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身後那個叫朱安的女人

西三條21號前院

西三條21號魯迅故居

魯迅、許廣平、周海嬰  四處尋訪,找不到魯迅與朱安的合影

魯迅母親魯瑞孤獨的朱安魯迅身邊有一個女人,她叫許廣平,她是知音,是情侶,是愛人同志;魯迅身後還有一個女人,叫朱安,她是原配,是無奈的禮物,是歷史深處一聲長長的嘆息……□文/圖  馮慧蓮這個苦命的女人說過這樣的話:「我好比是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在魯迅1926年離開北京後,朱安一直陪伴在魯迅的母親身旁。魯迅母親1943年去世,這個沒有得到愛情的舊式女子獨自守護故居,直到1947年6月去世,像影子一樣消失在這個寂寞的世間。01   驚悚的發現我聽到朱安這個名字,還是在很多年前。那是我第二次來到紹興,與眾多敬仰魯迅先生的旅遊者一樣,首先瞻仰了魯迅的故居。走進紹興臨街的故居老屋,穿過兩扇黑油油的石庫台門,經過長廊,就到了桂花明堂,再前行入室,導遊小姐介紹道,這便是魯迅的卧室兼書房,他就在這一間屋裡寫出第一篇文言文小說。這裡陳列的一張木床,是魯迅當年睡過的原物。我們再穿過天井,迎面就是保存完好的魯迅故居兩樓兩底。東首前半間是客廳,是魯迅家吃飯、會客的地方。後面一板之隔為魯迅母親魯瑞的卧室。西首前半間為魯迅的繼祖母蔣氏的卧室。蔣氏卧室後面是過道,有樓梯可上。就在這時,那位略帶浙江鄉音的導遊小姐,指著樓上東首一間低矮的木板閣樓,緩緩說道,這是魯迅的原配夫人朱安的卧室。她的話讓我十分意外並且十分驚悚,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朱安的名字,並且還出乎意料地知曉她始終隨著魯迅生活。我不由得返身回顧那低矮狹窄的閣樓,當時就想登上這不讓遊人進入的地方。那次從紹興歸來,心中一直惴突,我自認讀過不少有關魯迅的書,卻如此孤陋寡聞,以前也拜謁過紹興以及北京、上海的魯迅故居,怎麼從未聽說過這位存在魯迅先生身後的女人。自那次聽說朱安的名字之後,我就有意識地尋覓她的蹤跡,留心收集她的信息。但是,無論在魯迅的書中和日記里,或是在魯迅同時代文人以及後來人們寫的文章中,不是避而不述就是語焉不詳。直到近年,關於朱安這個被人們小心避諱的話題,才有所披露,我才得以收集到她的一些蹤影和生活史料,對朱安的尋覓,我起初緣於好奇,當讀到更多的有關她的身世境遇之後,又產生深切的同情和憫嘆,擯棄一些杜撰和「八卦」,對她鮮為人知的故事,作一次梳理,我們便能接近一個真實的朱安。02   新婚,無盡尷尬朱安,1878年6月出生在浙江紹興城內一個富裕的家族,她的祖上做過小官。朱安是一個裹著小腳的女子,她不識字,但識禮節懂禮儀,性格寬厚溫和。她在29歲時,經親戚斡旋,許配給紹興城家道中落的周姓長孫,她未來的夫君是26歲的周樹人,即後來我們崇敬的新文化闖將和旗手魯迅。其時,他正在東洋留學,1906年初夏,魯迅接到母親虛報急病的電報,被騙回來成親。7月26日,舊曆是丙午年六月初六,一個吉日,明媒正娶的朱安,坐著大紅花轎被熱熱鬧鬧迎進周家大門,依照傳統風俗舉行婚禮。作為新郎,周樹人對這樁婚姻十分不滿,他曾與朋友這樣評說朱安:「這是一件母親送給我的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她。」當鞭炮聲斷,樂奏停歇,婚禮完畢,新郎周樹人進入洞房第一夜,幾未入睡。新婚第二天晚上,他在母親房裡磨蹭許久,不想回新房,後來則睡到書房裡。而在婚禮後第四天,他便和二弟周作人啟程東渡日本,至此一去就是三年。我們可以想到,新嫁娘朱安,一定十分尷尬而不安,非常難堪又無地自容,她無奈自恧也不知所措,因為實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更不知道怎樣應對,她只有獨守新房,做著各種各樣的猜測。作為一個沒有文化的舊式女人,在婚姻中一直就處於最被動的地位,嫁入周門的朱安,卻遭遇如此難測難解境遇,是她再也預料不到的。至此,她永生的苦命是註定了,新房孤燈,除了不停流淚,她只能無聲哽咽。03   一生,分居歲月三年後的夏季,寂守空房的朱安似乎看到一點光明,她的丈夫回國了,她企盼藉此與夫君重新聚合。但出乎意料,被她稱作「大先生」的丈夫周樹人,在家鄉找到一份教職後,很少回家,就是在家,也不和朱安說話,更不進她的房間。後來魯迅又遠赴北平謀了職位,於是在漫長年月,他們都是分居。雖然「五四」之後,風氣漸開,但是魯迅也始終沒有提出退婚。對這個以婚姻為人生歸宿的女子,我無法勾勒出在那狹窄的木閣樓上,長年的夜夜空房,當燈火已盡,星月又沉,她有著怎樣的無奈,經受著什麼樣的苦楚煎熬。我們可以了解到的是,這個對「大先生」唯命是從的髮妻,十分明理,她知曉作為女人有兩份職責,一是延續香火,她曾向人訴苦:「大先生終年不同我說話,怎麼會生兒子呢?」她顯然無法完成第一項,於是只好全心全意投入第二項,即是侍候好大先生和婆母。她攬起全部家務擔子並任勞任怨,這一點,朱安很得魯迅母親魯瑞的喜愛。我能夠理解,在那個年代,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成就婚姻的常規常態,與魯迅同時代的文人,能列舉許多,如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著非常成就的郁達夫、郭沫若、徐志摩,都是經包辦成婚並都是迎娶了鄉間女子,夫妻間都是文化差異懸殊。這幾位都是在他們遇到新歡後,毫不留情地拋棄了原配:郁達夫休了髮妻小腳女人孫荃後,迎娶了王映霞;郭沫若棄了髮妻張瓊華,陸續有了新歡;徐志摩離了原配張幼儀,迎娶了陸小曼。但也有異數,如我的安徽鄉親胡適,還有前不久去世的季羨林,季先生不滿意這樁婚姻,但在他眼中,太太彭德華是一位賢妻良母。而愛打麻將的胡適太太江冬秀,她不但操持著胡適的生活,也管理著他的情感世界,致使他始終不敢越雷池。這兩位,都與髮妻生兒育女並白頭偕老。至於魯迅先生與朱安,他們名義上的婚姻,一直維繫到他們生命的盡頭,朱安在魯迅逝後,仍守在周家。04   只有冷漠似舊時1912年初,周樹人應蔡元培之召請,來到北平在教育部任職,後來他購置了西直門八道灣11號,於是,朱安隨著婆婆魯瑞來到北平。在這裡,「大先生」對她冷漠一如以前,仍然與她分室而居。在北方城市連語言也難聽懂的她,變得更孤寂無助。其實她也一直在想改善與「大先生」的關係,在紹興老家時,她意識到沒有完成生兒育女的使命,曾請娘家兄弟幫忙,寫一封信給在北平的丈夫,建議他納妾。她認為,這樣丈夫生活有人照應,也能生下一男半女。朱安的建議是舊式女人的善良和大義,信到了北平,引起魯迅更強的反感,他不屑回信,在日記中斥之為「頗謬」。現在,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大先生」待她仍然形同路人,朱安實在不得要領,這個不識字的小腳女人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也不知從何挽救他們夫婦感情,她只有在遠離故土的北國延續更為漫長的暗夜。此間,「大先生」與弟媳羽太信子常有書信往來,不久,這個日本女人與朱安的小叔子周作人也住進八道灣。對於朱安,雖然同樣孤寂凄楚,但畢竟與「大先生」生活在一起,她不無安全和滿足。不料這種安全感毀於一夜之間,1923年夏,魯迅和周作人兄弟反目,魯迅遷出八道灣,同時他給朱安兩個選擇,一是留在八道灣,一是回紹興娘家。對於朱安來說,這兩個選擇都把自己逼上絕路。兄弟互不相容,她怎能繼續住在小叔子家中。而回到紹興,就成了丈夫不容的棄婦,這無疑是條絕路。朱安提出來,「大先生」總要有人照應生活,她願意承擔這份責任。魯迅同意了她的請求。這讓朱安十分欣慰,她一直在想著改善與丈夫的關係,她曾對家人說過:「過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也算天遂朱安所願,他們搬遷到磚塔衚衕不久,魯迅肺病發作,並且病情嚴重,朱安竭盡所能地照顧丈夫。我在許多書中,讀過魯迅先生在北平的生活細節記錄,但極少看到與魯迅生活一起的朱安境況。我只能猜測,她在服侍病中丈夫的日子裡,雖然憂心並且勞累,但這是她嫁入周門以來最舒心踏實的日子,因為經過了十七年的婚姻,這是她擁有最長久與丈夫單獨相處的機會。05 枯井裡的蝸牛初來北平的日子,可憐的朱安,以為「大先生」有與她同房的意思,她整理好屋子,鋪好了床和被,但是魯迅卻把床拆了,她痛楚委屈,從此也死了與「大先生」同床的心。魯迅在磚塔衚衕病癒後,買了一處新的房產,就是阜成門內西三條衚衕21號。1924年,他遷居到這座經過修繕的小四合院,這座後來名聲顯赫的處所,是文化革命主將魯迅筆墨戰鬥的基地,也是朱安和她婆婆終身住所,婆媳兩人都在這裡度過生命的終點。在這期間,魯迅著有成就,他已出版了雜感集《熱風》、小說集《吶喊》、論著《中國小說史略》。朱安在北平的日子,第一次接觸到丈夫的工作和生活,她看出魯迅是一個很有名氣的人物,家中訪客川流不息,她不可能在客廳待客訪談,只有端茶送水,算是盡了女主人的本分。來訪的魯迅弟子對朱安很客氣,有時碰見也稱她為「師母」。但她心裡很明白,「大先生」於她,永遠是個外人。朱安唯一的安慰,是婆婆魯瑞對自己認可。我收集到她在北平家中的一個生活細節,朱安每當做完家務後,就坐在婆婆身邊,抽幾口水煙,聽他們母子閑話家常。對於自己的境況,這個苦命的女人說過這樣的話:「我好比是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 牆底的蝸牛!我驚異這一個不識字的舊式婦女,對自己處境有這樣準確的認定。但是,她的願景卻難以實現,牆壁和井口的距離太高又太遠,蝸牛永生難以抵達,遲遲的日光,夜夜的空房,命中注定,這個與世隔絕無辜而不幸的女人,要在枯井般的孤獨中度過凄苦的一生,夜正長,路更黑,她是一隻永遠也爬不到頂的蝸牛。06   茫茫夜裡一絲微光朱安自搬出八道灣之後,至永久住入西三條衚衕,一直主持著家務,掌管家庭經濟開支。她每天在早午晚同「大先生」只有幾句日常的一成不變的對話,此外,他們就根本沒有敘談。朱安的內心十分痛苦,但她始終對丈夫毫無怨恨,別人提起她丈夫時,她總是反覆說,「大先生」對她不錯。她的一切都寄附於丈夫身上,她始終不二地忠誠於丈夫。1925年,西三條衚衕21號的訪客中出現了一張新面孔:許廣平。她是北平女子高等師範學校一個學生領袖,魯迅正在這個學校兼課,她從3月起和魯迅開始通信,從仲春到盛夏,兩人的通信和交往愈來愈頻密和熱切。在學潮風波頻起的夏季,女師的學生和校長楊蔭榆展開了鬥爭,魯迅站在學生們一邊,這一點促進了魯迅和許廣平之間的感情,因此當警察搜捕女師學生的時候,許廣平就躲在魯迅家裡。在這樣的風風雨雨時刻,我沒有收集到朱安的態度和表現的記載,但我相信,她肯定能覺察他們師生關係的微妙變化,覺察到「大先生」萌發的鐘情。1926年7月,魯迅決定接受廈門大學的聘任,和許廣平一同坐火車南下,因此朱安不難知曉魯迅是和許廣平聯袂離京的。有一天,朱安對婆婆說自己夢見大先生帶著一個小男孩回家。魯瑞聽了,責怪她不識大體。朱安明白,婆婆在這方面不會站在她的一方。後來,魯迅和許廣平的兒子海嬰出生,他們寄了一張三人合照回北京,朱安看到照片後,她表現的態度是關切和友善。她接受了新的現實,甚至有些安慰,這彷彿是茫茫暗夜給她一絲微光,她認為大先生有了後代延續香火,自己死後也有人祭祀了。不少資料都有記載,朱安十分鐘愛這個許廣平生的叫周海嬰的孩子,她將大先生的親人當做了自己的親人。07   悲情遺孀1936年10月19日,魯迅病逝於上海,消息傳到北平,朱安把西三條衚衕21號魯迅的書房闢為靈堂,她一身孝服為「大先生」守靈。致哀的客人絡繹而來,新聞記者亦上門採訪。北平《世界日報》、《北平晨報》都刊出採訪報道,它是我見過較為詳細的有關朱安的記載,也是我唯一一次讀到這個可憐女人音容和談吐的描述。記者稱見到的魯迅夫人,「矮小,瘦弱,狹長臉,突出的額,小腳,不但毫不漂亮,也都沒有一點活力。」說她「年已屆58歲,一身黑色的棉褲襖,頭髮已經蒼白,梳著一個小頭,面色黃黃的」。並說她「本擬即日南下奔喪,但因阿姑(指魯瑞)年逾八旬,殘年風燭,聆此消息,當更傷心,扶持之役,責無旁貸,事實上又難成行……。夫人說的是紹興話,略帶一點所謂京腔;我是靠了別人的翻譯,才能完全聽懂的」。記者好心地帶來社會人士捐款,她卻「始終不肯拿,只說盛意是可感的,但錢卻不能收,因為生活一向是靠上海的許先生(即許廣平女士)給她帶錢,沒有上海方面的同意,另外的資助是不好接取的……」在這樣悲痛時刻,朱安又人屆老年,尚能通達而理性地處理這件事,再一次證明她是個明事理識大體的女人。因魯迅逝世的悲痛和紛擾沉寂下來之後,北平西三條21號家中,尚有八十餘歲老母魯瑞,朱安就要面對家用不足的事實,家裡的生活愈來愈困難了,日常開支唯有周作人、許廣平匯款接濟。在這困頓又悲哀時刻,一生從未遷怨過別人的朱安對於許廣平,也一直心存感激,朱安說過,「許先生待我極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維持我……她的確是個好人。」08我也是他的遺產1943年,魯迅母親魯瑞逝世,周作人將每月15元的供養母親費用留給寡嫂朱安。因許廣平被捕入獄,給她的匯款中斷了。體弱多病又步入老年的朱安面對經濟困境,到了欠債地步。這時有人建議她賣掉魯迅藏書,換取度日之資。這個消息傳到上海,引發了快速反應,魯迅兩名追隨者趕到北平制止此事。他們到達西三條衚衕周家時,朱安正在吃午飯:幾塊腌蘿蔔伴著半碗稀粥。她推開碗筷,站起來接待,客人卻開口就責備她賣掉魯迅遺產。她說:「你們都說要保護周先生的遺產,我也是他的遺產,你們想過我嗎?」這是我在所有記載朱安的材料中,難能見到的,屈辱一生的她,唯一一次沒有隱忍,說得最激憤的話。這句話久久在我腦中迴旋,應該算是她生命的「吶喊」。不知道她說出這句話時,是不是意識到,自己是與大先生那些毫無生命的書稿一樣的遺物。當來人向她講到了許廣平在上海監獄受到酷刑折磨的事情,朱安態度改變了,她再也不提出賣書的事了。後來,她在健康每況愈下時,明確表示把魯迅的遺產繼承權全部交給周海嬰。社會各界也曾不斷捐資給朱安,但她始終一分錢也沒有拿,許廣平得知,對她十分讚賞。幾年之後,魯迅的學生宋琳去看望朱安。她已不能起床,但神態清醒,她淚流滿面地向宋琳說:「請轉告許廣平,希望死後葬在大先生之旁。」1947年6月29日晨,在她婆婆去世的4年後,69歲的朱安在北平西三條衚衕病逝。她的葬禮按許廣平的意思舉行,下葬在北平西直門外保福寺村,陪伴她侍候了一生的婆婆魯瑞的墓旁,墳上沒有任何與周家有關的標記。荒草萋萋,斜暉脈脈,這個為魯迅守了41年空房,名叫朱安的女人,就像從來未存在過一樣,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我曾去上海,參拜過魯迅先生墓,但對於朱安終老歸宿之地,我恐怕像許多人一樣,沒有去尋訪的打算,也不知曉是否有遺迹可尋。 馮慧蓮
推薦閱讀:

劉再復:魯迅的「民族愛」形式與「普世性」內涵
魯迅有哪些代表作品?
魯迅經典名言名句大全
閑話魯迅婚姻
文學家+吃貨+自媒體教父+馬甲俠+段子手+設計師=?魯迅!

TAG:魯迅 | 身後 | 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