而且,柳永把詞從小庭深院、綠窗朱戶,引向市井都會,進而擴大到山水路途中浩渺煙波,燈火村落,這種新的開拓,當然也勝過那些眼前無非春花秋月、身邊但有羅幕珠簾的狹小天地。同時,由於樂曲新聲的繁衍,柳永發展了詞的長調體制,因而得以提供相應的篇幅適合於上述內容的擴展,又吸取六朝小賦藝術表觀上的特點,柳永運用層層鋪敘、恣意渲染的手法,因而上述內容所包含的內心情感,得以像水銀瀉地似的揮灑自如,盡情抒寫。從晚唐到北宋初期,詞壇上無論穠艷也好,清麗也好,名家歌詞大抵不出於爛醉花間、徘徊香徑,並注重於藝術上的簡潔凝練、深婉含蓄。在這種情況下,讀了柳永《雨霖鈴》這樣寫得酣暢淋漓的抒發「羈旅行役」之情的作品,確乎有使人耳目為之一新的感覺。

    懷人的思婦在妝樓遠望,對秋景也會產生哀怨,但使她魂銷意盡的,還多是花謝花飛,春光消逝。而作為「羈旅行役」的遊子,流落他鄉,對暮景也會產生悵恨,但足以引發他傷懷念遠的舊愁新恨的,還多是秋風蕭瑟,秋氣蕭森。因此柳永的詞直接聯繫傷春來描寫相思離別的作品,數量不及聯繫悲秋的作品那麼多。他的《雨霖鈴》詞,就是把宋玉《九辯》的「悲哉!秋之為氣也!……憭栗兮若在遠行」,與江淹《恨賦》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行子斷腸,百感凄惻」,兩相結合,借悲秋寫傷別,所以詞中說:「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雨霖鈴》詞怎樣具體地描寫「清秋節」時的「傷離別」呢?可以概括為,虛實相生、物我一境、情景交融、聲文並茂。也就是把離別的人物這一主體與離別的環境這一客體統一起來,並使實寫與虛寫、寫景與寫情、文情與聲情,彼此融合,交互為用,從而由哽咽的音聲、冷清的字面、慘淡的景象、悲凄的氣氛、愁苦的容態,凄惻的內心,共同熔鑄為具體、生動、感人的藝術形象,以表達「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這一具有一般抽象意義的哲理性的主題。

詞人依詞的分片,由臨別之時,寫到既別之後。

    上片寫了「對長亭晚」,「都門帳飲無緒」,傍晚時在都門外的長亭臨時搭個帳篷,擺上送別的酒宴,一點喝酒的興緻都沒有;下片就寫「今宵酒醒何處」,「此去經年」,今晚醒來不知船到哪裡,這一去說不定就是三年五載。上片寫「驟雨初歇」,「蘭舟催發」,送別時一陣驟雨剛剛停止,船夫就催著行人出發了;下片就寫「楊柳岸,曉風殘月」,等到酒醒過來,已換了一個環境,岸邊的楊柳,被清晨的風吹著,被西沉的月照著。上片寫「千里煙波,暮靄沉沉」,離去的船隻行駛在黃昏時的霧氣籠罩著的千里煙波之上;下片就寫「應是良辰好景虛設」,即使遇到良辰美景,但它對於遠行的孤獨的人來說也是不存在的。上片寫「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分別時手拉著手,含著淚水的眼睛互相望著,竟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下片就寫「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分別後縱然有千萬種恩愛之情,也無從表達傾訴。表現愁情如《八聲甘州》抒發憑欄望鄉的愁思,《夜半月》言去國寓鄉的感慨,都寫得情深意切,蘊籍動人。官場的黑暗,宦遊的悲哀,使他在抒發流蕩他鄉、淹留不歸的感觸時,常常表現出懷才不遇的悲憤和對功名利祿的反感,說「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鳳歸雲》),又說,「似此光陰催逼,念浮生,不滿百,雖然人軒冕,潤屋珠金,於身何益。一種勞心力,圖利祿,殆非長策」(《尾犯》)。在《樂章集》中,類似的感慨,不乏其例,這在當時是有一定進步意義的。

    詞的上片寫臨別之時,下片寫既別之後,在章法結構上互相關聯照應。但還要注意到,臨別之時是就當前身之所歷,目之所見依次寫來。而既別之後則是就將來各種景況推想開去。這裡沒有主次的區分,卻有虛實的不同。當前屬於實的,將來屬於虛的,由實及虛,突破時間空間的限制,就增加了感情的容量,擴大了感情的深度。這是由於「清秋節」時「傷離別」,關鍵在於「多情」二字。「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三句之所以膾炙人口,固然在於它能抓住具有特徵性的典型事物,寓情於景,逼真地刻畫出離人落寞孤凄的心裡狀態,同時,更在於這種推想本身,反映了詞人有著多次「相見時難別亦難」的痛苦經歷,因而用既別之後醒來但見柳岸月殘的悵然若失,就能反過來加重表現臨別之時淚眼相看、無語凝咽的留戀難捨,並且,也隱含著對於未別之前的無限恩愛的凄涼回味。而這一切,都是由於「多情」的思前想後蔓延開來的。

所以,對於柳永的擅長鋪敘,也不可誤解為步步運筆,處處落墨,包舉無餘,但求詳盡。比如這「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二句,景是虛景,因為只不過是設想,情卻是實情,因為是由離別引起的,在詞人是由實入虛,在讀者卻是因虛見實。詞人運用了生動的藝術聯想,既有依情揣測的瞻望,又有意在不言中的回顧,充分寫出清秋離別的複雜內心,而讀者則被調動起自身積累的生活體驗,去完成和補充詞人所提供的藝術境界,使自己對於清秋離別感同身受,小說家有所謂「不寫之寫」,戲劇家要安排劇中的暗場和人物的潛台詞,國畫家重視畫上的空白,講求「意到筆不到」,音樂家考究「弦外之音」,尋取「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凡此種種,都屬於藝術上虛實相生的妙用。其實,「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足」二句雖在下片,但本身就是有虛有實的。上句虛寫發問,下句實寫作答。假如虛景也虛寫,把「楊柳岸曉風殘月」變為「空慘淡無邊岑寂」一類的抽象辭語,那就不可能產生動人的藝術力量,而且通篇《雨霖鈴》詞也會為之減色。就是在具體描寫離別場面的上片,即有「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二句,並且對「煙波」、「暮靄」、「楚天」的實在景物,分別用「千里」、「沉沉」、「闊」來加以形容,使它們越出了極目遠眺的範圍之外,又統由「念去去」三字領起,這就成了實景虛寫,既表現出「留戀」之深,「催發」之急,「無語凝咽」之痛切,又自然而然地過渡到下片的逐層推想,帶出「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千古名句來。

    《雨霖鈴》詞中,無論虛寫、實寫,總不能離開寫景、寫情。景是「清秋節」,情是「傷離別」,以清秋蕭颯之景,寫離別凄惻之情,即景抒情,融情入景,達到情景交融的化境。然而柳永這首《雨霖鈴》詞的情景交融,卻不只是賦予客觀景物以主觀感情色彩,也不只是把沒有感覺的異類擬人化。「清秋節」作為「傷離別」的環境,前者是物,後者是我,前者是賓後者是主。從物與我的關係上看,由情與景的交融,達到物我一境。從賓與主的關係上看,賓只限于山川風物的「景」,而主則在人的「情」之外,兼有事理,離別這件事和由這件事悟出的道理。「多情自古傷離別」一句,就表明超越了一時、一地、一境、一我而推及到更廣。因此這首《雨霖鈴》詞,乃是寫景、抒情與敘事的統一,並寓含著說理成分。詞人在離別的場面、進程的展示中寫景、抒情,筆下自然是由眼中景,包羅了景中人、人中事、事中情、情中理。起頭三句「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就不止是以「寒蟬」交代季節,以「長亭」交代地點,以「驟雨」交代氣候,也不止是以寒秋、昏暮、急雨烘托,「都門帳飲無緒」的悲苦凄涼氣氛,而主要是寫出將別未別之際的痛苦心情的複雜變化。白天起程,拖延到「對長亭晚」,表現了不忍離別,喚起下句的「留戀處」;「驟雨初歇」,無論如何也該動身,表現了必得離別,逼出下句「蘭舟催發」。在具體寫到分手登舟的「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的場面時,「寒蟬」與「驟雨」卻又起著相反相成的作用,不同於一般詩詞的情與景的相互映合。季節到了秋天,寒蟬的聲音斷斷續續,但總能發出聲音,而人當離別,應該是千叮嚀、萬囑咐,反倒是「無語凝咽」,因為悲痛之極,連寒蟬那種凄切的聲音也難以發出。這裡,寫景與寫情是一種遞進的手法。遞進就是依次推進,深入一層。同時,空中暮雲收盡,「驟雨初歇」,天色趨於清朗,而離人卻是滿面愁雲,「執手相看淚眼」,雨已止,但淚不止,雨只是「驟雨」,片刻消停,怎比得「余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那麼持久呢?這裡,寫景與寫情又是一種反襯的手法。反襯,就是從反面陪襯。等到上船之後,扯起風帆,盪開船槳,景又隨離別之進程而變換,情又隨景物之變換而加深。別以為「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只是借浩渺迷濛的煙波暮靄來表觀離人黯淡的離愁,要看到詞人在這裡寫行舟去處,那千里煙波之上是沉沉暮靄,那沉沉暮靄之上是空闊楚天,無邊廣漠之中,正另有著不見於字面的景與情,這就是漂流無所棲止的一行葉舟,行舟裡面孤獨的行人,行人無比寂寥悵惘的內心。這內心思慮得廣,感觸得深,離別之事牽動離別之情,離別之情推及離別之理,這才有下片開頭的「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二句。蘇軾《水調歌頭》詞的「人有悲歡離合」,把弟兄的離別提到人生哲理上來認識,未嘗不是從柳永這「多情自古傷離別」生髮而來。當然,蘇軾思慮得更廣,感觸得更深,並且由「月有陰晴圓缺」的自然規律得到領悟,心胸曠放,思想通達,終於發出「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美好祝願。而柳永則一直沒有從「傷離別」中解脫出來,一葉行舟之上只推想著「今宵酒醒何處」,於是「千里煙波、暮靄沉沉」又轉換為「楊柳岸曉風殘月」。與酒醒前的夢境相對照,寫江岸楊柳,分明是惋惜垂楊不能系著行舟,寫曉風殘月,分明是慨嘆月亮只能獨照行人。詞人由此進而推想到「此去經年」的情況,不是過了「清秋節」,內心或能好受一些,即使有「良辰好景」也因無人共賞而等於「虛設」,不是「離別」之後,感情漸趨平靜,不那麼傷悲了,即使有「千種風情」,也因無人共語而倍覺痛苦。「良辰好景」是虛景,「千種風情」是虛情,以虛景、虛情收結全篇,寫出「清秋節」的實景可以隨時令之推移暫時消失,而「傷離別」的實情卻是隨時令之推移與日俱增,反跌得極為有力而又好像極不費力。這種別開生面的寫景,寫情,正是柳永在詞的藝術表現上的傑出創造。

《雨霖鈴》本是唐代教坊大麴。安史之亂中,唐玄宗入蜀時,至斜谷口,連天霖雨,在棧道中聞鈴聲,隔山相應,內心十分凄涼,於是根據這種聲音,創作了《雨霖鈴》曲,以寄託悲恨,悼念楊貴妃,因實景實情寫下《雨霖鈴》曲以寄託離恨。宋代人倚舊聲填詞,遂亦成曲牌名。宋代演奏這首《雨霖鈴》曲,聽起來還感到極其哀怨。柳永選取它來寫「清秋節」的「傷離別」,無論「清秋」的蕭颯或「離別」的凄惻,都與曲調的「哀怨」風格十分吻合。我們今天固然已經不能了解它究竟怎樣歌唱,感受它的音樂形象,但通過吟誦,也還可以領略其低回悲愴、凄楚欲絕的情味。這是由於柳永寫景、寫情,充分利用了語言音調的特點,那悲悲切切的詞句,讀起來就彷彿聽見離人斷斷續續的哭訴。詞中押的是短促急迫入聲韻,不押韻的地方也多以仄聲字收句,通篇又多用低而細的齒音,這樣就像那「寒蟬」的「凄切」,就像那「驟雨」的蕭蕭,就像那「曉風」的習習,一片哽咽的抽泣,傳達出「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的如同「夜雨聞鈴」那般的「斷腸聲」。柳永充分發揮詞的音樂性能。使詞的形象的美與聲調的美結合起來,使文情與聲情統一起來,這也是《雨霖鈴》詞之所以具有巨大藝術感染力量的一個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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