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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在成縣的最後時間

古老的成縣,杜甫在一千二百五十八年前來過、住過、交過朋友,還寫下過舉世最悲情和浩蕩的《同谷七歌》。

杜少陵祠

從成縣縣城過南河,經龍峽,在鳳凰山腳下的青泥河谷里,宛如長龍的一堵紅牆包圍的,便是唐代杜甫寓居同谷時破落的茅屋,和人們為了紀念詩聖幾經修葺的祠堂。這裡是小城之南,飛龍峽谷,青泥咆哮,直到今天,在這裡的萬木蓊鬱中,我們還能聆聽詩聖悲切的詠嘆,吟誦他蕩氣迴腸的心靈之歌。

偉大的詩聖是歷史的坐標,引領著後世對唐朝的相認。詩的國度里有無數詩人寫下過不朽的詩篇,但對杜甫的懷念情有獨鍾,因為我出生的故鄉,正好杜甫在一千二百五十八年前來過、住過、交過朋友,還寫下過舉世最悲情和浩蕩的《同谷七歌》。

在中國的神州大地上,坐擁著無數座杜祠,但沒有哪一座能像成縣杜公祠這樣,讓人更能反芻杜詩的沉鬱,讓人對杜甫在四處的顛沛流落里,最終選擇寓居同谷,而內心荒寒又蓬勃地生出無限的崇敬、無盡的緬懷和深深的缺憾。

這座帶有北宋溫度的建築,祠外車流喧,院內柏蒼翠。一座祠堂迭年經世遺存下來的三棵蒼柏,紅牆紅門紅瓦的別樣瑰麗,迂迴高低對應的亭台軒榭,讓我每每入園就產生一種無比神聖的洗禮,我那風風火火的腳步不由地慢下來、輕起來,生怕自己的一點動靜,攪擾了這深谷深峽深祠的安寧。

古老的草堂是滄桑的,壯美的,深寂的,順著台階我拾上一座座院落,膜拜著向杜公像走去,雄偉的檐柱矗立,貫天地正氣,肅穆的祠門前敞,攬風物華實。沿著迴廊在院中漫步,這個獨坐在峽谷里的天井式院落,像歷史長河唯一預留給今天通往唐朝的時光隧道,靜謐而深遠,或隨步盤桓,或駐足廊下,或舉頭望天,我們便能頃刻間逾時穿空,與古人和故人寒喧,與青衣和長須對話,與古柏和舊瓦清談。

詩句就像這碧綠的青山和身邊不遠的萬丈潭,鬱鬱蔥蔥地誦讀出來,潛滋暗發地潮湧出來。「龍依積水蟠,窟壓萬丈內」,這是《萬丈潭》,「玉繩斷絕,鐵鳳森翱翔」,這是《大雲寺贊公房之三》,「徘徊虎穴上,面勢龍泓頭」,這是《寄贊上人》,「山峻路絕蹤,石林氣高浮」,這是《鳳凰台》。

瞻仰杜少陵祠,祠前有杜詩碑林,北廊、南廊、正廊和沿溪兩扇環廊,收集和展示歷代文客高士與杜詩相關的書法題刻,深暗斑駁,長卷密麻,微風習習,在和杜甫作著依然悲壯的唱酬,分擔著一個詩人面對家國無法握住的悲痛與落寞。這迂迴婉轉的長廊,碑刻集大成於斯,盤點著朝代興替,文化興衰,以及同谷後人對杜甫同谷生活的無限悲嘆和懷念。

然而,今天的杜祠是開放的,神秘的,熱鬧的,正當夏天的草堂,是一座草木葳蕤的花園,高大的國槐簇擁著,碧綠的合歡怒放著,幽深的林蔭遮蓋著,竹影清風,石徑潺流,雜花生樹,令人一走進它,就不願離開,令人剛剛離開,就又油不住魂牽夢繞地去思念。

拜謁這座掩映於群山峽谷之中的杜甫草堂,它是全國36處草堂中歷史最久的一座。草堂依山傍水,面朝鳳凰山之翼峰魯公山。站在西城之北向南端望,這段天設地造的山體輪廓儼然酷似正在仰天沉思的魯迅先生。兩位穿越時空偶遇一起的先生,隔岸靜聽著渾黃的青泥河掩卷的濤聲,浪花洶湧澎湃,他們穿越時光相視,彼此參悟著靈魂。一種思想與思想溝通、摩擦和碰撞的鋒芒,正如這迎迓交錯幽谷和山峰,訴說著對過去的見證。

公元759年,杜甫遠離肅宗,踏上後半生漂泊秦隴巴楚的羈旅,在秦州舉步維艱、無衣裹身、無米可炊的境況下,幸甚同谷縣的「佳主人」來信邀請,遂挈婦將雛,帶著小弟杜占、妻子楊婉、兒子宗文、宗武和女兒杜蓉,一路途經赤谷、鐵堂峽、長道鹽井、法鏡寺、青陽峽、龍門鎮、石龕、積草嶺、泥功山,吹徹山谷的寒風,積滿蒼嶺的季雪,讓一家人飽受顛簸、泥濘和饑寒之苦。秋冬之交,山深風緊,道路迂曲,一路上,他馬不停蹄趕往同谷,趕往如約的美好生活的期盼地,一路上,他萬般苦楚地寫下12首紀行詩。

龍門鎮(今成縣紙坊府城村,古為驛站,今為十天、成武高速公路互通立交)是杜甫來到同谷的第一站,群峰簇擁,雲屯雪積,獵獵的風中,設防官軍的軍旗耷拉低垂,遠離家鄉的士兵在黃土樑上放哨,寒風吹散戍邊士兵兩頰的淚珠,吹僵他們英勇的身軀,即便這般貧瘠荒涼的深山窮溝和不毛之地,也逃不脫戰亂貽害;在路過石龕時,陰森之境令他毛骨悚然,他遇到一個哀聲歌唱、上山采竹的人,他們攀談,互相贈遞食物,得知采竹人是為官府和戰爭前線日復日、年復年地採伐箭桿,他深感戰亂民不聊生;到積草嶺,他舉目蒼茫的南天,幻想著佳主人相邀的卜居之地,心裡萬般溫暖,暢想著人生一世終覓一處樂土可安居終老,可騰出精力報效國家,卻不知道欣慰的背後和將來依然是等著自己的失落;翻泥功山,他一路看到泥濘中死去的猿和鹿,對每一個過路的人,關照叮囑他們小心;而在《鳳凰台》一詩中,杜甫發出的卻是理想的浩歌,心靈的誓言:「再光中興業,一洗蒼生憂」,這是杜甫的骨氣,文人的傲氣,他心裡時刻裝著危難的國家、潦倒的社會和苦難的人民,心中和詩歌,始終不忘蒼生黎民的艱辛與不幸。

杜甫在《發秦州》詩中,一心嚮往安居的南州同谷,以企解無衣之寒,填無食之腹。但那位寫信相邀的佳主人,是覺得杜甫無官無用了,還是怕受牽連?敲不開的府邸,掛著鎖的衙門,沒音信的失蹤,讓杜甫撲了一場空,而並未得到那信中懇切的援助。華州的失落,希望的破滅,杜甫在異鄉同谷,無處求存又生活無助,完全陷入不知其期的饑寒交迫之中,亂髮垂耳,手腳凍皴,衣不掩脛,歲拾橡栗,相比與生存,詩歌喪盡了尊嚴,於是,他傷懷地發出「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的嗟嘆。

從杜甫的一生回看,同谷是杜甫最嚮往和最願意投奔的地方,而寓居同谷的兩個多月時間,卻成為杜甫一生最困窘的時期。因為冬天的同谷是荒涼的萬物停止生長的同谷,杜甫在這方打算安身立命的樂土之上,依然窮盡其力沒有找到生存的出路,他緊抓住人生和命運給予他的同谷的一切,並沒有追問為什麼,時逢亂世,誰又知道誰的遭遇?誰能掌握誰的命運?對同谷,他沒有隻字的抱怨,而與同谷鄉親結伴拾栗,搭建茅屋,往來密切,友好如親,他還是想堅持在這個住下來,儼如生於斯長於斯且將歿於斯的同穀子民。

他們度過艱難的一天又一天,以同穀人一樣的方式生活,勞作。他悲痛地悵望這富庶豐饒的萬頃良田之上,為何遍地餓殍,人相爭食。他去山上拾橡栗,挖黃獨,也帶著孩子爬上鳳凰台。他與睡佛寺的同鄉贊上公異鄉相逢,給了他決心紮根落戶同谷的勇氣。他們在寒雪天,在冷雨夜,在風峽口,像土生土長的同穀人一樣,在山林里拾栗子打發饑荒。

二十多天過去了,杜甫和全家最終沒能捱下來,飢餓引領人去求生。昔日的同谷已然窮谷,橡栗被人們和鳥鼠搜盡,草根被積雪掩埋,深山叢林的坡上,已沒有可以找來糊口果腹的食物。一家人還要活著,離開吧,只有離開。住在茅舍里,他身經流離的悲痛時時襲擊著他,但他還得笑著面對妻兒小弟,他不能讓他們絕望和孤獨。他決定去成都,那八萬里平疇,一定會有新生活。

他寫在飛龍峽谷的《同谷七歌》,是他在同谷生活的剪影和寫照。第一首寫自己白頭亂髮隨狙公進山谷、拾橡栗,第二首寫借來頭上山挖埋在雪中的黃獨,第三首寫思念諸弟,第四首寫思念妹妹,第五首寫深居窮谷,第六首寫龍蟄蛇出,暗指世相混亂,第七首嘆歲月蹉跎致身未成。長歌七曲,極盡悲傷、惆悵和凄苦,留下了妖嬈同谷的別樣寒冷,留下了落寞文人的曠世孤獨,留下了經典唐詩的沉鬱頓挫。

是年十二月一日,杜甫這個背井離鄉帶著全家輾轉漂泊的窮苦老頭,帶著對同谷複雜難捨的感情,在「一歲四行役」的無奈下,又與在同谷結交的友鄰一一登門告辭,致謝言別。他把茅廬里剩下的柴禾背到了睡佛寺,把僅剩的一點布匹留給了關心過妻兒的鄉鄰,把寫下的詩在月亮底下讀給他鄉遇鄉友的贊上公僧。

他在《發同谷縣》中寫到「臨岐別數子,握手淚再滴。交情無深舊,窮老多慘戚」。一己之悲,與同谷無關,與佳主人無關。哪該是動蕩的時世,在胸的抱負,堅毅的精神?在他眼中,同谷這片樂土,雖似江南,但物不阜,民不豐,處處皆窮愁,人人皆艱難。他看到亂世之於民生的焦灼,他不會怪誰。在他眼中,世道澆漓的同谷更比自己凄苦。

一個美好的心愿,在同谷夭折。他萬萬沒有料到,富庶背後,若沒有一個國泰民安的環境,疾苦一樣深不可擋。他一心安設的欲將終身奔波就此安頓的同谷,沒能接納他們,收留他們。事與願違,時不逢機,不得不舉家再旅。從木皮嶺到嘉陵江,再經飛仙閣、五盤閣、龍門閣、石櫃閣等艱險棧道,經桔柏渡、劍門關、鹿頭山,在年關將至、萬家燈火的一個傍晚,他們在夕陽的餘暉下,斜長又疲憊的身影,孱弱又邋遢的隊伍,走到了成都浣花溪邊的草堂寺。

在這最為勞頓困苦的一年裡,他沒有放棄對家國人民的關注,對他生活打擊最大最凄苦的同谷,他也沒有一點失落。不論是佳主人,還是狙公,贊上公僧,他都視為知音。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正是詩聖在反反覆復的失望里不棄信念,正是詩聖暮年登高回望同谷的心語,參透了人生現實,慰藉著離亂人世。「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飢走荒山道」。這是杜甫的災難和創傷,也正是天下寒士的困苦和彷徨。

研究杜詩,必先要研讀《同谷七歌》,了解杜甫,必先要窺知古縣同谷。只有同谷,最能完全地印證詩聖漂流的心態,最能貼切地昭示詩聖生活的命運,最能充分地契合詩聖詩意的悲愴。

當生活還陷在一片泥潭裡的時候,詩聖並不是遙不可及,每每在暗夜讀杜甫,就令人沈醉在古典和現實的一隅。我迷戀寫作,決心堅守這縷寂冷的光亮,堅定地陪著杜甫,面向山谷,靜觀流水。我不像前去朝拜詩人的遊客和人們一樣,在他的面前供奉香煙,這是現代人對杜甫生活理想的轉嫁與強迫,是生逢好時代好世道的人們對杜甫寓居同谷的苦難生活不可觸及的揣測和假想。

希望人們不要篡改和忘記歷史,更不要取笑和冷漠詩人,任何時候來看這杜祠,我們都應當革洗滌凈自己,肅然而起敬。

文章來源:網路。本文版權歸原創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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