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存在、語言與歷史:梅洛-龐蒂對海德格爾的讀解
當然,必須強調指出,在此在向存在開放的問題上,海德格爾經歷了一次轉變,即從直接描述到間接描述的轉變[⑦]。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對此在向存在的開放進行了直接的描述。他把此在與在者對立起來,並把此在直接界定為深淵或「非-在」;這一切都與他對「本質」的理解有關。從《論真理的本質》起,海德格爾拒絕了本質與生存(existence)之間的無區分性,認為只談本質是不夠的,必須考慮到本質的真理[⑧]。不過,在《存在與時間》中,此在的生存已經被說成是本質的真理了[⑨]。它就成了包括彼此相關的此在與世界在內的普遍存在了[⑩]。比如,海德格爾指出:「我們並不局限於一種對遙遠事物的內在表現上,以致於在我們的內心和頭腦中,只有一種事物表象的循環。此時此地,當我們大家想到海德堡的老橋時,這個想到這一地點的思想不僅僅是此時此地的每個人的一個體驗:對於這一想到這個橋的思想來說,關鍵是堅執於把我們與橋分離開來的距離。甚至從現在起,我們就在那座橋的旁邊,而不是在我們意識中一個表象內容的旁邊。」[11]在我們與這座橋之間,已經有了一種此在向存在的開放。因此,正如梅洛-龐蒂所說的,「此在首先就是在事物、世界、存在之中。這正是海德格爾從一開始想要從一切分析中拯救出來的。」[12]因此,如果海德格爾的思想有變化,那麼這就是從此在分析過渡到基本本體論,其實後者也是前者應有之義,它最終「排除了否定論(對虛無概念的修飾),排除了人學的模稜兩可性」[13]。
再讓我們回到本質與真理的關係上,在海德格爾看來,真理既不是理智符合事物,也不是事物向理智看齊。它就存在於向存在開放之中。因此,向存在開放限制了所有的真理與本質。據此,人的自由(超越)不是任意的,而是在這種向存在開放之中。具體說來,「人擁有的自由不是一種所有物,而恰恰相反,它是生存著和敞開著的存在。」[14]當然,作為向存在開放的自由不應該被理解為被動性。「向…開放不是接受到的外在關係,而是先於一切觀念、場域、範圍的關係,它是有節制的預先所與。」[15]正是在這些讀解中,梅洛-龐蒂鍛造了自己的肉體概念(lachair),並最終走出了胡塞爾意向性的陰影。根據意向分析,過去的意義曾經呈現在構成意識的範圍內。但是,這裡還有一個胡塞爾無法把握的東西,即「一個產生意向解釋的絕對沉思的地方,它可以包容現在、過去,甚至向未來開放。」[16]這是向存在開放的場域。因此,過去不再是過去意識的一種變更或呈現,相反,過去意識是被作為被動存在(Etrepassif)的過去擁有的。「我發覺到它,是因為它存在著」[17]。意向性就是內在於存在之中的意向性。所以,列在第一位的不應該是意向性,而是作為「存在的一個要素」的肉體(lachair)。此外,真理作為向存在的開放,也不是內在關係。它喜歡在敞開中隱匿自身。因此,它無法根據確切的本質性來界定。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在真理的本質中並不存在非-本質。」[18]但是,存在退隱的這一特性既被客觀的形而上學所忽視,也被主觀的形而上學遺忘,前者把存在歸結為一種巨大的在者,後者則在絕對知識中把握存在的意義。為此,海德格爾反其道而行,他試圖通過解構形而上學來重新探究存在的意義。當然,這一解構形而上學不是一種絕對的虛無化,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對形而上學的一種「重構」,我們藉此可以接觸對存在的體驗。因此,哲學的探詢完全遠離了肯定的存在與絕對的虛無之間的對立。它所要尋找的,根本不是科學的肯定存在和虛無主義的絕對空無,而是非-在者(Nicht-Seiende)。海德格爾稱之為「Seyn」、「Sein」或「esgibt」。它包括了世界(Welt)與此在(Dasein)這兩個相關物,而且作為肯定的-科學的-客觀的存在與虛無主義的空無的共同根源或中心而被給出。對此,海德格爾斷言:「所有不是絕對空無的東西都存在,甚至空無對於我們來說也屬於存在。」[19]因此,薩特所說的存在與虛無的關係是矛盾的,因為存在不是「它所是的東西」,而是「它所不是的東西」。毫無疑問,存在的出場是以虛無化為前提的,但是虛無化也是「被遮蔽的在場」,正如海德格爾所指出的,「作為缺場,空無破壞了在場,但是決不會消滅存在。當空無破壞存在之時,它倒是表現為一種非凡的在場,它正是因為自己是這個在場而隱匿了自身。」[20]二.存在與語言在海德格爾的思想中,吸引梅洛-龐蒂的卻是存在與在者、存在與言語、存在與時間的相互關係。海德格爾認為,「思實現了存在對人的本質的關係。它既不形成、也沒產生這種關係。思僅僅把它作為通過存在達到自身的東西而呈現給存在的。這種呈現就在於,在思中,存在來到了言語之中。」[21]梅洛-龐蒂正是從「這個思」出發,鍛造了自己的「思考著的言語」(laparolepensante)這一概念,而且還重複了相同的一句話:「不是我們在說語言,而是存在在人身上說語言。」在存在與言語之間,存在著「本質的交織」:言語中斷了此在向存在的開放,而且實現了存在意義的湧現;但是與此同時,言語不是指客體或在者意義上的「圖像」、「模仿」或「象徵」,堅持能指與所指的一一對應。因為作為對存在的領會,言語經歷了存在的隱與顯。換言之,存在的顯不是一下子完成的,而是通過各種歷史象徵實現的。而這就使能指與所指的關係相對化了。因此,言語在與存在發生聯繫時,成了以某種方式聚集「天-地-神-人」這四者(Quatuor)的「橋樑」,這也就是說,它成了「天-地-神-人」這四者發生的方式。海德格爾曾這樣說過:「人們想到橋首先只是一座橋。當然,它偶而或以後還會表示許多其他東西。作為表達(Ausdruk),它成了一個象徵,比如我們上面所提到的象徵(連接的象徵、進行交往的象徵等)。如果它真的是一座橋,那麼它首先決不是一座簡單的橋,而且還是象徵。在它表示了某個嚴格來說不屬於它的東西的意義上,它首先只是一個象徵。如果我們在嚴格的意義上來理解橋的話,那麼它決不是表達。它是一個事物(einDing),而且僅此而已。真的僅此而已嗎?作為事物,它在自身中聚集了四個要點(DasGeviert:天-地-神-人這四者)。」[22]這段話啟發了梅洛-龐蒂,他開始用「世界的輻射線(rayons dumonde)來理解海德格爾的上述思考。他認為,言語或象徵只是存在的輻射線,它會激發起其他各種輻射線。每一個輻射線都是「這四者」(Geviert)的紐結,而且各種「維度」都交織其上(猶如十字架的四個端頭一樣)。由此,能指(本義)與所指(象徵意義)相互倒置、相互激發。在言語與存在、家居與居住者之間,並不存在一種外在一致性的關係,而是相反,「此就是彼,它們處於曾在與正在的關係中,同樣,必須把言語視為意義和向存在的開放」。[23]因此,必須把言語看成是在我們與在者之間來回說三道四的東西。由此看來,「Sinngebung」的問題並非難已理解。「Sinngebung」不是指擁有純粹和透明的意義與符碼,而是擁有了不同的意義與區分符號。換言之,「Sinngebung」不純粹是接收到的和獲得的,也不完全是人放進去的東西,它一開始就是積澱與創造性把握的交織。因此,語言不是自然,但也不是約定,而是歷史,也即預先所與的各種約定的變化。掌握了語言,也就掌握了意義區分的歷史。三.「存在的歷史」由上述分析可知,要理解語言與存在的關係,必須追問什麼是歷史。在《存在與時間》中,為了避免一種作為最高在者的存在的客觀主義概念,海德格爾認為要在時間的視域中理解存在。但是,這會引起一種人道主義的誤解:即時間似乎是一種意識的超越。因為在海德格爾看來,「開放和現世的入迷狀態不是意識活動,」因為「在意向性發生之前,必須存在一種意向性得以展開的開放、『Spielraum』(遊戲空間)和『Gegend』(範圍)。這個『Gegend』就是時間。」這也就是說,時間不能被理解為一系列並非同時的「現在」的前後相繼,而是「存在的膨脹或發芽」,也即一系列既前後相繼、又同時發生的現在。無疑,它引發了存在的歷史。而且,為了避免與反映人的行為與情緒變化的歷史概念發生混淆,海德格爾喜歡用「Geschichte」或「Seinsgeschichte」。[24]那麼,「存在的歷史」指的是什麼呢?在海德格爾看來,它是與存在的作用有關的,也即與存在的隱與顯有關的。存在不是最高的在者,也不是創造的演化,它只是作為退隱而存在著。在者的呈現基本上是存在的「Verborgenheit」(隱匿)。不過,這只是存在的產物。確切地說,存在的歷史是存在與自身區分開來的過程。它指的是存在與在者的關係的各種變化,而且這些變化是無法被等級化和客觀分類的,也就是說,既無「進步」,也沒有「倒退」。雖然海德格爾說了很多有關西方文明遺忘了存在的話,但是這種遺忘並不表明人類歷史的倒退,而是存在的敞開或完成。在海德格爾看來,存在的遺忘是因為「讓既定的、做成的、被創造出來(基督教)的存在,也即作為對於主體來說是客體的存在,享有特權,這種存在是人做成的、界定的,並且是我們的觀點、表述、技術和標準體系的相關物。」[25]但是,在存在的遺忘中,還存在一個世界,一種與存在的關係,因為存在的敞開決不會被完滿的在者填滿。因此,「危險的東西不是技術。並不存在技術魔鬼;相反,卻有著技術存在的神秘性。技術的存在作為存在敞開的命運,就是危險。」[26]不過,危險本身就有自己的解藥,因為如果技術是某種存在敞開的方式,那麼它就是我們使用真理力量的方式。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技術的存在追根究源是模稜兩可的。而且這種模稜兩可性是與所有存在的敞開、也即真理的神秘性相關的。」[27]因此,我們不能說我們必須讓人來控制技術,或者說,技術有一種改變人的存在。在此意義上,西方文明中所發生的存在的遺忘並不是致命的,因為存在是一切形而上學的真理,但是它「不是只有一個,而是讓西方與沒有哲學的各種文明(也即東方)的對話得以可能。」[28]這是存在歷史的一個新的開端。
雖然對海德格爾的讀解深深啟發了後期梅洛-龐蒂的思想,但是他仍然要與海德格爾區別開來。這位《可見的與不可見的》一書的作者發現對存在的直接表達是不可能的。因此,必須嘗試間接的描述,比如通過生活與科學的各種符號讓存在呈現出來。」[29]與海德格爾相反,梅洛-龐蒂仍然堅執於體驗和現象的存在。在梅洛-龐蒂看來,解釋體驗或現象是理解存在問題的先決條件。存在只是作為在者之在才有意義:「我們無法給出直接的本體論。我的間接方法(在在者之中的存在)是唯一符合存在的——作為『否定神學』的『否定哲學』。」[30]為此,必須把可感受的東西理解為存在,把存在理解成為可感受的東西。在此意義上,他的哲學「最終成了一種有關可感受物的本體論」。因此,人們不必超越可感受的存在物的領域;相反,必須嚴格思考可感受的「存在」。雖然海德格爾也堅持存在與在者之間的本體論差異,但是他總是在尋找一種對根本的直接表達,即使是當他發現這是不可能時,亦是如此[31],但是,對於梅洛-龐蒂來說,這一根本相對於在者來說必須間接地達到。所有的現象,所有的在者,都是存在的呈現與表達。因此,存在無法與個體存在物的意義絕對區分開來。當然,在梅洛-龐蒂那裡,存在也被理解為不可見性的同義詞,但是這個不可見性並非不同於可見的東西:它不是根本,卻是在者的視域。所有可感受的東西都是存在的東西。因此,我們不能把這種本體論的差異理解成一種絕對的差異,因為存在與在者的差異同時是它們的同一性。具體來說,本體論的差異正是在這種同一性中才有了可靠的保證。而且,梅洛-龐蒂還進一步認為:「並不存在有關各種層次、層面或地位的等級制(總是以個人-本質的區分為基礎的),存在的只是所有事實的向度和所有向度的事實性……其根據就是本體論的差異。」[32][①] Le Visible et l』invisible, Paris, Gallimard, 1964, p.253.[②]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aris, Gallimard, 1945,p.I.[③] Notes de cours: 1959-1961, Paris, Gallimard, 1996, p.93.[④] Heidegger, Ce qui fait l』être-essentiel d』un fondemem ou<<raison>>,trad. fr. par H.Corbin, Paris, Gallimard, 1938, rééd, dansQuestious I, p.144 et p.157.[⑤] Heidegger, Etre et Temps, trad. fr. par Vzin, Paris, Gallimard,1986, p.278[⑥] Notes de cours: 1959-1961, Paris, Gallimard, 1996, p.93.[⑦] Ibid, p.94.[⑧] Ibid, p.94-95
[⑨] Etre et Temps, trad. fr. par Vezin, p.51; NC, p.95.[⑩] Notes de cours: 1959-1961, Paris, Gallimard, 1996, p.95.[11] Traduction de Merleau-Ponty, ibid. p.96-97. Heidegger,Vortr?ge und Aufs?tze, Pfullingen, G. Neske, 1954, dans Essais etconférences, Paris, Gallimard, 1958 (trad. fr. A. Préau et J.Beaufret), p.186-187.[12] Notes de cours: 1959-1961, Paris, Gallimard, 1996, p.97.[13] Ibid, p.95.[14] Heidegger, Wesen der Wahrheit, dans Questions I, trad. fr. parde Waelhens et Biemel, Paris, Gallimard, 1968, p.178.[15] Notes de cours: 1959-1961, Paris, Gallimard, 1996, p.99[16] Le Visible et l』invisible, Paris, Gallimard, 1964,P.297.[17] Ibid, P.297.[18] Heidegger, Wesen der Wahrheit, dans Questions I, trad. fr. parde Waelhens et Biemel, Paris, Gallimard, 1968, p.180
[19] Heidegger, Introduction à la mélaphysique, trad. fr. par G.Kahn, Paris, PUF, 1958, p.93-94[20] Heidegger, Contribution à la question de l』être, Questions I,Paris, Gallimard, 1968, p.221-222.[21] Notes de cours: 1959-1961, Paris, Gallimard, 1996,p.116.[22] Heidegger, Vortr?ge und Aufs?tze, p.153; NC, p.124-125, trad.fr. par Merleau-Ponty.[23] Notes de cours: 1959-1961, Paris, Gallimard, 1996,p.126.[24] Ibid, p.136.[25] Ibid, p.138-139.[26] Heidegger, Vortr?ge und Aufs?tze, p.36, trad. fr. par A.Préau, Paris, Gallimard, 1958, p.37.[27] Ibid. p.41, trad. fr. p.44.[28] Notes de cours: 1959-1961, Paris, Gallimard, 1996,p.145.
[29] Ibid, p.148.[30] Le Visible et l』invisible, Paris, Gallimard, 1964,p.233.[31] Un inédit de Merleau-Ponty, in Revue de métaphysique et demorale, n°4, Oct.-Déc. 1962, p.156.[32] Le Visible et l』invisible, Paris, Gallimard, 1964, p.324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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