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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狐說鬼話《聊齋》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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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齋》引論

    「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

    若不是《聊齋志異》的出現,我國17世紀的小說文壇,將會是寂寞的。

    脫稿於1679年春,以後又不斷增刪,加以充實的這部文言短篇小說集,早在刊行以前,便已經傳抄、傳誦了;刊行以後,更加不脛而走,深受國內外廣大讀者的歡迎。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世紀80年代,國內有60餘種版本,國外也有30多種譯本,以不下20種語言在流傳。在媒體不多的舊時代,這種傳播,這一數字,都相當驚人。

    為什麼這部文言短篇小說集,會受到如此眾多讀者的青睞?原因可能多種多樣。但是這部小說所塑造的眾多美麗形象,特別是青年女性形象,小說所講述的眾多青年男女間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特別是女狐、女鬼、女神、女妖的愛情故事,小說通過狐、鬼、神、妖的塑造所展示的人們的理想和願望,以及小說對黑暗的封建社會的批判和揭露等,應當說是這部文言短篇小說集之所以受到國內外廣大讀者普遍關注眾多理由之最。

    小說把當時社會上一些奇聞異事記錄下來,開闊了人們的視野,使當時人看到了社會,也使後代人看到了歷史。

    確實,在某些現代人的心目中,這部小說在某些篇章,某些章節上,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局限,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點,像迷信神佛,相信宿命,相信因果,崇尚封建迷信、封建糟粕等。但所有這些所謂局限或缺點,能夠完全歸咎於作者,而不是由於歷史原因或時代原因嗎?

    一

    漫步在《聊齋志異》人物畫廊里,有如行走在山陰道上,迎面撲來的美女形象,應接不暇。這裡有口吐小紅丸,能夠醫治重症的嬌娜;有弱態生嬌,秋波流慧的青鳳;有仁義迥異的辛十四娘;有困難時期再度歸來的紅玉;有一心為友,卻為友好心所害的封三娘;有性格剛毅且足智多謀的鴉頭;有生平於吝者則破之,於邪者則誑之的霍女;有爭強好勝,終於相夫成名的鳳仙;有在愛情上十分執著的蓮香;有替母報恩的小梅和小翠;有與人為善的房文淑;有不念舊怨的施舜華以及阿綉、長亭等女狐所幻化的美女30餘人。這裡有能詩能吟的林四娘和公孫九娘;有憨跳頑皮的小謝和秋容;有喜琴善箏的宦娘;有敢於背叛妖物的聶小倩;有膽小的連瑣和多病的連城;有從夫仙去的寇三娘;有「女秋月,葬無冢,三十年,嫁王鼎」的伍秋月;有身著錦貂裘,跨小驪駒,好獵的魯公女;有自憐生適庵寺,歿奔椓人的巧娘;有無辜受害的梅女和薛慰娘以及愛奴等女鬼20餘人。這裡有天上的仙女嫦娥、蕙芳;有活躍在人間的仙女翩翩、花城、芳雲;有天府官員的女兒錦瑟和那位不知名字的付姓神女;有天堂聖府中尊貴的雲蘿公主;有應屬神女之列的三位水府龍王的女兒等十餘人。這裡有花木之精,美麗的香玉、絳雪、葛巾、玉版、黃英、荷花三娘子等,也有鳥獸、蟲魚等精靈所幻化的美女阿英、花姑子、白秋練、素秋以及青蛙神的女兒和阿纖等等。

    這裡有人狐混血,憨笑、慧黠的嬰寧和青梅;有現實生活中遠近聞名,大富豪的絕色女兒阿寶以及才姿惠麗的牛醫女兒胭脂;有艷如桃李,卻冷若冰霜的俠女;有黃州呂祖庵美名遠揚的女道士陳雲棲;有易髻而冠,考取功名,併當高官的顏氏;有勇於為父報仇的商三官和為全家報仇的庚娘等等,不勝枚舉。

    這些形象,可能形體各殊,但無不艷麗非凡,光彩奪目,有如發光的珍珠,走到哪裡便閃爍到哪裡。有的甚至美到使人情願傾家蕩產一見色身(《績女》),美到使人一見,便認為不是人間人,「此必仙人,世上豈有此女子乎」(《葛巾》)?美到使人感到迷惘,明知偽言,當面亦「愕眙不辨」(《蕙芳》)。

    在黑暗的封建社會,能夠把如此眾多的美,眾多的發光亮點,投向生活,投向人間,使人們有美可享,有光可循,這本身就不啻是對陳腐、黑暗的封建社會的一大衝擊。更何況這些美女,都具有非凡的聰明智慧,能在各自的活動範圍內,發揮出自己的能量,使周邊一些人,包括男人在內,相形見絀。

    若不是辛十四娘的決心相救,輕浮的廣平馮生,必死獄中(《辛十四娘》);若不是狐妾代庖,堂堂汾州邑宰,也將在自己壽誕之日,在宴席問題上,大大出醜(《狐妾》);若不是狐女報恩,湖州宗湘若也不會既得美婦,又得修齡(《荷花三娘子》);若不是狐女及時相助,伊袞在逃難中,將夜無宿處,難避虎狼(《狐女》)。姿容秀美的小梅,代母報恩,與王慕貞結婚生子。王死後,卒能延續王氏一門命脈等等。這些描寫,無不極大地顯示出美女的作用。

    女鬼也同樣如此。《小謝》篇,若非小謝、秋容歷盡艱辛,從獄中把陶生救了出來,則陶生必死無疑。《聶小倩》篇,若不是聶小倩前來報信,寧生也難免死於夜叉之手。《呂無病》篇,如果不是呂無病一夜之間奔波千里,捨生報信,則孫麒之子阿堅,也難存人世。這些女鬼,不屬於可欽可敬,罕見罕聞嗎?

    宗子美以死爭取到謫限期滿,已經離去的嫦娥歸來,並為其生兒育女,是嫦娥使宗生家庭又充滿生機、歡樂和幸福的;《仙人島》中的芳雲,既糾正了王勉輕薄、誚罵的惡習,又教以藏拙之道,既順遂王勉奉養老父之願,又使其明白富貴縱可得,但與空花何異的道理,終於同芳雲攜隱;《西湖主》中的龍女,從龍君那裡學到的長生訣,願與陳明允共有,這才使陳明允既能享受龍宮豪華之奉,又能享受自家天倫之樂。

    一些花木、鳥獸、蟲魚精靈所幻化的美女,也莫不如此:《白秋練》篇,商人慕小寰本來不情願自己兒子同魚精白秋練結婚,但慕是商人,商人重利,而白秋練又能預知貨物盈虧,慕小寰經商就仰仗白秋練了,不僅應允自己兒子與其結婚,且每次南行經商歸來,都帶回幾壇白秋練家鄉的湖水,以供白秋練飲用。白秋練是以自己的能量,獲得舉家愛戴的。《阿纖》篇,窈窕秀麗、風致嫣然的阿纖,與奚家三郎結婚後,奚家變富,被迫離開,奚家變窮,又回來了,奚家又富。是阿纖保證了奚家的富裕生活。《黃英》篇,黃英與馬生結婚後,黃英富有,馬生卻以清貧為介,結果,馬生遣人頻頻送還兩家相混的器物,但馬生又不能忘情黃英,只好「東食西宿」,使人發笑,馬生自己也感到尷尬,最後,連「清貧為介」也只有放棄了。

    如果說女狐、女鬼、女神、女妖能做出有異於人的事,是可以理解的,那麼,在現實生活中,並非神鬼的黃州呂祖庵女道士陳雲棲與盛雲眠,能夠使真毓生的母親囑咐自己的兒子真毓生說:「吾家雖不豐,薄田三百畝,幸得雲眠紀理,日益溫飽。兒但在膝下,率兩婦與老身共樂,不願汝求富貴也。」真毓生聽從了。在封建社會,能夠放棄科考,不求進取,對於一個秀才家庭來說,何等不容易,而兩個女道士卻做到了!富埒王侯,大賈某翁的絕色女兒阿寶,一句戲言「渠去其枝指,余當歸之」,竟使孫子楚真的用斧頭斷去了自己的枝指,又一句戲言「請再去其痴」,竟使孫子楚幾經輾轉,魂隨阿寶而去,同居三天,用行動證明自己不痴。

    此外,內慧外朴,聰明渾而不露的胡四娘,始終包羅其周圍一切人而不為人知;改妝易服,考取為官的顏氏,也始終牽扯著全家人的喜怒哀樂!

    大家知道,我國封建社會重男輕女,視女人為芻狗。封建聖人曾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遜),遠之則怨。」(《論語·陽貨》)但在《聊齋志異》中,這些女子都是何等的聰明智慧,何等的溫柔善良,她們都能夠做到許多男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成為生活的主宰。

    無視男人尊嚴,弘揚女人銳氣。這些描寫,不啻是對重男輕女的封建社會的一大諷刺。

    這就是《聊齋志異》對現實生活的一大貢獻!

    二

    《聊齋志異》在它的491篇作品中,留存了清初封建社會的方方面面。這裡有國家大事,有里巷瑣聞,有王公貴戚的興衰,有鄉野草民的眼淚,有天時變異,有人慾橫流……但所有這些描寫,都能切中時弊,發人深省。所有這些描繪,卻並非封建社會之喜,而是對清初封建社會罪惡的揭露與批判。

    17世紀40年代,我國發生了三件大事:闖王進京、明鼎革、清王朝建立。這三件大事的出現,使某些人有了表演的機會。《三朝元老》篇:某中堂,故明相也。曾降流寇,世論非之,老歸林下,享堂落成,數人直宿其中。天明,見堂上一匾「三朝元老」。一聯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禮義廉。」不知何時所懸。怪之,不解其義。或測之云:「首句隱亡八,次句隱無恥也。」文雖近苛,但三朝元老的享堂懸此匾,亦未嘗不可。此匾對三朝元老之行為,還是貼切的。最妙還有這篇小說後所附小文:「洪經略南征,凱旋。至金陵,醮薦陣亡將士。有舊門人謁見,拜已,即呈文藝。洪久厭文事,辭以昏眊。其人云:『但煩坐聽,容某誦達上聞。』遂探袖出文,抗聲朗讀。乃故明思宗御制祭洪遼陽死難文也。讀畢,大哭而去。」洪經略即洪遼陽,洪遼陽即洪承疇。洪承疇字享九,福建南安人,明萬曆四十四年進士。崇禎時,歷任兵部尚書、薊遼總督。明崇禎十五年(1642)與清兵戰於松山,兵敗被俘,降清。後從多爾袞入關,平流寇;又從多鐸平定江南,清初的開國規制,亦多出其手,為清廷立下了汗馬功勞。累官至武英殿大學士、七省經略。康熙四年(1665)卒,謚文襄。原來洪承疇兵敗松山時,明朝皇帝崇禎誤認洪承疇必將死難,御制祭文以祭之。這就是洪之門人,出袖中,當面抗聲朗讀的文章。看來,《聊齋志異》作者對洪承疇降清,有他自己的態度;洪承疇難稱三朝元老,但稱二朝元老還是可以的。

    我國歷史證明,每一朝代的更替,無不伴隨著反抗、鎮壓,再反抗、再鎮壓這樣一些事實。清朝也不例外。「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清順治十八年十月,山東登州民於七起義,活動在登、萊等八邑間。《聊齋志異》中《公孫九娘》篇寫:「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城工肆,材木一空。」

    清康熙十三年(1674),本已降清,後被封為平西王的吳三桂等三藩又反,清朝為平叛準備的南征之士,養馬兗郡。《聊齋志異》中《張氏婦》篇寫:「凡大兵所至,其害甚於盜賊,蓋盜賊人猶得而仇之,兵則人所不敢仇也。其少異於盜者,特不敢輕於殺人耳。甲寅歲,三藩作反,南征之士,養馬兗郡,雞犬廬舍一空,婦女皆被淫污。時遭淫雨,田中瀦水為湖,民無所匿,遂乘桴入高粱叢中。兵知之,裸體乘馬,入水搜淫,鮮有遺脫。」

    看來人們所厭惡的,不僅是三朝元老,還有兵連禍結。人們所不滿的,不僅是某些人的善變,還有「連坐被誅」,還有「其害甚於盜賊」的官兵。而這些卻都是清初封建社會的現實。

    《聊齋志異》對封建社會的批判矛頭,還指向清初封建社會的官場。通過《張氏婦》等篇指出其地方官府,官虎吏狼的罪惡事實,通過《冤獄》等篇指出由於官吏的昏庸驕橫使百姓受苦,等等。

    《聊齋志異》對封建社會的批判矛頭,還指向封建科舉制度的弊端。科舉制度本來是封建社會遴選人才的制度,一向受到重視。但從它創始,歷經宋、元、明、清,卻也弊端百出。其中最使人為之不平的,是考官的昏庸。《葉生》篇中的葉生,是受害者;《司文郎》中的司文郎和王平子,是受害者;《於去惡》篇中的於去惡,也身受其害。《於去惡》篇指出:「……得志諸公,目不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數年,即文學士,胸中尚有字耶!」或:「……數十年游神耗鬼,雜入衡文,吾輩寧有望耶?」陶問:「此輩皆誰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識。略舉一二人,大概可知:樂正師曠、司庫和嶠是也。」師曠、和嶠何許人?一是春秋時晉平公臣,司職樂正,無目;一是3世紀60年代晉朝晉武帝臣,司職司庫,有錢癖。用胸中無字的袞袞諸公和無目、愛錢之人,前來任考官,權衡文章,宜其不能辨乎優劣,陋劣幸進,而只能是英雄失志了。

    至於《賈奉雉》篇,更是別具諷刺意味。關於《賈奉雉》等篇,下面將提及,這裡從略。

    《聊齋志異》對封建社會的揭露和批判,是多方面的。除以上所談外,《促織》篇的批判矛頭,直指宮中;《王成》篇的批判,直指親王、貴戚;《曾友於》篇針對家庭間的兄弟鬩牆;《宮夢弼》篇則針對朋友間的義氣等等。此外,《念殃》篇、《局詐》篇對江湖騙局的揭露,亦可圈可點。

    三

    蒲松齡在他的《聊齋志異》中,為我們描繪了許多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女主人公,或為狐鬼,或為神妖,她們來到了人世,尋求到一個比較滿意的人,或為妻,或為妾,或只是情侶,或長相廝守,或短暫聚合。這些女主人公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從來不重視封建社會的婚姻禮法;她們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是蔑視的。她們敢想、敢愛、敢於追求,意志自由,為現實中許多青年男女,在愛情上做出了榜樣。

    《紅玉》篇中講到紅玉與馮相如的兩次結合,都是紅玉自行投到,都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對封建婚姻禮法的褻瀆,但生活得很好,雙方都很滿意。

    《鴉頭》篇中的鴉頭和王文,兩度諧和,全出鴉頭所教。這裡,自然沒有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們堪稱封建婚姻制度的叛逆者,敢於面對狐媼的干預,矢死不二,這種堅毅,雖人中亦屬罕見,何況於狐?這種性格,足可為世人法。

    《鳳仙》篇,鳳仙是被人用來換袴,乘醉抬到劉赤水家的。鳳仙同劉赤水的結合,鳳仙雖不反對,卻是在無力反抗的情況下實現的。這裡,當然不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教條,全然和封建婚姻制度無關。

    關於《紅玉》、《鴉頭》、《鳳仙》等篇,下面還將提及,這裡從略。

    此外,《蓮香》篇中的蓮香和桑曉,《霍女》篇中的霍女和黃生,《房文淑》篇中的房文淑和鄧成德,《青鳳》篇中的青鳳和耿去病等等,無不以自己的愛情行動,表現出對封建婚姻制度的蔑視。

    女鬼連瑣,最初與楊於畏相識的時候,不願與楊於畏為歡。「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歡,促人壽數。妾不忍禍君子也。』」但相處日久,相交日深,連瑣忽於燈下,笑而向楊,似有所語,面紅而止者三。「生抱問之。答曰:『久蒙眷愛,妾受生人氣,日食煙火,白骨頓有生意。但鬚生人精血,可從復活。』楊笑曰:『卿自不肯,豈我故惜之?』女說:『交接後,君必有念余日大病,然葯之可愈。』遂與為歡。既而著衣起,又曰:『尚鬚生血一點,能拼痛以相愛乎?』楊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便滴臍中。乃起曰:『妾不來矣,君記取百日之期,視妾墳前,有青鳥鳴於樹頭,即速發冢。』楊謹受教。出門又囑曰:『慎記勿忘,遲速皆不可。』乃去。越十餘日,楊果病,腹脹欲死。醫師投藥,下惡物如泥,浹辰而愈。計至百日,使家人荷插以待。日既夕,果見青鳥雙鳴。楊喜曰:『可矣。』乃斬荊發壙。見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溫,蒙衣抬歸,置暖處,氣咻咻然,細於屬絲,漸進湯飲,半夜而蘇。每謂楊曰:『二十年如一夢耳。』」

    連瑣終於復活了,可以以人身與楊於畏結合。這種結合,當然不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恰恰相反,而是有違於封建禮教的不合法婚姻,但他們出諸自願,全生活得很好,豈非對封建婚姻的不敬?

    《巧娘》篇,巧娘是一位年十七八,姿態艷絕的女鬼,生前嫁給「毛家小郎子,病閹,十八歲而不能人,因悒悒不暢,憤恨如冥」。死後偶然遇到付廉,心裡很高興。不料付生仍是天閹,便痛哭失聲,自嘆命薄。但付生的病,卻得狐媼華姑治癒,只是沒對巧娘說。直到一次華姑母女外出,生始與巧娘為歡。他們的結合,自然也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此外,《小謝》篇中的小謝、秋容和陶望三的結合,《聶小倩》篇中聶小倩和寧采臣的結合,《蓮香》篇中蓮香以及女鬼李妹和桑子明的結合等等,亦都不是封建社會的合法婚姻,但他們都生活得很滿意,為世人所羨慕。

    《聊齋志異》中的女神,從來不以人間的制度、禮法為意,包括封建婚姻制度在內。《蕙芳》篇中的蕙芳,是自己找到馬二混的,馬二混的母親,想不允許都不成,幾經跌宕,卒與結合。《翩翩》篇中的羅子浮,已經廣創潰臭,沾染床席,丐於市。而容貌若仙的翩翩,還是把他引入光明徹照,無須燈燭的山洞中,醫好病,又為取大葉類芭蕉,剪綴做衣,綠錦滑絕。取山葉呼作餅,食之果餅;又剪做雞、魚,烹之,都和真的一樣。屋角一缸,貯佳釀,取飲少減,則以溪水灌溢之。數日後,翩翩與羅子浮結合了,又為羅生子。這種結合,當然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關,也都是對封建婚姻制度的褻瀆。

    此外,《嫦娥》篇中的嫦娥,《五通·又》篇中的龍女,也都是蔑視封建婚姻制度。至於《雲蘿公主》篇中的那位聖府公主,更是不屑對封建婚姻制度一顧,完全我行我素。

    女精靈與人為婚,也同樣如此。《綠衣女》篇,綠衣女與於璟,只是短暫結合,當然無須封建婚姻禮法。《白秋練》篇,白秋練已經與慕蟾宮結為夫妻了,慕家仍然把白秋練奉若神明,慕蟾宮父親每次南去,都為白秋練帶回幾壇她所需要的湖水,供她飲用。原因是慕小寰是商人,而白秋練預知貨物盈虧,為贏利,慕家就指望白秋練了。封建婚姻制度在利益面前,全然無力,慕小寰雖然不願自己兒子慕蟾宮與白秋練結婚,但在利益面前,還是退讓了,默認了自己兒子與白秋練的不合法婚姻。

    在封建社會裡,無視封建婚姻制度的結合,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合,是許多青年男女連想都不敢想的事,而在《聊齋志異》中,在許多狐鬼、神妖身上,都變成了事實。小說的這種描寫,正是《聊齋志異》對現實生活的一大貢獻。

    四

    《聊齋志異》為我們描繪了許多狐、鬼、神、妖的形象,但這些形象,畢竟不是現實生活中的客觀存在,沒有人見到狐、鬼、神、妖所變化的美女究竟是什麼樣子。因此,小說在描繪這些事物時,便不能不藉助於主觀想像,這就不可避免地存在著一些理想和願望的滲入。

    「佳人不同體,美人不同面,而皆說於目。」(《淮南子·說林》)現實生活中的人們,是企盼得到美婦為妻的。

    《白於玉》篇,仙人白於玉交了一位世俗朋友,叫吳青庵,二人同住。白請吳看道書,皆吐納之術,多所不解,因以迂緩置之。白過幾天對吳說:「曩所授,乃『黃庭』之要道,仙人之梯航。」生笑說:「仆所急不在此。且求仙者必斷絕情緣,使萬念俱寂,仆病未能也。」白問:「何故?」生以宗嗣為慮。白說:「胡久不娶?」笑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亦笑說:「『王請無好小色。』所好何如?」生具以情告。

    原來吳生,少知名,有葛太史見其文,大加嘆賞,托相善者,邀吳生來家,領其言論風采。說:「焉有才如吳生,而長貧賤者乎?」因請鄰好對生說:「使青庵奮志雲霄,當以息女奉巾櫛。」時太史有女絕美。生聞言大喜,確自信。既而秋闈被黜,使人對太史說:「富貴所固有,不可知者遲早耳。請待我三年,不成而後嫁。」於是刻志益苦。白疑女未必真美。生說:「此遐邇所共聞,非小生之目賤也。」白微哂而罷。

    次日,白忽促裝言別。生凄然與語,兩相依戀。忽見一青蟬鳴落案間。白辭說:「輿已駕矣,請自此別。如相憶,拂我榻而卧之。」方欲再問。瞬間,白小如指,跨蟬背而飛,杳入雲中。生乃知白生,並非常人。錯愕自失,過幾天,細雨連綿,思白甚切,乃掃白所卧榻,設席即寢。忽見白童來招,共乘桐鳳凌空。見一朱門,童先下,扶生亦下。問:「此何所?」說:「此天門也。」門邊有巨虎,生駭懼,童障身而過。見處處風景,與世殊異。童導入廣寒宮,宮內水晶為階,桂樹合抱,花香不斷,亭宇紅窗,時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曠世並無其儔。童言:「王母宮佳麗尤勝。」然恐主人伺久,不暇留連。導與趨出。至白處,見白生候於門。握手入,甫坐,即有二八妖鬟,捧上香茗。命酌,即有四麗人,斂衽鳴璫,給事左右。才覺背上微癢,麗人即纖指長甲,探衣代搔。生覺心神搖曳,罔所安頓。既而微醺,漸不自持,笑顧麗人,兜搭與語。美人輒笑避。白令度曲侑觴。一衣絳綃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轉清歌。諸麗者笙管敖曹,嗚嗚雜和。既闋,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尚有一紫衣人,與一淡白軟綃者,吃吃笑,暗中互讓不肯前。白令一酌一唱。紫衣人便來把盞。生托接杯,戲撓纖腕。女笑失手,酒杯傾墮。白譙呵之。女拾杯含笑,俛首細語云:「冷如鬼手馨,強來捉人臂。」白大笑,罰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飛一觥。生強飲之。細視四女,均風致翩翩,無一非絕世者。遽謂主人說:「人間尤物,仆求一而難之;君集群芳,能令我真箇銷魂否?」白笑說:「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當巨眼之顧?」生說:「吾今乃知所見之不廣也。」

    白於玉雖然開闊了吳青庵關於美女的視野,但還是用美女侍寢來滿足吳青庵欲得美婦的願望。

    《嘉平公子》篇,當風儀秀美的嘉平公子獲知溫姬為女鬼後,溫姬說:「誠然。顧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願足矣,人鬼何論焉?」

    溫姬說出了許多青年男女在婚姻問題上的心愿。

    《陸判》篇,陵陽朱爾旦,素鈍。與一鬼判為友,鬼判姓陸。陸知朱爾旦的心,毛竅塞堵,為易慧心。從此文思大進,過眼不忘。一次,朱與陸判飲酒,乘醉,又向陸判提出要求。朱說:「心腸可易,面目想已可更。山荊,予結髮人,下體頗亦不惡,但頭面不甚佳麗。尚欲煩君刀斧,如何?」陸笑說:「諾,容徐圖之。」過幾天,半夜來叩關。朱急起延入。點燈一看,見襟裹一物。一問,說:「君曩所囑,向艱物色。適得一美人首,敬報君命。」朱撥視,頸血猶濕。陸立促急入。朱引至卧室,見夫人側身眠。陸乘睡為夫人易頭訖,詳審端正,乃去。朱妻醒,覺頭面微麻,面頰甲錯;搓之,得血片,甚駭,呼婢汲盥。婢見面血狼藉,驚絕。濯之,盆水盡赤。舉首則面目全非,又駭極。夫人引鏡自照,錯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細視,則長眉掩鬢,笑魘承顴。畫中人也。

    朱爾旦對美婦的渴望,其所遭遇,簡直匪夷所思。

    財富,也是現實生活中人們的嚮往和追求。《聊齋志異》在塑造狐鬼神妖的同時,也考慮到了人們的這種願望。

    《辛十四娘》篇,辛十四娘離去後,廣平馮生遂以祿兒為室。逾年生一子。然比歲不登,家益落,夫妻無計,對影長愁。忽憶堂陬撲滿,常見十四娘投錢於中,不知尚在否。走近一看,則豉具鹽盎,羅列殆滿。逐件移去,箸探其中,堅不可入;撲出碎之,金錢溢出,由此頓大充裕。

    《霍女》篇的霍女,鬻自身,得千金,以助貧窮的黃生,說:「此中妻室、田廬皆備焉。」

    此外《黃英》篇中的黃英,《鴉頭》篇中的鴉頭,皆以經商致富;《鳳仙》篇中的鳳仙,《聶小倩》篇中的聶小倩,均助男人成名,既富且貴,如此等等。

    至於女神,則尤為奇妙。凡與女神婚配的,都莫名其妙地富有起來。如:《嫦娥》篇,「宗自娶嫦娥,家暴富,連閣長廊,彌亘街路」。《蕙芳》篇,貧窮樸訥的馬二混,「自得婦,頓更舊業,門戶一新。笥中貂錦無數,任馬取著;而出室門,則為布素,但輕暖耳」。

    修齡即長壽,也是現實生活中人們所希冀的。我國自古推崇長壽。《書·洪範》:「九,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如無壽,總有美色,財富,終屬闕如。《聊齋志異》深明此理。《荷花三娘子》篇,宗湘若戀狐女,病篤,後知狐女為道士所擒,宗念舊情,把狐女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女子自壇中出,狼狽頗殆。稽首曰:『大道將成,一旦幾為灰土,君,仁人也,誓必相報。』」而狐女所報,是為他覓到一位美婦,兼致修齡。

    《余德》篇,武昌尹圖南,認識一秀才余德。余頻現異象,尹往往宣傳,引來眾人求見,余不堪其擾而移去。遺一小白玉缸,可受旦許。尹攜歸,貯水養朱魚。經年,水清如初貯。後為佣保誤碎,水蓄並不傾瀉。視之,缸宛在,捫之虛軟。手入其中,則水隨手泄。出其手,則複合。冬月亦不冰。一夜,忽結為晶,魚游如故。尹畏人知,藏之密室,非子婿不得見。久之漸播,索玩者紛錯於門。臘夜,忽解為水,陰濕滿地,魚亦渺然。其舊缸殘石猶在。忽有道士踵門求之。尹出以示。道士說:「此龍宮蓄水器也。」尹述其破而不泄之異。道士說:「此缸之魂也。」殷殷然乞得少許。問其何用。說:「以屑合葯,可得永壽。」

    《西湖主》篇,新婚之夜,龍女對陳明允說:「郎勿以非類見疑,妾從龍君得長生訣,願與郎共之。」

    《席方平》篇,東安人席方平,千辛萬苦地為父報仇。灌口二郎在判詞後說:「念汝子孝義,汝性良懦,可再賜陽壽三紀。」把長壽作為賞賜。

    一生平安,也是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的追求。人生厄難,在所難免,只求平安度過,便是人們的願望。《聊齋志異》在對許多狐、鬼、神、妖的形象塑造上,也體現了這種精神。

    狐女辛十四娘,以及小謝、秋容,均曾挽救自己心愛的人脫離牢獄之災。她們每至獄中探視,往還之間,「人不之睹」。小梅為母報恩,更是挽救王慕貞一家的滅亡,為其延續一脈。

    《雲蘿公主》篇,盧龍人安大業,得聖府雲蘿公主下嫁,以不信數,致使土木為災,橫遭誣陷,得到雲蘿公主的多次相救,才轉危為安。《張鴻漸》篇的施舜華,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挽救了張鴻漸的厄難。此外,《花姑子》篇中的花姑子,《房文淑》篇中的房文淑,《蓮香》篇中的蓮香,也都從不同方面,不同角度,解救各自心愛的人的苦難。

    美婦,富有,修齡和一生平安,這是現實生活中人們普遍存在的理想和願望,而這些都在《聊齋志異》中得到了實現。這是小說對現實社會的又一貢獻。

    五

    誠然,《聊齋志異》在某些篇章、某些章節中,存在著這樣那樣的不足,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局限,如迷信神佛、相信因果、相信宿命,信從封建道德,等等,但所有這些缺點或局限,能夠完全歸咎於作者,而不是由於歷史原因和時代原因嗎?

    「我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其書有出於文人者,有出於教徒者。文人之作,雖非如釋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為小說,蓋當時以為幽明雖殊途,而人鬼乃皆實有,故其敘述異事,與記載人間常事,自視故無誠忘之別矣」。(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三百二十年前,蒲松齡用狐、鬼、神、妖,為我們建立了許多美麗亮點。用狐、鬼、神、妖的女性優美,扭轉封建社會對女人的庸俗不正確觀念;用狐、鬼、神、妖同人之間的美麗愛情故事,來抨擊封建社會的婚姻制度;用揭露和批判封建社會的醜惡和黑暗,來提高人們的思想覺悟,如此等等,豈非彌足珍貴。

    《聊齋志異》是我國文言短篇小說的又一高峰。從今天的觀點看來,我們同意其中存在這樣和那樣的不足或局限,但對有些說法,還是感到費解:如「《珊瑚》中歌頌對凶暴婆婆逆來順受的珊瑚,《邵女》中歌頌任嫡妻蹂躪的邵女,《金姑夫》中對寡婦再嫁頗有微辭,又表現了作者肯定愚孝、貞節及一夫多妻等封建倫理觀念。此外,在《聊齋志異》中還有一些色情描寫,它們甚至在最優秀的愛情小說中也不免出現,因而有損作品的光輝。至於因果報應、地獄輪迴以及宿命論思想幾乎瀰漫全書,其中雖有勸善懲惡的意旨,但畢竟容易削弱人們對現實的反抗鬥爭」。(見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文學史》)

    深受國內外廣大讀者喜愛的短篇小說集,如果存在著如此眾多的缺點,那麼,這部文言短篇小說集,還有什麼優秀可言?國內外廣大讀者又喜歡它什麼?

    我們不能忘記,蒲松齡是生活在17世紀封建時代的作家,他在《聊齋志異》中所反映的是17世紀封建時代的現實生活。而我國長期的封建社會,正如魯迅所說:相信鬼神為實有,相信因果輪迴,視一夫多妻為合法等等。在這一情況下,我們要求反映現實生活的作家,在作品裡不存在封建道德,不存在神鬼,不存在許多封建社會合法現象,這可能嗎?更何況其中還有「勸善懲惡意旨」。其實,面對這些事物,這些問題,我們只要指出,給予時代的、歷史的說明,讀者是會理解的。

    至於「《聊齋志異》中還有一些色情描寫,它們甚至在最優秀的愛情小說中也不免出現」,更屬莫名其妙!不錯,《聊齋志異》中確實多篇多處寫到男女性愛,甚至還有處女落紅字樣,但那隻不過是事物的客觀存在,作者給以必要、適當的點明就是了。既無渲染,又無誇張,沒有任何過分之處。如果這也叫做「色情描寫」,那麼,我國古典小說文壇,將沒有凈土了。我國古代小說,特別是明代小說,色情描寫,確實存在。最知名的莫過於《金瓶梅》了。這部小說的某些篇章,對兩性生活的描寫,繪聲繪色,淋漓盡致,產生了一些副作用。但《聊齋志異》中關於性愛的描寫,也能同《金瓶梅》某些章節中的性愛描寫相提並論嗎?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長恨歌》)那些所謂「色情描寫」,不過如此而已,無傷大雅。

    我們主張文藝批評,主張辯論。真理愈辯愈明。但是我們不主張一些有悖科學的言談,因為那不符合實際,容易對讀者產生誤導。

    出現上面那段文字的那部書的主編者之一游國恩先生是我的老師,在學校聆教的時候,沒有聽到過先生有類似言論。

    話已經說得夠多了。不知允當與否,願就教於海內外方家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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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狐卮言(上)

    《聊齋志異》以描繪狐鬼見稱。《青本刻〈聊齋志異〉例言》第二條:「是編初稿名鬼狐傳。後先生入棘闈,狐鬼群集,揮之不去。」這部小說是否有初稿名《鬼狐傳》?作者參加科考,是否見到群鬼群狐,且揮之不去。這些都不見作者的記述,不過委巷之言,只能「姑妄言之姑聽之」了。但光緒紀元(1875)重刊,綿竹致盛堂藏版《珠套〈聊齋志異〉新評》,在扉頁上整版大書「鬼狐奇書」,卻是事實。可見多年來,無論刊者或讀者,對《聊齋志異》言狐鬼怪異的印象,是何等深刻了。

    關於狐,我根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三會本」,曾經做過粗略統計,全書寫狐的小說共76篇,其中以女狐為主要描寫對象的49篇。且多數篇幅較長,情節曲折,描繪生動,形象鮮明。像《嬌娜》、《青鳳》、《蓮香》、《紅玉》、《辛十四娘》、《鴉頭》、《霍女》、《封三娘》、《阿綉》、《小梅》、《小翠》、《鳳仙》、《狐夢》、《狐妾》、《狐諧》、《胡四姐》、《雲翠仙》、《阿霞》、《房文淑》、《張鴻漸》等等。

    我們只要稍加註意,便不難發現,這些女狐所幻化的女子,有許多共同特點:首先是美。除個別篇章,像《丑狐》、《毛狐》中的女狐,直言其「毛」、「丑」,《王成》、《武孝廉》中的女狐,年齡偏大外,其餘都是人間罕見的年青美女。這些美女,不僅外形美,內心更美,組成一個光彩照人,相當完整、高大的藝術形象。其次,這些女狐所幻化的美女,大多在人間尋求到一個比較滿意的男人,結為伴侶,表現出對人間美好生活的嚮往和追求;同時,這種結合,完全無視封建社會的婚姻制度,無視封建社會的婚姻禮法,極具叛逆性,形成對封建社會婚姻制度的一大衝擊。再次,這些女狐所幻化的美女,雖然形體各殊,性格不同,但大多樂於助人,與人為善,寧肯犧牲自己,成全別人,表現出人間罕見的美德。最後,這些女狐所幻化的美女,大多善善惡惡,恩怨分明,主張報恩,主張正義,等等。此外,有的女狐也表現出人間罕見的崇高友情。

    一

    狐,俗稱狐狸,狐與狸本是兩種動物,後合稱,專指狐。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對狐的態度並不佳。人們獵狐;女子以媚態惑人叫狐媚;以陰柔惑人叫狐魅;人們多疑叫狐疑。這些不美的名詞,都和狐聯繫在一起。但在《聊齋志異》中,許多女狐所幻化的美女,卻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恰恰相反,他們很美,不惑人,很可愛。

    《辛十四娘》篇,最初出現在廣平馮生面前的辛十四娘,是一位「著紅帔,容色娟好」的麗人;而在已故薛尚書「今作五都巡環使,數百里鬼狐皆備扈從」的夫人,一位已故郡君的眼中,卻又是一位「刻蓮瓣為高履,實以香屑,蒙紗而步」,「大會作意,異媚巧」的窈窕少女。這真是一位具有十足少女心態的美女!於是,這位已故郡君一面稱讚,一面又強力作伐。辛十四娘和廣平馮生便成婚了。但是,辛十四娘的美麗,遠不止於外形。

    小說繼續寫:邑有楚銀台公子,少與廣平馮生共筆硯,相狎,相戲。婚後的辛十四娘,曾從壁穴中,窺見過楚銀台公子,勸馮生說:「公子豺狼,不可狎也!」生雖笑謝,但仍與公子相噱。一次,於公子壽誕宴上,醉中嘲笑公子試卷,一座失色。生酒醒而悔,因告知十四娘。十四娘不樂說:「君誠鄉曲之儇子也!輕薄之態,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君禍不遠矣!我不忍見君流落,請從此辭。」這是一番何等義正詞嚴的規勸,直到馮生哭泣,並且告之悔,辛十四娘才說出自己的希望:「如欲我留,與君約:從今閉戶絕交遊,勿浪飲。」

    十四娘為人勤儉洒脫,每天以紉織為事,時常回娘家,都不過夜,又時出金帛作生計。每有盈餘,輒投入婚時攜來的「置堂隅」、「大如瓮」的撲滿中。每天杜絕門戶;有造訪者,輒囑蒼頭謝去。十四娘的防範,不謂不嚴,但時日既久,難免疏漏。一次,生於途中,為楚銀台公子強行提臂苦邀,至家,飲醉,終於遭楚銀台公子的陷害。

    原來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粉。日前,婢入齋中,為阮氏所捉,以杖擊頭,腦裂立斃。公子以生嘲慢故,銜生,每天思有所報,遂謀劃以酒醉誣陷。乘生醉寐,扛屍床間,合扉徑去。生五更酒醒,始覺身畔有人,蹴之而僵。大駭,出門大叫。廝役盡起,見屍,執生怒鬧。公子出來驗證,誣生逼姦殺婢,執送廣平府尹。

    隔日,十四娘始知,流淚說:「早知今日矣!」生見府尹,無理可伸,朝夕斥責拷打,皮肉盡脫。女前往探問,知陷阱已深,勸其誣服,以免刑罰。女往還之間,人咫尺不見。歸家始嘆息悲傷,遽遣奴婢外出。獨居數日,又托媒嫗購良家婦女,名祿兒,年已及笄,容顏頗為美麗,與同寢食,撫愛異於群小。

    生承認為誤殺擬絞刑。既而秋決有日。女始惶恐躁動,早晨探牢,晚間歸來,無停履。每於寂所,沉痛悲哀,至損眠食。一日,已經下午了,狐婢忽來。女頓起,引與屏語。出則笑色滿容,料理門戶如平時。第二天,蒼頭至獄,生寄語娘子一往永訣。蒼頭復命,女漫應之,亦不愴惻。家人竊議其忍。忽道路沸傳,楚銀台革爵;平陽觀察奉特旨治馮生案。蒼頭聞之喜,告主母,十四娘亦喜,即遣入府探視。則生已出獄,相見悲喜。然終不知何以達上聽。十四娘笑指婢說:「此君之功臣也。」生愕問故,婢為述原委,生急忙下拜,熱淚盈眶。

    原來十四娘,遣婢入都,欲告御狀,為生鳴冤。忽聞皇帝,將幸大同,婢乃預往,偽作流妓。皇帝來到勾欄,極蒙寵眷,疑婢不似風塵中人。婢乃垂泣,冒為廣平馮生女,說明冤情,上慘然,賜金百兩。臨行,細問顛末,以紙筆記姓名,乃去。

    十四娘對生說:「妾不為情緣,何處得煩惱?君被逮時,妾奔走戚眷間,並無一人代一謀者,爾時酸辛,誠不可以告訴,今視塵俗益厭苦。我已代君畜良偶,可從此別。」生哭泣,伏地不起。十四娘乃止。夜遣祿兒侍生寢,生拒不納。朝視十四娘,容光頓減;又月余,漸以衰老,半載,黯黑如村中老婦。生始終敬愛。十四娘又言別。生哀泣如前。又過月余,十四娘忽得暴病,巫、醫無效,溘然竟逝。十四娘去了,留下對俗世的厭苦!

    馮生乃以祿兒為室,然歲末收成不好,家境益落,忽憶婚時,十四娘所攜撲滿,常見十四娘投錢其中,不知尚在否。近前一看,其中堅不可入,撲而碎之,金錢溢出。由此頓大充裕。後蒼頭至太華 ,遇十四娘,問:「馮郎安否?」又說:「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

    十四娘挽救馮生出獄,又保證了馮生一家的安康。至此,我們才看到了一顆善良的心,看到一個相當完美、高大的女狐辛十四娘的藝術形象。十四娘成仙而去,也許是對女狐的最大獎勵吧!

    和辛十四娘同樣美麗,也能幫助自己心愛的人擺脫困境的,還有《紅玉》篇中的女狐紅玉。

    《紅玉》篇:「廣平馮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鯁,而家屢空。數年間,媼與子婦又相繼逝。井臼自操持。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鄰女自牆上來窺。視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固請,乃梯而過,遂共寢處。問其姓名,曰:『妾鄰女紅玉也』。生大愛悅,與訂永好。女應諾。」日久,為馮翁窺聞,喚生出,罵說:「畜產所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學浮蕩耶?人知之,喪汝德,人不知,促汝壽!」又叱狐女說:「女子不守閨戒,既自玷,又以玷人,倘事一發,當不僅貽寒舍羞!」斥畢,憤然歸寢。馮翁的斥責,自然是一個封建老人的斥責。

    面對馮翁這一充滿封建義理的斥責,紅玉退卻了。流涕說:「家庭罪責,良足愧辱,我二人緣分盡矣!」生灑涕,女止之說:「妾與君無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牆鑽隙,何能白首?此處有一佳偶,可聘也。」生告以貧。女說:「來宵相俟,妾為君謀之。」次夜,果至,出白金四十兩贈生說:「去此六十里,有吳村衛氏,年十八矣,高其價,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諧允。」說完,別去。

    馮生聽從紅玉教導,娶得衛氏,二年後生子名福兒。衛氏和美,受到邑紳宋某艷羨。宋某曾在朝作御使,因行賄免官,居林下,但仍大煽威虐。欲以重賂謀衛氏,使家人風示馮家。被馮翁「指天劃地,詬罵萬端」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數人入生家,毆翁及子,強奪衛氏而去。

    在這一打擊下,馮生雖杖而能起,馮翁卻忿而不食,吐血死了。面對這種殺父奪妻的深仇大恨,馮生妄圖藉助官府之力,討回公道。抱子告狀,上至督撫,均無濟於事。不久,知衛氏也不屈而死,更加悲憤,日夜哀思。

    這時,一虯髯潤頷義士忽來吊,問:「君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而忘報乎?」馮生疑為宋氏所派,偽為應答。客怒,目眥欲裂說:「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齒之傖。」生察其異,跪而挽留,說:「誠恐宋人我。今實布腹心:仆之卧薪嘗膽者,固有日矣。但憐此褓中物,恐墮宗祧。君義士,能為我杵臼否?」客說:「此婦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諸人者,請自任之;君欲自任者,願得而代庖焉。」至夜,有人越宋家重垣入,殺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又以利刃剁邑令床,入木寸余。驚邑令不得復訊馮生。邑令以宋氏已死,乃報上司,代生解冤,竟釋生。但此時的馮生,雖大仇得報,卻瓮無升斗,家徒四壁了。

    半年後,一夜,忽聽敲門聲,啟視,便聽:「大冤昭雪,可幸無恙?」聲音很熟,點燈一看原來是紅玉,挽一小兒,嬉笑胯下。生不暇問,抱女嗚哭。女亦慘然,既而推兒說:「汝忘爾父耶?」細視,原來是被捕時,遺棄在路邊的福兒。大驚,問故?女說:「實告君,昔言鄰女者,妄也。妾實狐。適宵行,見兒啼谷口,抱養於秦。聞大難既息,故攜來與君團聚耳。」生揮涕拜謝。其後又夙興夜寐,類男子操作。又說:「但請下帷讀,勿問盈歉,或當不殍餓死。」遂出金治織具;租田數十畝,僱傭耕作。約半年,人煙騰茂,類素封家。生是科遂領鄉薦。

    紅玉不耿耿於充滿封建禮法的馮翁的斥責。她愛馮相如,在馮相如最需要的時刻,又回來了,同甘共苦,重整家業。只有經過這些描寫,我們才真正看到了紅玉的善良的心,看到紅玉的完美高大形象。這是一個在美的外形下,具有了何等溫柔善良、何等純真智慧、通情達理、吃苦耐勞的優美性格的女狐!

    和辛十四娘、紅玉同樣美麗,在愛情上又別具堅貞的,還有《鴉頭》篇中的狐女鴉頭。

    《鴉頭》篇寫:東倉諸生王文,游於楚,經過六合,遇見里戚趙東樓,趙是大商人,把王文邀至自己居住的小勾欄中,見到了鴉頭。兩人一見鍾情,經趙東樓撮合,終於成親了。新婚之夜,鴉頭對王文說:「妾煙花下流,不堪匹敵,既蒙繾綣,義即至重。君傾囊博此一宵歡,明日如何?」王無言以對,只有悲泣,語不成聲,女說:「勿悲,妾委風塵,實非所願。顧未有敦篤可托如君者。請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逃抵漢江口,租房住下。王驚其異。女說:「言之,得無懼乎?妾非人,狐耳。母貪淫,日遭虐待,心所積懣。今幸脫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無恙。」女又命鬻驢作資本,設小肆以存活。日獲盈餘,飲膳甚優,積年余,漸能蓄婢媼。

    一日,鴉頭悄然忽悲說:「今夜合有難作,奈何!」王問原因,女說:「母已知妾消息,必見凌逼,若遣姊來,吾無憂;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慶說:「不妨,阿姊來矣。」不一會,妮子推門進來。女笑迎之。妮子罵道:「婢子不羞,隨人逃匿!老母令我縛去。」取出繩索,即欲縛女。女怒說:「從一者何罪?」妮子更加生氣,捽女斷衿。家中婢媼皆集,妮子怕,奔出。狐媼忽推門進來,滿臉怒容說:「我故知婢子無禮,須自來也。」女迎跪哀啼。媼不言,揪髮提去。

    王徘徊愴惻,眠食都廢,急詣六河,冀得賄贖。至則門庭如故,人物已非。問附近居人,都不知其所徙。悼傷而返,於是俵散客旅,攜資東歸。

    後數年,偶玉燕都,經育嬰堂,見一兒,七八歲,僕人怪似其主,反覆凝注之。王問,仆笑以對。王亦笑。細視之,風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愛而贖之。問其名,自稱王孜。王說:「子棄之襁褓,何知姓氏?」說:「本師嘗言,得我時,胸前有字,書山東王文之子。」王大駭說:「我即王文,烏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竊喜,甚為愛惜。

    孜漸長,孔武有力,樂斗好殺;王亦不能鉗制。又自言能見鬼狐,驗之果然。

    王一日在街上,忽遇趙東樓,巾袍不整,形色枯黯,驚問所來。偕歸,命酒。趙說:「媼得鴉頭,橫施楚掠。即北徙,又欲奪其志。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棄諸曲巷;聞在育嬰堂,想已長成。此君遺體也。」王泣說:「天幸孽兒已歸。」因述本末。問:「君何落拓至此?」趙嘆說:「今而知青樓之好,不可過認真也。夫何言。」

    原來,媼家北遷,趙以負販跟隨,貨重難遷的,俱賤售;途中腳直供應,所費不少,妮子索取尤奢。數年,萬金盪盡。媼見床頭金盡,旦夕加白眼。妮子漸寄貴家宿,恆數夕不歸。趙憤懣,但卻無奈。適媼他出。鴉頭自窗中呼趙說:「勾欄中原無情好,所綢繆者,錢耳。君依戀不去,將掇奇禍。」趙懼,如夢方醒。臨行,竊往視女。女授書使達王,趙乃歸。趙取出鴉頭書信授王,書信上說:「知孜兒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難,東樓君自能緬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寶之中,暗無天日,鞭創裂膚,飢火煎心,易一晨昏,如歷年歲。君如不忘漢上雪夜單衾,迭互煖抱時,當與兒謀,必能脫妾於厄。母姊雖忍,要是骨肉,但囑勿致傷殘,是所願耳。」王讀之,泣不自禁。

    時王孜年已十八,王文為述前後,又示母書,孜怒眥欲裂,即刻赴都,訊吳媼居處,直入,射殺吳媼及妮子。尋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聲而哭。母問媼,孜說:「已誅之。」母怨說:「兒何不聽吾言?」命持葬郊野。孜偽應諾,剝其皮而藏。既歸,夫婦重諧,悲喜交至。問到吳媼,孜說:「在我囊中。」驚問,出兩革以獻。母怒,罵道:「忤逆兒!何得此為。」號慟自撾,王極力撫慰,叱兒瘞革。孜忿說:「今得安樂所。頓忘撻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報,始稍釋。王自女歸,家益盛。

    孜承奉甚孝。然誤觸之,即惡聲暴吼。女對生說:「兒有拗筋,不刺去之,終當殺人傾產。」乃夜伺孜睡,潛系其手足,代斷拗筋。從此,溫和如處子,鄉里稱賢。

    狐女鴉頭於風塵中,得遇東倉王文,兩情相悅。其在愛情上的堅貞,雖人間亦屬罕見,何況於狐。鴉頭對母姊,不念舊惡;對子,代去拗筋。其心地之仁慈可知。以狐母狐姊為代表的封建勢力,在真正美麗的愛情面前碰壁了。我們為《聊齋志異》能寫出這樣的女狐而感到高興。

    鴉頭「儀度嫻婉」,有如神仙,但只有經過厄難,經過在愛情上的堅貞不屈,經過兒子的救助而脫離幽閉,我們才真正見到鴉頭完美高大的藝術形象。

    在《聊齋志異》中,和辛十四娘、紅玉、鴉頭同樣美麗的女狐,還有蓮香、鳳仙、青鳳,《狐夢》中的狐女,阿綉、阿霞、房文淑……

    這些女狐身上,都閃爍著美的亮點,在充滿黑暗的封建社會,能把這些美麗的亮點投向生活,投向人間,使人們有光可循,有美欣賞,這本身不啻是對封建社會的一大諷刺、一大衝擊!

    二

    《聊齋志異》中,眾多女狐所幻化的美女身上另一大亮點,是她們在婚姻問題上對封建婚姻禮法的叛逆性。前面提到的紅玉和鴉頭,都不是符合封建禮法的結合,其叛逆精神,已經清晰可見。和紅玉、鴉頭同樣的還有《蓮香》中的蓮香,《鳳仙》中的鳳仙,《青鳳》中的青鳳,《胡四姐》中的胡四姐,《房文淑》中的房文淑,以及《阿霞》中的阿霞,《狐夢》中的狐女,《張鴻漸》中的施舜華等等,她們都在婚姻問題上,表現出對封建禮法的不屑一顧。

    《蓮香》篇:「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館於紅花埠。桑為人靜穆自喜,日再出,就食東鄰,余時堅坐而已。東鄰生偶至,戲曰:『君獨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來我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鄰生歸,與友謀,梯妓過垣前往書齋,彈指叩扉。生窺問其誰,妓自言為鬼。生大懼,齒震震有聲。妓逡巡自去。鄰生早至生齋,生述所見,且言將歸。鄰生鼓掌曰:『何不開門納之?』生頓悟其假,遂安居如初。積半年,一女子夜來叩齋。生意友人之復戲也,啟門延入,則傾國之姝。驚問所來。曰:『妾蓮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樓故多,便相信了。息燭登床,綢繆甚至。自此,三五宿輒一至。」

    就這樣,狐女蓮香與桑生結合了,生活得很愜意。後桑生又結識女鬼李妹,因鬼病,蓮香不辭辛苦,採藥三山,幾次治癒桑生重症,又為桑生生子,又與桑生再世為婚等等。

    這裡,蓮香與桑生的結合,有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蓮香心目中,沒有半點封建婚姻禮法意識。

    在愛情上始終如一,卻別具風格,在婚姻上反封建婚姻制度,和蓮香相似的,還有《鳳仙》篇中的狐女鳳仙。

    《鳳仙》篇:「劉赤水,平樂人,少穎秀,十五入郡庠。父母早亡,遂以遊盪自廢。家不中貲,而性好修飾,枕席、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飲,忘滅燭而去。酒數行,始記起,急返。聞室中小語,伏窗暗窺,見少年擁麗者眠榻上。宅臨貴家廢第,恆多怪異,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卧榻豈容鼾睡!』二人惶遽,抱衣赤身遁去。遺紫紈絝一,帶上系針囊。大悅,恐其竊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頭婢自門隙入,向劉索取。劉笑要賞。婢請遺以酒,不應;贈以金,又不應。婢笑而去。旋返曰:『大姑言:如賜還,當以佳偶為報。』劉問:『伊誰?』曰:『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卧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適富川丁官人;三姑鳳仙,較兩姑尤美,自無不當意者。』劉恐失信,請坐待好音。婢去復返曰:『大姑寄語官人:好事豈能猝合?適與之言,反遭詬厲;但緩時日以待之,吾家非輕諾寡信者。』劉把系針囊的紫紈袴給她。過數日,渺無信息。薄暮,自外歸。閉門剛坐,忽雙扉自啟,兩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視之,酣睡未醒,酒氣猶芳,赬顏醉態,傾絕人寰。喜極,為之捉足解襪,抱體緩裳。而女已微醒,開目見劉,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賣我矣!』劉狎抱之。女嫌膚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見此涼人!』劉曰:『子兮子兮,如此涼人何!』遂相歡愛。」

    就這樣,鳳仙和劉赤水結合到一起了。正如鳳仙自己所說,她是被用來換遺落的紫紈袴,才同劉赤水成婚的。這裡,當然也不存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類的封建婚姻禮法。

    鳳仙和劉赤水以後的生活,也饒有興趣。小說繼續寫:「既而曰:『婢子無恥,玷人床寢,而以妾換袴耶!必小報之!』從此無夕不至,綢繆甚殷。袖中出金釧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數日,懷綉履一雙來,珠嵌金綉,工巧殊絕,且囑劉暴揚之。劉出誇示親賓。求觀者皆以貲酒為贊,由此奇貨居之。女夜來,作別語。怪問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攜家遠去,隔絕我好。』劉懼,願還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挾妾,如還之,中其機矣。』劉問:『何不獨留?』曰:『父母遠去,一家十餘口,俱托胡經紀,若不從去,恐長舌婦造黑白也。』從此不復至。」

    過了兩年,劉思念鳳仙甚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騎馬慢行,老僕鞚之,摩肩過;反啟障紗相窺,丰姿艷絕。一會兒,一少年後至。劉極贊前女子之美。少年拱手笑曰:「太過獎矣,此即山荊也。」劉惶愧謝過。少年曰:「何妨,但南陽三葛,君得其龍,區區者又何足道!」劉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識竊眠卧榻者耶?」劉始悟為胡。乃敘僚婿之誼,嘲謔甚歡。胡曰:「岳新歸,將以省覲,可同行否?」劉喜。從入縈山,八仙下馬入。少間,數人出望,說:「劉官人亦來矣。」入謁翁媼,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說:「此富川丁婿。」並揖就坐。少時,酒炙雜呈,談笑頗洽。翁說:「今日三婿並臨,可稱佳集。可喚兒輩來,作一團圓之會。」一會兒,姊妹俱出,翁命設坐,各傍其婿。八仙見劉,唯掩口而笑,鳳仙則與嘲弄,水仙貌少亞,而沉重溫克,滿座傾談,唯把酒含笑而已。於是杯酒交錯,蘭麝薰人,樂甚。劉見床頭樂具畢備,便取玉笛,請為翁壽。翁喜,命善者各執一藝,各盡所長。一時繁響交陳。忽婢以金盤進果,都不知其何名。翁說:「此真臘攜來,所謂『田婆羅』也。」因掬數枚送丁前。鳳仙不悅說:「婿豈以貧富為愛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說:「阿爹以丁郎異縣,故是客耳,若論長幼,豈獨鳳妹妹有拳大酸婿耶?」鳳仙終不快,解華妝,以鼓拍授婢,唱《破窯》一折,聲淚俱下。唱畢,拂袖徑去,一座為之不歡。八仙說:「婢子喬性猶昔。」乃追之,已不知所往。

    劉無顏,亦辭而歸。至半途,見鳳仙坐路旁,呼與並坐。說:「君一丈夫,不能為床頭人吐氣耶?黃金屋自在書中,願好為之!」舉足說:「出門匆遽,棘刺破復履矣。所贈物,在身邊否?」劉取出,女取而易之。劉乞其敝者。女笑說:「君亦大無賴矣!幾見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懷藏者?如相見愛,一物可以相贈。」取出一鏡付之說:「欲見妾,當於書卷中覓之;不然,相見無期矣。」說完,不見。

    劉歸視鏡,見鳳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在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囑,謝客下帷。一日,見鏡中人忽現正面,盈盈欲笑,益重愛之,無人時,則以共對。月余,銳志漸衰,游恆忘返。歸見鏡影,慘然若涕,隔日再視,則背立如初了,這才明白這是為己的廢學。乃閉戶研讀,晝夜不輟,月余,則影復向外。自此驗之:每有事荒廢,則其容戚;數日攻苦,則其容笑。於是,朝夕懸之,如對師保。如此二年,一舉而捷。喜說:「今可以對我鳳仙矣!」攬鏡視之,見畫黛彎長,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愛極。停睇不已。忽鏡中人笑說:「影里情郎,畫中愛寵,今之謂矣。」驚喜四顧,則鳳仙已在座右,握手問翁媼起居。說:「妾別後,不曾歸家,伏處岩穴,聊與君分苦耳。」劉赴宴郡中,女請與俱。人對面不相窺。既而將歸,陰與劉謀,偽為娶於郡,女即歸,始出見客,經理家政。人皆驚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在鳳仙的苦心引導下,劉赤水二年後,一舉成名,中舉後,貴了,足以為床頭人揚眉吐氣。但是,人們驚奇於鳳仙之美,而不知其為狐,驚奇於其與劉赤水的婚姻,而不知其對封建婚姻禮法的叛逆性!這一故事中,雖不免於「書中自有黃金屋」之嫌,但想到蒲松齡是17世紀作家,我們又能說什麼呢?

    和蓮香、鳳仙同樣,在婚姻問題上,不顧封建婚姻禮法制度而結合的,還有青鳳。

    《青鳳》篇:「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宏闊。後陵夷,樓舍連亘,半曠廢之,因生怪異,堂門輒自開掩,家人恆中夜駭嘩。耿患之,移居別墅,留老翁門焉。」耿有從子去病,狂放不羈。囑翁有所聞見,告之。一夜,見樓上燈火明滅,走報生。生欲入覘其異,止之,不聽。登樓潛視,見室內巨燭明亮,一家聚飲,一叟一媼相對坐,東向一少年,可二十許;右一女郎,裁及笄耳。酒肉滿案,團坐笑語。生突入笑說:「有不速之客一人來!」群驚奔慝,獨叟出叱,問:「誰何入人閨闥?」生說:「此我家閨闥,君占之,旨酒自飲,不一邀主人,母乃太吝?」叟審視說:「非主人也。」生說:「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從子耳。」叟致敬說:「久仰山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饌。生止之。叟乃酌客,耿生豁達,對叟說:「吾輩通家,座客無庸見避。還祈招飲。」叟呼:「孝兒。」少年自外入。叟說:「此豚兒也。」揖而坐,略審門閥。叟自言:「義君姓胡。」生素豪,談議風生。叟問:「聞君祖纂塗山外傳,知之乎?」答:「知之。」叟說:「我塗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後譜系猶能憶之;五代而上無傳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塗山女佐禹之功,粉飾多詞,妙緒泉涌。叟大喜。對子說:「今幸得聞所未聞。公子亦非他人,可請阿母及青鳳來共聽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兒入。少時,媼偕女郎出。審視。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叟指媼說:「此為老荊。」又指女郎:「此青鳳鄙人之猶女也,頗惠,所聞見,輒記不忘,故喚令聽之。」生談竟而飲,瞻顧女郎,停眸不轉。女覺之,輒俯其首。生隱躡蓮鉤,女急斂足,亦無慍怒。生神志飛揚,不能自主,拍案說:「得婦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媼見生漸醉,發狂,與女俱起,遽搴幃去。生失望,乃辭叟出。而心縈縈,不能忘情青鳳。至夜,復往,凝待終宵,寂無聲響。次夜,又往,讀於樓下,一鬼披髮入,面黑如漆,張目視生,生笑,染指研墨自塗,相與對視,鬼慚而去。又一夜,更既深,滅燭欲寢,聞樓上抨然開門聲,急起窺覘,則門半開。忽聽履聲細碎,有燭光自房中出。細看,是青鳳。驟見生,駭而卻退,遽合雙扉。生長跪致詞說:「小生不避險惡,實以卿故,幸無他人,得一握手為笑,死不憾耳。」女遙語說:「惓惓深情,妾豈不知,但叔閨訓嚴,不敢奉命。」生固哀之說:「亦不敢望肌膚之親,但一見顏色足矣。」女似肯可,啟關出,捉臂曳起。生狂喜,同至樓下,擁於膝上。女說:「幸有夙分,過此一夕,即相思無用矣。」問故。說:「阿叔畏君狂,故化厲鬼以相嚇,而君不動也。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發。」說完,欲去,恐叔歸。生強止之。正持論間,叟掩入。女羞懼無以自容,俛首依床,拈帶不語。叟怒說:「賤婢辱吾門戶!不速去,鞭撻且從其後!」女低頭急去,叟亦出。尾而聽之,呵詬萬端。聞青鳳嚶嚶啜泣。生心意如割,大聲說:「罪在小生,於青鳳何與?倘宥鳳也,刀、鋸、鐵、鉞,小生願身受之!」良久寂然。

    自此第內,不見怪異。生叔聞而奇之,乃不較直,願售以居。生喜,攜家口住進來。一年多,甚安適,但未嘗須臾忘青鳳。

    清明上墓歸。忽見小狐二,為犬逼逐。其一投荒竄去,一則惶急道上,望見生,依依哀啼,耳輯首,似乞其援。生憐之,提抱以歸。閉門,置床上,轉眼間化為青鳳。大喜。女說:「適與婢子戲,遭此大厄。脫非郎君,必葬犬腹。望無以非類見憎。」生說:「日切懷思,繫於魂夢。見卿如獲異寶,何憎之雲!」女說:「此天數也,不因顛覆,何得相從?然幸矣,婢子必以妾為已死,可與君堅永約耳。」生喜,把青鳳安排在另一處房舍中。

    過了兩年多,生方夜讀,孝兒忽入。生訝問所來。孝兒伏地,愴然說:「家君有橫難,非君莫拯。將自詣懇,恐不見納,故以某來。」問:「何事?」說:「公子識莫三郎否?」說:「此吾年家子也。」孝兒說:「明日將過。倘攜有獵狐,望君之留之也。」生說:「樓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預聞。必欲仆效綿薄,非青鳳來不可!」孝兒泣說:「鳳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說:「既爾,則恨滋深耳!」執卷高吟,殊不顧瞻。孝兒起,哭失聲,掩面而去。生到青鳳住處,告以緣故。女失色說:「果救之否?」生說:「救則救之,適不之諾者,聊以報前橫耳。」女乃喜說:「妾少孤,依叔成立。昔雖獲罪,乃家范應爾。」生說:「誠然,但使人不能無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說:「忍哉!」

    次日,莫三郎果攜獵物經門前過。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撫之,皮肉微溫。便托裘敞,乞得補綴。莫慨然解贈。生即付青鳳,乃與客飲。客去,女抱狐於懷,三日而蘇,展轉復化為叟。舉目見鳳,疑非人間。女歷言其情。叟乃下拜,慚謝前愆。喜顧女說:「我固謂汝不死,今果然矣。」女對生說:「君如念妾,還乞以樓宅相假,使妾得申返哺之私。」生應允。叟赧顏謝別去。入夜,果舉家遷來。從此,如家人父子,無復猜忌。

    青鳳是美麗善良的,也是多情的。她熱愛人生,嚮往生活,願意與耿去病結為婚姻。她把遭逢犬禍,得與耿去病聚合,視為天數,又把「婢子必以妾為已死」,得與耿去病堅永約,稱為「幸」,就把她的內心展示無餘了。

    這篇小說撲朔迷離,情節生動。經過這些描寫,我們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美麗溫柔善良的女狐,多情的女狐,也是一個頗具人性的不忘返哺,頗具孝心的女狐。尤為可貴的還是一個在婚姻問題上,不顧封建婚姻禮法的女狐。而這也正是這篇小說所具有的現實意義之一。

    此外,《霍女》中的霍女,《胡四姐》篇中的胡四姐,《阿霞》中的阿霞,以及《房文淑》中的房文淑,《張鴻漸》中的施舜華等等,也都在婚姻問題上,表現出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不屑一顧,表現出對封建婚姻禮法可貴的叛逆精神。

    《聊齋志異》能夠把如此眾多的女狐,寫得對封建婚姻禮法不屑一顧,應是對封建社會的一大諷刺。

    三

    《聊齋志異》中眾女狐,在人世中幻化成美女,找到一個自己心愛的人,結為伴侶。有的只是短暫聚合,有的甚至為妾,但都能表現出「與人為善」的精神,為現實增添了不少佳話。

    《房文淑》篇寫:開封鄧成德,遊學至兗,住在破廟裡,以為人抄錄謀生。一天早晨,見到一個美麗少婦前來拜佛。第二天,又來了。至第三天,女子來得更早。鄧問:「來何早?」女子回答:「明則人雜,故不如夜。太早又恐擾君清睡,適望見燈光,知君已起,故至耳。」鄧成德戲說:「寺中無人,寄宿可免奔波。」女子微笑說:「寺中無人,君是鬼耶?」這是一句頗具風情的回答。就這樣,二人便相識了。這女子便是房文淑。

    鄧見房文淑態度可親,便曳坐求歡。房說:「佛前豈可作此,身無片椽,尚作妄想。」鄧固求不已。房便代為籌劃說:「去此三十里某村,有六七童子,延師未就。君往訪李前川,可以得之。託言攜有家室,另別給一室,妾便為君執炊,此長策也。」鄧成德依言前往,果然如願以償。二人和夫妻一樣,共同生活了六七年。女生一子。鄧因妻不育,得子甚喜,起個名字叫兗生。女說:「偽配終難作真,妾將辭君而去,又生此累人物何為!」鄧說:「命好,倘得余錢,擬與卿遁歸鄉里,何出此言?」房說:「多謝,多謝,我不能脅肩諂笑,仰大婦眉睫,為人作乳媼,呱呱者難堪也。」鄧代妻明不妒。女亦不言。

    又過了一個多月,鄧解館,謀與前川子同出經商,告女說:「我思先生設帳,必無富有之期,今學負販,應有歸時。」女亦不答。至晚,女忽抱子起。鄧問:「何作?」女說:「妾欲去。」鄧急起,追問之,門未開,人已經不見了。駭極。至此,始悟房文淑非人。

    鄧成德家中,原有妻室。離家時,與妻子婁氏約定,年底必返,既而去了幾年,沒有一點信息,或傳聞鄧已死。婁氏哥哥以婁氏無子,想讓她改嫁。婁氏請求再等三年。每天以紡織自給。

    一天,傍晚,正欲關門時,一女子忽然前來,懷中抱有小孩,說:「自母家歸,適晚,知姊獨居,故求寄宿。」婁讓她進來,一看,是個二十許的麗者,懷中兒,白皙可愛。婁氏嘆說:「未亡人遂無此物!」麗人說:「我正嫌其累人,即嗣為姊後,何為?」婁說:「無論娘子不忍割愛;即忍之,妾亦無乳能活之也。」女說:「不難,當兒生時,患無乳,飲葯半劑而效。今余葯尚存,即以奉贈。」遂取出一包葯,放在窗間。婁漫應之,亦未在意。既寢,天亮醒來,兒在而女已不見。駭極,日色很高了,兒啼思乳。婁不得已,服下乳葯,一會乳流,遂哺兒。

    過了一年,兒漸豐肥,漸學語言,愛之不啻己出,由是再醮之心遂絕。但早起抱兒,不能操作謀衣食,很困窘。一日,麗人忽至。婁氏恐其索兒,先問其不謀而去之罪,後敘己鞠養之苦。麗人笑說:「姊告訴艱難,我遂置兒不索耶?」遂招兒。兒啼入婁懷。女說:「犢子認其母矣!此百金不能易,可將金來,署立券保。」婁以為真,臉發紅。女笑說:「姊勿懼,妾來正為兒也。別後慮姊無眷養之資,因多方措十餘金來。」乃取出,交給婁氏。婁恐受其金,索兒有詞,堅決不要。女置床上,出門徑去。婁雖疑其意惡,然自得金,可以生活了。

    又過了三年,鄧成德經商獲利歸來。方共慰藉,睹兒問誰氏子?婁氏告以情況。問:「何名?」婁說:「渠母呼之兗生。」鄧驚喜說:「此真吾子也!」問其時日,即夜別之日。鄧成德乃詳敘與房文淑離合之情。益共欣慰。猶望女子能來,而終渺矣。

    這些描繪,說明房文淑既智慧,又幽默,又善良。既為鄧執炊,又為鄧生子,又把兗生送到不能生育的鄧妻婁氏身邊;既贈乳葯,又贈生活費,完全解除了婁氏再醮之事,保全了鄧成德一家團聚。房文淑對自己所喜歡的人,只有奉獻,並無索取,可謂仁至義盡了。其與人為善之心,可謂有目共睹,這也就是《聊齋志異》中眾多女狐深受廣大讀者喜愛的原因之一。

    《張鴻漸》篇中的狐女施舜華,是在張鴻漸逃亡中,與其相識的。

    永平人張鴻漸,年十八,為邑名士。時盧龍令趙某,貪暴不仁,有生員范某被杖斃。同學忿其冤,共謀上告,請張代撰狀詞,並約其共事。張妻方氏聞而諫說:「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勝而不可以共敗,勝則人人貪天功,一敗則紛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君又孤,脫有翻覆,急難者誰也!」張很信服方氏的話,乃婉謝諸生,但為撰寫狀詞而去。不幸,事情果然被方氏料中了。秀才們上告。盧龍令趙某以大量金錢,賄賂大僚,諸生反被以結黨罪收獄,又捉寫狀詞的人。張鴻漸懼而出逃,至鳳翔界,路費斷絕。天色漸晚,至一小村,一家老嫗,方出關門。見張訊問,張以實告,老嫗說:「飲食床榻,此都細事。但家無男子,不便留客。」張說:「仆亦不敢過望,但容寄宿門內,得避虎狼足矣。」老嫗答應了,請他進來,關好門,取來一個草墊,囑咐說:「我憐客無歸,私容止宿,天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聞知,將便怪罪。」說完走了。

    忽見有燈籠晃動。老嫗引一女郎出。張急避暗處,稍為窺視,原來是一位二十多歲的美女。女見到草墊,問老嫗。老嫗實告。女怒說:「一門細弱,何得容納匪人!」又問其人何在?張懼,出伏階下。女審詰邦族,面色稍微溫和。說:「幸是風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關白。此等草草,豈所以待君子!」命嫗把客人引進屋內。不一會,又取出食品,又鋪錦茵於床。張甚為感激。問姓氏,老嫗說:「吾家施氏。太翁、太夫人俱謝世,止遺三女,適所見,長姑舜華也。」老嫗走了。張正翻閱案上的「南華經」。忽然舜華推門進來。走近床邊坐下。靦靦腆腆地說:「妾以君風雅士,欲以門戶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棄否?」張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便說:「不相誑,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說:「此亦見君誠篤,顧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當煩媒妁。」說完,欲去。張探身挽留,女亦遂留。天未亮,起身。又給張銀兩,說:「君作臨眺之資;向暮,宜晚來,恐他人所窺。」

    就這樣,早出晚歸,過了半年多。

    一天,回來得較早。到地方一看,並無村落,很驚訝。正徘徊間,忽聽老嫗說:「來何早也。」一看,則院落如故,身已在室內,更加奇怪。這時,舜華自內出,笑說:「君疑妾耶?實對君言,妾狐仙也。與君因有夙緣。如必見怪,請即別。」張很迷戀施舜華的美麗,遂安心不疑。夜對女說:「卿既仙人,當千里一息耳。小生離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攜我一歸乎?」女似不高興,說:「琴瑟之情,妾自分於君為篤;君守此念彼,是相對綢繆者,皆妄也!」張一邊謝罪一邊說:「卿何出此言!諺云:『一日夫妻,百日恩義。』後日歸念卿時,亦猶今日之念彼也。設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說:「妾有偏心:於妾,願君之不忘;於人,願君之忘之也。然欲暫歸,此復何難,君家咫尺耳。」遂把袂出門。不一會兒,說:「至矣。君歸,妾且去。」張站住細看,果見家門。逾垣叩戶,內秉燭啟關,真方氏也,相互驚喜,握手入帷。見兒卧床上,慨嘆說:「我去時,兒才及膝,今身長如許矣!」夫妻依倚,恍如夢寐。張敘所遭。問及訟獄,始知諸生有瘦死者,有遠徙的,越益佩服方氏遠見。方氏縱體入懷,說:「君有佳偶,想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張說:「不念,何以來也?我與彼雖雲情好,終非同類;獨其恩義難忘耳。」方說:「君以我何人也?」張審視,竟非方氏,乃舜華。用手摸摸兒子,原是一竹夫人。大慚無語。女說:「君心可知矣!分當自此絕矣,猶幸未忘恩義,差足自贖。」又過二三天,忽說:「妾思痴情戀人,終無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適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前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閉眼,覺離地不遠,風聲颼颼,不一會兒,落下。女說:「從此別矣。」剛想叮囑,女去已經不見了。聽村犬鳴吠,蒼茫中見一切景物,分明故里。沿路而歸,逾垣叩戶一如前。方氏驚起,詰證屬實。始挑燈嗚咽而出,既相見,涕不可止。張猶疑舜華之幻弄也;又見床卧一兒,一如前夕,因笑說:「竹夫人又攜入耶?」方氏不解,變色說:「妾望君如歲,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見,全無悲戀之情,何以為心矣!」張察其情真,始執臂欷歔,具言其詳。問訟案所結,一如舜華言。互相感慨。

    不料,這次歸來,為里中惡少所窺,潛入竊聽,堅欲縛送官府。方苦求,惡少狎逼更甚。張鴻漸忿火中燒,操刀直出,連剁惡少頭,遂死。方氏令張逃。張說:「大丈夫死即死耳,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無顧慮,但令此子勿斷書香,目即瞑矣。」天明赴縣自首。官以欽案中人,姑薄懲之。不久,由郡解都,械禁頗苦。途中遇女子騎馬走過,老嫗捉鞚。一看是舜華,張呼嫗欲語,聲淚俱下。女返轡,手啟障紗,訝說:「表兄也,何至此?」張略述之。女說:「依兄平昔,便當掉頭不顧;然予不忍也。寒舍不遠,即邀公役同臨,亦可少助資斧。」從去二三里,至一小山村樓前,女下馬入,令嫗啟舍宴客。既而酒宴豐美,似所夙備,又使嫗出說:「家中適無男子,張官人即向公役多勸數觴,前途倚賴多矣。遣人措辦數十金,為官人作費,兼酬兩客,尚未至也。」二役竊喜,縱飲不復言行。日漸晚,二役已醉。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脫;曳張共跨一馬,急馳而去。少時,促下,說:「君止此,妾與妹有青海之約,又為君逗留一晌,久勞盼注矣。」張問:「後會何時?」女不答。再問,推墮馬下而去。

    天亮後,問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賃屋授徒,託名宮子遷。十年後,子中舉,始合家團聚。

    狐女施舜華對於張鴻漸,不計較妾位,不嗔怪非類的議論。一救張於難,二救張於刑。無論生活上、感情上,其與人為善之心,更是昭然若揭。其真摯、善良的個性,即人中亦屬罕見,何況於狐。而這就是《聊齋志異》筆下的美麗女狐。

    《阿綉》篇中的狐女阿綉,是在冒充人間阿繡的情況下,與海州劉子固結合的。

    海州劉子固迷戀蓋州雜貨肆中一個叫阿繡的姚姓女子,媒求未諧,心灰意冷,但望天下有相似者。恰巧媒人來,說復州黃氏女艷極。劉恐不確,親自往偵,不料在復州西門內,北向一家,見到一女郎,絕似阿綉。矚目,且行且盼,真是無訛。因僦居東鄰,細細探問,卻姓李。翻覆疑念:天下寧有如此相似之人?唯冀女郎復出。

    一日,傍晚,女果出。忽見劉,即返身走,又打啞謎:以手指其後,又復掌及額,乃入。劉喜極,但不解啞謎。凝思很久,信步至舍後,見荒園廖廓,西有短垣,略可及肩。豁然頓悟,遂蹲伏露草中。時間不短,有人自牆上露其首,小聲說:「來乎?」劉諾而起。細看,真是阿綉。因大痛,淚落不止。女隔牆探身,以巾拭其淚,大加慰問。劉說:「百計不遂,自謂今生已矣,何期復有今夕?顧卿何以至此?」女說:「李氏,妾表叔也。」劉請過牆。女說:「君先歸,遣從人他宿,妾當自至。」劉如言,歸,坐伺之。一會兒,女悄然入,妝飾不甚炫麗,袍袴猶昔。劉挽坐,敘說艱苦。因問:「卿已字,何未醮也?」女說:「言妾受聘者妄也。家君以道里賒遠,不願附公子婚。此或托舅氏詭詞,以絕君望耳。」既就枕席,宛轉萬態,款接之歡,不可言喻。四更遽起,過牆而去。劉自此,不復在意黃氏了。

    旅居忘返,過了一個多月。一夜,仆起喂馬,見室中燈猶明;窺之,見阿綉,大駭,但不敢問主人。早起,遍訪鄰里,始返而問劉說:「夜與還往者,何人也?」劉初諱而不言。仆說:「此第岑寂,鬼狐之藪,公子宜自愛。彼姚家女郎,何為而至此?」劉始覥言說:「西鄰是其表叔,有何疑沮?」仆說:「我已訪之審,東鄰止一孤媼,西鄰一子尚幼,別無密戚。所遇當是鬼魅;不然,焉有數年之衣,尚未易者?且其面色過白,兩頰少瘦,笑處無微渦,不如阿綉美。」劉反覆思忖,乃大懼說:「然且奈何?」仆謀伺其來,操兵入共擊之。至晚,女至,對劉說:「知君見疑,然妾亦無他,不過了夙分耳。」話未完,仆操刀推門入。女呵之說:「可棄兵,速具酒來,當與若主別。」仆便乖乖地放下兵器,代辦酒宴。劉益恐,女談笑如常,舉手向劉說:「悉君心事,方將圖效綿薄,何竟伏戎?妾雖非阿綉,頗自謂不亞,君視之猶昔否耶?」劉毛髮俱豎,說不出話。女聽漏三下,把杯一呷,站起說:「我且去,待花燭後,再與新婦較優劣也。」轉身遂杳。

    劉聽信狐女所言,再往蓋州,寓近姚氏,托媒自通。姚妻說:「小郎為覓婿廣寧,若翁以是故去,就否未可知。須旋日,方可計較。」劉一聽,彷徨無奈,只好等待。

    過十幾天,忽遇兵亂,主僕相失,劉輾轉至海州界,見一女子,蓬首垢面,步履蹉跌,狼狽不堪。劉馳過,女遽呼說:「馬上人非劉郎乎?」劉停鞭一看,原來是阿綉,心仍疑其為狐,說:「汝真阿綉耶?」女問:「何為出此言?」劉說出原由。女說:「妾真阿綉也。父攜妾自廣寧歸,遇兵被俘,授馬屢墮。忽一女子,握腕囑快走,荒串軍中,亦無詰者。女子健步若飛隼,苦不能從,百步而履屢退焉。久之,聞號嘶漸遠,乃釋手說:『別矣!前皆坦途,可緩行,愛汝者將至,宜與同歸。』」劉知是狐女,心生感謝。攜女馬上,疊騎歸。入門具道所以,母亦喜,為女盥濯,容光煥發。母說:「無怪痴兒魂夢不置也!」又遣人赴蓋,給姚去信,不數日,姚夫婦俱至,卜吉成禮乃去。

    婚後,一日,夫妻方嬉笑間,一人搴簾入說:「快意如此,當謝蹇修否?」劉一看,又一阿綉,急呼母。母及家人悉集,無有能辨識者。劉回眸亦迷,注目移時,始揖而謝之。女子索鏡自照,赧然趨出,尋之已杳,夫婦感其義,為位於室而祀之。

    一夕,劉醉歸,室暗無人,方自挑燈,而阿綉至。劉挽問:「何之?」笑說:「醉臭薰人,使人不耐!如此盤詰,誰作桑中逃耶?」劉笑捧其頰。女說:「郎視妾與狐姊熟勝?」劉說:「卿過之,然皮相者不辨也。」已而合扉為歡。俄有叩門者,女起笑說:「君亦皮相者也。」劉不解,往開門,則阿綉入,大愕,始悟適與語者狐也。暗中又聞笑聲。夫妻望空而禱,祈求現像。狐說:「我不願見阿綉。」問:「何不另化一貌?」說:「我不能。」問:「何故不能?」說:「阿綉,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時,與余從母至天宮,見西王母,心竊愛慕,歸則刻意效之。妹子較我慧,一月神似;我學三月而後成,然終不及妹。今已隔世,自謂過之,不意猶昔耳。我感汝兩人誠意,故時復一至,今去矣。」遂不復言。自此,輒三五日則一至,一切疑難悉決之。值阿綉歸寧,來常數日不去。三年後,始不復來。

    這篇小說很有趣,真假阿綉,撲朔迷離。狐女一力促成阿綉與劉子因的婚姻,既救阿綉於兵荒之中,又代決阿綉家中疑難問題。其與人為善之心,有目共睹,完全可以同房文淑、施舜華比美,也是完全可以立足於《聊齋志異》眾多美麗、善良女狐藝術之林的。

    《狐妾》篇,狐女與汾州官劉洞九結合後,家人俱尊以小君禮,值劉壽辰,賓客煩多,共三十餘筵,須庖人甚眾;先期諜拘,僅一二到者。劉不勝恚。女知之,便說:「勿憂。庖人既不足用,不如並其來者譴之。妾固短於才,然三十席亦不難辦。」劉洞九大喜,便命以魚肉薑桂,送到內署。家中人但聞砧聲,繁碎不絕。門內設一幾,行炙者置柈其上;轉視,則餚俎已滿。托去復來,十餘人絡繹於道,取之不竭。末後,行炙人來索湯餅。內言說:「主人未嘗預矚,咄嗟何以辦?」既而又說:「無已,其假之。」少頃,呼取湯餅。視之,三十餘碗,蒸騰几上。客既去,乃對劉說:「可出金貲,償某家湯餅。」劉使人將直去。則其家失湯餅。方共驚異;使至,疑始解。

    狐女在劉洞九衙署所為,大抵若此。如:「一夕,夜酌,偶思山東苦釀。女請取之,遂出門去。移時返曰:『門外一罌,可供數日飲。』劉視之,果得酒,真家中瓮頭春也。」「越數日,夫人遣仆如汾。途中,一仆曰:『聞狐夫人犒賞優厚,此去得賞金,可買一裘。』女在署已知之,向劉曰:『家中人將至。可恨傖奴無禮,必報之。』明日,仆甫入城,頭大痛,至署,抱頭號呼。共擬進醫藥。劉笑曰:『勿須療,時至當自瘥。』眾疑其獲罪小君。仆自思,初來未解裝,罪何由得?無所告訴,漫膝行而哀之。簾中語曰:『爾謂夫人,則亦己耳,何謂狐也?』仆乃悟,叩不已。又曰:『既欲得裘,何得復無禮?』已而曰:『汝愈矣。』言已,仆病若失。仆拜欲出,忽自簾中擲一裹出,曰:『此一羔羊裘也,可將去。』仆解視,得五金。」劉問家中消息,仆言都無事,唯夜失藏酒一罌。稽其時日,即取酒夜也。

    又如:「劉為繪小像。時張道一為提學使,聞其異,以桑梓誼詣劉,欲乞一面。女拒之。劉示以像,張強攜而去。歸懸座右,朝夕祝之云:『以卿麗質,何之不可?乃託身於鬖鬖之老!下官殊不惡於洞九,何不一惠顧?』女在署忽謂劉曰:『張公無禮,當小懲之。』一日,張方祝,似有人以界方擊額,崩然甚痛。大懼,反卷。劉詰之,使隱其故而詭對之。劉笑曰:『主人額上得勿痛否?』知不能穩,以實告。」

    又如:「婿亓生來,請覲之。女固辭。亓請之堅。劉曰:『婿非他人,何拒之深?』女曰:『婿相見,必當有以贈之;渠望我奢,自度不能滿其志,故適不欲見耳。』既固請之,乃許以十日見。」見時女以「鴞鳴」懾之。又命婢以二十金贈生。「亓受之,謂婢曰:『聖仙日與丈人居,寧不知我索性揮霍,不慣使小錢耶?』」女聞之曰:「我固知其然。囊底適罄;向結伴至汴梁,其珹為河伯佔據,庫藏皆沒水中,入水各得些須,何能飽無饜之求?且我縱能厚饋,彼福薄亦不能任。」

    「女凡事能先知;遇有疑難,與議,無不剖。一日並坐,忽仰天大驚曰:『大劫將至,為之奈何!』劉驚問家口。曰:『余悉無恙,獨二公子可慮。此處不久將為戰場,君當求差遠去,庶免於難。』劉從之。乞於上官,得解餉雲貴間。道里遼遠,聞者吊之;而女獨賀。無何,姜瓖叛,汾州沒為賊窟。劉仲子自山東來,適遭其變,遂被害。城陷,官僚皆罹於難,唯劉以公出得免。盜平,劉始歸。尋以大案罣誤,貧至甕飱不給;而當道者又多所需索,因而窘憂欲死。女曰:『勿憂,床下三千金,可資用度。』劉大喜,問:『竊之何處?』曰:『天下無主之物,取之不盡,何庸竊乎。』劉借謀得脫歸,女從之。後數年忽去,紙裹數事留贈,中有喪家掛門之小旛,長二寸許,群以為不祥。劉尋卒。」小說至此而止。

    觀狐女所作所為,無論其甘心為妾,辦筵、戒仆、取酒、斥提學使、示婿,以及適事先知,代決疑難等等,無不顯示出其與人為善的心態,有狐如此,亦足以為《聊齋志異》增光。

    談及與人為善,不應忘記《秦生》篇中的小女狐。《秦生》篇,很短,二百餘字:「萊州秦生,製藥酒,誤投毒味,未忍傾棄,封而置之,積年余,夜適思飲,而無所得酒。忽憶所藏,啟封嗅之,芳烈噴溢,腸癢涎流,不可制止。取盞將嘗,妻苦勸諫。生笑曰:『快飲而死,勝於饞渴而死多矣。』一盞既盡,倒瓶再斟。妻覆其瓶,滿屋流溢。生伏地而牛飲之。少時,腹痛口噤,中夜而卒。妻號泣,為備棺木,行入殮矣。次夜,忽有美人入,身長不滿三尺,徑就靈寢,以甌水灌之,豁然頓蘇。叩而詰之,曰:『我狐仙也。適丈夫入陳家竊酒醉死,往救而歸。偶過君家,彼憐君子與己同病,故使妾以余葯活之也。』言訖,不見。」

    寫得很清楚,無須多言。俗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一美麗小女狐與其丈夫之所為,豈止於「與人為善」。把人間一切美好的讚譽,加之於他們,也不為過。

    《王成》篇中的狐媼,只緣百年前曾與王成之祖父王柬之相繾綣,如今見到王柬之孫子貧窮,愛屋及烏,幫其致富,其行徑,使人感動。

    王成很懶,家境貧寒,盛夏酷熱,和同村人一樣,寄宿周氏園林一亭中。早晨,村人都起身走了。日上三竿,他才起,欲歸時,見到草叢中一柄金釵,拾起一看,釵上刻有小字:「儀賓府造」,王成祖父是衡府儀賓,家中舊物,多此款式。正把釵躊躇時,忽一老嫗前來尋釵,王成雖貧,但性介,便取出還給老嫗了。老嫗很高興,極力稱讚,說:「釵直幾何,先夫之遺澤也。」王成問:「夫君伊誰?」答說:「故儀賓王柬之也。」王成很吃驚說:「吾祖也,何以相遇?」老嫗也吃驚說:「汝即王柬之之孫耶?我乃狐仙,百年前,與君祖繾綣,君祖歿,老身遂隱,過此遺釵,適入子手,非天數耶!」王成也聽說過,祖父有狐妻。信其言,便請到家,呼妻出見,敞衣蓬首,菜色滿面。老嫗說:「嘻,王柬之孫子,乃一貧至此哉!」又看敗灶無煙,說:「家計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細述貧狀,嗚咽飲泣。嫗以釵授婦,使姑質錢市米。三日外,請復相見。王挽留之,嫗說:「汝一妻不能自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復何禆益?」遂徑去。過三天,果然又來了。出數金,購粟麥各石。次日,對王說:「孫勿惰,宜操小生業,坐食烏可長也?」王告以無資。嫗說:「汝祖在時,金帛憑所取;我以世外人,無需是物,故未嘗多取。積花粉之金四十兩,至今猶存。久貯亦無所用,可將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王往購五十餘端而歸。嫗命趣裝,囑說:「宜勤勿懶,宜急勿緩,遲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諾,販葛入都而去。

    不料因懶,一誤再誤,幾至資本盡失。最後,幸從店主人之教,以市鶉賭鬥獲利,最終把極善斗之鶉,賣給大親王,獲巨金,乃歸。至家,全敘所為,出金相慶。這時,老嫗命王成治良田三百畝,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嫗早起,使成督耕,婦督織;稍惰,輒呵之。夫婦相安,不敢有怨詞。過三年,家益富。嫗辭欲去,夫妻共挽之,至泣下。嫗亦遂止。第二天早視嫗,已經不見了。

    狐嫗走了,留給我們太多的懷念。這一狐嫗對王成的真誠幫助,純屬義舉,何等可貴,在人中亦屬罕見。《聊齋志異》作者再一次向我們展示了美麗女狐的風采!

    「與人為善」是美好的,是一種愛,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就會變成美好的世界,人間就會變成美好的人間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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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狐卮言(中)

    四

    俗話說:「滴水之恩,必將湧泉相報。」舊社會很看重恩怨,看重報恩思想,認為這是一種美德。人不能忘記別人對自己的恩惠。《聊齋志異》眾女狐中,就有很多具有這種思想,像「荷花三娘子」、「胡四姐」以及代母償還恩債的女狐都是如此,形成一大閃光點,熠熠發光。

    「荷花三娘子」篇:士人,湖州宗湘若,秋日巡視田壟,見男女野合。一笑將返。見男子然結帶,草草適去,女子亦起,細看,雅甚娟好。心中喜悅,欲就綢繆,實慚鄙惡。乃略近拂拭說:「桑中之遊樂乎?」女笑不語。宗近身啟衣,見膚膩如脂。於是挼莎上下幾遍。女笑說:「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為?」詰其姓氏,說:「春風一度,即別東西,何勞審究?豈將留名字作貞坊耶?」宗說:「野田草露中,乃山村牧豬奴所為,我不習慣。以卿麗質,即私約亦當自重,何至屑屑如此!」女子聽到這話,極意嘉納。宗說:「荒齋不遠,請過留連。」女說:「我出已久,恐人所疑,夜分可耳。」問宗門戶物志甚悉,乃趨斜,疾行而去。至夜,果然前來,備極親愛。二人往來,積有月日,沒人知道。

    忽有一香僧,前來村中寺院住鍚,見到了宗湘若,吃驚地說:「君身有邪氣,曾何所遇?」宗不肯承認,過不幾天,病了。女子每晚前來,都帶一些果子給宗。撫問殷勤,宛如夫妻。但卧後必強與宗合,宗抱病,頗不耐煩。心中雖懷疑其非人,卻無法拒絕。想到前不久番僧的話,因說:「曩和尚謂我妖惑,今果病,其言驗矣。明日屈之來,便求符咒。」女聞,慘然色變。宗更加疑惑了。

    第二天,宗遣人把情況跟番僧說了。番僧說:「此狐也,其技尚淺,易就束縛。」乃出符二道囑咐說:「歸以凈壇一事,置榻前,即以一符貼壇口,待狐竄入,急覆以盆,再以一符黏盆上,投釜湯烈火烹煮,少頃斃矣。」家人歸,從僧所教。夜深,女始至,探袖中金橘,方將就榻問訊,忽壇口颼一聲,女已吸入。家人暴起,覆口貼符,方欲就煮。宗見金橘散滿地上,追念情好,愴然感動,遽命釋之。揭符去覆,女子自壇中出,狼狽頗殆。稽首說:「大道將成,一旦幾為灰土。君,仁人也,誓必相報。」遂去。

    果然,女去後不久,「宗益沉綿,若將隕墜,家人趨市,為購材木。途中遇一女子,問:『汝是宗湘若紀綱否?』答曰:『是。』女曰:『宗郎是我表兄。聞病沉篤,將便省視,適有故不得去。靈藥一裹,勞寄致之。』家人受歸。宗念中表迄無姊妹,知是狐報。服其葯,果大瘳,旬日平復。心德之,禱諸虛空,願一再覯。一夜,閉戶獨酌,忽聞彈指敲窗。拔關出視,則狐女也。大悅,把手稱謝,延止共飲,女曰:『別來耿耿,思無以報高厚。今為君覓一良匹,聊足塞責否?』宗問:『何人?』曰:『非君所知。明日辰刻,早越南湖,如見有采菱女,著冰谷帔者,當急舟趁之。苟迷所在,即視堤邊有短干蓮花隱葉底,便采歸,以臘火爇其蒂,當得美婦,兼致修齡。』宗謹受教。既而告別,宗固挽之。女曰:『自遭厄劫,頓悟大道。即奈何以衾禂之愛,取人仇怨?』厲色辭去。」

    宗湘若聽從了狐女的話,在南湖邊,果然見到了「衣冰谷」一絕代垂髫人——荷花三娘子,依狐女所教,折歸,輾轉化為麗人,與其成婚後,不僅兩情甚諧,且金帛常盈箱篋,亦不知所自來,並為宗生子。

    美婦和修齡,集於一身,是封建時代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宗湘若都得到了。這就是狐女對宗湘若恩惠的報答。

    《胡四姐》篇:泰山人尚生,獨居清齋,時涉遐想。忽一女子逾垣來,笑說:「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視,容華若仙。驚喜擁入,窮極狎昵。女自言:「胡氏,名三姐。」問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復置問,唯相期永好而已。從此,每夜都來。

    一夜,尚生目不轉睛看三姐。女笑說:「眈眈視妾何為?」尚生說:「我視卿為紅葯碧桃,即竟夜視,不為厭也。」三姐說:「妾陋質,遂蒙青盼如此;若見吾家四妹,不知如何顛倒。」尚生更加傾羨,恨不一見顏色。長跪哀請。次夜,果攜四姐來。「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嫣然含笑,媚麗欲絕」。生狂喜,請坐。三姐與生笑談;四姐手引綉帶,俯首而已。不久,三姐起別,妹欲從行。生曳之不釋,對三姐說:「卿卿,煩一致聲!」三姐乃笑說:「狂郎情急矣!妹子一為少留。」四姐無話。三姐遂去。

    二人極盡歡好,枕上傾吐生平,無復隱諱。四姐自言為狐。尚生依戀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狠毒,業殺三人矣。惑之,無不斃者。妾幸承溺愛,不忍見滅亡,當早絕之。」生懼,求計。四姐說:「妾雖狐,得仙人正法,當書一符貼寢門,可以拒之。」天亮,三姐前來,見符卻退,說:「婢子負心,頃意新郎,不憶引線人矣。汝兩人合有夙兮,余亦不相仇;但何必爾?」乃去。

    一天,有陝人騎驢到門前說:「吾尋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生父以其言異,訊問緣由。說:「小人日泛湮波,游四方,終歲十餘月,常八九離桑梓,被妖物蠱殺吾弟。歸甚悼恨,誓必尋而殄滅之。奔波數千里,殊無跡兆。今在君家。不翦,當有繼吾弟亡者。」時生與女密邇,父母微有察覺。聞言,大懼,延入,令作法。取出二瓶,列地上,符咒良久,有黑霧四團,分投瓶中。客喜說:「全家都到矣。」遂以豬脬裹瓶口,緘封甚固。生父亦喜,堅留客飯。生心惻然,近瓶竊視,聞四姐在瓶中說:「坐視不救,君何負心?」生益感動。急啟所封,而結不可解。四姐又說:「勿須爾,但放倒壇上旗,以針刺脬作空,予即出矣。」生如其請。果見白氣一絲,自孔中出,凌霄而去。陝人出,見旗橫地,大驚說:「遁矣,此必公子所為。」又搖瓶,聽聽,說:「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猶可赦。」乃攜瓶別去。

    後來,生在田中,督佣刈麥,遙見四姐坐樹下。生走近,執手慰問。四姐說:「別後十易春秋,今大丹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復一持問。」生欲與偕歸。女說:「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塵情染,後當復見耳。」說完,不見。又過了二十多年,生適獨居,見四姐自外至。生與語,女說:「我今名列仙籍,本不應再履塵世。但感君情,敬報撒瑟之期,可早處分後事;亦勿悲憂,妾當度君為鬼仙,亦無苦也。」乃別而去。至日,生果卒。

    尚生死了,自然會被度為鬼仙。

    尚生只是一介書生,由於一念之善,由鬼而鬼仙,獲得了人死後所不易得到的殊榮,應對世人有所啟迪。這也是美麗女狐對尚生恩惠的報答。

    像荷花三娘子和胡四姐這樣,念念不忘別人對自己的恩惠,也是值得尊敬的。

    在《聊齋志異》中,有的女狐由於種種原因,對別人的恩惠,自己不能回報的,甚至不惜讓自己女兒代母報恩。狐女小翠和小梅,便都是如此。

    《小翠》篇:狐女小翠,以自己神仙般的容貌,奉母命嫁給一個十六歲尚不能識牝牡、絕對痴呆的王元豐,最初三年和元豐只有嬉戲,如蹴圓、裝扮古人為樂等等。因為沒能得到長輩的諒解,這種遊戲,經常受到責難。但就在責難聲中,在嬉戲玩樂間,已經給王家祛除了兩次危難。一次是同巷王給諫,思中傷王侍御,忽見元豐所飾的冢宰,出入王侍御家,誤以為真,謀遂寢。又一次還是王給諫,誤見元豐袞衣旒冕,脫其服冕以為證據,上疏揭王不軌。經核查,其旒冕乃梁黠心所制,袍到敗布黃袱也。又召元豐至,上見笑說:「此可以做天子耶?」乃以給諫充雲南軍,至此,王侍御雖然認為小翠是「奇女子」,但事前,卻幾經詬罵或責打。

    不久,王侍御擢京卿,年五十餘,每患無孫。女居三年,夜夜與公子異寢,夫人囑公子與婦同寢,移床去。過幾天,公子告母說:「借榻去,悍不還,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氣不及;又慣掐人股里。」婢嫗無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

    一天,女浴於室,公子見之,欲與偕;女笑使姑待。既出,乃更瀉熱湯於瓮,解其袍袴,與婢扶人。公子覺蒸悶,大呼欲出,女不聽,以衾蒙之,少時,無聲,啟視,已絕。女坦笑不驚,曳置床上,拭乾身體,加上復被。夫人聽見了,哭而入,罵說:「狂婢何殺吾兒!」以首觸女,婢輩爭曳勸之。正紛噪間,一婢告說:「公子呻矣!」夫人輟涕撫之,則氣息休休,大汗浸淫,沾浹茵褥。一會兒,汗出過了,忽開目四顧,遍視家人,似不相識,說:「我今回憶往昔,都如夢寐,何也?」夫人聽其言不痴,很是奇怪,攜往見父,屢試之,果不痴。就這樣,元豐的天生痴病,竟全愈了,不僅父母大喜,元豐和小翠也琴瑟和好,形影不離了。

    過了一年多,公為王給諫同黨奏劾免官,小有罣誤,欲以價累千金,舊廣西中丞所贈玉瓶賂當路。女愛而把玩之,失手墮碎,慚而自投。公夫婦方以免官不快,一聽,大怒,交口呵罵。女奮而出,對公子說:「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實與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爾翁庇翼;又以我兩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來報曩恩,了夙願耳。身受唾罵,擢髮不足以數,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愛未盈,今何可以暫止乎?」盛氣而出,追之已杳。

    小說最後,尚留有餘波:兩年後,在自家園林中,又見到了小翠,小翠不願歸來,又勸公子另娶,結果娶到鐘太史女,新人入門,一看,則「言貌舉止,與小翠無毫髮之異」。大奇,再往園亭,則小翠留紅巾離去,展巾,則結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

    小翠終於不返,報恩後離去了。

    「王太常,越人。總角時,晝卧榻上。忽陰晦,巨霆暴作。一物大於貓,來伏身下,展轉不離。移時晴需,物即徑出」。這就是小翠的母親。二十年後,王太常生子元豐,絕痴,已經香煙無望了。狐女這才命女小翠前來報恩。小翠能忍世人無法忍受的苦楚,幾次挽救王家危難,醫病救人。即使在現實生活中,如此人品,亦屬罕見,何況於狐。《聊齋》筆下的女狐,恐怕不僅僅是使人感動了。

    《小梅》篇:蒙陰王慕貞,世家子,偶游江浙,見嫗哭於途。問,說:「先夫止遺一子,今犯死刑,誰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囊中金為之斡旋,竟釋其罪。其人出,聞王慕貞救自己,茫然不解其故。訪詣旅邸,感謝泣問。王說:「無他,憐汝母老耳。」其人大駭說:「母故已久。」王亦異之。抵暮,嫗來申謝,王咎其謬誤。嫗說:「實告,我東山老狐也。二十年前曾與兒父有一夕之好,故不忍其鬼之餒也。」王悚然起敬,再想問時,人已杳。

    王慕貞的慷慨,老狐的真情,使人敬佩,但更值得敬佩的,還在於二十年後,老狐竟使其貌似神佛的女兒小梅,前來代母報恩。

    女狐以其特有的預知之能,知王家將遭厄難,便攜其女小梅,來到王家,王妻信佛,女狐便假冒菩薩。王妻有疾,卧床兩年。一日,呼王至榻前,執手說:「今訣矣!初病時,菩薩告我,命當速死,念不了者,幼女未嫁,因賜少葯,俾延息以待。去歲,菩薩將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為妾服役。今將死,薄命人又無所出。保兒,妾所憐愛,恐娶悍怒之婦,令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溫淑,即以為繼室可也。」原來,王有一妾,生一子,名保兒。王以其所言荒唐,說:「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不已褻乎?」答說:「小梅事我年余,相忘形骸,我已婉求之矣。」問:「小梅何處?」說:「室中非耶?」方欲再詰,閉目已逝。

    王夜守靈幃,忽聽靈堂內隱隱有啜泣聲,大駭,喚婢妾啟視,則二八麗者,喪服坐室中,眾以為神,共羅拜之。王凝注說:「如果亡室之言非妄,請即上堂,受兒女朝謁!如其不可,仆亦不敢妄想,以取罪過。」女然出,竟登北堂。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長幼卑賤,以次伏叩,女庄容坐受。眾參拜畢,肅列兩旁。女說:「我感夫人盛意,羈留人間,又以大事相委,汝輩宜多洗心,為主效力,從前愆尤,悉不計較;不然,莫謂室無人也!」眾視座上,真如懸觀音圖像,時被微風吹動。聞言悚惕,哄然並諾。女乃排撥喪務,一切井井。王將有作,亦稟白而行;然雖一夕數見,並不交一私語。既殯,王欲申前約,不敢告,囑妾微示意。女說:「妾受夫人諄囑,義不容辭;但匹配大禮,不得草草。年伯黃先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晉之盟,則唯命是聽。」時沂水黃太僕,致仕閑居,於王為父執,往來最善。王即親詣,以實告,黃奇之,即與同來。女聞,即出展拜。黃一見,驚為天人,遜謝不敢當禮;既而助妝優厚,成禮乃去。女饋遺枕履,若奉舅姑,由此交往一日比一日親密。

    小梅善治家,百廢俱舉。數年中,田地連阡,倉稟萬石了。又數年,小梅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點,因字小紅。滿月,女使王盛筵招黃。黃至,抱兒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又再三問其吉凶。黃笑說:「此喜紅也,可增一字,名喜紅。」女大悅,更出展叩,是日鼓樂充庭,貴戚如市,黃留三日始去。

    忽然門外有車馬來,迎小梅歸寧。過去十幾年,並無此事,大家紛紛議論,女若不聞。整理畢,抱子於懷,要王相送。至二三十里許,寂無行人,女命停車,呼王下騎,屏人與語,說:「王郎王郎,會短離長,謂可悲否?」王驚問故。女說:「君謂妾何人也?」答說:「不知。」女說:「江南拯一死罪,有之乎?」說:「有。」說:「哭於路者吾母也,感義而思有所報,乃因夫人好佛,附為神道,實將以妾報君也。今幸生此襁褓物,此願已慰。妾視君晦運將來,此兒在家,恐不能育,故借歸寧,解兒厄難。君記取家有死口時,當於晨雞初唱,詣西河柳堤上,見有挑葵花燈來者,遮道苦求,可免災難。」王答應了。

    可惜的是,六七年後,四鄉瘟疫流行,生家一婢已病死,王慕貞與客飲大醉。既醒,聽見雞叫,急起至堤上時,燈光剛剛過去,追之不及,懊恨而返。過不幾天,暴病死。又過一年,妾生子保兒亦死。一家無主,族中人齊來侵佔,割裂田產,廊中牛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這時,小梅攜子歸來了。四顧人紛如市,問故。妾哭訴其由。小梅顏色慘變,便喚跟隨僕役,關門下鎖。眾欲抗拒,而手中苦痿。小梅令一一收縛,系諸廊柱,即遣老僕奔告黃公,然後入室哀泣。對妾說:「此天數也。已期前月來,適以母病躭延,遂至於今。不謂轉盼間已成丘墟!」越日,被掠婢僕聞女至,皆自遁歸,相見無不流涕。所系族人共噪兒非慕貞體胤,小梅亦不置辨。很快,黃公到了,握兒臂,捋左袂,見朱記宛然,因袒示眾人,以證其確。乃細審失物,一一登記,親詣縣令,拘無賴輩,械禁嚴追。不幾天,田地牛馬,悉歸故主。黃將歸,女引兒泣拜說:「妾非世間人,叔父所知也。今以此子委叔父矣。」黃說:「老夫一息尚存,無不為區處。」黃去。小梅盤查就緒,托兒於妾,乃具饌為夫祭掃,半日不返。前往一看,則杯饌猶存,而人已杳。

    小梅奉母命,感王慕貞情義,既挽救王家於厄難之中,又維繫王家祧續於厄難之後。作者在這裡為我們塑造了一個何等值得尊敬的女狐形象!

    五

    《聊齋志異》中的女狐,雖多溫柔善良,但也不甘心忍受凌辱,表現為恩恩怨怨,恩怨分明。《雲翠仙》篇中的雲翠仙、《武孝廉》篇中的狐婦、《浙東生》篇中的狐女,便都是如此。

    《雲翠仙》篇:流落在濟的晉人梁有才,在一次登泰山的時候,見到了十八九歲、美貌如仙的雲翠仙,非常愛悅,便設法接近,又百般取悅其母,卒得其母的青盼,才與雲翠仙結為夫妻。雲翠仙對這一婚姻,並不滿意,只是迫於母命,勉強應允。作為小負販的梁有才,得到雲翠仙這樣一位仙人似的妻子,應該滿足了,但其惡習不改,依靠雲翠仙坐享溫飽的同時,卻天天以聚飲、競賭為事,終於在賭友的教唆下,產生了鬻妻之心。「曩見夫人,實仙人也。適與子家道不相稱,貨為媵,金可得百;為妓,可得千。千金在室,而聽飲博無資耶?」梁有才口中不說,心裡覺得很對。就這樣,百般刁難,故作姿態,逼迫翠仙,翠仙無奈,應允鬻己。梁遂通過宦者,賣作官妓,宦者親自來看,見女大喜,立券八百緡,事已成諾。女說:「母日以婿家貧,常常縈念,今意斷矣。我將暫歸省;且郎與妾絕,何得不告母?」才從之。夜將半,始抵母家,見樓舍華好,婢僕輩往來憧憧。梁有才至此大驚。女又引才登樓上。媼驚問夫妻何來。女怨說:「我固道渠不義,今果然!」乃於衣底出黃金二錠置几上,說:「幸不為小人賺脫,今仍以還母。」母駭問故。女說:「渠將鬻我,藏金無用處。」乃指才罵說:「豺鼠子曩日負肩擔,面沾塵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膚垢欲傾塌,足手皴一寸厚,使人終夜惡。自我歸汝家,安坐餐飯,鬼皮始脫。母在前,我豈誣耶?」才低頭,不敢言。女又說:「自顧無傾城姿,不堪奉貴人;似若輩男子,我自謂猶相匹。有何虧負,遂無一念香火情?我豈不能起樓宇,買良沃,念汝儇薄骨、乞丐相,終不是白頭侶!」言間,婢媼圍聚,聞女責數,便都唾罵。才大懼,據地自投,但言知悔。女又盛氣說:「鬻妻子已大惡,猶未便是劇;何忍以同衾賺作娼!」言未完,眾目眥欲裂。用銳簪,剪刀,股攢刺才。才號悲乞命。女止之說:「可暫釋卻。渠便無仁義,我不忍其觳觫。」乃率眾下樓去。

    才坐聽一會兒,思欲潛遁,忽仰見星漢,並無屋宇,身坐削壁上。絕壑無底,駭絕,身稍移,終墮,身落壁間枯枝上。下視茫茫,不敢轉側,嗥怖聲嘶,一身盡腫。日色已高,始有樵人救下。歸家,則唯有繩床敗案,是己家舊物,零落猶存,其餘床簏什器,俱都不見。又身腫潰而為癩。里黨薄其行,悉唾棄之。至此,梁有才始醒悟。後遇前勸其鬻妻者於途,刺殺之,被收官,不久瘐死獄中。

    梁有才死了,梁有才死有餘辜,毫不足惜。梁有才的行為,使人義憤;雲翠仙的行為,使人同情。作為人的梁有才,比起作為狐的雲翠仙,遜色多了。女狐又如何?這篇小說也意在對交友及賭博的規勸。沒有梁有才的賭友,梁也許不致如此。所有這些,足以發人深思。

    《武孝廉》篇中的武孝廉石某,赴都詮敘。行至德州,唾血不起,長卧舟中。仆篡金亡去。石大恚,病更加重了,資糧斷絕。舟人謀委棄之。這時,有女子乘船,夜來臨泊,聞知此事,自願以舟載石。舟人悅,扶石登女舟,石視女,四十餘歲,被服粲麗,神采憂鬱。呻以感謝。婦臨審說:「君夙有瘵根,今魂魄已游墟墓。」石一聽,噭然哀哭。婦說:「我有丸藥,能起死。苟病瘳,勿相忘。」石灑泣發誓。婦乃以藥餌石,又即榻服侍,殷勤過於夫婦。石越發感激。過了一個多月,病已經好了。石膝行而前,敬之如母。婦說:「妾煢獨無依,如不以色衰見憎,願侍巾櫛。」時石三十餘,喪偶經年,一聽,大喜過望,遂相燕好。婦乃取出藏金,使入都營幹,相約返與同歸。石赴都夤緣,選得本省司閫;用余錢買了鞍馬,冠蓋顯赫。因念婦臘已高,終非良偶,又用百金聘王氏女為繼室。但心中悚怯,恐婦聞知,遂避德州道,迂途履任。一年多,不通音訊。

    石有一中表親某,偶至德州,與婦為鄰。婦知道了,前往問石情況,某如實以對。婦大罵,因告以經過。某亦代為不平。慰解說:「或署中務冗,尚未暇遑。乞修尺一書,為嫂寄之。」婦如其言,某也代寄了。石見書,殊不置意。

    又過了一年多,婦自往歸石,住在旅舍,托官署司賓通姓名,不料石竟令回絕。一天,石方燕飲,聞喧罵聲;釋懷凝聽,婦忽啟簾進來。石大駭,面色如土。婦指石罵說:「薄情郎!安樂耶?試思富若貴何所自來?我與汝情分不薄,即欲置婢妾,相謀何害?」石不能作聲。久之,長跪自投,詭辭乞宥。婦氣稍平。石哀求王以妹禮見婦。王拜,婦亦答拜。說:「妹勿懼,我非悍妒者。曩事,實人情所不堪,即妹亦當不願有是郎。」遂為王緬述本末。王也憤恨,與婦交罵石,石唯求自贖,遂相安帖。本來,石曾告戒守門人,不令婦入。至此,不知婦何由而得進。心疑,而不敢問,因此,表面雖言笑,卻非本心。幸婦嫻婉,不爭夕。王初猶自危;見其如此,越發敬佩。早晚往朝,如事姑嫜。婦御下寬和有體,而明察若神,曾為石找到失去的印綬,似知盜者,而終不肯泄。石疑其非人。

    婦與王極相愛憐。一夕,石赴臬司未歸,婦與王飲,不覺過醉,就卧席間,化而為狐。王憐之,覆以錦褥。不久,石歸,王告以異,石欲殺之。王說:「即狐,何負於君?」石不聽,急覓佩刀。而婦已醒,罵說:「虺蝮之行,而豺狼之心,必不可以久居!曩所啖葯,乞賜還也!」即唾石面。石覺森寒如澆冰水,喉中習習作癢;嘔出,則丸藥如故。婦拾之,忿然徑出,追之已杳。石中夜舊症復作,血嗽不止,半歲而卒。

    石孝廉死了。我國古代傳說,類似的情景不少,陳世美的故事,莫稽的故事,只是這裡把女主人公換作了女狐,而石孝廉即知女為狐,想在女狐面前玩心術,豈非自欺欺人!

    小說既顯示了狐婦的胸懷寬宏,又顯示了狐婦的心地善良。這樣的女狐,應視為人間難得。這樣的女狐,所乞還的豈止是葯,而是封建社會婦女的權利。

    同樣對狐為不義,《浙東生》中的浙東生,比起石孝廉和梁有才來,卻顯得幸運多了。

    顧名思義,浙東生的鄉里,應是浙東,卻在陝西教授生徒。兩地相去遙遠,身無路費,有家難歸。平常以膽力自詡的浙東生,一夜,從空中掉下一個毛茸茸的物事,擊落胸部,其大如犬,氣息咻咻,四足撓動,怕極了,想起身,又被毛物用兩腳撲倒,嚇死過去。過一會兒,覺得有人用尖物鼻,大嚏,乃蘇,見室內燈火明亮,床邊坐一美人,笑說:「好男子,膽氣固如此耶!」生知為狐,更怕,女漸漸和他嬉戲,膽始壯,遂共歡愛。

    兩人如同夫妻,共處一年多。一天,女子正在床上睡卧,生偷偷地用獵網把她蒙住。女醒,不敢動,但哀求,生笑不前。

    既然已經如同夫妻之好了,為什麼又用獵網將其蒙住?既然蒙住了,又為什麼只笑不前,沒有進一步舉措?也許,這只是一時的惡作劇,但這種惡作劇是使人難堪的。果然,女忽化白氣從床下出。恚說:「終非好相識,可送我去。」以手曳之,身不覺自行。出門,凌空而飛。一頓飯工夫,女釋手,生暈然墜落,落一家園中虎阱網上,虎蹲阱下,仰見網上有人,躍上,近不盈尺,心膽俱碎。園丁來飼虎,救下,已死,過一會兒醒來,對人訴說原委,得知其地乃浙江境內,離家只四百餘里。主人贈給路費遣歸。浙東生歸後告人說:「雖得兩次死,然非狐則貧不能歸也。」

    這篇小說,充滿幽默,也許旨在嘲謔,但從中卻不難看到狐女的善良。浙東生不像梁有才、石孝廉那樣情義喪盡,狐女對其懲處,也留有餘地。不知是否?

    六

    《聊齋志異》中的女狐,是豐富多彩的,她們迷戀人間,與人為善,她們不甘心忍受不公平的待遇。此外,在尋求愛人問題上,她們也取捨鮮明。《阿霞》篇的阿霞就是對喜新厭舊者,有所鞭笞。

    文登景星,少有大名,與陳生比鄰而居。齋隔一短垣。一天,陳暮過荒墟,聞女子啼;近前一看,樹橫枝有懸帶,若將自經。陳詰之,揮涕而對說:「母遠去,托妾於外兄,不圖狼子野心,畜我不卒,伶仃如此,不如死!」說完,又哭。陳解帶,勸令適人。女慮無可托者。陳請暫寄其家,女從之。既歸,挑燈審視,丰韻殊絕。大悅,欲亂之。女厲聲抗拒,紛紜之聲,達於間壁。景生來窺,陳乃釋女。女見景,凝眸停睇,久乃奔去。二人共逐之,不知去向。景歸,闔戶欲寢,則女子盈盈自房中出。驚問。答說:「彼德薄福淺,不可終托。」景大喜,詰其姓氏,說:「妾祖居於齊。為齊姓,小字阿霞。」入以游詞,笑不甚拒,遂與寢處。過了幾天,說:「妾姑去,此處煩雜,困人甚。繼今,請以夜卜。」遂早去,夜果復來,歡愛甚篤。

    又過了幾天,對景說:「我兩人情好雖佳,終屬苟合。家君宦遊西疆,明日將從母去,容即乘間稟命,而相從以終焉。」兩人又約定歸期。既去。景思齋居不可長,想移居內宅,又怕妻妒,便決定出妻。妻至,則詬罵,妻不堪其辱,涕欲死。景說:「死恐見累,請早歸。」遂促妻行。妻啼說:「從君十年,未嘗有失德,何決絕如此!」景不聽,逐愈急。妻乃出門去。

    自是堊壁,清塵,引領翹待,不料如石沉大海,過了一年多,並無蹤緒。

    又過半年,忽於途中見一女郎,著朱衣,騎黑驢,有蒼頭跟隨,一看,是阿霞。假問從人:「娘子為誰?」答說:「南村鄭公子繼室。」又問:「娶幾時矣?」說:「半月耳。」女郎聞語,回眸一睇,景視,真霞。見其已適他姓,憤填胸臆,大呼:「霞姑!何忘舊約?」從人聞呼主婦,欲奮老拳。女急止之。啟障紗對景說:「負心人何顏相見?」景說:「卿自負仆,仆何嘗負卿?」女說:「負夫人甚於負我!結髮者如是,而況其他?向以祖德厚,名列桂籍,故委身相從;今以棄妻故,冥中削爾祿秩,今科亞魁王昌,即替汝名者也。我已歸鄭君,無勞復念。」景聞言,口不能道一語。視女子,策蹇去如飛,悵恨而已。

    是科,景落第,亞魁果王氏昌名。鄭亦捷。景以是得薄倖名,四十無偶,家益替,恆趁食於親友家。偶詣鄭,鄭款之,留宿。女窺客,見而憐之。問鄭說:「堂上客,非景慶雲耶?」問所自識,說:「未適君時,曾避難其家,亦深得其豢養。彼行雖賤,而祖德未斬,且與君為故人,亦宜有綈袍之義。」鄭覺得很對,便易其舊衣,留以數日。夜分欲寢,有婢持二十餘金贈景。女在窗外說:「此私貯,聊酬夙好,可將去,覓一良匹。幸祖德厚,尚足及子孫。無復喪檢,以促余齡。」景感謝之。

    女狐遺棄景生,由於其失德。失德,狐亦不喜。女狐最後仍不忘情於景生,給予忠告,亦見其性格的仁慈。多情而有義,拒景而保身,此狐在婚姻上的取捨,值得欽佩。

    在尋求愛人,在婚姻的取捨上,使人欽佩的還有《狐聯》和《沂水秀才》中的女狐。

    焦生讀書圈中,夜,有二美人來,顏色雙絕。一可十七八,一約十四五,撫幾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長者說:「君髯如戟,何無丈夫氣?」焦說:「仆生平不敢二色。」女笑說:「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為白,況床笫間瑣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動,乃說:「君名下士,妾有一聯,請為屬對,能對我自去:戊戌同體,腹中止欠一點。」焦凝思不就。女笑說:「名士固如此乎?我代對之可矣;己巳連蹤,足下何不雙挑。」一笑而去。

    這是一種語意雙關,既帶有嘲諷,也不少訕笑的言談。焦生不能對,而狐女乃去。此去怕非由於「女知不可動」的原因了。

    沂水秀才課業山中,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言,各以長袖拂榻,相對坐。衣軟無聲。一會兒,一美人起,以白績巾展几上,上有草書三四行,亦未嘗審其何詞。一美人置白金一錠,可三四兩許;秀才掇內袖中。美人取巾,握手笑出,說:「俗不可耐!」秀才捫金,則烏有矣。

    短文結語:「麗人在坐,投以芳澤,置不顧,而金是取,是乞兒相也,尚可耐哉!狐子可兒,雅態可想。」《狐聯》中的女狐,由於聯語名士不能對而離去;《沂水秀才》中的女狐,由於秀才粗俗不堪而離去。這些女狐對愛人、對婚姻的態度,可以想見,較之世人唯利是圖,以外表取人者,實有天壤之別,「狐子可兒」的贊語,是當之無愧的。這也是《聊齋志異》筆下的女狐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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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狐卮言(下)

    七

    在《聊齋志異》眾多美麗的女狐中,《霍女》篇中的霍女比較特殊。她的身世是個謎,她的行為也別具特色。用她自己的話說:「妾生平於吝者則破之,於邪者則誑之也。」她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彰德人朱大興,家富有而吝嗇已甚,非兒女婚嫁,坐無賓,廚無肉。然佻達喜漁色。色所在,冗費不惜。每夜,逾垣過村,從蕩婦眠。一夜,遇少婦獨行,知為亡者,強行引歸。到家點燈一看,「美絕」,自言「霍氏」,細緻研詰,女不悅說:「既加收齒,何必復盤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問,留與寢處。

    霍女在生活上很特別,既不能安粗糲,又厭見肉臛,必燕窩或雞心、魚肚白作羹湯,始能饜飽。朱無奈,竭力供應。霍女又善病,日須參湯一碗,朱大興最初不肯,女則呻吟垂絕,一飲參湯,則病情若失。遂以為常。霍女衣必錦繡,數日即厭其故。像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消費很大,朱漸不供,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懼,又委曲承順之。每苦悶,則令十數日一招優伶為戲,女亦無喜容,時常俏罵,朱亦不甚分解。霍女在朱家住了兩年,朱家漸衰落。向女婉言,求少減,女答應了,用度皆減其半。久之,仍不給,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漸漸地不是珍饈也吃了。朱大興暗暗高興。忽然一夜,霍女打開後門,逃走了。朱大興怊悵若失,到處打聽,知道霍女跑到鄰村何家。何家是世族大家,豪縱好客,燈火達旦。忽有麗人來,一問,知是朱家逃妾,朱為人,何素藐視,又悅女美,竟納焉。綢繆數日,越加迷惑,窮極奢欲,供奉一如朱家。朱大興坐索霍女,何家殊不在意,朱告到官,官以其姓名來歷不明,置不理。朱貨產行賕,乃准拘質。女對何說:「妾在朱家,原非彩禮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將與詰官。何家座客顧生諫說:「收納逋逃,已干國紀,況此女入門,日費無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之也?」何大悟,於是罷訟,又把霍女還給朱家了。過不幾天,霍女又逃走了。這次,逃到一個貧士黃生家。女叩門入,自言所來。黃見艷麗忽投,驚懼不知如何是好。黃不敢犯法,予以拒絕。女不走,應對間,嬌婉無限,黃心動,便留下了,但怕其不能安貧。女早起,躬操家務,能勞過舊室。黃為人瀟洒蘊藉,工於內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風聲泄漏,為歡不久。而朱自訟後,家益貧;又度女終不能安,遂置不究。

    女從黃數歲,親愛甚篤。一日,忽欲歸寧,要黃架車送她。黃說:「向言無家,何前後之舛?」女說:「曩漫言之。妾鎮江人,昔從盪子,流落江湖,遂至於此。妾家頗裕,君竭資而往,必無相虧。」黃生答應了。先到揚州鏡內,泊舟江際,女適憑窗,有鉅賈子過,驚其艷,反舟綴隨,黃不知道。女忽說:「君家甚貧,今有一療貧之法,不知能從否?」黃詰問。女說:「妾相從數年,未能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妾雖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贈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廬皆備焉。此計如何?」黃失色,不知何故。女笑說:「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誰肯以千金買妾者。其戲言於外,以覘其有無。賣不賣,固自在君耳。」黃不肯,女自己去與榜人婦說了。婦去不一會兒,回來說:「鄰舟有商人子,願出八百。」黃故搖首以難之。未幾,復來,便言如命,即請過船交兌。黃微哂。女說:「教渠姑待,我囑黃郎,即令去。」女對黃說:「妾日以千金之軀事君,今始知耶?」黃問:「以何詞遣之?」女說:「請即往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黃不可。女逼促之,黃不得已,前往,立刻兌付。黃令封存,說:「遂以貧故,竟果如此,遽相割捨。倘室人必不肯往,仍以原金璧趙。」方運金至舟,女已從榜人婦從船尾登商舟,遙相作別,並無悽戀。黃驚魂離舍,咽不能言。俄商舟解纜,去如箭激。黃大號,欲追傍之。榜人不從,開舟南渡矣。瞬息,達鎮江,運資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黃守裝悶坐,無所適歸,望江水之滔滔,如萬箭穿身。方掩泣間,忽聞嬌聲呼「黃郎」。愕然四顧,則女已在前。喜極,負裝從之。問:「卿何遽得來?」女笑說:「再遲數刻,則君有疑心矣。」黃覺得奇怪,固詰其情。女笑說:「妾生平於吝者則破之,於邪者則誑之也。若實與君謀,君必不肯,何處可致千金者?錯囊充牣,而合浦珠還,君幸足矣,窮問何為?」乃雇役荷囊,相將俱去。來到鎮江水門內,一南向宅第,徑入。不一會兒,翕媼男婦,紛紛出迎,皆說:「黃郎來也!」黃入參公姥。女兄弟大郎,三郎揖坐與語。筵間味無多品,玉柈四枚,方几已滿,雞蟹鵝魚,皆臠切為箇。少年以巨碗行酒,談吐豪放。已而引至別院,俾夫婦同處。日有婢媼饋致三餐,女或時竟日不出。黃獨自悶苦,屢言歸,女固止之。一天,對黃說:「今為君謀:請買一人,為子嗣計。然買婢媵則價奢;當偽為妾也兄者,使父與論婚,良家子不難致。」黃不可。女不聽。有張貢士之女新寡,議聘金百緡,女強為娶之。新婦小名阿美,頗婉妙。女嫂呼之;黃跼促不自安,而女殊坦然。他日,對黃說:「妾將與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請夫婦安居。」遂去。

    夫妻獨居一院,日久情異,為阿美所覺,詰問,黃吃吃不能答,底里盡露。女泣說:「妾家雖貧,無作賤媵者,無怪諸宛若鄙不齒數矣!」黃惶怖不知為計,唯長跪一聽女命。美收涕挽起轉請所處。黃說:「仆何敢他謀,計唯孑身自去耳。」女說:「既嫁復歸,於情何忍?渠雖先從,私也;妾雖後至,公也。不如姑俟其歸,問彼既出此謀,將何以置妾也?」居數月,女竟不返。

    黃莫測霍父女何人。黃與阿美決心離去。至家,出資營業,頗稱富有。居不久,張翁訪至,對女說:「汝離家後,遂詣霍家探問,見門戶已扁,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無消息。汝母日夜零涕,謂被奸人賺去,不知流離何所。今幸無恙耶?」黃實告以情,因相猜霍家為神。後阿美生子,取名仙賜。至十餘歲,母遣詣鎮江;至揚州界,休於旅舍,從者皆出。有女子來,挽兒入他室,下簾,抱諸膝上,笑問何名。兒告之。問:「取名何義!」兒答:「不知。」女說:「歸問汝父當自知。」又為挽髻,自摘簪上花代為簪之;出金釧束腕上。又以黃金內袖說:「將去買書讀。」兒問其誰,說:「兒不知更有一母耶?歸告汝父:朱大興死無棺木,當助之。勿忘也。」老僕歸舍,失少主;尋至他室,聞與人語,窺之,則故主母。簾外微嗽,將有咨白。女推兒榻上,恍惚已杳。數日,自鎮江歸,語黃,又出所贈,黃感嘆不已。及詢朱,則死裁三日,露屍未葬。厚恤之。

    霍女於朱的吝嗇則破之,於商人子之邪則誑之,已經實現了自己對社會的承諾。其實,她的話沒有說全,應當還有:對所愛的人則成全之。觀其自鬻千金,贈與黃生,並為黃代娶張貢士之女為妻,自己對黃生柔情似水,其心地之善良可見。

    霍女是以其獨特個性,屹立於《聊齋志異》眾女狐藝術之林的。

    和霍女同樣具有特色、值得一提的還有《狐諧》中的女狐。這一女狐是以狡黠能辯著稱於世的。

    《狐諧》篇:萬福字子祥,博興人。幼業儒,二十多歲,尚未中一第。因故,逃至洛南。夜遇奔女,顏色頗麗,萬悅而私之,又問其姓氏。女自言:「實狐,但不為君祟耳。」萬高興不疑,遂相棲止。凡日用所需,無不仰給於狐。

    萬福的二三朋友,知萬福有狐女,願一睹仙容。萬向於狐女說了,狐對客說:「見我何為哉?我亦猶人耳。」客孫得言,善俳謔,一定請見。且說:「得聽驕音,魂魄飛越;何吝容華,徒使人聞聲相思?」狐笑說:「賢哉孫子,欲為高曾母作行樂圖耶?」諸客俱笑。狐說:「我為狐,請與客言狐典,頗願聞之否?」眾唯之。狐說:「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輒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門戶蕭索,主人大憂,甚諱言狐。忽有一遠方客,自言異國人,望門休止,主人大悅。甫邀入門,即有途人陰告曰:『是家有狐』。客懼,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卧,見辟鼠出於床下。客大駭,驟奔,急呼:『有狐!』主人驚問。客怨說:『狐巢於此,何誑我言無。』主人又問:『所見何狀?』客說:『我今所見,細細么么,不是狐兒,必當是狐孫子!』」說完,座客又為之歡笑。孫說:「既不賜見,我輩留宿,宜勿去,阻其陽台。」狐笑說:「寄宿無妨,倘有小迕犯,幸勿滯懷。」客恐其惡作劇,乃共散去。然數日必一來,索狐笑罵。狐諧甚,每一語,即顛倒賓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戲呼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會,萬居主人位,孫與二客分左右座,上設一榻待狐。狐辭不善酒。咸請坐談,許之。酒數行,行酒令,客當飲,群以酒杯移上座說:「狐娘子大清醒,暫借一觴。」狐笑說:「我故不飲。願陳一典,以佐諸公飲。」孫掩耳不樂聞。客皆言說:「罵人者當罰。」狐笑說:「我罵狐何如?」眾說:「可。」於是傾耳其聽。狐說:「昔一大臣,出使紅毛國,著狐腋冠,見國王。王見而異之,問:『何皮毛,溫厚乃爾?』大臣以狐對。王言:『此物生平未曾得聞。狐字字劃何等?』使臣書空而奏曰:『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主客又復鬨堂。二客,陳氏兄弟,一名所見,一名所聞。見孫大窘,乃說:「雄狐何在,而縱雌流毒若此?」狐說:「適一典,談猶未終,遂為群吠所亂,請終之。國王見使臣乘一騾,甚異之。使臣告說:『此馬之所生。』更覺奇怪。使臣說:『中國馬生騾,騾生駒駒。』王細問其狀。使臣說:『馬生騾,是臣所見』;騾生駒駒,『臣所聞』。」舉座又大笑。眾知不敵,乃相約:後有開謔端者,罰作東道主。一會,酒酣,孫戲對萬說:「一聯請君屬之。」萬說:「何為?」孫說:「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合座屬思不能對。狐笑說:「我有之矣。」眾共聽之。說:「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四座無不絕倒。孫大恚說:「適與爾盟,何復犯戒?」狐笑說:「罪誠在我;但非此,不成確對耳。明日設席,以贖吾過。」相笑而罷。

    這位女狐是以自己的智慧,給予人們無窮樂趣。這樣的女狐,書中何患其多。

    看來《聊齋志異》的作者,對自己撰寫的《青鳳》頗為欣賞。《狐夢》篇寫:「余友畢怡庵,倜儻不群,豪縱自喜。貌豐肥,多髭。士林知名。嘗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別業,休憩樓上。傳言樓中故多狐。畢每讀青鳳傳,心輒嚮往,恨不一遇。因於樓上,攝想凝思。」正是由於這種「嚮往」和「凝想」終於講述出一篇小兒女聲口宛肖的狐女故事:夏夜,畢於睡夢中,被人搖醒。一看,則一婦人,年逾不惑,而風雅猶存。畢驚問其誰。笑說:「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竊感納。」畢聞而喜,投以嘲謔。婦笑說:「妾齒加長矣,縱人不見惡,先自漸沮。有小女及笄,可待巾櫛。明宵,無寓人於室,當即來。」說完走去。至夜,婦果攜女至。態度嫻婉,曠世無匹。婦對女說:「畢郎與有夙緣,即須留止,明日早歸,勿貪睡也。」從此,既夕自來,未明即去。

    一夕,女說:「姊妹輩將為我賀新郎,明日即屈同去。」問:「何所?」答:「大姊作筵主,去此不遠也。」畢候良久不至,身漸倦惰。才伏案頭,女忽入說:「勞君久伺矣。」乃握手而行。至一大院落,直上中堂,則見燈燭明亮,燦若星火。一會兒主人出,年近二旬,淡妝絕美。寒暄稱賀畢,將踐席,婢入說:「二娘子至。」見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說:「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頗如意否?」女以扇擊背,白眼視之。二娘說:「記兒時與妹相撲為對,妹畏人數肋骨,遙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謂我當嫁僬僥國小王子。我謂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大娘笑說:「無怪三娘子怒詛也!新郎在側,直爾憨跳!」頃之,杯酒促坐,宴笑甚歡。忽一少女抱一貓至,年可十一二,雛發未燥,而艷媚入骨。大娘說:「四妹妹亦要見姊丈耶?此無坐處。」因提抱膝頭,為取餚果餌之。一會兒,轉置二娘懷中,說:「壓我脛骨酸痛!」二姊說:「婢子許大,身如百鈞重,我脆弱不堪。既欲見姊夫,姊夫故壯偉,肥膝耐坐。」乃捉置畢懷。入懷香軟,輕若無人。畢抱與同杯飲。大娘說:「小婢勿過飲,醉失儀容,恐姊夫所笑。」以女孜孜展笑,以手弄貓,貓憂然鳴。大娘說:「尚不拋卻,抱走蚤虱矣!」二娘說:「請以貍奴為令,執箸交傳,鳴處則飲。」眾如其教。至畢則鳴。畢故豪飲,連舉數觥。乃知小女子故促令鳴也,因大喧笑。二姊說:「小妹子歸休!壓煞郎君,恐三姊怨人。」小女郎乃抱貓去。大姊見畢善飲,乃摘髻子貯酒以勸,視髻僅容升許;然飲之,較有數斗之多。比干視之,則荷蓋也。二娘亦欲相酬,畢辭不勝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於彈丸,酌說:「既不勝酒,聊以示意。」畢視之,一吸可盡;接吸百口,更無干時。女在旁以小蓮杯易合子去,說:「勿為奸人所弄。」置合案上,則一巨缽。二娘說:「何預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許親愛耶!」畢持杯向口立盡。把之膩軟;細看,非杯,乃羅襪一鉤,襯飾工絕。二娘奪罵說:「猾婢!何時盜人履子去,怪道足冷冰也!」遂起,入室易鞋。女約畢離席告別。女送出村,使畢自歸。忽然醒悟,竟是夢景;而口鼻醺醺,酒氣猶濃,心中奇怪。至暮,女來,說:「昨宵未醉死耶?」畢說:「方疑是夢。」女說:「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夢,實非夢也。」……積年余,一夕來,兀坐相向。與之弈,不弈,與之寢,不寢。悵然良久,說:「君視我熟如青鳳?」說:「殆過之。」說:「我自慚弗如。然聊齋與君文字交,請煩作小傳,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畢說:「夙有此志;曩遂相囑,故秘之。」女說:「向為是囑,今已將別,復何諱?」問:「何往?」說:「妾與四妹妹為西王母征作花鳥使,不復得來。」……遂起,捉手說:「君送我行。」至里許,灑涕分手,說:「彼此有志,未必無會期也。」乃去。

    這段故事是「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子(畢怡庵)與余(蒲松齡)抵足綽然堂,細述其異」述說的,這足以坐實作者在「自志」中所言:「才非干寶,雅愛搜神;傳類黃州,喜人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編。」這段描寫,於諸狐女的小兒女聲口,音容笑貌,維妙維肖。三娘子尚不忘與青鳳作比較,不忘請聊齋作小傳。念念不忘「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可謂「情有獨鍾」。看來喜歡青鳳的,豈止作者與畢怡庵,也包括狐女一家人。

    作者偏愛《青鳳》,但此中道理,不僅由於青鳳婀娜多姿,也由於青鳳的多情和心地仁慈善良,比起世人,毫不遜色。

    由青鳳而來的《狐夢》中諸狐女是可以屹立於《聊齋志異》中眾狐女的藝術畫廊的。

    至若《長亭》篇,除描繪長亭外,也有描寫長亭之父、老狐的反覆和譎詐,是為狐性。小說也確實寫出了這一點,觀老狐先悔婚,仇視,欲加害長婿石太璞,全不念石曾為自家祛除鬼害之情;次如紅亭出嫁後,偶因小故,重施故技,留住紅亭,不令歸婿家,導致次婿聘來能治狐的術士,遣神綰鎖,綁持老狐而去,最終還是由石太璞救援始歸。老狐的狡詐,雖然有目共睹,而長亭卻和《聊齋志異》中眾多美麗的女狐,沒有什麼兩樣。她美麗、善良,與現實生活中的通情達理女子沒有什麼區別。特別是她能以一身周旋於老父和愛人之間,歷盡艱辛,斟酌取捨,擇善而從。正如她自己所說:「妾遂嚴命而絕兒女之情,不敢循亂命而失翁媳之禮。」在她請求石太璞救父,聽石說:「……然翁不歸,則卿之父子離散;恐翁歸,則卿之夫泣兒悲也。」她又誓以相報,以見其心。

    長亭應當躋身於《聊齋志異》眾女狐之林的。

    八

    我們在《聊齋志異》眾女狐中,也見到了真正的友情,這就是《嬌娜》篇、《封三娘》篇中,嬌娜與孔生,封三娘與范十一娘,以及《恆娘》篇中恆娘與洪大業妻子朱氏間的友情。這些友情,都是可圈可點的。

    女狐恆娘,生得並不美,「貌僅中人」,但有一特長:善化裝,懂心理,能夠改變人的愛憎態度。她把這一技能,耐心地傳授給自己的好友朱氏,從而保全了洪大業與朱氏間的幾將破碎的婚姻。

    洪大業妻朱氏,姿致頗佳,本來兩相愛悅。自從洪納婢寶帶為妾後,情況變了。寶帶的貌不如朱氏,朱憤憤不平,夫妻反目,洪卻越發嬖愛寶帶而疏遠朱氏了。洪有個鄰居帛商姓狄,家中也有一妻一妾,妾年輕,長得也好,而狄獨鍾愛其妻恆娘,副室形同虛員。朱氏一次答拜見恆娘,問:「余向謂良人的愛妾,為其為妾也,每欲易妻之名而呼作妾。今乃知不然。夫人何求,如可授,願北面為弟子。」恆娘說:「嘻!子則自疎,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為叢驅雀,其離滋甚耳!其歸益縱之,郎男子自來,勿納也。一月後,當再為子謀之。」朱氏聽從恆娘的話,越發修飾寶帶,使其天天從丈夫寢處,食飲與共。洪有時欲周旋朱,朱氏加以拒絕。一個月後,朱氏往見恆娘。恆娘喜說:「得之矣,子歸毀妝,勿華服,勿脂澤,垢面敝履,雜家人操作,一月後,可復來。」朱從之。衣敝補衣,故為不潔,一月後,又往見恆娘。恆娘說:「孺子真可教也!後日為上巳節,欲招子踏春園。子當盡去敝衣,袍袴襪履,嶄然一新,早過我。」至日,攬鏡細勻鉛黃,一一如恆娘教。妝竟,去見恆娘。恆娘喜說:「可矣!」又代挽鳳髻,光可鑒影;袍袖不合時制,折線另作;履樣拙,更於笥中出新樣,共完成之,即令易著。臨別,飲以酒,囑說:「歸去一見男子,即早閉戶寢,渠來叩關,勿聽也。三度呼,可一度納。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半月後,當復來。」朱氏回去,炫妝見洪,洪上下凝睇之,歡笑異於平時。朱氏說不幾句話,作惰態,回房去,闔扉而眠。未幾,洪果然前來叩門;朱堅卧不起,洪始去。第二天,又是這樣。洪不高興地問她。朱氏說:「獨眠習慣,不堪復擾。」這天,日色偏西,洪即來閨中坐守之,滅燭登床,如調新婦,綢繆甚歡。更為次夜之約,朱不可,以三日為率。半月後,又往見恆娘。恆娘關上門對她說:「從此可以擅專房矣。然子雖美,不媚也。子之姿,一媚可奪西施之寵,況下者乎!」於是試使睨,說:「非也,病在外眥。」試使笑,又說:「非也,病在左頤。」乃以秋波送嬌,又囅然瓠犀微露,使朱傚之。幾數十遍,始略得其彷佛。恆娘說:「子歸矣!攬鏡而嫻習之,術無遺矣。至於床笫之間,隨機而動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傳者也。」朱歸,一如恆娘教。洪大悅,形神俱惑,唯恐見拒,日將暮,跬步不離閨闥,日以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

    一天,恆娘對朱說:「我術如何矣?」朱說:「道則至妙;然弟子能由之,而終不能知之也。縱之,何也?」於是,恆娘又教以人情厭故喜新,重難輕易之理以及易故為新,易難為易之道,從此,恆娘與朱氏,遂成為閨中密友了。

    數年後,恆娘忽對朱說:「我兩人情若一體,自當不昧生平。向欲言而恐疑之也;行將別,敢以實告;妾乃狐也。幼遭繼母之變,鬻妾都中。良人遇我厚,故不忍遽絕,戀戀以至於今。明日老父屍解,妾往省觀,不復返矣。」朱把手唏噓。早日往視,則舉家惶駭,恆娘已杳。

    故事至此結束。

    我們不稱頌恆娘取媚於男人之術,卻理解恆娘取悅男人之心。我們不羨慕朱氏所傳恆娘之術,而羨慕其能得到像恆娘這樣閨中密友;從恆娘的行為中,我們既能見到恆娘的智慧,又能見到恆娘的善良。這樣閨中朋友,在人間亦屬罕見,難怪一聽離別,朱氏哭了,這是這一友情的真且篤促使朱氏哭泣。而這就是女狐的友情。

    《封三娘》篇中,女狐封三娘與范十一娘間的友情:真誠、無私。兩人都為對方的美麗所吸引,大相愛悅,依戀不舍。一個聽說將別,便凝眸欲涕;一個別後,竟思念成疾。

    城祭酒的女兒范十一娘,少艷美,騷雅尤絕。父母非常鍾愛,有求婚的,就讓十一娘自己選擇。十一娘都不滿意。上元日,女赴盂蘭盛會,途中遇到了封三娘。兩人一見如故,訂為姐妹,推心置腹,無話不談。

    一夜,與十一娘共枕。封三娘悄悄說:「妾固知娘子未字。以才色門第,何患無貴介婿;然紈絝兒敖不足數。如欲得佳偶,請無以貧富論。」十一娘認為說得很對。封又說:「舊年邂逅處,今復作道場,明日再煩一往,當令見一如意郎君。妾少讀相人書,頗不參差。」天剛亮,封即去,約俟蘭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眺覽一周,便同車攜手出門,見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飾,而容儀俊偉。封潛指說:「此翰苑才也。」十一娘略睨之。封別去,說:「娘子先歸,我當繼至。」入暮,果至,說:「我適物色甚詳,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十一娘知其貧,不以為可。封說:「娘子何亦墜世情哉?此人苟長貧賤者,余當抉眸子,不復相天下士矣。」十一娘說:「且為奈何?」說:「願得一物,持與訂盟。」十一娘說:「姊何草草,父母在,不遂如何?」封說:「妾此為,正恐其不遂耳。志若堅,生死何可奪也?」十一娘必不可。封說:「娘子姻緣已動,而魔劫未消。所以故,來報前好耳。請即別,即以所贈金鳳釵,矯命贈之。」十一娘方謀更商,封已出門去。

    孟生是日忽睹兩艷,歸涉冥想。一更向盡,封三娘款門入。燭之,識為日中所見。喜致詰問。說:「妾封氏,范氏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悅,不再問,遽前擁抱。封拒說:「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十一娘願締永好,請倩冰也。」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釵示生。生喜,矢說:「勞眷注若此,仆不得十一娘,寧終鰥耳。」封遂去。次日,孟生請鄰媼往見范夫人,夫人以其貧,竟不商女,立便回絕。十一娘心失所望,怨封誤己,而金釵難返,只須以死矢之。

    數日後,有某紳為子求婚,恐不諧,挽邑宰作伐。時某方居權要,范公心畏之。以問十一娘,十一娘不樂。母詰之,默默不言,但有涕淚。使人潛告夫人:非孟生,死不嫁!公聞,益怒,竟許某紳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於生,遂涓吉速成禮。十一娘忿不食,日唯耽卧。至親迎之前夕,忽起,攬鏡自妝。夫人竊喜。俄侍女奔告:「小姐自經!」舉宅驚涕。痛悔無所復及。三日遂葬。

    孟生自鄰媼反命,憤恨欲絕。然遙遙探訪,妄冀復挽。及知佳人有主,急火中燒,萬念皆灰。不久,聞女死訊,慘然悲傷,恨不從與俱亡。向晚出門,意將乘昏夜往哭十一娘之墓。忽見一人來,近視,則封三娘也。對生說:「喜姻好可就矣。」生泣然說:「卿不知十一娘亡耶?」封說:「我所謂就者,正以其亡。可急喚家人發冢,我有異葯,能令蘇。」生從之。發墓破棺,生自負屍,與三娘俱歸,置榻上;投以葯,逾時而蘇。及見三娘,問:「此何所?」封指生說:「此孟安仁也。」因告以故,始如夢醒。

    封懼泄漏,相將去五十里,避匿山村。封欲辭去。十一娘泣留作伴,使別院居。因貨殉葬之飾,用為生活,亦稱小有。封每遇生來,則走避。十一娘從容說:「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終無百年聚。計不為效英、皇。」封說:「妾少得異訣,吐納可以長生,故不願嫁耳。」十一娘笑說:「世傳養生術,汗牛充棟,行而效者誰也?」封說:「妾所得非世人所知。世傳並非真訣,唯華陀五禽圖差為不妄。凡修練家無非欲血氣流通耳,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此其驗耶?」十一娘陰與生謀,使偽為遠出者。入袒,強勸以酒;既醉,生潛入污之。三娘醒說:「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當升第一天。今墜奸謀,命耳!」乃起告辭。十一娘告以誠意而哀謝之。封說:「實相告;我乃狐也。緣瞻麗容,忽生愛慕,如繭自纏,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關人力。再留,則魔更生,無底止矣。娘子福澤正遠,珍貴自愛。」言已而逝。夫妻驚嘆不止。

    逾年,生鄉、會果捷,官翰林。

    封三娘走了,帶著傷痕。封三娘出於純真友愛,積極助人,卻反受其害。面對這種災禍,封三娘既理解,也諒解,悄然而去。這種表現,應屬難能。女狐封三娘不僅應當得到敬佩,也應得到愛戴。這種友情,光輝燦爛。其在愛情上「志若堅,生死何以奪也」的言論,也足以為世人法。

    這也是女狐與人的友情!

    在友情上,深受人們關注的,還有《嬌娜》篇中的嬌娜。

    聖裔孔生雪笠,蘊藉工詩。有親友在天台為官,來函招生。生往,友適卒,落拓不得歸,寓普陀寺,佣為寺僧抄錄。在一偶然機會裡,認識了皇甫公子。公子丰采都雅,生頗愛悅。被請至家,細詰生行蹤,勸設帳收徒。生嘆說:「羈旅之人,誰為曹丘者?」公子說:「倘不以駑駘見斥,願拜門牆。」生喜,不敢當師,願為友。生問:「宅何久錮?」答:「此為單府,曩以公子鄉居,是以久曠。仆皇甫氏,祖居陝,以家宅焚於野火,暫借安頓。」當晚,談笑甚歡,即留共榻。拂曉,有童子熾炭於室。少年先起入內,生尚擁被坐,僮入白:「太公來。」生驚起,一叟入,向生致謝說:「先生不棄頑兒,遂肯賜教。小子初學塗鴉,勿以友故,行輩視之也。」又送來錦衣、貂帽、襪、履,又呼酒薦饌,乃去。餐畢,公子呈課業,類皆古文詞,並無時藝。問之,笑說:「仆不求進取也。」

    次日,早起共讀。公子最惠,過目成誦,二三月後,命筆警絕。相約五日一飲,每飲必招紅妝艷絕、能奏樂曲的香奴。一夕,酒酣氣熱,目注之。公子已會其意,說:「此婢為老父所豢養。兄曠邈無家,我夙夜代籌久矣。行當為君謀一佳偶。」生說:「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說:「君誠一少所見而多所怪者矣。以此為佳,君願亦易足也。」

    過了半年。時盛暑溽熱,生胸間忽腫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吟呻。公子朝夕省視,眠食都廢。又過了幾天,創劇,益絕食飲。太公亦至,相對嘆息。公子說:「兒前夜思先生清恙,嬌娜妹子能療之。遣人於外祖母處呼令歸,何久不至?」俄僮入曰:「娜姑至,姨與松姑同來。」父子急趨入內。少間,引妹來視生。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生望見顏色,顰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醫之。」女乃斂羞容,揄長袖,就榻診視。把握之間,覺芳氣勝蘭。女笑說:「宜有是疾,心脈動矣。然症雖危,可活;但膚塊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脫臂上金釧安患處,徐徐按下。創突起寸許,高出釧外,而根際余腫,盡束在內,不似前如碗闊了。乃一手啟羅衿,解佩刀,刃薄於紙,把釧握刃,輕輕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所割腐肉,團團然如樹上削下之癭。又呼水來,為洗割處。口吐紅丸,如彈大,著肉上,按令旋轉,才一周,覺熱火蒸騰;再一周,習習作癢;三周已,遍體清涼,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說:「愈矣!」趨步出,生躍起走謝,沉痼若失。

    經過這次治療,孔生對嬌娜容輝,懸想不已。自是廢卷痴坐,無復聊賴。公子已窺之,說:「弟為兄物色,得一佳偶。」問:「何人?」說:「亦弟眷屬。」生凝思良久,但說:「勿須。」面壁吟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公子會其指,說:「家君仰慕鴻才,常欲附為婚姻。但止一少妹,齒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頗不粗陋。如不見信,松姊日涉園亭,伺前廂,可望見之。」生往伺前廂,果見嬌娜偕麗人來,畫黛巒娥,蓮鉤僦鳳,與嬌娜相伯仲。生大悅,公子作伐。翌日,公子自內出,賀說:「諧矣。」乃除別院,為生成禮。合巹之後,甚愜心意。

    一天晚上,公子對生說:「切磋之惠,無日可以忘之。近單公子解訟歸,索宅甚急。意將棄此而西。勢難復聚,因而離緒縈懷。」生願從之而去。公子勸還鄉閭,生難之。公子說:「勿慮,可即送君行。」無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黃金百兩贈生。公子以左右手與生夫婦相把握,囑閉眸勿視。飄然履空,但覺耳邊風聲,久之說:「至矣。」睜開眼,果見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門。母出非望,又睹美婦,方共欣慰。及回顧,則公子不見了。

    松娘事姑孝;艷色賢名,聲聞遐邇。後生舉進士,授延安司李。攜家之任。母以道遠不行。松娘生一子,名小宦。生以忤大僚,罷官,罣礙不得歸。偶獵郊野,逢一美少年,細視,則是皇甫公子。悲喜交至。公子邀生至家。問妹子則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經宿別去,偕妻同返。嬌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說:「姊姊亂吾種矣。」生相謝曩德。笑說:「姊夫貴矣。創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吳郎,亦來謁解。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憂色,對生說:「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銳自任。公子出招一傢俱入,羅拜堂上。生大駭,急問。公子說:「余非人類,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難,一門可望生全;不然,請抱子而行,無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劍於門。囑說:「雷霆轟擊,勿動也!」生如所數。果見陰雲晝暝,昏黑如磐。回視舊居,無復閈閎;唯見高冢巋然,巨穴無底。方錯愕間,霹靂一聲,擺簸山嶽;急雨狂風,老樹為拔。生目眩耳聾,屹不少動。忽於繁煙黑絮之中,見一鬼物,利喙長爪,自穴攫一人出,墮煙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隨手墮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斃。少間,晴霽,嬌娜已能自蘇。見生死於旁,大哭說:「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歸。嬌娜命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撥其齒;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作響。移時,醒然而蘇。見眷口滿前,恍如夢寤。於是一門團圓,驚定而喜。生似幽礦不可久居,議同旋里。滿堂交贊,唯嬌娜不樂。生請與吳郎俱,又慮翁媼不肯離幼子,終日議不果。忽吳家一小奴,汗流氣促而至。驚致研詰,則吳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門俱沒。嬌娜頓足悲傷,涕不可止。共慰勸之。而同歸之計遂決。生入城去辦了幾天事,遂連夜整裝,既歸,以閑園寓公子,恆反關之;生及松娘至,始發扃。生與公子兄妹,棋酒談宴,若一家然。

    人生不能沒有朋友,沒有朋友,會是寂寞的。嬌娜和孔生是生死的朋友,嬌娜一救孔生病二救孔生死,孔生也以死救嬌娜,這並非一般友情可比。《嬌娜》篇後異史氏曰:「余於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忘飢,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飛』尤勝於『顛倒衣裳』矣。」我們雖然不善於如此對比,但卻為《聊齋志異》能寫出這樣人與狐之間的友情而感到高興。「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何況這近在咫尺,親若一家,且聞其聲可以解頤,觀其容可以忘飢,人生得如此知己,雖死無憾,恐怕這也是重友情的人的共識,這也是這篇小說為我們所提供的人與狐友情的實際含義。

    九

    這裡,我還想談一下《嬰寧》和《青梅》。其實《嬰寧》篇中的嬰寧和《青梅》篇中的青梅,都不是女狐,而是女狐與人所生之女,但在她們身上,卻存在著《聊齋志異》中眾多女狐所共有的特點,如形體上的美,行為上的義,性格上的善良;而嬰寧則更多一點狐的狡黠。

    莒之羅店人王子服。早孤,絕頂聰明。十四歲入泮,深得母親鍾愛,尋常不令游郊野。上元那天,舅父之子吳生前來約他遊玩。剛至村外,吳生家有僕人來招生回去。王生便乘興獨游,忽然見到一女郎攜一女婢,手持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喜歡已極,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走過數步,對婢說:「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

    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返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問,也不答。適吳生來,囑吳生秘密詰問。吳至榻前,漸致研詰,生始吐實,且求謀畫。吳笑說:「君意亦復痴!此願有何難遂?當代訪之。徒步於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諧矣;不然,拼以重賂,計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一聽,不覺放心。吳出告生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訪既窮,一點頭緒也沒有。母親很憂慮。

    過幾天,吳生來,王生問所謀若何?吳生雖知母為尋訪未得的內情,卻騙他說:「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王生喜溢眉宇,問:「居何里?」吳生詭說:「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里。」王生又囑咐再四,吳生銳身自任而去。王生由此飲食漸加,日就平復。

    日子很快,怪吳多日不至,折柬召之,吳支托不來。王雖怨恨,但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負氣自往,但望南山而去。

    不料吳生的謊言,竟然說中了:在南行三十里余的地方,果然見到小山村;在小山村裡,果然見到嬰寧;嬰寧的養母,果然是生姨母。媼說:「郎君外祖,莫姓吳否?」說:「然。」媼驚說:「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窶貧,又無三尺男,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生說:「此來即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媼說:「老身秦姓,並無誕育,弱息僅存,亦為庶產。渠母改醮,遺我鞠養。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愁。少頃,使來相識。」未幾,婢子具飯,吃完。媼說:「喚寧姑來。」就這樣,王子服終於和嬰寧結識了,又攜嬰寧歸見其母,結為夫妻……

    嬰寧有兩大特點:一是憨笑;一是愛花。女紅也精巧絕倫。「而愛花成癖,物色編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相承迎」。「每值母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女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恆得免」。或以其笑,給人以憨痴感。其實不然。生家庭後有木香一架,與西家為鄰。女每攀登其上,摘花供簪玩。一日,西鄰子見到女,凝視注目十分傾倒,女不避而笑。西鄰子意為對己屬意,心益盪。女指牆底笑而下,西鄰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於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卧牆邊,所接乃水淋竅也。火燭竅,中有巨蠍,像小蟹似的,鄰翁碎木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嬰寧妖異。邑宰素抑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之。生為乞免。逐釋而出。母對女說:「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鶻突官宰,必逮婦對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笑。此外,婚後,「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如此等等,這豈是憨痴者所能。

    一夕,女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說:「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餘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持者唯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生答應了。夫妻輿櫬而往。女於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屍,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抬歸,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醒來一說。女說:「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說:「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生問小榮。說:「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妾,每攝餌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問母,雲已嫁之。」由是歲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

    文後「異史氏曰:『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牆下惡作劇,其黠熟甚焉。至悽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於笑者矣……』」這種說法,很有啟迪。

    總之,嬰寧似狐非狐,生性活潑,以其特殊形象,足可與《聊齋志異》中許多女狐比美。

    至若《青梅》,除小說伊始,寫明青梅為人與狐所生的女兒外,純屬一篇信義昭著的人間愛情故事。情節也不太複雜。

    白下程生,一日,自外歸,緩其束帶,覺帶端沉沉,似有物墜。視之,無所見。宛轉間,有女子自衣後出,掠發微笑,麗絕。程疑為鬼。女說:「妾非鬼,狐也。」程說:「倘及佳人,鬼且不懼,而況於狐。」遂與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對程說:「勿娶,我且為君生男。」程相信,遂不娶,但頂不住戚友的誚讓,志奪,聘湖東王氏。狐聞,怒。委女於程說:「此汝家賠錢貨,生之殺之,俱由爾,我何故代人作乳媼乎?」出門徑去。

    青梅由於父親對愛情不專,遭到狐母遺棄。狐母對愛情是真誠的,不甘心作妾,雖遺棄青梅,似不應受到指責,時代使然!

    青梅長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不久,程病卒,王氏再醮去。青梅寄食於堂叔;叔盪無行,欲鬻以自肥,這才被居家候銓的王進士,以重金購去,使從女阿喜服役。阿喜年十四,容華絕代,見青梅,很喜歡,與同寢處。青梅亦善伺候,能以目聽,眉語。一家人都對她憐愛。

    同邑有張生,字介受,家貧,無恆產,租住王進士的房屋。性純孝,行為不苟,又好學。青梅偶至其家,見張生在外邊台階上吃糠粥,屋裡案上卻留給父母豬蹄;時翁卧病,生入,抱父方便,便液污衣,翁覺之而自恨;生掩其跡,急出自濯。青梅因此大異,回來對女說:「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則已;欲得良匹,張生其人也。」女恐父厭其貧。青梅說:不然,是在娘子。如以為可,妾潛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應之曰「諾」也,則諧矣。女恐終貧為天下笑。梅說:「妾自謂能相天下士,必無謬誤。」

    明日,往告張媼,媼大驚,謂其言不祥。青梅說:「小姐聞公子而賢之也,妾故窺其意以為言。冰人往,我兩人袒焉,計合允遂。縱其否也,於公子何辱乎?」媼答應了,乃托媒往。夫人聞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又喚女至,告以媒言。女未及答,青梅極贊其賢,決其必貴。夫人又問女說:「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核也,即為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顧壁而答說:「貧富命也。倘命之厚,則貧無幾時;而不貧者無窮期矣。或命之薄,彼錦繡王孫,其無立錐者豈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將以博笑;及聞女言,心不樂說:「汝欲適張氏耶?」女不答;再問,再不答。怒說:「賤骨子不長進!欲攜筐作乞人婦,寧不羞死!」女漲紅氣結,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見不諧,欲自謀。過幾天,夜往見生。生方讀,驚問所來,詞涉吞吐。生正色卻之。青梅泣說:「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賢,故願自托。」生說:「卿愛我,謂我賢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夫始亂之而終成之,君子猶曰不可;況不能成,彼此何以自處?」青梅說:「萬一能成,肯賜援拾否?」生說:「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輕諾耳。」青梅又問:「若何?」生說:「卿不能自主,則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樂,則不可如何;即樂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貧不能措,則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青梅臨去,又囑說:「君倘有意,乞共圖之。」生答應了。

    青梅歸後,王女問其何往,遂跪而自投。女怒其淫奔,將施撲責,青梅泣白無他,因而實告。王女嘆說:「不苟合,禮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輕言諾,信也;有此三德,天必佑之,其無患貧也已。」既而說:「子將若何?」說:「嫁之。」王女笑說:「痴婢能自主耶?」說:「不濟,則以死繼之!」王女說:「我必如所願。」青梅稽手而拜之。

    又過幾天,青梅對王女說:「曩而言之戲乎,抑果欲慈悲也。果爾,則尚有微情,並祈垂憐焉。」王女問之,青梅答說:「張生不能致聘,婢子又無力可以自贖,必取盈焉,嫁我猶不嫁也。」王女沉吟說:「是非我之能為力矣。我曰嫁汝,且恐不得當;而曰必無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青梅一聽,哭了,但求憐拯。王女思良久,說:「無已,我私蓄數金,當傾囊相助。」青梅拜謝,因潛告張。張母大喜,多方乞貸,共得如干數,藏待好音。

    不久,王進士被授曲沃宰。阿喜乘間告母說:「青梅年已長,今將蒞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導女不義,每欲嫁人,而恐女不樂也,聞女言甚喜。過兩天,有佣保婦白張氏意。王笑說:「是只合偶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門,價當倍於曩昔。」王女急進說:「青梅待我久,賣為妾,良不忍。」王乃傳語張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嬪於生。

    青梅入門後,孝翁姑,曲折承順,尤過於生,而操作更勤,饜糠粃不為苦,深得家中愛重。青梅又以刺繡作業,售且速,又勸生勿以內顧誤讀,經紀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別阿喜。喜見之,泣說:「子得所矣,我固不如。」青梅說:「是何人之賜,而敢忘之?然以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壽。」遂泣相別。

    王到任半載,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坐行賕免,罰贖萬計,漸貧不能自給,從者逃散。是時,疫大作,王染疾亦卒。唯一媼從女。未幾,媼又卒。女伶仃益苦。輾轉與一老尼共居,欲落髮,尼不可。然危難重重,覓死不得,正無奈中,一日,傍晚,暴雨翻盆,忽聽撾戶大嘩,女意變作,驚怯不知所為。尼冒雨啟關,見有肩輿停駐,女奴數輩捧一麗人出,驚問所以?說:「是司李內眷,暫避風雨。」一會兒,雨停。夫人起,請窺禪舍。尼引入。見到王女,駭絕,凝眸不瞬;女亦顧盼良久。夫人非他,乃青梅也。各失聲哭,互道行蹤。蓋張翁病故,生起複後,連捷授司李,生先奉母之任,後取眷口。王女嘆說:「今日相看,何啻霄壤!」青梅笑說:「幸娘子挫折無偶,天正欲我兩人完聚耳。倘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錦衣,催女易妝。女俯首徘徊,尼從中贊勸之。女慮同居其名不順。青梅說:「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試思張郎,豈負義者?」強妝之。別尼而去。抵任,母子皆喜。青梅卒踐前言,同嫁張生。後張仕至侍郎,上書陳情,俱封夫人。

    青梅在愛情上,能識人,又堅毅,勇於爭取,對王女義不忘恩,這種女子,足可與嬰寧共同屹立於《聊齋志異》女狐形象之藝術之林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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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鬼百態(上)

    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

    以描寫狐鬼神妖著稱的《聊齋志異》,全書給鬼的篇幅並不多。在491篇作品中,涉及鬼的大約有70餘篇,其中描繪女鬼的更少,不足30篇。不過,這些女鬼大多年青貌美,溫柔善良;這些篇幅,大多情節曲折,形象鮮明,引人入勝。

    女鬼和女狐不同。女狐的美是由幻化而來,女鬼則是天生麗質。人死為鬼,麗質依舊。這些美麗的女鬼,都不甘心夭亡,企盼還魂或再生,企盼再履人世,以她們美麗的現實生活,給人們以多種多樣的啟示。但其中主要的是對世俗對鬼,特別是女鬼的陰森、可怕觀念的衝擊,是對封建社會黑暗的揭露,是這些美麗女鬼對再履塵世的渴求,以及對愛情的渴望,如此等等。

    一

    提到女鬼,人們便習慣地同陰森、恐怖聯繫到一起,同邪惡聯繫到一起,但《聊齋志異》中的青年女鬼,卻絕非如此。她們大多既美麗,又溫柔;既不為惡,更不為害。除極個別的如《畫皮》中的女鬼,雖可怕,但嚴格講起來,那不是女鬼,只是披著畫皮的惡鬼。而小說把此外許多女鬼,寫得如此美麗多情,如此善良可愛,頗為耐人尋味。

    《公孫九娘》篇,棲霞公孫氏母女,是於七一案連坐被俘者。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剄。

    清順治十八年,登州捕快於小喜,行七,據齒山起義,活動於附近八邑間。清廷命都統濟世哈為靖東將軍討伐,分駐各旗兵馬於登、萊、膠三地,以連坐為名,殺戮甚眾。

    有萊陽生者,至稷下,親友二三人,亦在誅數,因市楮帛,酹奠荒野。稅居下院僧舍。明日,入城營幹,日暮未歸,忽一少年來訪,見生不在,脫帽登床,穿鞋仰卧。僕人問其為誰,合眸不對。既而生歸,幕色矇矓,不甚可辨。自詣床下問之。瞠目說:「我候汝主人。絮絮逼問,我豈暴客耶?」生笑說:「主人在此。」少年急起著冠,揖而坐,極道寒暄。聽其音,似曾相識。急呼燈至,則同邑朱生,亦死於七之難者。大駭欲走。朱曳之說:「仆與君文字交,何寡於情,我雖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今有所瀆,願無以異物遂猜薄之。」生乃坐,請所命。說:「令甥女寡居無偶,仆欲得主中饋。屢通媒妁,輒以無尊長之命為辭。幸無惜齒牙余惠。」先是,生有甥女,早失恃,遺生鞠養,十五始歸其家,俘至濟南,聞父被刑,驚慟而絕。生說:「渠自有父,何我之求。」朱說:「其父為猶子啟櫬去,今不在此。」生慮生人不能作鬼媒。朱說:「如蒙金諾,還屈玉趾。」遂起握生手。生勉從與去。果見甥。甥女迎門啜泣,生亦泣。室中燈火縈然。女貌秀潔如生時。凝眸含涕,遍問妗姑。生說:「具各無恙,但荊人物故矣。」女又嗚咽說:「兒少受舅妗撫育,尚無寸報,不圖先葬溝瀆,殊為恨恨。舊年伯伯家大哥遷父去,置兒不一念;數百里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棄,又蒙賜金帛,兒已得之矣。」生乃以朱言告,女俯首無語。正言談間,一十七八女郎,從一青衣,遽掩入;瞥見生,轉身欲退。女牽其裙說:「勿須爾!是阿舅,非他人。生揖之,女郎亦斂衽。甥說:「九娘,棲霞公孫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窮波斯』,落落不稱意。旦晚與兒還往。」生睨之,笑彎秋月,羞暈朝霞,實天人也。說:「可知是大家,蝸廬人那如此娟好。」甥笑說:「且是女學士,詩詞俱大高。昨兒稍得指教。」九娘微哂說:「小婢無端敗壞人,教阿舅齒冷也。」甥又笑說:「舅斷弦未續,若個小娘子,頗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說:「婢子顛瘋作矣。」遂去。言雖近戲,而生殊愛好之。甥似微察,說:「九娘才貌無雙,舅倘不以糞壤致猜,兒當請諸其母。」生大悅。然慮人鬼難匹。甥說:「無傷,彼與舅有夙分。」生乃出。女送之,說:「五日後,月明人靜,當遣人往相迓。」

    後五日,果見朱來。笑說:「君嘉禮既成,慶在今夕,便煩枉步。」生說:「以無迴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禮?」朱說:「仆已代致之矣。」生深感荷,從與俱去。直達卧所,則甥女華妝迎笑。生問:「何時于歸?」朱說:「三日矣。」生乃出珠助妝。女三辭乃受。對生說:「兒以舅意白公孫老夫人,夫人作大歡喜。但言:老耄無他骨肉,不欲九娘遠嫁,期今夜舅往贅諸其家。伊家無男子,便可同郎住也。」朱乃導去。至一第,登堂。俄曰:「老夫人至。」二青衣扶媼升階。生欲展拜,夫人說:「老朽龍鍾,不能為禮,當即脫邊幅。」乃指畫青衣,置酒高會。席罷,青衣導生入室,則九娘華燭凝待。邂逅含情,極盡歡昵。既而枕上,九娘追懷母女辛酸往事,哽咽不能成眠,口佔兩絕:昔日羅裳化為塵,空將業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

    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台更作雲。忽起縷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如此貌美多才的少女,新婚之夜吟此,未免不倫,但讀者是可以理解的。

    在陰間,人與鬼的婚姻是幽婚,不可能受到塵世婚姻禮法的約束。婚後,九娘對萊陽生表現出最大的關心,全不顧新婚燕爾,對他說:「人鬼殊途,君亦不宜久滯。」只是九娘的另一請求:「千里柔魂,蓬游無底。母女孤零,言之愴惻。幸念一夕恩義,收兒骨歸葬墓側,使百世得所依棲,死且不朽。」萊陽生雖然應允,而未能辦到。原因是忘問志表,難覓九娘之墓,無法遷葬。

    萊陽生治裝東歸,半載不能自釋。再往稷門,冀有所遇。及抵南郊,趨叢葬所,果見九娘,下騎欲語,女竟走,若不相識。再逼近,色作怒,舉袖自障。頓呼「九娘」,則湮然滅矣,空留下一串難解之謎。

    這是否一串真正難解之謎?很難說。美麗、多情的女鬼公孫九娘,觀其所作所為,則不願萊陽生久處幽婚境地的心跡甚明,如果再會女,將如何?

    如果僅以題志表遷葬一事怪公孫九娘,如果以一般婦女看公孫九娘,則公孫九娘將不成其為公孫九娘了。這篇對美麗女鬼,久久不能自釋,自然不存在什麼陰森、恐怖和邪惡。這就是《聊齋志異》中的女鬼。

    和公孫九娘同樣溫柔美麗的女鬼,還有《林四娘》篇中的林四娘。

    林四娘是以窈窕女兒身,主動前來會見青州道尹陳寶鑰的。小說寫:「青州道陳公寶鑰,閩人。夜獨坐,有女子搴幃入。視之,不識。而艷絕,長袖宮裝。笑云:『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公驚問何人。曰:『妾家不遠,近在西鄰。』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談詞風雅,大悅。擁之,不甚抗拒。顧曰:『他無人耶?』公急闔戶,曰:『無。』促其緩裳,意殊羞怯。公代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猶處子也,狂將不堪。』狎既竟,流丹浹席。既而枕邊私語,自言『林四娘』。公詳詰之。曰:『一世堅貞,業為君輕薄殆盡矣。』有心愛妾,但圖永好可耳,絮絮何為,無何,雞鳴,遂起而去。由此夜夜必至。每與闔戶雅飲。談及音律,輒能剖悉宮商。公遂意其工於度曲。曰:『兒時之所習也。』公請一領雅奏。女曰:『久矣不託於音,節奏強半遺忘,恐為知者笑耳。』再強之,乃俯首擊節,唱伊驚之調,其聲哀婉。歌已,泣下。公亦為酸惻,抱而慰之曰:『卿勿為亡國之音,使人悒悒。』女曰:『聲以宣意,哀者不能使樂,亦猶樂者不能使哀。』」

    兩人燕好,過於夫妻。既久,家人竊聽,聞其歌聲,無不流涕。陳之夫人窺見其容,也懷疑人間無此妖麗,非鬼必狐;懼為厭盅,勸公絕之。陳公不能聽。但固誥四娘。女愀然說:妾衡府宮人也。遭難而死,十七年矣。以君高義,托為燕婉,然實不敢禍君。倘見疑畏,即從此辭。」公說:「我不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實耳。」又問宮中事。女緬述,津津可聽。談及式微之際,則哽咽不能成語。

    林四娘夜不甚睡,每夜都起誦准提、金剛諸經咒。公問:「九原能自懺耶?」說:「一也。妾思終身淪落,欲度來生耳。」又每與公評論詩詞,瑕輒疵;至好句,則曼聲嬌吟。意緒風流,使人忘倦。公問:「工詩乎?」答:「生時亦偶為之。」陳索其贈。笑說:「兒女之語,烏足為高人道。」

    居三年。一夕,忽慘然告別。陳驚問。答說:「冥王以妾生前無罪,死猶不忘經咒,俾生王家。別在今宵,永無見期。」說罷,很難過。陳亦淚下,乃置酒相互痛飲。女慷慨而歌,為哀曼之音,一字百轉;至悲處,便哽咽。數停數起,而後曲終,飲不能暢。起,欲別。公固挽之,又坐一會兒。雞聲忽唱,乃說:「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獻醜;今將長別,當率成一章。」索筆構成,說:「心悲意亂,不能推敲,乖音錯節,慎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去。陳送諸門外,湮然沒。公悵悼良久,歸視其詩,字態端好: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聞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紅顏力弱難為厲,惠質心悲只問禪。日誦菩提千百句,閑看貝葉兩三篇。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詩中重複脫節,疑有錯誤。小說至此,戛然而止。

    夜夜起誦准提、金剛諸經咒,來生信手可度,以及這首詩內涵悲惻,是林四娘一貫作風。這首詩是否重複脫節,有錯誤,姑且勿論。陳寶鑰和衡府,卻都是史實:清康熙二年(1663)陳寶鑰觀察青州,任山東青州道僉事。明憲宗第七子祐封衡恭王,治青州。五傳後,明鼎革,降清。順治三年(1646)被誣謀叛,被殺,與林四娘死期相符。這就更增加了這篇小說的真實感和女鬼林四娘的耐尋味處。

    林四娘就這樣去了,空留下一段令人難忘的回憶。我們自然不相信什麼經咒之力,但對如此美麗多情,如此多才多藝的林四娘,卻不能不有所懷念。這裡,自然也沒有世俗關於女鬼的陰森恐怖、猙獰邪惡的感受。

    這也是《聊齋志異》中引人深思的女鬼。

    《水莽草》篇:「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類扁豆。誤食之,立死,即為水莽鬼。俗傳此鬼不得輪迴,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富室女寇氏三娘,夙有艷名,也因誤食水莽而死,隸屬水莽鬼籍。楚人祝生,一次造訪同年某,途中燥渴思飲。適道旁有張棚施飲處。祝生前往,見到寇三娘。「年約十四五,姿容艷絕,指環臂釧,晶瑩鑒影,生受盞神馳。嗅其茶,芳烈無倫。吸盡再索。覷媼出,戲捉纖腕,脫指環一枚。女赧頰微笑,生益惑……生求茶葉一撮,並藏指環而去。至同年家,覺心頭作惡,疑茶為患,以情告某。某駭曰:『殆矣,此水莽鬼也。先君死於是。是不可救。且為奈何?』生大懼,出茶葉驗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環,兼述女子情狀。某懸想曰:『此必寇三娘也。』……或言受魅者,若知鬼姓氏,求其故襠,煮服可痊。某急詣寇所,實告以情,長跪哀懇。寇以其將代女死故,靳不與。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齒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脫生。』果然,祝生死後,寇三娘已經投生於任侍郎家;祝生馳去,強捉回來,結為夫妻。祝生於冥中聞母抱孫哭泣,甚愴於懷,乃攜三娘歸來侍母,命三娘操作。三娘雖雅不習慣,然承順殊憐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

    三娘操作家務,走來走去,我們只見到其艷麗,承順,見不到半點陰森和恐怖。這樣的女鬼,豈不同世人所謂陰毒可怖女鬼大異。這也是《聊齋志異》中的美麗女鬼。

    此外,《聶小倩》篇中的聶小倩,《連瑣》篇中的連瑣,《魯公女》篇中的魯公女,以及溫姬、宦娘等等,都是女鬼,都非常美麗,非常可愛,也都沒有一絲陰霾、猙獰之氣。《聊齋志異》把如此眾多美麗的女鬼,呈獻人間。人間有關女鬼陰森、恐怖之說,可以休矣。

    這就是《聊齋志異》女鬼對現實生活的貢獻。

    二

    我們閱讀《聊齋志異》便能發現,《聊齋志異》中有的女鬼,生前和死後,受到形形色色的迫害。她們也是封建社會的受害者。

    《竇氏》篇中的竇氏,《梅女》篇中的梅女等,便都是生前受到封建邪惡勢力的迫害而死的。

    竇氏本來是一個端妙無比的農家少女,有著美好的未來。不料,在當地世家南三複的欺騙下,被完全破壞了。貴倨的南三複,有別墅在鄉間。一次從別墅歸來,途中遇雨,至路旁小村一農家中求暫避,見到了竇女,十五六歲,端妙無比,心生邪念,加以勾引。時南失偶。直到許諾娶竇氏為妻時,天真的竇氏才答應與他往來。日久。南三複遲遲不兌現自己的諾言,竇氏發現自己已經懷孕,再三催促,這時,南三複原形畢露。想到:「農家豈堪匹偶」。又聽前來議婚的媒人所言,議婚的大家,女子貌美財豐。志遂決,便不顧一切,把竇氏予以遺棄。

    不久,竇氏生一男。竇父怒。竇女以情告,竇父使人問南,南堅不承認。竇父乃棄兒女。女暗哀鄰婦,往告知南三複以苦。南亦置之。女夜逃,視棄兒猶活,遂抱兒奔南家,告看門人說:「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彼即不念我,寧不念兒耶?」看門人達南,南戒勿內。女倚戶悲啼。五更始不聞聲。天亮一看,竇氏抱兒坐僵了。

    竇氏就這樣含冤而死。竇氏是剛烈的,她不甘心這樣被污辱而死。當竇父忿而訟官,又被南以千金行賂得免時,便決心自己報復。南先所議婚大家。夜夢女披髮抱子而告說:「必勿許負心郎;若許,我必殺之!」大家貪南富,卒許之,結果大家發現自己女兒自縊於自家後園桃樹上。南家以異跡傳播。數年間沒有敢與論婚的。南三複不得已,遠於百里外聘曹進士女。未及成禮,會民間訛傳,朝廷將選良家女充掖庭,以故有女者,悉送歸夫家。一日,有媼導一輿至,自稱曹家送女者。扶女入室,對南說:「選嬪之事已急,倉卒不能如禮,且送小娘子來。」南視女亦風致,遂與諧笑。女登榻,引被障首而眠。日昏,不見曹人續至。始疑。捋被問女,而女已奄然冰絕。驚怪莫知其故。馳告曹,曹竟無送女之事。時有姚孝廉女新葬,隔宿為盜所發,破材失屍。聞南異,詣南所懲之,果其女。啟衾一視,四體祼然。姚怒,質狀於官。官以南屢無行,惡之,坐發冢見屍,論死。

    竇氏之冤,至此,雖得平,但誰又念及竇氏之死,一深深值得憐恤,無法彌補的夭亡。《竇氏》這是對南三複的控訴,也是對封建社會的控訴。南三複以貴倨世家,在封建社會享受特權,竟對竇氏如此玩弄,何等慘絕人寰。封建社會的黑暗和醜惡,已不待多言了。

    和竇氏相似,《梅女》篇中的梅女,也是生前被一典吏陷害身亡。先是有小偷入梅宅,為梅所執,送詣典吏。典吏受小偷錢三百,反誣小偷與其女通,將拘審驗。女聞自經。因是自縊,死後舌不得縮,項索不得除,非常苦痛。太行人封雲亭是在一次赴郡途中,住到梅女故宅,才見到這一怪異的。最初,牆上有女人影,不動亦不變;近視,儼然少女,容戚舌伸,索環秀領。正驚顧間,忽冉冉欲下。因白晝膽壯,不大畏怯,說:「娘子如有奇冤,小生可以儘力。」少女說:「萍水之人,何敢遽以重務浼君子,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縮,索不得除,求斷屋樑而焚之,恩同山嶽矣。」封應允,並找來房主人,告以故。計毀舍易楹,花費很高。封乃協力助作。既就而復居之。梅女夜至,展謝後,喜氣充溢,姿態嫣然,封愛悅之,欲與為歡。梅女羞慚地說:「陰慘之氣,非但不為君利;若此之為,則生前之垢,西江不可濯矣。會合有時,今日尚未。」問:「何時?」但笑不言。封問:「飲乎?」答說:「不飲。」封說:「對佳人,悶眼相看,亦復何味?」女說:「妾生平戲技,唯諳打馬。但兩人寂落,夜深又苦無局。今長夜莫遣,聊與君為交線之戲。」封從之。促膝戟指,翻變良久,封迷亂不知所從;女則口道而頤指之,愈出愈幻,不窮於術。封笑說:「此閨房之絕技也。」女說:「此妾自悟,但有雙線,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夜深睏乏,強使就寢。女說:「我陰人不寐,請自休。妾少解按摩之術,願盡技能,以侑清夢。」女乃為其按摩,通體舒暢,不覺沉沉睡去。及醒,日已向午,覺骨節輕鬆,不同往日。心益愛慕,繞屋而呼之,並無響應。日夕,女始至。封說:「卿居何所,使我呼欲遍?」女說:「鬼無常所,要在地下。」問:「地下有隙可容身乎?」說:「鬼不見地,猶魚不見水也。」封握腕說:「使卿而活,當破產購致之。」女笑說:「無須破產。」戲至半夜,封苦逼之。女說:「君勿纏我。有浙娼愛卿者,新寓北鄰,頗極風致。明夕,招與俱來,聊以自代,若何?」封應允。

    次夕,果與一少婦同至,三十來歲,眉目流轉,隱含盪意。三人狎坐,打馬為戲。局終,女起去。兩人于飛甚樂,詰其家世,則含糊不以盡道。但說:「郎如愛妾,當以指彈北壁,微呼曰:『壺盧子』,即至。三呼不應,可知不暇,勿更招之。」天亮,入北壁隙中而去。第二天,梅女來,封問愛卿。女說:「被高公子招去侑酒,以故不得來。」遂翦燭共話。女每欲有所言,終不肯言,郗歔而已。自此,二女頻來,笑聲徹旦,遠近皆聞。

    有某典吏,亦浙之世族。嫡妻以私仆被黜。繼室顧氏,深相愛好,但不久便死了,心裡哀悼。聽說封有靈鬼,欲探冥間情況,遂來封家,苦苦相求。封答應為招鬼妓。日夕,叩壁而呼,三聲未已,愛卿即入,舉頭見客,色變欲走。封以身橫阻之。典吏審視,大怒,投以巨碗,溘然而滅。封大驚,不解其故,方欲問:「暗室中一老媼出,大罵說:「貪鄙賊!壞我家錢樹子:三十貫索要償也!」以杖擊典吏,中顱。典吏抱首而哀說:「此顧氏,我妻也。少年而殞,方切哀痛,不圖為鬼不貞。與姥何與?」嫗怒說:「汝乃浙江一無賴賊,買得條烏角帶,鼻骨倒堅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錢,便而翁也!神怒人怨,死期已迫,汝父母代哀冥司,願以愛媳入青樓,代汝償貪債,不知耶?」言已又擊,典吏宛轉哀鳴。方驚詫無從救解,忽見梅女從房中出,張目吐舌,顏色變異,近以長簪刺其耳。封驚極,以身障客。女憤不已。封勸說:「某即有罪,倘死於寓所,則咎在小生。願少存投鼠之忌。」女乃曳嫗說:「暫假余息,為我顧封郎也。」典吏張皇鼠竄而去。至署,患腦痛,中夜遂斃。

    次夜,女來笑說:「痛快,惡氣出矣!」問:「何仇怨?」女說:「曩已言之;受賄誣奸,銜恨已久。每欲浼君,一為昭雪,自愧無纖毫之德,故將言而輒止。適聞紛拏,竊以伺聽,不料其仇人也。」封訝問:「此即誣卿者耶?」女說:「彼典吏於此,十有八年;妾冤歿十六寒暑矣。」問:「嫗為誰?」答:「老娼也。」梅女又高興地說:「妾昔謂會合有期,今真不遠矣。君嘗願破家相贖,猶記否?」封說:「今日猶此心也。」女說:「實告君,妾歿後,已投生延安展孝廉家。徒以大怨未伸,故遷延於是。請以新帛作鬼囊,俾妾得附君以往,就展氏求婚,計必允諧。」封慮地位懸殊。女說:「但去無憂。」又囑告說:「途中慎勿相喚,待合巹之夕,以囊掛新人首,急呼曰:「勿忘勿忘!」封應允。才啟囊,女跳身已入。攜至延安,一訪,果有展孝廉,生一女,貌極端好;但病痴,又常以舌出唇外,類犬喘日。年十六歲,無問名者。父母憂念成心病。封到門投刺,具通族閥,既退,托媒。展喜,贅封於家。女痴絕,不知為禮,兩婢扶曳歸室。群婢既去,女解衿露乳,對封憨笑。封復囊呼之。女停眸審顧,似有疑思。封笑說:「卿不識小生耶?」舉囊而示,女乃悟,急掩衿,喜共燕笑。天明,封往相見岳父。展安慰他說:「痴女無知,既承青眷,君倘有意,家中慧婢不乏,仆不靳相贈。」封力辨其不痴。展疑惑,不久,女至,舉止皆佳,因大驚異。女但掩口微笑。展細問,女慚於言,封為略述梗概。展非常高興。

    一年多,待婿禮稍懈,封與女商,告展欲歸,展欲留女,女不可。封率女離去了。

    梅女雖大仇得報,疵病已痊,但誰又能忘記典吏所加於她的十六年的誣陷。典吏,不過封建社會一個小官,竟能為惡若此!這篇小說是對封建制度罪惡的強有力的暴露和批判。

    三

    我國自古相信陰曹地府,但沒有人真正見到陰曹地府。人們是以人間的模式來創作陰曹地府的。陰曹地府中的一切,即屬人間種種。《聶小倩》篇中的聶小倩,《連瑣》篇中的連瑣,都是在陰曹地府受到各種不同程度的迫害的。對陰曹地府的批判,即是對封建社會的批判。

    人死亦不得安寧,聶小倩受到南華妖物的控制,服賤役,受命與人為敵。方法有二:其一,以色誘人,狎昵者,暗中以錐刺足,使其迷茫,攝血以供妖物飲。其二,以偽金留賜,留者將被截取心肝,供妖物食用。

    浙人寧采臣,性豪爽慷慨,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不二色。」時赴金華,住北郊一廟宇中,廟中殿塔壯麗,但荒草沒人,似無人跡。唯南一小舍,門上有鎖,似有人居。至晚,果有一士人開門。寧上前見禮,且告以意。士人說:「此間無房主,仆亦儕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寧很高興,借藁代床,支木作幾,作久客打算。是夜,月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互說姓名。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寧疑其為赴試諸生,而聽其口音,不類浙。一問。自言:「秦人。」話語朴誠。說罷,各自歸寢。

    寧剛要入睡,忽聽有人前來,急起審顧,一十七八女子。一問,女笑說:「月夜不寐,願修燕好。」寧嚴肅地說:「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女說:「夜無知者。」寧又咄之。女逡巡若復有詞。寧叱:「速去,不然,當呼南捨生知。」女懼,乃退。忽又返回,以黃金一錠,置褥上。寧拾起擲向庭院,說:「非義之物,污吾囊槖。」女慚,出,拾金自言說:「此漢當是鐵石。」天亮後,有蘭溪生攜一仆來候試,寓於東廂,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錐刺者,細細有血出。俱莫知故。經宿,仆亦死,症亦如之。晚間,燕生歸來,寧向其說知,燕生以為魅。寧素抗直,也不在意。夜裡,女子復來,對寧說:「妾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聖賢,妾不敢欺。小倩,姓聶氏,十八夭殂,葬寺側,輒被妖物威脅,歷役賤務;覥顏向人,實非所樂。今寺中無可殺者,恐當以夜叉來。」寧駭求計。女說:「與燕生同室可免。」問:「何不惑燕生?」說:「彼奇人也,不敢近。」寧感謝。問戒備之期,答以明宵。臨別泣說:「妾墮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干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寧毅然承諾。因問葬處,說:「但記取白楊之上,有鳥巢者是也。」說完,出門而滅。

    明日,恐燕生他出。早起致邀。燕生不得已,從之。囑說:「仆知足下丈夫,傾風良切。要有微衷,難以遽白。幸勿翻窺篋襆,違之,兩俱不利。」寧謹受教。既而各寢。燕生以箱篋置窗上。近一更許,果有人影近窗來窺,目光睒閃。寧怕,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篋而出,耀若匹練。觸拆窗上石欞,飈然一射,即遽斂入,宛如電滅。燕生警覺而起,棒篋而視,取出一物,白光晶瑩。已而數重包固,仍置破篋中。自語說:「何物老魅,直爾大膽,致壞篋子。」遂復卧。寧大奇,因起問,並告以所見。燕生說:「既相知愛,何敢深隱。我,劍客也。若非石欞,妖當立斃;雖然,亦傷。」問:「所緘何物?」說:「劍也。適嗅之,有妖氣。」寧欲觀。燕生取出相示。乃一柄晶瑩小劍。於是,益厚重燕生。

    明日,視窗外,有血跡。出寺北,見荒墳累累,果有白楊,鳥巢其上。及諸事辦完,收拾欲歸。燕生為他餞行,情誼殷切,又以破革囊相贈,說:「此劍袋也,寶藏可遠魑魅。」寧欲從學其術。說:「如君信義剛直,可以為此;然君猶富貴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寧乃托有妹葬此,發掘遷移而去。寧齋臨野,歸葬齋外。祭而祝說:「憐卿孤魂,葬近蝸居,歌哭相間,庶不見陵於雄鬼。一甌漿水飲,殊不清旨,幸不為嫌。」祝畢而返。後有人呼曰:「緩待同行!」回顧,則小倩也。歡喜謝說:「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請從歸,拜識姑嫜,媵御無悔。」寧審視,見小倩肌映朝霞,足翹細筍,白畫端相,嬌艷尤絕。遂與俱至齋中,囑坐少得,先入白母。母愕然。本不願子得鬼偶。卒因小倩誠懇、勤勞,輾轉由兄妹而夫妻。婚後,見戚黨,女華妝出,一堂盡貽,不疑其鬼,反疑其仙了。

    小說至此並未完結。一天,小倩站在窗前,怊悵若失。忽問:「革囊何在?」寧說:「以卿畏之,故緘置他所。」小倩說:「妾受生氣已久;當不復畏,宜取掛床頭。」寧詰其意,說:「三日來,心怔忡無停息,意金華妖物,恨妾遠遁,恐旦晚尋及也。」寧果攜革囊來。女反覆審視,說:「此劍仙將盛人頭者也。敝敗至此,不知殺人幾何許!妾今日視之,肌猶慄慄。」乃懸之。次日,又命移懸戶上。夜對燭坐,約寧勿寢。忽有一物,如飛鳥墜。女驚藏夾幙間。寧視來物,狀如夜叉,電目血舌,閃攫拏而前。至門欲步;逡巡久之,漸近革囊,以瓜摘取,似將抓裂。囊忽格然一響,大可合簣,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聲遂寂然,囊亦頓縮如故。寧駭詫。女亦出,大喜說:「無恙矣!」共視囊中,清水數斗而已。

    金華妖物化成清水數斗,聶小倩的威脅得以解除。聶小倩對救助自己的人,心存感激,毅然相從,媵御無悔。一個女鬼,有如此決心,固然可喜,但人們所最關心的,還是她受制於金華妖物時,所受的苦楚。地府之苦,不亞於人間。天生麗質,將何以消受。

    這就是《聊齋志異》中的美麗女鬼,給予人們的深思。

    同樣值得深思的,還有《連瑣》篇中的連瑣。

    楊於畏,移居泗水之濱。齋臨曠野,牆外多古墓,夜聞白楊蕭蕭,聲如濤涌。夜聞秉燭,備感凄涼,忽聽牆外有吟聲:玄夜凄風卻倒吹,流熒惹草復沾幃。反覆吟誦,其聲哀楚。聽之,細婉似女子。次夜,又吟如昨。楊移杌登望,吟頓輟,悟其為鬼,然心向慕之。次夜伏伺牆頭。一更過後,有女子跚跚自草中出,手扶小樹,低首哀吟。楊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沒。楊由是伺諸牆下,聽其吟畢,乃隔壁而續之: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良久,寂然。楊乃回室。方坐,忽見麗者自外來,斂衽說:「君子固風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楊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勝衣。問:「何居里,久寄此間?」答說:「妾隴西人,隨父流寓。十七暴疾殂謝,今二十餘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鶩。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屬;蒙君代續,歡生泉壤。」楊欲與為歡。蹙然說:「夜台圬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歡,促人壽數。妾不忍禍君子也。」楊乃止,又戲以手探胸;又欲觀其裙下雙鉤。女俯首笑說:「狂生太啰唣矣。」既翻案上書,忽見連昌官詞。慨然說:「妾生時最愛讀此。今視之,殆如夢寐!」與談詩文,慧黠可愛。翦燭西窗,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聞微吟,少頃即至。輒囑說:「君秘勿宣。妾少膽怯,恐有惡客見侵。」楊應允。兩人歡同魚水,雖不至亂,而閨閣之中,誠有甚於畫眉者。

    女每於燈下為楊寫書,字態端媚,又自選宮詞百首,錄誦之,使楊治棋枰,購琵琶。每夜教楊手談。不則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為「曉苑鶯聲」之調,頓覺心胸暢適。挑燈作劇,樂輒忘曉。視窗上有曙色,則張皇遁去。

    一日,有薛生造訪,視其室,琵琶、棋局具在,知非所善,又翻書得宮詞,見字跡端好。最後一頁細字一行:「某月日連瑣書」。笑問,楊不以告。薛執卷挾之,楊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見。楊因述所囑。薛傾慕殷切;楊不得已,應允了。夜間,女至,代為致意。女怒說:「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楊以實情自白。女說:「與君緣分盡矣!」楊百般慰解,終不歡,起而別去,說:「妾暫避之。」明日薛來,楊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與窗友二人來,滯留不去,故撓之。但數夜杳然,寖有去志。一夜,忽聞吟聲,共聽之,凄婉欲絕。眾方傾耳神注,內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之,大呼說:「作態不見客,甚得好句,嗚嗚惻惻,使人悶損。」吟頓止。眾甚怨之。

    眾去。楊獨宿空齋,冀女復來,而殊無影跡。過二天,女忽至,泣說:「君致惡賓,幾嚇煞妾!」楊謝過不遑。女遽出說:「妾固謂緣分盡也,從此別矣。」挽之已渺。由是月余,更不復至。

    楊思念女,形銷骨立,莫可追挽。一夕,方獨酌,女忽搴幃入。楊喜極說:「卿見宥耶。」女流淚不止,默不一言。亟問之,欲言復忍,說:「負氣去,又急而求人,難免愧恧。」楊再三研問,乃說:「不知何處來一齷齪隸,逼充媵妾。顧念清白裔,豈屈身輿台之鬼?然一線弱質,烏能抵抗?君如齒妾在琴瑟之數,必不聽自為生活。」楊大怒,氣極;但慮人鬼殊途,不能為力。女說:「來夜早眠,妾邀君夢中耳。」

    至晚,薄飲酒,蒙衣卧,果見女來,授以佩刀,引去。至一院落。忽聽有人以石撾門。女驚說:「仇人至矣!」楊開門急出,見一人赤帽青衣,蝟毛繞喙。怒斥之。隸橫目相仇,言詞兇悍。楊大怒,奔向前,隸飛石以投,急如雨,中楊腕,不能握刀。正危急間,遙見一人,腰矢野射,審視,乃王生。大號乞救。王生張弓急至,一射中股;再射死。楊大喜感謝。王問原因,楊照實說了。王自喜前罪可贖,共入女室。女又羞又戰,遙立不作一語。案上有小刀,長僅尺余,而裝以金玉;拔出後,光芒鑒影。王嘆贊不釋手。與楊略話,見女慚懼可憐,乃出,分手去。

    楊歸後,覺腕部痛甚;天亮一看,皮肉紅腫。中午,王生來,告以夜夢之奇。楊說:「未夢射否?」王怪其先知。楊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又請先容。夜間,女來申謝。楊歸功王生,遂達誠懇。女說:「將伯之助,義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實畏之。」既而又說:「彼愛妾佩刀。刀實妾父出使粵中,百金購之。妾愛而有之,纏以金絲,瓣以明珠。大人憐妾夭亡,用以殉葬。今願割愛相贈,見刀如見妾也。」明日,楊致此意。王大悅。至夜,女果攜刀來,說:「囑伊珍重,此非中舉物也。」由是往來如初。

    又過幾個月,忽於燈下,笑而向楊,似有所語,面紅而止者三。生抱問之。答說:「久蒙眷愛,妾受生人氣,日食煙火,白骨頓有生意。但鬚生人精血,可以復活。」楊笑說:「卿自不肯,豈我故惜之?」女說:「交接後,君必有念余日大病,然葯之可愈。」遂與為歡。既而著衣起,又說:「尚鬚生血一點,能拼痛以相愛乎?」楊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使滴臍中。乃起說:「妾不來矣。君記取百日之期,視妾墳前,有青鳥鳴於樹頭,即速發冢。」楊僅受教。出門又囑說:「慎記勿忘,遲速皆不可!」乃去。

    過十幾天,楊果病,腹脹欲死。醫師投藥,下惡物如泥而愈。計至百日,使家人荷鋤以待。日既夕,果見青鳥雙鳴。楊喜說:「可矣。」乃斬荊發壙,見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溫。蒙衣舁歸,置煖處,氣咻咻然,細於屬絲。漸進湯,半夜而蘇。每對楊說:「二十餘年如一夢耳。」

    連瑣復活了,重返人間。與心愛的人,結為伴侶,我們為她高興。但她在地府受逼於齬齪吏,幾屈身輿台之鬼,雖死亦不得安寧,豈不也說明了封建社會對婦女即使死後,亦不忘橫加迫害的事實。

    這也是《聊齋志異》中的女鬼。

    四

    人生可貴,現實美好。這是《聊齋志異》中,美麗女鬼對我們的啟示。她們何等渴望再生,渴望現實,渴望以人的身份與心愛的人結為連理,過現實生活。《小謝》篇中的小謝和秋容,《蓮香》篇中的女鬼李妹和蓮香,便都是如此。

    《小謝》篇:渭南姜部郎宅第,多鬼魅,常惑人,因而涉去。留蒼頭守門,數易皆死,遂廢置。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儻,好狎妓,但罷飲即遣走。友人故使妓奔就,亦笑內不拒,而實終夜無所沾染。嘗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堅拒不亂,部郎因此頗為契重。

    陶生家貧,喪妻,茆屋數椽,溽暑不堪其熱;請於部郎,願居其廢第。部郎以其宅凶,不允。生因作:「續無鬼論」。且說:「鬼何能為」。部郎看其態度堅決,便答應了。生遂往打掃房舍。近晚,把準備讀的書送過去,回來又取其他物事。再回來時,書不見了,很奇怪,使靜卧榻上,以觀其變。一會兒,聽見腳步聲。二女郎自房中出,一約二十,一可十七八,並皆姝麗。把亡書送還案上,站在榻旁,相視而笑。生不動,亦不顧。二女與生作耍,被生叱去,乃挑燈讀。夜將半,滅燭而寢,剛合眼,覺有人以細物穿鼻,奇癢,大嚏,暗處隱隱作笑聲,生呵斥之。既寢,又穿其耳,終夜不堪其擾。雞既鳴,乃寂無聲,生始酣眠,終日無所睹聞。日落後,恍惚出現。生遂夜炊,將以達旦。長者漸曲肱几上,觀生讀,既而又耍弄。生指罵說:「小鬼頭!捉得便都殺卻!」女子不懼,因戲說:「房中縱送,我都不解,纏我無益。」二女微笑,轉身向灶,破柴淘米,為生執爨。生顧而獎勵說:「兩卿此為,不勝憨跳耶?」一會兒,粥熟,爭以匕、箸、陶碗置几上。生說:「感謝服役,何以報德?」女笑說:「飯中溲合砒、酖矣。」生說:「與卿素無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吃完,復盛,爭為奔走。生很高興,習以為常。

    一天比一天熟悉,坐下相談,問其姓名。長者說:「妾秋容,喬氏;彼阮家小謝也。」又問所由來。小謝笑說:「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誰要汝問門第,作嫁娶耶?」生正容說:「相對麗質寧獨無情;但陰冥之氣,中人必死。不樂與居省,行可耳;樂與居者,安可耳。如不見愛,何必玷兩佳人?如果見愛,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顧動容,從此不甚虛弄。

    一日,錄書未完而出,返時小謝伏案頭,操管代錄。見生,擲筆睨笑。近前一看,雖劣不成書,而行列疎整。生贊說:「卿雅人也,苟樂此,仆教卿為之。」乃擁諸懷,把腕而教之書。秋容自外入,色乍變,意似妒。小謝笑說:「童時嘗從父學書,久不作,遂如夢寐。」秋容不樂。生喻其意,偽為不覺者,遂搶而授以筆,說:「我視卿能此否?」作教字而起,生說:「秋娘大好筆力!」秋容乃喜。生於是折兩紙為范,俾共臨摹;生另一燈讀。竊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擾。二女由此師事生,坐為抓背,卧為按股,不唯不敢侮,爭媚之。過一個月,小謝書居然端好,生偶贊之。秋容大慚。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讀,穎悟非常,指示一過,無再問。與生競讀,常至終夜。小謝又引其弟三郎來,拜生門下,年十五六,資容秀美。生令與秋容共執一經,滿堂咿唔,生於此作鬼的塾師了。幾個月後,秋容與三郎皆能詩,時相酬唱。小謝陰囑勿教秋容,秋容陰囑勿教小謝,生都應允。

    一日,生將赴試,二女揮淚與別。三郎說:「此行可以託疾免;不然,恐履不吉。」生以告疾為辱,遂行。先是,生好以詩詞譏切時事,獲罪邑貴介,日思中傷之。陰賂學使,誣生傲慢,淹禁獄中。資斧絕,乞食於囚人,生活無望。忽一人飄忽而入,是秋容,以饌具饋生,相互悲咽,說:「三郎慮君不吉,今果不謬。三郎與妾同來,赴院中申理矣。」說完走出,人都不見。次日,部院出,三郎遮道喊冤,被收。秋容入獄報生,返身往偵,三日不返。生愁餓無聊,度日如年。忽小謝至,愴惋欲絕,說:「秋容歸,經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強攝去,逼充媵御。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馳百里,奔波頗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徹骨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跡斑斑。出金三兩,出門,歪歪扭扭而滅。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無端代控,將杖之,撲地遂滅,感到詫異,覽其狀,情詞悲惻,提生面鞠,問:「三郎何人?」生偽為不知。部院悟其冤,竟釋放了。既歸,竟夕無一人。起更很久了,小謝始至。慘然說:「三郎在部院,被廨神狎赴冥司;冥王以三郎義,令托生富貴家。秋容久錮,妾以狀投城隍,又被按閣,不得入,且復奈何?」生忿說:「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踐踏為泥,數城隍而責之,案下吏暴橫如此,渠在醉夢中耶!」悲憤相對,不覺四漏將殘。秋容飄然忽至。兩人驚喜,急問。秋容泣下說:「今為郎萬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歸,說:『我無他,原以愛故;既不願,固以不曾污玷。煩告陶秋曹,勿見譴責。』」生聽後,略有歡心,欲與女同寢,說:「今日願為卿死。」二女戚然說:「向受開導,頗知義理,何忍以愛君者殺君乎?」執不可;然挽頸相擁,和夫妻相似。二女以遭難故,妒念全消。

    有一個道士,在路上見到陶生,看了看說:「身有鬼氣。」生以其言異,把情況都和道士說了。道士說:「此鬼大好,不宜負她。」因書二符付生,說:「歸授兩鬼,任其福命:如聞門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接受,歸囑二女。又過一個多月,門前果有哭女者。二女爭奔而去。小謝忙急,忘吞其符。見有喪車過,秋容直出,入棺而沒。小謝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視,則富室郝氏殯其女。共見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驚疑,忽聽棺中有聲,息肩發驗,女已頓蘇。忽開目問陶生。郝氏研詰之,答說:「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歸;女不從,徑入生齋,偃卧不起。郝乃識婿而去。生就視之,面龐雖異,而光艷不減秋容,喜悅過望。殷敘平生。忽聞嗚嗚鬼泣,見小謝哭於暗處。心甚憐之,寬譬哀情,而衿袖淋浪,痛不可解。近曉始去。天明,郝以婢媼齋送香奩,居然翁婿矣。暮入帷房,則小謝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婦俱為慘動,不能成合巹之禮。生憂思無策。秋容說:「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憐救。」生從教。跡道士所在,叩伏自陳。道士力言「無術」。生哀求不已。道士笑說:「痴生好纏人:合與有緣,請竭吾術。」乃從生來,索靜寶,掩扉坐,戒勿相問。凡十餘日,不飲不食。一日晨興,有少女搴簾入,明眸皓齒,光艷照人。微笑說:「跋履終夜,憊極矣!被汝糾纏不了,賓士百里外,始得一好廬舍,道人載與俱來矣。待見其人,便相交付耳。」斂昏,小謝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為一體,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徑去。拜而送之。及返,則女已甦。挾置床上,氣體漸舒,但把足呻言,趾股酸痛,數日始能起。

    後生應試中第,有同譜蔡子經者,以事過生,留數日,忽見小謝,大駭,對生說:「一事深駭物聽,可相告否?」生詰問,答說:「三年前,少妹夭殞,經兩夜而失其屍,至今疑念。適見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說:「山荊陋劣,何足以方君妹?然既系同譜,義即至切,何妨一獻妻拏。」乃入內,使小謝衣殉裝出。蔡大驚說:「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始末。蔡喜說:「妹子未死,吾將速歸,用慰嚴慈。」遂去,過數日,舉家皆至,後往來如郝焉。

    小謝和秋容都借屍還魂了,實現了以人身與相愛的陶生結為夫妻的願望。這願望來之不易。沒有感情上的執著,沒有救陶生脫難的義氣,就不能得到道士「此鬼大好」的讚譽,就談不到借屍還魂了。

    小謝和秋容是以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自己所想得到的東西。通篇給人們的啟示多多:幽婚無益,相愛必以誠,相親必以愛,相知必以患難,如此等等。這就是《聊齋志異》中的女鬼,就是這樣的女鬼,提供給讀者最大的啟示和思考!

    和小謝、秋容同樣借屍還魂,同樣與心愛的人結合的,還有《蓮香》篇中的女鬼李妹和蓮香。

    李妹,十五六歲。「嚲袖垂髫,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是一位美麗、窈娜的年青女鬼。因為還不明白「陰冥之氣,中人必死」的道理,以處女的身份,前來與桑生歡會的,結果使桑兩次頻於死亡,幸得狐女蓮香的醫治,才轉危為安。

    李妹初識桑生時,自言:「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歡會後,又說:「妾為情緣,葳蕤之質,一朝失守。不嫌鄙陋,願常侍枕席。」及至兩次使桑生病垂危急時,乃對蓮香投地隕泣,乞垂憐救,並吐露真情:「妾,李通判女,早夭,痊於牆外。已死春蠶,遺絲未盡。與郎偕好,妾之願也;致郎於死,良非素心。」並自誓:「如有醫國手,使妾得無負郎君,便當埋首地下,敢復然於人世耶!」

    狐女蓮香為桑生施治期間,蓮香日夜守護著。李妹也每夕必至,給奉殷勤,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三個月後,桑生體健如初。李遂數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對時,亦悒悒不樂。蓮常留共寢,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歸,身體輕柔。女不得遁,遂著衣偃卧,陰使生狎抱之,搖撼亦不醒,生睡去,覺而索之,已經不見了。此後十幾天,更不復至。生與蓮香均甚思念。

    李妹自遁後,抑鬱無聊,徒以身為異物,自覺形穢,憤不歸墓,隨風漂泊,每見生人則羨之。晝恁草木,夜則信足浮沉。偶至張家,見少女卧床上,前進依附,遂活。

    事屬怪異,經過說明,張氏遂以女妻桑生。

    恥於為鬼的李妹,終於重新獲得人身,與桑生結為連理。李妹死而復生,雖為偶然,也是必然,這就是對桑生的情,真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觀李妹與桑生的熱烈,後與桑生的險阻,活畫出李妹的性格,她是應當得到這樣結果的。

    李妹和小謝、秋容一樣,終於明白了,只有以人的身體與人才能有真正的結合,才能真正生活,才能有人生樂趣,這幾篇小說對讀者的啟示是多方面的。這就是《聊齋志異》中許多美麗女鬼所給予人們的深思。小說結局也是和廣大讀者意願相通的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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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鬼百態(下)

    五

    《聊齋志異》中,許多年青女鬼都渴望生活,渴望得到愛情,這是可以理解的。公孫九娘的幽婚,林四娘投向陳寶鑰,小謝、秋容、李妹的借屍還魂,連瑣的「忽於燈下,笑而向楊,似有所語,面紅而止者三」等等,都很能說明這一問題。此外,還有《魯公女》中的魯公女,《連城》中的連城,《湘裙》中的湘裙,以及《愛奴》篇中的愛奴等等,也都不安於鬼的生活而願重返人世,重新獲得生活。

    《魯公女》篇:招遠人張於旦,性格疏放不羈,讀書簫寺。時邑令魯公,三韓人,有女好獵。張於旦在野外見到過,見其風姿娟秀,著錦貂裘,跨小驪駒,翩然若畫,歸後欽想不已。後聞女暴卒,悼嘆欲絕。魯以家遠,寄靈寺中,即生讀所。生敬禮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祝說:「睹卿半面,長系夢魂;不圖玉人,奄然物化。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恨如何也!然生有拘束,死無禁忌,九泉有靈,當跚跚而來,慰我傾慕。」祝有半月,也許是真心感動了魯公女。一夕,正挑燈夜讀,忽抬頭,見魯公女含笑立燈下。生驚起致問。女說:「感君之情,不能自已,遂不避私奔之嫌。」生大喜,遂共歡好。自此,每夜都來。又對生說:「妾生好弓馬,以射麞殺鹿為快,罪業深重,死無歸所。如誠心愛妾,煩代誦金剛經一藏數,生生世世不忘也。」生敬受教,每夜起,都在柩前捻珠誦經。

    四五年後,魯罷官,貧不能輿櫬歸里,想就地安葬,苦無葬地。生乃自陳:「某有薄壤近寺,願葬女公子。」魯公很高興。生又力為安葬。魯雖感謝,而莫解其故。魯公走了,二人綢繆,一如平日。

    一夜,女倚生懷,淚落不止,說:「五年之好,於今別矣!受君恩義,數世不足以酬!」生驚問:「蒙惠及泉下人,經咒藏滿,今得生河北盧戶部家。如不忘今日,過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煩一往會。」生泣下說:「生三十餘年矣;又十五年,將就木焉,會將何為?」女亦泣說:「願為奴婢以報。」一會兒,又說:「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荊棘,妾衣長難度。」乃抱生項,生送至大路。見路旁一鈿車,綉纓朱幃,一老媼引上。回顧生說:「盡此,且去;勿忘所言。」

    小說繼續寫生悵悵而歸,志時日於壁。因念經咒之效,持誦更虔。三年後,二子相繼擢高科,雖暴貴,而善行不替。又先後得神,菩薩保佑,返老還童須脫面舒,宛如十五六時。未幾,夫人以老病卒。子欲為求繼室於朱門。生說:「待我至河北來而後娶。」屈指已至約期,遂命仆馬至河北。一訪,果有盧戶部。

    先是,盧公生女,生而能言,長益慧美,深得父母鍾愛。貴家求婚,女均不願,怪而問之,具述前生約。共計其年,大笑說:「痴婢,張郎計今年又半百,人事變遷,其骨已朽;縱其尚在,發童而齒壑矣。」女不聽。母見其志不搖,與盧公謀,戒門人勿通客,過期以絕其望。未幾,生至,門人拒之。悵恨無計。女謂生負約,涕不食。母說:「渠不來,必已殂謝;即不然,背盟之罪,亦不在汝。」女不語,但終日卧。盧患之,亦思,一見生之為人,乃托游遨,遇生於野。視之,少年也,很驚訝。談吐甚倜儻,公喜,邀至家。囑客暫獨坐,匆匆入內,告女。女喜,力起。窺審其狀不符,零涕而返,怨父欺罔。盧公力白其是。女無言,但泣不止,數日而卒。生夜夢女來,說:「下顧者果君耶?年貌舛異,覿面遂致違隔,妾已憂憤死。煩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遲則無及矣。」既醒,急探盧氏之門,女亡果二日,生大慟。以夢告盧公,公信其言,招魂而歸。啟其衾,撫其屍,呼而祝之,漸復呻吟。盧公悅,肅客出,置酒宴會。細展官閥,知其巨家,益喜。擇吉成禮。居半月,攜女而歸。盧送至家,半年乃去,夫婦居室,儼如小偶,不知者,多誤以子婦為姑嫜焉。

    世上必有非常之人,能做非常之事,始能享非常之福。觀魯公女與張於旦兩世為婚,若非魯公女這一女鬼,在愛情上的執著,恪守信義,知恩圖報,也是不可能的。這種女鬼,在生活中,雖多何害?至若小說中,有關經咒、神佛之說,自然屬於歷史的沉澱,雖不足取,但魯公女在愛情上的表現,還是可貴的。我們為有《魯公女》這樣的女鬼而感到高興。

    雖渴望愛情,但在愛情上受封建婚姻禮法制約,只能用死來擺脫困窘的,還有《連城》篇中的連城。

    《連城》篇寫:晉寧人喬生,少負才名,年二十餘,尚偃蹇,為人有肝膽。與顧生善;顧生卒,時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死終於任所,家口淹滯不能歸,生破產扶柩,往返二千餘里。以故士林越益看重,而家卻因此衰敗了。

    史孝廉有女,字連城,工刺繡,知書。父親非常嬌愛。出所刺「倦綉圖」,征少年題詠,意在擇婿。喬生獻詩:慵鬟高髻綠婆婆,早向蘭窗綉碧荷,刺到鴛鴦魂欲斷,暗佇針線蹙雙娥。又贊挑綉之工:綉線挑來似寫生,幅中花鳥自天成;當年織錦非長技,倖反迴文感聖明。女很欣賞,逢人則稱道;又遣媼矯父命,贈金以助燈火。但父卻嫌生貧。生嘆說:「連城我知己也!」非常嚮往。幾天後,聽說女已許字富有的鹽商子王化成,生始絕望,但夢魂中猶存思念。不久,女病癆,沈痼不起。有西域頭陀自稱能療,但須男子膺肉一錢,合葯屑。史使人告婿。婿笑說:「痴老翁,欲我剜心頭肉也!」史無奈乃揚於人說:「有能割肉者妻之。」生聞而往,自出白刃,刲膺授僧,合葯三丸。三日服盡,疾若失。史將踐前言,先告王。王怒,欲訟官。史乃設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說:「重負大德,請以相報。」又說出背盟之由。生怫然說:「仆所以不愛膺肉者,聊以報知己耳,豈貨肉哉!」拂袖而歸。女聽見了,很過意不去,托媼前往安慰說:「以彼才華,當不久落。天下何患無佳人?我夢不祥,三年必死,不必與人爭此泉下物也。」生告媼說:「『士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誠恐連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諧何害?」媼代女矢誠自剖。生說:「果爾,相逢時,當為我一笑,死無憾!」媼去。過幾天,生偶出,遇女於途,睨之。女秋波轉顧,啟齒嫣然。生大喜說:「連城真知我者!」不久,王氏來議吉期,女前症又作,數月尋死。生往臨吊,一痛亦絕。

    喬生自知已死,也不悲哀,還望在冥中見到連城。遙望南北大道,行人如蟻,生亦混身其中。不久,至一廨署。值顧生,驚問:「君何得來?」即把手將送令歸。生嘆息說:「心事殊未了。」顧說:「仆在此典牘,頗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問連城。顧即導生走遍多處,見連城與一白衣女郎,淚睫慘黛,借坐廊隅。見生至,驟起似喜,略問所來。生說:「卿死,仆何敢生!」連城泣說:「如此負義人,尚不吐棄之,身殉何為?然已不能許君今生,願矢來世耳。」生對顧說:「有事君自去,仆樂死不願生矣。但煩稽連城托生何里,行與俱去耳。」顧生應允後走了。白衣女郎問生何人?連城為緬述,女郎聽後,若不勝悲。連城告生說:「此妾同姓,小字賓娘,長沙史太守女。一路同來,遂相憐愛。」生視之,意態憐人。方欲研問,而顧生已返,向生賀說:「我為君平章已確,即教小娘子從君返魂,好否?」兩人各喜。方將拜別,賓娘大哭說:「姊去,我安歸?乞垂憐救,妾為姊捧悅耳。」連城凄然,無所為計,轉謀生。生又哀求顧生。顧生感到為難,連說不可。生固強之。乃說:「試妄為之。」去有一頓飯的工夫,返回搖手說:「何如,誠萬分不能為力矣!」賓娘聞之,宛轉嬌啼。睹其愁顏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顧生憤然說:「請攜賓娘去。脫有愆尤,小生拼身受之!」賓娘乃喜,從生出。生憂其路遠無伴。賓娘說:「妾從君去,不願歸也。」生說:「卿大痴矣。不歸,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復走避,為幸多矣。」適有兩媼攝牒赴長沙,生請照顧賓娘,泣別而去。

    連城與喬生歸,連城步蹇緩,里余則一息;凡十餘息,始見里門。連城說:「重生後,懼有反覆。請索妾骸骨來,妾以君家生,當無悔也。」偕歸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說:「妾至此,四肢搖搖,似無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審謀,不然,生後何能自由?」相將入側廂中。嘿定少時,連城笑說:「君憎妾耶?」生驚問其故。赧然說:「恐事不諧,重負君矣。請先以鬼報也。」生喜。極盡歡戀。

    在廂中待了三天。連城說:「諺有之:『醜婦終須見姑嫜。』戚戚於此,終非久計。」乃促生入。才至靈寢,豁然頓蘇。生又使人請史來,請得連城之屍,自言能活之。史喜,從其言。方舁入室,女已醒。告父說:「兒已委身喬郎矣,更無歸理。如有變動,但仍一死!」史歸,遣婢往役給奉。王聞,具詞申理。官受賂,判歸王。連城至王家,忿不食,唯求速死。室無人,則帶懸樑上。王懼,送歸史,史復舁歸生。王知之,亦無如何,遂安焉。

    連城每念賓娘,欲遣信探之,以道遠不果行。一日,家人報說:「門有車馬。」夫妻出視,則賓娘已到庭中,相見悲喜。太守親送女,說:「小女賴君復生,誓不他適,今從其志。」生叩謝為禮。孝廉亦至,敘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

    連城生前,在婚姻問題上多災多難。其中最主要的是「不能自由」,正如她自己重生前所慮:「生後何能自由?」在封建社會中,青年男女的婚姻是沒有自由的。這是事實。連城幸遇喬生,喬生幸遇顧生,由於在愛情上的執著和朋友間的義氣,才使連城和喬生的愛情得到圓滿結局,這實屬不幸中的大幸。

    封建社會是封建統治者為所欲為的社會,是金錢的社會,鹽商大賈,以金錢迫使連城和喬生的愛情幾經挫折,就最能說明問題不過。只有死,才可擺脫婚姻問題上的困窘。但人一生的死只有一次,人死不能復生,復生雖符合廣大讀者願望,但不易實現,而只有人死後復生,才能體現這種意義。——這就是這篇小說,這一女鬼向我們所暗示的最大現實意義!

    《愛奴》篇:河間徐生,在恩施設館教書。歲末歸家,途中見一老叟,審顧說:「徐先生撤帳矣。明歲授徒何所?」答:「仍舊。」叟說:「敬業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師,適托某至東疃聘呂子廉,渠已受贄稷門。君如苟就,束儀請倍於恩。」徐以成約為辭。叟說:「信行君子也。然去新歲尚遠,敬以黃金一兩為贄,暫留教之。明歲另議何如?」徐答應了。叟下騎呈上禮函,說:「敝里不遠矣。宅綦隘,飼畜為艱,請即遣仆馬去,散步亦佳。」徐聽從老叟的話,把行李放在叟的馬上,走有三四里路,黃昏時,始抵其宅,謳釘獸環,宛然世家。呼甥出持,十三四歲的童子。叟說:「妹夫蔣南川,舊為指揮使。止遺此兒,頗不鈍,但嬌慣耳。得先生一月善誘,當勝十年。」未幾,設筵行酒,往來的都是婢媼。一婢執壺侍立,年約十五六,風致韻絕,心甚喜歡。席終,叟命安置床寢,始別去。天剛亮,兒出就學。徐起,即有婢來捧巾侍盥,即執壺人也。每日三餐,也全是此婢給奉。徐問:「何無童僕?」婢笑不言。至夕,又來掃榻、布衾徑去。次夕,復至。入以游語,婢笑不拒,遂與狎。因告說:「吾家並無男子,外事則托施舅。妾名愛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諸婢不潔,故以妾來。今日但須緘密,恐發覺,兩無顏也。」一夜,共寢忘曉。被公子遇見,徐慚怍不自安。至夕,婢來說:「幸夫人重君,不然,敗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聞,但戒妾勿得久留齋館而已。」說完,走去。徐甚為感激。

    但公子不善讀,每加呵責,夫人則為緩頰。漸至隔窗與先生語。又每晚必問公子日課。徐頗不耐,說:「既從兒懶,又責兒工,此等師,我不慣作,請辭。」夫人遣婢謝過,徐乃止。

    一日,醉中怏悶,欲出登眺。婢說:「如必欲出,但請以夜。」徐怒說:「受人數金,便當淹禁死耶!教我夜竄何之乎?久以素食為恥,贄固猶在囊耳。」遂出金置几上,治裝欲行。夫人出,脈脈不語,唯掩袂哽咽,使婢返金,開門送行。徐覺門戶逼側;走數步,日光射入,則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涼,乃一古墓。大駭。但心感其義,乃賣所賜金,植樹封堆而去。

    第二年,又經過這裡,展拜而行。遙見施叟,笑致溫涼,殷切相邀。心知其鬼,而欲一問夫人起居。叟說:「寒舍不遠,舍妹亦適歸寧,望移玉趾,為老夫祓除不祥。」徐隨行,至一里落,叩扉入,秉燭向客。一會兒,蔣夫人自內出。拜謝說:「式微之族,門戶零落,先生澤及枯骨,真無計可以償之。」說完,泣下,又呼愛奴,向徐說:「此婢,妾所憐愛,今以相贈,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須,渠亦略能解意。」過一會兒,兄妹俱去。婢留侍寢。夫人囑婢善事先生,又對徐說:「從此,尤應謹秘,彼此遭逢詭異,恐好事者造言也。」徐應允而別。至館,獨處一室,與同棲止。或有客來,婢不避,人也看不見。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挼挲而痾立愈。清明歸,至墓所,婢辭而下,徐囑代謝夫人。愛奴應允,遂沒。數日後,返回,方擬展墓,見婢華妝坐樹下,因與俱發。終歲往還,如此為常。欲攜同歸,執不可。歲末,辭館歸,相訂後期。婢送至前坐處,指石堆說:「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閣時,便從服役,夭殂瘞此。如再過,以炷香相吊,當得復會。」

    徐生歸後,懷思頗苦,敬往祝之,殊無影響,乃罷棺發冢,意將載骨歸葬,以寄思戀。穴開入內一看,則見顏色如生,膚未朽,而衣敗若灰;頭上玉飾金釧,都新鮮如故。腰間裹黃金數錠,一一收入懷中,又解袍覆屍,抱入棺內,載歸,停於別第,飾以綉裳,獨宿其旁,希望有靈應。忽愛奴自外入,笑說:「劫墳賊在此耶!」徐驚喜慰問。婢說:「向從夫人往東昌,三日既歸,則舍宇已空。頗蒙相邀,所以不肯相從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離逷耳。今既劫我來,即速瘞葬,便見厚德。」徐問:「古人有百年復生者,今芳體如故,何不效之?」嘆說:「此有定數,世傳靈跡,半涉幻妄。要欲復起動履,亦復何難?但不能類生人,故不必也。」乃啟棺入,屍即自起,亭亭可愛,摸其體,則冷若冰雪。正準備入棺復卧,徐強止之。婢說:「妾過蒙夫人寵,主人自異域來,得黃金數萬,妾竊取之,亦不甚追問。後頻危,又無戚屬,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亡,又以寶物入斂,身所以不朽者,不過得金寶之餘氣耳。若在人世,豈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忽強以飲食,若使靈氣一散,則遊魂亦消矣。」徐乃構精舍,與共寢處。笑語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見生人。

    愛奴堪稱靈鬼,徐生可謂庸人。年余,徐飲微醉,執殘瀝強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終日而屍已變。哀悔無及,厚葬之。

    靈鬼泯滅了,愛奴可謂因愛情而死,只是所遇庸人,使人痛惜。愛奴溫柔善良,滿足於幽婚,對夫人不失於義,對徐生不失於禮。這種女鬼,應當引起我們更多的深思。

    至於《湘裙》篇,湘裙渴望愛情,也渴望人世。觀其所說:「但以巨針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乃可為生人妻。」便自試,自刺,足以說明一切。雖然婚後曾引來蕩女葳靈仙與自己丈夫晏仲相識,幾成大禍,那也是對自己「未可招惹」的警告,未受到晏仲的重視,自己荏弱、與蕩女相爭不敵的緣故,而內心還是熱愛晏仲的。我們應當為有這樣在愛情上執著的女鬼而感到欣慰。

    這也是《聊齋志異》中的女鬼。

    六

    《聊齋志異》中的女鬼,多種多樣。有的無論生前和死後的不幸遭遇,都深深值得同情。有的遭遇,也暴露了封建社會的黑暗。前者有《巧娘》篇中的巧娘;後者有《薛慰娘》篇中的薛慰娘和《伍秋月》篇中的伍秋月。

    《巧娘》篇:廣東六十多歲的搢紳傅氏。生一子,名廉,很聰明,但生而天閹,遠近都知道,所以沒有人同他論婚。廉從師讀,一天,師偶出,廉為觀看猴戲而廢學,怕師父回來知道,便出逃。途中遇到一位白衣女郎,攜小婢,妖艷無比。廉經過女郎時,女回顧婢說:「試問郎君,得毋欲如瓊乎?」婢果呼問。廉問知其情。女說:「倘之瓊也,有尺一書(信),煩便道寄里門。老母在家,亦可為東道主。」廉本出無定所,念浮海亦得,便應允了。問其姓名里居,說:「華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生來到瓊州北郭,日暮,問秦女村,無知者。北行四五里,星月已爍,曠無逆旅,見道側有墓,思欲傍墳棲止,因懼虎狼,便攀樹揉升,蹲踞其上,聽松聲、蟲聲,內心忐忑,甚悔。忽聞人聲在下,往下觀看,竟然出現一個庭院,一麗人坐石上,雙鬟挑燈,分侍左右。生意其鬼魅,毛髮直豎,不敢少動。忽一婢仰視說:「樹上有人。」生無所逃隱,下,伏地乞宥。女近前一看,不怒反喜,曳與並坐。生見麗人,年可十七八,姿態艷絕。問:「郎何之?」答:「為人作寄書郵。」女說:「野多暴客,露宿可虞。不嫌蓬蓽,願就稅駕。」邀生入,室內只有一張床,命婢展兩被其上。生自慚形穢,願在下床。女笑說:「佳容相逢,女元龍何敢高卧?」生不得已,與共榻,而惶恐不敢自舒。未幾,女暗中以縴手探入,生偽寐,若不覺。又未幾,啟衾入,搖生,又下探隱處。乃停手悵然,悄悄出衾去。俄聞哭聲,生惶愧無以自容。女呼婢燃燈。婢見啼痕,驚問所苦。女搖首說:「我嘆吾命耳。」這時,忽一婦女推門進來。年約五十餘,猶有風格。婢白:「華姑來。」華姑見女未睡,方想詰問,又見榻上有卧者,便問:「共榻何人?」婢代答。華姑笑說:「不知巧娘偕花燭。」見女啼淚未乾,驚說:「合巹之夕,悲啼不倫;將勿郎君粗暴耶?」女不言,益悲。婦欲捋衣視生,一振衣,書落榻上,取視,駭說:「我女筆意也!」拆讀嘆吒。女問,婦說:「是三姐家報,言吳郎已死,甇無所依,且為奈何!」女說:「彼固云為人寄書,幸未遣之去。」婦呼生起,詢問書所自來。生備述之。婦說:「遠煩寄書,當何以報?」又熟視生,笑問:「何迕巧娘?」又問女。女嘆說:「自憐生適閹寺,歿奔椓人,是以悲耳。」婦顧生說:「慧黠兒,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可久溷他人。」遂導生入東廂,探手於褲而驗之。笑說:「無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猶可為力。」挑燈遍翻箱簾,得黑丸。令生吞下,秘囑勿動,乃出。五更初醒,覺臍下熱氣一縷,直衝隱處,自探之,身已偉男。心驚喜。天剛亮,華姑來,拿來炊餅,叮囑耐坐,反扣門,出語巧娘說:「郎有寄書勞,將留招三娘來,與訂姊妹交。且復閉置,免人厭惱。」乃出門去。

    夜分,婦始攜女郎歸,打開門說:「悶煞郎君矣,三娘可來拜謝。」前途遇白衣女郎遂逡巡入,向生斂衽。婦命相呼以兄妹。巧娘笑說:「姊妹亦可。」都出到堂中,圍坐飲酒。巧娘以三娘勞頓,迫令安置。婦顧三娘,俾與生俱。三娘羞暈不行。婦說:「此丈夫而巾幗者,何畏之?」敦促偕去。私囑生說:「陰為吾婿,陽為吾子,可也。」生喜。既而於枕上問女:「巧娘何人?」說:「鬼也,才色無區,而時命蹇落。遇毛家小郎子,病閹,十八歲而不能人,因悒悒不暢,齎恨如冥。」生驚,疑三娘亦鬼。三娘說:「實告君,妾非鬼,狐耳。巧娘獨居無偶,我母子無家,借廬棲止。」生大愕。女說:「無懼,雖故鬼狐,非相禍者。」由此,日共談宴。雖知巧娘非人,但心愛其娟好,獨恨自獻無策。生蘊藉,善噱,頗得巧娘憐。

    一日,華氏母女他往,復閉生室內,生覺悶,呼巧娘,試數鑰,門啟。生始得與巧娘相綢繆。巧娘恚說:「今乃知閉戶有因,昔母子流蕩棲無所,假廬居之。三娘從學刺繡,妾曾不少秘惜;乃妒忌如此!」生勸慰之。巧娘終銜之。生說:「密之,華姑囑我嚴。」話未說完,華姑掩入。二人皇遽方起。華姑瞋目,問:「誰啟扉?」巧娘笑逆自承。華姑益怒,聒絮不已。巧娘故哂說:「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幗者,何能為?」三娘見母與巧娘苦相抵,意不自安,以一身調停兩間,始各轉怒為喜。巧娘言雖憤烈,然自是曲意事三娘。但華姑晝夜閑防,兩情不得自展,眉目含情而已。

    一日,華姑對生說:「我兒姊妹,皆已奉事君。念居此非計,君宜歸告父母,早訂永約。」即治裝促生行。至門外,到院宇無存,但見荒冢。華姑送至舟上說:「君行後,老身攜兩女,僦屋於貴邑,倘不忘夙好,李氏廢園中,可待親迎。」生乃歸。歸後,對父母說明一切。

    因華姑背約,謊言巧娘已死,只攜三娘與生成婚,婚後,生不忘巧娘。又傳聞,秦女墓夜聞鬼哭。生詫其異,入告三娘,三娘沉吟良久,始泣下說:「妾負姊矣。」生詰問,說:「妾母子來時,實未使聞,茲之怨啼,將無是姊,向欲相告,恐彰母過。」生一聽,又悲又喜,立即命輿,晝夜兼程,馳詣秦女墓,叩而呼說:「巧娘,巧娘!某在斯。」一會兒,見女郎抱孩兒自墓中出,舉首酸嘶,怨望無已。生亦涕下。探懷問子,巧娘說:「是君之遺孽也,誕三月矣。」生嘆說:「誤聽華姑言,使母子埋憂地下,罪將安辭!」乃同輿航海歸。抱子告母,母視之,體貌豐偉,不類鬼物,大喜。

    這一篇鬼傳,撲朔迷離,感人至深,女鬼巧娘,生逢閹寺,死奔天閹,在婚姻上又遭欺騙。老天對其待遇,似乎過苛,使人同情。其實美麗、溫柔、善良的巧娘,對生活的要求並不高,也不過分,只是想得到一個女人所應當得到的,僅此而已。

    這一女鬼,即不陰森,也不恐怖,只是渴望愛情,嚮往生活;這一女鬼所表達的,應當是封建社會許多青年男女的共同心愿,不僅是女鬼的心愿。

    《薛慰娘》篇寫,聊城儒生豐玉桂,貧無生計,萬曆間,歲餓,隻身南逃。及歸,至沂而病,又勉強行數里,至城南叢葬處,益憊,因傍冢卧,忽如夢,至一村,有叟自門中出,邀生入。室內一女子,十六七歲,儀容慧雅,叟命女燒湯供客,又問生居里,年歲,乃說:「洪都姓李,平陽族,流寓此間,已經三十二年了。君志此門戶,余家子孫如見探訪,即煩指示之。老夫不敢忘義。義女慰娘,頗不醜,可配君子。三豚兒到日,即遣主盟。」生喜,拜說:「犬馬齒二十有二,尚少良配,惠以眷好,固佳,但何處得翁之家人而告訴也?」叟說:「君但住北村中,相待月余,自有來者,止求不憚煩耳。」即送生出,闔扉而去。生醒,則身卧冢邊,日已將午。漸起,次且入村。村人見到皆驚,謂其已死道旁經日了。頓悟叟即冢中人。隱而不言,但求寄寓。村有秀才與同姓,聽說後,問其家世,乃生遠房叔父,喜,導至家,為其治病,數日尋愈。因述所遇,叔亦驚異。遂坐待以觀其變。

    不久,果有平陽進士李叔向,前來尋找父墓。生乃引至墓所,指示。叔向未敢信,生為具陳所遇,叔向感到很奇怪,乃發冢,見女屍,服裝黯敗,而扮黛如生。叔向知其誤,駭極,而女已頓起,四顧說:「三哥來耶?」叔向驚,一問,則慰娘也。乃解衣蔽體,舁歸逆旅。急發旁冢,冀父復活。則膚革猶存,撫之僵燥,悲哀不已。裝斂入材,清醮七日;女亦服喪若女。及審其家世。原來慰娘自金陵舅家歸,途中為操舟者所害,投毒食中,女迷,以重金賣諸宦者為媵,北渡三日,方醒,婢言始末。大泣。一夜,宿於沂,自經死,乃瘞亂冢中。女在墓,為群鬼所凌,李翁時加呵護,女乃父事翁。翁說:「汝命合不死,當為擇一快婿。」及見到生,便對女說:「此生品誼可托。待汝三兄至,為汝主婚。」一日,說:「汝可歸候,汝三兄將來矣。」蓋即發冢之日也。女於喪次,為叔向緬述經過。叔向嘆息良久,乃以慰娘為妹,俾從李姓。略買衣妝,遣歸生。說:「資斧無多,不能為妹子辦妝。意將偕歸,以慰母心,如何?」女亦欣然。於是夫妻從叔向歸。母詰得其故,愛逾所生,館諸別院。喪中,女哀悼過於兒孫,母益憐愛,不令東歸,囑諸子為買宅。適有馮氏賣宅,暫收契劵,約日交兌,及期,馮早至;適女亦從別院入省母,突見之,絕似當年操舟人。馮見亦驚。女入內。兩兄亦以母小恙,俱集母聽。女問:「廳前跮踱者為誰?」仲道說:「幾忘卻,此必前日賣宅者也。」即起欲出。女止之,告以所疑,使詰難之。仲道諾而出,則馮已去,而巷南塾師薛先生在。因問:「何來?」說:「昨夕馮某浼早登堂,一署券保。適途遇之,雲偶有所忘,暫歸便返,使仆以待之。」少間,生及叔向皆至,正談述間。慰娘以馮故,潛來屏後窺客,細視薛塾師,原來是她父親。突出,持抱大哭。翁驚涕說:「吾兒何來!」眾始知薛即寅侯也。至是共喜,為述前因,設酒相慶。寅侯自說:「失女後,妻以悲死,鰥居無依,故遊學至此。生約買宅後,迎與同居。翁次日往探馮,則馮舉家遁去。乃知賣女者,即其人也。馮初至平陽,貿易成家;比年賭博,日就消乏,故貨居宅,賣女之資,亦瀕盡。慰娘得所,亦不甚仇視,但擇日徙居,更不追其所往。

    至此,薛慰娘死而復生,大仇得報,因禍得福。

    但薛慰娘生前被害,死後受凌於叢葬處群鬼,亦足以說明封建社會的黑暗。平陽李洪都也不會人人都有幸遇到。

    比起薛慰娘來,伍秋月又有所不同。《伍秋月》篇:秦郵王鼎,為人慷慨有力,廣交遊。年十八,妻殞未娶。每遠遊,恆經歲不返。兄鼐,江北名士,友於甚篤。每勸勿游,將為擇偶。生不聽。一次,於鎮江逆旅閣上,夜夢女郎,年可十四五,容華端妙,上床與合,一連三四夜,夜夜如此,心中大異。不敢息燭,身雖偃卧,惕然自警。一合眼,夢女復來,方狎,忽自警寤;急張目,則少女如仙,儼然猶在抱也。見生醒,頗自愧怯。生詰問,答說:「妾伍氏秋月,先父名儒,邃於易數。常珍愛妾;但言不永壽,故不許字人。後十五歲果夭歿,即攢瘞閣東,令與地平。亦無冢志。唯立片石於棺側,書:『女秋月,葬無冢,三十年,嫁王鼎。』今已三十年,君適至。心喜。亟欲自薦;寸心羞怯,故假之夢寐耳。」王亦喜,復求歡。女說:「妾少須陽氣,欲求復生,實不禁此風雨。後日好合無限,何必今宵?」遂起而去。

    次日,復至,坐對笑謔,歡若生平。一夕,明月瑩澈,小步庭中。王問:「冥中亦有城廓否?」答說:「等耳。冥間城府,不在此處,去此可三四里。但以夜為晝。」問:「生人能見之否?」答:「亦可。」生請往觀。女以唾塗其兩眼,明倍於常,視夜色不殊白晝。頓見堞在杳靄中;路上行人,如趨墟市。忽二系三四人過,末一人怪類其兄。近視,果兄。駭問:「兄那得來?」兄見生,潸然零涕,說:「自不知何事,強被拘囚。」王怒說:「我兄秉禮君子,何至縲紲如此!」便請二皂,幸且寬釋。皂不肯,殊大傲睨。生恚欲與爭。皂怒,猛掣項索,兄頓顛蹷。生忿,解佩刀,立決皂首。一皂嘶喊,生又決之。女大驚說:「殺官使,罪不宥!遲則禍及!請即覓舟北發,歸家勿摘提旙,杜門絕出入,七日保無慮也。」王乃挽兄,火急北渡。歸後,七日啟關,去喪旙,人始知其復甦。親友集問,但偽對之。轉思秋月,遂復南下,至舊閣,秉燭久待,女竟不至。正朦朧間,見一婦人來,說:「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前以公役被殺,兇犯逃亡,捉得娘子去,見在監押。押役遇之虐。日日盼郎君,當謀作經紀。」王悲憤,便從婦去。至一城都,指一門說:「小娘子暫寄此間。」生入,又進一小扉,斗室中有燈火。王近窗以窺,則秋月坐榻上,掩袖嗚泣。二役在側,撮頤捉履,引以嘲戲。女啼益急。一役挽頸說:「既為罪犯,尚守貞耶?」王怒,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斬如麻,帶女而出。幸無覺者。至旅社,忽然便醒。方怪幻夢之凶,見秋月含涕而立。生驚起曳坐,告之以夢。女說:「真也,非夢也。」生驚說:「且為奈何?」女嘆說:「此有定數,妾待月盡,始是生期;今已如此,急何能待!當速發痤處,載妾同歸,日頻喚妾名,三日可活。但未滿時日,骨耎足弱,不能為君任井臼耳。」說完,欲出,又返身說:「妾幾忘之,冥追若何?生時,父傳我符書,言三十年後,可配夫婦。」乃索筆急書兩符,說:「一君自佩,一黏妾背。」送之出,志其沒處,掘尺許,即見棺木,亦已敗腐。側有小碑,果如女言。發棺視之,女顏色如生。抱入房中,黏符已,以被褥嚴裹,負至江濱,呼舟即發,甫曉,已抵里門。抱女安置,始告兄嫂。生啟衾,長呼秋月,夜輒擁屍而寢。日漸溫暖。三日即蘇,七日能步;更衣持嫂,盈盈然神仙不殊。但十步之外,須人而行;否則隨風搖曳,屢欲傾側。見者以為身有此病,轉更增媚。每勸生說:「君罪孽太深,宜積德誦經以懺之。不然,壽恐不永也。」生素不佞佛,至此皈依甚虔。後亦無恙。

    對經咒之力、佞佛之舉,我們既不相信,也不推崇,但王鼎兩次殺掉皂役,卻使人興奮。篇後「異史氏曰:余欲上言定律:『幾殺公役者,罪減平人三等。』蓋此輩無有不可殺者也……」皂役不過封建社會下級公差,尚且如此為惡,其上者可想而知了。

    這就是這篇小說,這一女鬼,給予我們的啟示。

    七

    下面擬談幾個頗具特色的女鬼。

    《呂無病》篇,女鬼呂無病,應當說生得並不美,小說寫,洛陽孫公子畫卧,「有女子褰簾入,年約十八九,衣服朴潔,而微黑多麻,類貧家女」。但她有幾個特點:一是知書,勝任「康成文婢」。「女微笑說:『妾非村中人,祖籍山東,呂姓。父文學士。妾小字無病。從父客遷,早離顧復。慕公子世家名士,願為康成文婢。』」據《世說》載:東漢鄭玄字康成,家中女婢皆知書,日常所言,常不離詩禮。二是氣如蓮蕊。「女為之拂幾整書,焚香拭鼎,滿室光潔。至夕,命之寢,始持燭去。中夜睡醒,則床頭似有卧人,以手探之,知為女。孫公子說:『何不別寢,床頭豈汝卧處也。』女說:『妾善懼』。孫憐之,俾施枕床內。忽聞氣息之來,清如蓮蕊,異之」。三是為保護孫生之子,竟不惜自己生命,卒以身殉。這種仁至義盡的俠肝義膽,已經不屬於一般的優缺點,而是性格上的難能可貴了。

    孫自得女後,久益嬖愛,納為妾。世家論婚,皆勿許,殆有終焉之志。女知之,苦勸令娶。乃娶於許。而終嬖愛無病。許甚賢,不爭夕。不久,許生一子阿堅。又不久,許病卒。死前,囑孫說:「無病最愛兒,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既葬,孫將踐其言,宗黨咸謂不可,無病亦固辭,乃止。忽有新寡王天官女來求婚,孫不願,但媒道其美,宗族仰其勢,共從容之。孫惑,乃又娶。色果艷,但驕甚,衣服器用,一厭嫌則毀棄,入門數月,擅崇專房。無病至前,笑啼皆非。時怒遷夫婿,數相鬧斗,孫苦之,多獨宿。婦又怒,孫不能堪,託故之都,逃婦難也。婦又以遠遊咎無病,又令無病夜直宿床下,兒奔與俱,婦怒,毒撻之。兒驚懼病悸,一痛遂絕。無病大哭。婦怒說:「賤婢醜態:豈以兒死脅我耶?無論孫家襁褓物;即殺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無病請為葬具,婦不許,立命棄之。婦去,竊撫兒,四體猶溫。隱語乳媼說:「可速將去,少待於野,我當繼至。其死也,其棄之;活也,共撫之。」乳媼應允了。無病入室,攜簪珥出追及乳媼。共視兒,已蘇。二人喜,謀趨別村,往依姨。途中,兒病危,不可復前,遂斜行入村,至田叟家,扣扉借室,出簪珥,巫醫並致,病卒不瘳。女掩泣說:「媼好視兒,我往尋其父也。」媼方驚其謬妄,而女已不見了。是日,孫在都,方上床憩息,女悄然入。孫驚起說:「才眠已入夢耶?」女握手哽咽,頓足不能出聲。很久,方失聲而言說:「妾歷千辛萬苦,與兒逃於楊——」句未終,縱聲大哭,倒地而滅。孫駭絕,猶疑是夢,喚從人共視之,衣履宛然,大異不解,即刻換裝,星馳而歸。既聞兒死妾遁,撫膺大悲。語侵婦,婦反唇相譏。孫忿,欲出婦,又恐王氏不受。思得乳媼,一問其情。因憶無病言:「逃於楊」。或言五十里外有楊谷,往問,果得之。兒望見父,大啼,孫亦淚下。及歸,婦聞兒尚存,盛氣奔出,將致誚罵。兒方啼,開目見婦,驚投父懷,若求藏匿。抱而視之,氣已絕矣。急呼之,移時始甦。孫恚說:「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兒至此!」乃立離婚書,送婦歸。王果不受,又舁還孫。孫不得已,父子別居一院,不與婦通。乳婦乃備述無病情況。孫始悟其為鬼。感其義,葬其衣履,題碑:「鬼妻呂無病之墓。」

    女鬼呂無病,終於離我們而去,空留一塊鬼妻碑石。這是一位頗具特色的女鬼,呂無病的死使人敬重。從她身上,我們雖然看到了許多封建社會壓抑之痕,但我們仍為《聊齋志異》能寫出這樣寓意深厚的女鬼而感到高興。

    同樣使我們感到高興的,還有《嘉平公子》篇中的女鬼溫姬。

    溫姬是一女娼。十七八歲,風流秀美的嘉平公子,入郡赴童子試,偶過許娼之門,見門內一二八麗人,向其微笑點頭。公子近前與語,麗人問:「寓居何處?」又問:「寓中有人否?」答:「無。」麗人說:「妾晚間奉訪,勿使人知。」公子應允。至晚,麗人果至。自說:「小字溫姬。」又說:「妾慕公子風流,故背媼而來。區區之意,願奉終身。」公子亦喜。從此,三二夜輒一至。

    一夕,溫姬冒雨而來,入門解去濕衣,掛置架上,又脫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塗,遂上床蓋被休息。公子視其靴,乃五文新錦,沾濡殆盡,很惋惜。女說:「妾非敢以濺物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痴於情也。」聽窗雨聲不止,遂吟說:「凄風冷雨滿江城。」求公子續之。公子辭以不解。女說:「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風雅!使妾情興消矣!」因勸其學習,公子應允了。

    嘉平公子與溫姬往來頻繁,仆輩皆知。公子有一個妹夫,姓宋,亦世家子,聽知此事,很想見見溫姬。一說,溫姬不同意。後宋氏隱身仆舍,伏窗窺見,顛倒欲狂,乃厚禮往見許媼,指名求見。許媼說:「果有溫姬,但死已久。」宋愕然退,告知公子,公子始知溫姬是鬼。到了夜間,溫姬前來,公子告以其事。溫姬說:「誠然,顧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願足矣,人鬼何論焉?」公子以為說得對。試畢而歸,女亦從之。寄宿齋中,別人看不見,唯公子能見。公子獨宿齋中不歸,父母均疑。女婦寧,始隱以告母,母大驚,戒公子絕之,公子不聽。父母深以為憂,百術驅之不能去。一日,公子有示仆帖,放在桌上,中多錯謬:「椒」訛「菽」,「姜」訛「江」,「可恨」訛「可浪」。溫姬一見,書其後:「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又告公子說:「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薦。不圖虛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為天下笑乎!」說完,便不見了。公子雖愧恨,猶不知緣故,折帖示仆。聞者傳為笑談。

    這是一個何等可愛的女鬼。

    短短一篇小說,把嘉平公子和溫姬都描繪得淋漓盡致。百術而不能驅除的美麗女鬼,一紙示仆貼,便產生奇效而自行離去。可見女娼、女鬼,都不是人盡可夫,也不是人盡可友!這是何等耐人尋味。

    這也是《聊齋志異》中的女鬼。

    「人死為鬼,鬼死為」這一說法,早在唐代便已露端倪。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卷之四:「俗好於門上畫虎頭,書字,謂陰刀鬼名,可息癘也。」至金韓道明《五音集韻》則衍繹為:「人死為鬼,人畏懼之;鬼死為,鬼見怕之。若篆書此字貼於門上,一切鬼祟,遠離千里。」至清蒲松齡《聊齋志異·章阿端》則變為:「人死為鬼,鬼死為;鬼之畏,猶人之畏鬼也。」

    《章阿端》篇寫:「衛輝戚生,少年蘊藉,有氣敢任。時大姓有巨第,白畫見鬼,死亡相繼,願以賤售。生廉其直,購居之……家人夜驚,輒相嘩以鬼。兩月余,喪一婢。無何,生妻以暮至樓亭,既歸,得疾,數日尋斃。家人益懼,勸生他徙。」這說明「人之畏鬼」。又寫:如是年余,女忽病悶,懊恍惚,如見鬼狀。妻撫之曰:「此為鬼病。」生曰:「端娘已鬼,又何鬼之能病?」妻曰:「不然。人死為鬼,鬼死為。鬼之畏,猶人之畏鬼也。」生欲為聘巫醫。曰:「鬼何可以人療?鄰媼王氏,今行術於冥間,可以召之……入視女郎,似稍清醒。夫妻大悅,撫問之。女忽言曰:「妾恐不得再履人世矣。合目輒見冤鬼,命也!」因泣下。越宿,病益沉殆,曲體戰慄,妄有所睹。拉生同卧,以首入懷,似畏撲捉。生一起,則驚叫不寧。」這說明「鬼之畏」。

    這篇小說,似在衍繹這一說法,其實不然。小說所寫,遠勝此說。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戚生與章阿端相綢繆,生說:「室人不幸殂謝,感悼不釋於懷。卿能為我致之否?」女聞之益戚,曰:「妾死二十年,誰一致念憶者:君誠多情,妾當極力。然聞投生有地矣,不知尚在冥司否。」

    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承諾,因為希望章阿端代為招致的是戚生已故的妻子。這裡,表現出女鬼章阿端心胸寬厚、仁慈和善良,為人所難能。果然,其後又兩次代生儘力,卒使戚生和已故的妻子,又重新享受四年有餘的「款若平生之歡」的已經失去的生活情趣。

    女鬼章阿端,美麗多情,與人為善,通情達理,是完全可以同呂無病、溫姬相媲美的。

    八

    《宦娘》篇中的宦娘,是個很不一般的女鬼。作為年輕女鬼,她不尋求婚姻,也不尋求還魂或重返人世,只是孜孜以求琴藝。為琴藝,不惜費盡心思,為溫如春和良工的婚姻謀劃,直到古鏡顯形,才被迫說出了實情。

    小說《宦娘》很富情趣,也很簡明。全篇可分四段。首寫溫如春從布衲道人學琴:秦之世家子溫如春,少癖嗜琴,片刻不離。一次客晉,經由古寺,系馬門外,暫憩止。入則有布衲道人,趺坐廊間,竹杖倚壁,花布囊琴。溫觸所好,因問:「亦善此也?」道人說:「顧不能工願就善者學之耳。」遂脫囊授溫,視之,紋理佳妙,略一勾撥,清越異常。喜為撫一短曲。道人微笑,似未許可。溫乃竭盡所長。道人哂說:「亦佳,亦佳!但未足為貧道師也。」溫以其言誇,轉請之。道人接置膝上,才撥動,覺和風自來;又頃之,百鳥群集,庭樹為滿。溫驚極,轉請受業。道人三複之。溫側耳傾心,稍稍會其節奏。道人試使彈。點正疎節,說:「此凡間已無對矣。」溫由是精心刻畫,遂稱絕技。次寫求婚未遂:溫如春從晉歸來。離家數十里,日已暮,遇暴雨,無處可避。適路旁有小村,不遑審擇,急急前往,見一門,匆匆遽入。登其堂,寂靜無人。俄一女郎出,年十七八,貌類神仙。舉首見客,驚入。溫時未偶,系情殊深。俄一老媼出問客。溫道姓名,兼求寄宿。媼言:「宿當不妨,但少床榻;不嫌屈體,便可藉藁。」一會兒,拿來燭,展草鋪地,意良殷。問其姓氏,答云:「趙姓。」又問:「女郎何人?」說:「此宦娘,老身之猶子也。」溫說:「不揣寒陋,欲求援系,如何?」媼顰蹙說:「此即不敢應命。」溫詰其故,但云難言,悵然遂罷。媼既去,溫視藉草腐濕,不堪卧處,因危坐鼓琴,以消永夜。雨既歇,冒雨遂歸。三寫宦娘促成溫如春和良工的婚事:邑有林下部郎葛公,喜文士。溫偶然造訪,受命彈琴。簾內隱約有眷客窺聽,忽風吹簾動,見一及笄人,麗絕一時。原來公有一女,小字良工,善詞賦,有艷名。溫心動,歸與母言,媒通之;而葛以溫勢式微,不許。然女自聞琴以後,心懷傾慕,每想再聽雅奏,而溫以婚事不諧,志乖意沮,絕跡於葛氏之門了。一天,女於園中,拾得舊箋一紙,上寫惜余春詞:因恨成痴,轉思作想,日日為情顛倒。海棠帶醉,楊柳傷春,同是一般懷抱。甚得新愁舊愁,劃盡還生,便如青草。自別離,只在奈何天里,度將昏曉。今日個蹙損春山,望穿秋水,道棄已拼棄了。芳衾妒夢,玉漏驚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說長宵似年,儂視一年,比更猶少。過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女吟詠數遍,心悅愛好。懷歸,出錦箋,庄書一遍,置案間,一會兒,再找不見,窺意為風吹去。適葛經閨門過,拾到;謂良工作,惡其詞盪,焚掉而未忍言,想快把良工嫁出。臨邑劉方伯的公子,適來求婚,心中高興,還想看看本人。公子盛服而至,儀容秀美。葛大悅,盛加款待。既而告別,坐下遺有女鞋。葛公頓嫌其儇盪,因呼媒告以故。公子雖急辯其誣,葛公不聽,還是回絕了。葛公家有綠菊種,極珍貴,吝不外傳。良工以植閨中。溫庭菊忽有一二株化為綠,友朋聞之,都來觀賞。溫亦自寶,凌晨趨視,於畦畔拾得寫有「惜余春」詞的箋,反覆閱讀,不知所至。以「春」為己名,益加恍惑,即案頭細加評點,評語褻瀆。適葛聞溫菊變綠,很驚訝。親至其齋,見案頭有箋,便取讀。溫以其評語褻,便奪而捋莎之。葛僅讀一兩句,竟是閨門所拾那首。大疑,並綠菊之種,亦猜為良工所贈。歸告夫人,使逼問良工。良工涕欲死;而事無驗見,不能取實。夫人恐其跡益彰,計不如以女歸溫。葛公也同意,遙致溫。溫喜極。是日招客為綠菊之宴,焚香彈琴,良夜方罷。以下,小說便進入宦娘學琴階段了。

    既歸寢,齋童聽琴自作聲,初以為僚仆之戲為。後知非是,始白溫。溫自往聽之,果不妄。其節梗澀,似學已而未能。挑燈直入,一無所見。把琴取走,則終夜無聲。心想為狐,知其欲持自己門牆,遂每夕為奏一曲,而設弦任操若師,夜夜潛伏聽之。至六七夜,居然成曲,足以聽聞。溫既親迎,各述曩詞,始知締好之由,但莫知究竟。良工聞琴鳴之異,往聽之,說:「此非狐也,調凄楚,有鬼聲。」溫如春未深信。良工談其家有古鏡,可照魑魅。次日,遣人取至,待琴聲一響,握鏡遽入,點燭一看,果有女子,倉皇室隅,不能復隱。細一看,原來是前雨夜所見到的趙氏宦娘。大驚,一問,泣然對說:「代作蹇修,不為無德,何相逼之甚也?」溫請去鏡,約勿避。宦娘遙坐說:「妾太守之女,死百年矣。少喜琴等;箏已頗能諳之,獨此技未有嫡傳,重泉猶以為憾。惠顧時,得聆雅奏,傾心嚮往,又恨以異物不能奉裳衣,陰為君胹合佳偶,以報眷顧之情。劉公子之女舄,惜余春之俚詞,皆妾為之也。酬師者不可謂不勞矣。」夫妻一聽,全都拜謝。宦娘又說:「君之業,妾思過半矣,但未盡其神理。請為妾再鼓之。溫從其請,又詳說技法。宦娘大悅說:「妾已盡得之矣!」乃起欲去。良工故善箏,聞其所長,願聆其奏。宦娘不辭,其調其譜,並非塵世所能。良工稱讚,轉請受業。宦娘命筆為繪圖十八章,又起辭告別。夫妻挽留良苦。宦娘凄然說:「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烏有此福。如有緣,再世可相聚耳。」因以一卷授溫說:「此妾小像。如不妄媒妁,當懸之卧室,快意時,焚香一炷,對鼓一曲,則兒身受之矣。」出門遂沒。

    真象大白。女鬼宦娘飄然而去。

    其實,一篇好小說,只要形象鮮明,語言簡潔,情節感人,結構合理盡夠了,不必煩言碎語,更不必對讀者喋喋不休。《宦娘》具備一切條件,堪稱一篇優秀作品。讀者自會從其中,或在學習上,或在藝術上,或在人物性格上,或在為人處世上,分別有所領悟。

    最後,還想談一下《畫皮》,因為這是許多《聊齋志異》讀者所關注的作品。

    這篇《畫皮》,雖也有女鬼形象,但那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女鬼,是個贗品,只不過是個披著美女畫皮的惡鬼。披上畫皮,看時美麗,但既不溫柔,更不善良,和《聊齋志異》眾多女鬼,全然不同。和同書另一篇由惡狼幻化的美女《黎氏》篇中的黎氏,倒有些相似。有人分析這篇作品,要人透過外貌,看到本質。這話說得有些玄妙。披上畫皮的惡鬼,除非你有孫悟空一樣的火眼金睛,否則,無論如何看,不管正看反看,也不能透過人皮,看到惡鬼的本相。正如作品中,王生聽到道士告誡後,「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如果說讀這篇小說,真有什麼值得鑒戒的話,那也應當是:不要為美色所迷,更不要心存邪念,不要引狼入室。王生幸前遇道士,後遇瘋者,才得起死回生,否則,倒霉定了。

    小說用《畫皮》,對人施戒,用心良苦。「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但望這篇小說中,不存在「孤憤」。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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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神錄

    《聊齋志異》中,描繪女神的作品有十幾篇。這些女神,有的是天上的仙女,像《嫦娥》篇中的嫦娥,《蕙芳》篇中的蕙芳;有的是活動在人間的地仙,像《翩翩》篇中的翩翩、花城娘子,《仙人島》篇中的芳雲姐妹;有的是天府官員之女,像《神女》篇中的神女,《錦瑟》篇中的錦瑟;有的貴為天宮聖府中的公主,如《雲蘿公主》篇中的雲蘿公主等等。這些女神,即相同又不同,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出現實生活中人們心目中的理想和願望。

    一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隱)在這首詩的八百年後,嫦娥終於來到了人間。她先依附於廣陵紅橋下的林嫗,後鍾情於太原宗子美。嫦娥與宗子美的愛情是經過一番曲折的,小說這樣寫:宗子美,從父遊學,流寓廣陵,父與紅橋下林嫗有素,一天,父子過紅橋,遇見了林嫗。林嫗把他父子請到家,瀹茗共話。有女在旁,非常美麗,宗父亟口稱讚,林嫗看宗子美說:「大郎溫婉如處子,福相也。若不鄙棄,便奉箕帚,如何?」翁笑。促子離席,使拜林嫗說:「一言千金矣!」

    這種玩笑話對於少年來說,自然是疑信參半。小說繼續寫:先是,嫗獨居,女忽自至,告訴孤苦。問其小字,則名嫦娥。嫗愛而留之,以為奇貨可居。

    宗時年十四,看女郎很美,暗中喜歡。原以為歸後,父親必然遣媒聘定,但翁歸若忘。心灼熱,暗中告知母親。翁聽後,笑說:「曩與貪婆子戲耳,彼不知將賣黃金幾何矣,此何可易言!」過了一年多,宗子美的父母相繼逝世。子美不能忘情嫦娥,喪服將滿,託人示意林嫗。林嫗怔忡,不承認。宗子美忿說:「我生平不輕折腰,何嫗視之不值一錢?若負前盟,須見還也!」嫗回憶後說:「曩或與爾翁戲約,容有之。但無成言,遂都忘卻。今既云云,我豈留嫁天王耶?要日日裝束,實望易千金;今請半焉,可乎?」宗自度難辦,也就放開了。

    適有寡媼,僦居宗家西鄰,有女及笄,小名顛當。偶然看見,雅麗不減嫦娥,心中很向慕,每每設法接近,久而漸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語無間。一夕,過來乞火。宗喜挽之,遂相燕好。約為嫁娶,辭以兄負販未歸。從此有時間就往來,形跡周密。

    小說繼續寫宗子美。一天,偶然經過紅橋,見嫦娥適在門內,急走近前。嫦娥望見,招之以手,宗停步;女又招之,遂入。女怪他背約,宗述其故。嫦娥便進屋,取黃金一錠給他。宗不受,辭說:「自分永與卿絕,遂他有所約。受金而為卿謀,是負人也;受金而不為卿謀,是負卿也:誠不敢有所負。」女停了一會兒,說:「君所約,妾頗知之。其事必無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負心也。其速行,媼將至矣。」宗倉卒無以自主,受金而歸。隔夜,告給顛當,顛當認為嫦娥說得很對,並勸宗專心嫦娥。宗不語;願下之,宗乃喜。即遣媒納金林嫗,林嫗無話可說,乃以嫦娥歸宗。入門後,宗悉述顛當所言。嫦娥微笑,宗很高興,急欲向顛當說明,而顛當久久不來,嫦娥知道有己在,其不會來,乃暫歸寧,又囑宗竊其佩囊。已而顛當果至,及解衿狎笑,脅下有紫荷囊,將便摘取。顛當變色起,說:「君與人一心,而與妾二!負心郎!請從此絕。」宗一再挽解,不聽,竟去。宗至其家探察,已另有人租住其中,顛當母子遷去已久,影滅跡絕,不知何往。

    宗自娶嫦娥後,家暴富,連閣長廊,彌亘街路。嫦娥善諧謔,能依圖效千古美人,每一裝扮,雖家人亦莫識,遂使宗有「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闥矣」之感。一夜,方熟寢,數人橇門而入,手執火把。女急起,驚言:「盜入!」宗剛醒,欲呼叫。一人以白刃加頸,懼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負背上,哄然而去。宗始號,家役畢集,細查,室內珍寶,並無亡失。宗大怒,告官追捕,殊無音息。

    光陰很快,一晃過了三四年。宗鬱郁無聊,借赴試之機,來到都城,居半年,占驗詢察,無計不施,仍得不到嫦娥消息。偶過姚巷,遇一垢面敝衣,儴如丐的女子,停步一看,乃是顛當。駭說:「卿何憔悴至此?」答說:「別後南遷,老母即世,為惡人掠賣旗下,撻辱凍餒,所不忍言。」宗聞聽淚下,問:「可贖否?」說:「難矣。所費煩多,不能為力。」宗說:「實告卿,年來頗稱小有;惜客中資斧有限,傾裝貨馬,所不敢辭。如所需過奢,當歸家營辦之。」女約明日出城西,相會叢柳下;囑獨往,不要帶人。宗應允了。第二天,早早便去了,女已先在,衣飾鮮明,大非前狀。驚問。笑說:「曩試君心耳,幸綈袍之意猶存。請至敝廬,宜必得當以報。」北走不遠,即到家,取出餚酒,相互談燕。宗約其俱歸,女說:「妾多俗累,不能從。嫦娥消息,固頗聞之。」宗急問何處。女說:「其行蹤縹緲,妾亦不能深悉。西山有老尼,一目眇,問之,當自知。」當晚難行,天明告以途徑。宗至其處一看,有古寺,寺牆已頹;叢竹內有茅屋半間,老尼僧衣補綴,居之。見客至,漫不為禮。宗揖之,尼始抬頭問。因告姓氏,說出所求。尼說:「八十老瞽,與世睽絕,何處知佳人消息?」宗誠懇相求。乃說:「我實不知,有二三戚屬,來夕相遇,或小女子輩識之,未可知。汝明夕可來。」宗乃出。次日再至,則尼他出,破門已閉。等了很久,更鼓已響,明月高揭,徘徊無計。遙見二三女郎自外入,嫦娥也在裡邊。宗喜極,突起,急攬其袪。嫦娥說:「莽郎君!嚇煞妾矣!可恨顛當饒舌,乃教情慾纏人。」宗曳坐,執手相談,歷訴艱難。不覺惻楚。女說:「實相告,妾實姮娥被謫,浮沉俗間,其限已滿;托為寇劫,所以絕君望耳。尼亦王母守府者,妾初譴時,蒙其收恤,故暇時常一臨存。君如釋妾,當為代致顛當。」宗不聽,垂頭流淚。女遙顧說:「姊妹輩來矣。」宗方四顧,而回首嫦娥已杳。宗大哭失聲,不願再活,因解帶自縊。恍惚覺魂已出舍,悵惘不知何適。俄見嫦娥來,捉而提之,足離於地;入寺,取樹上屍推擠之,喚說:「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忽若夢醒。稍停,女喜說:「顛當賤婢!害妾而殺郎君,我不能恕之也!」下山賃輿而歸。宗歸後命家人治裝,乃返身出西城,詣謝顛當;至則舍宇全非,愕嘆而返。竊幸嫦娥不知。入門,嫦娥迎笑說:「君見顛當耶?」宗愕然不能答。女說:「君背嫦娥,烏得顛當?請坐待之,當自至。」不久,顛當果然來了,倉皇伏榻下。嫦娥疊指彈之,說:「小鬼頭陷人不淺!」顛當叩頭,但求免死。嫦娥說:「推人坑中,而欲脫身天外耶?廣寒十一姑不日下嫁,須綉枕百幅,履百雙,可從我去,相共操作。」顛當恭白:「但求分工,按時貢送。」女不許,對宗說:「君若緩頰,即便放卻。」顛當看宗,宗笑不語。顛當以目示怒。乃乞還告家人,許之,遂去。宗問其生平,乃知是西山狐也。次日,果然來了。遂俱歸。

    嫦娥歸後,恆持重不輕言笑。宗強使狎戲,唯密教顛當為之。顛當慧絕,工媚,親愛嫦娥,泣求嫦娥拔脫。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釋手,過一會兒,顛當忽若夢醒,據地自投,歡喜欲午。從此,顛當也不以媚取悅於人,閨閣清肅。

    後,嫦娥又為宗子美生了一兒一女,均論婚世家。

    這位女神嫦娥,極端美麗,又善良,既能使宗家暴富,又能拔脫狐女。在封建時代男女青年所苦惱的婚姻問題上,又能夠不受封建婚姻禮法的約束,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這在封建社會裡,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作者能為小說塑造出如此女神,應當感到高興。

    嫦娥本是天上仙女,被謫來到人間,謫限期滿而不歸去,又為凡人生兒育女,這是否意味著:人間自有可取之處?還是仙女多情?還是兼而有之?是值得深思的。

    《蕙芳》篇中的蕙芳,與嫦娥同屬天上仙女,同為被謫下凡,但她們在人間的遇合,卻不盡相同。蕙芳也是美麗的,甚至美得有些驚世駭俗。她看中了居住在青州東門內以賣面為業的馬二混。此人家貧,樸訥,別無他長。蕙芳最初到馬家登門自媒的時候,馬二混的母親驚呆了。「一日,媼獨居,忽有美人來,年可十六七,椎布甚朴,而光華照人。媼驚顧窮詰。女笑說:『我以賢郎誠篤,願委身母家。』媼益驚曰:『娘子天人,有此一言,則折我母子數年壽!』女固請之。意必為侯門亡人,拒益力。女乃去。越三日,復來,留連不去。問其姓氏,曰:『母肯納我,我乃言;不然,固無庸問。』媼曰:『貧賤佣保骨,得婦如此,不稱亦不祥。』女笑坐床頭,戀戀殊殷。媼辭之,言:『娘子宜速去,勿相禍。』女乃出門,媼視之西去」。

    但一個里巷老媼,在一位仙女面前,任何抗拒,都是無濟於事的。「又數日,西巷中呂媼來,對母說:『鄰女董蕙芳,孤而無依,自願為賢郎婦,胡弗納?』母以所疑慮具白之。呂曰:『烏有此耶?如有乖謬,咎在老身。』母大喜,諾之」。就這樣,蕙芳的目的達到了。不待往娶,即「飄然自至,入室參母,起拜盡禮」。

    婚後,馬二混家的奇蹟出現了。先是女告媼說:「妾有兩婢,未得母命,不敢進也。」媼說:「我母子守窮廬,不解役婢僕。日得蠅頭利,僅足自給。今增新婦一人,嬌嫩坐食,尚恐不充飽;益之二婢,豈吸風所能活耶?」女笑說:「婢來,亦不費母度支,皆能自得食。」問:「婢何在?」女乃呼:「秋月、秋松!」聲未畢,忽如飛鳥墜,二婢已立於前。即令伏地叩母。既而馬二混回來了,母迎告所以。馬喜。入室,見翠棟雕梁,和宮殿相似;內中幾屏簾幕,光彩奪目。驚極,不敢進。女下床笑迎,貌若仙,馬二混更駭,想退。女挽之,坐與溫語。馬喜出非分,形神不屬。起身,想買酒。女止住說:「勿須。」因命二婢準備。秋月出一革袋,執向門後搖動,然後探手入內,取出壺酒,菜肴,並皆熏騰。飲罷而寢,褥被溫膩異常。天明出門,則茅廬依舊。

    因為母子對這些異常現象,共同感到驚奇。母想找西巷呂媼問個究竟。「入門,先謝其媒合之德。呂訝云:『久不相訪,何鄰女之曾托乎?』母更加懷疑,說明原委。呂大駭,即同母來視新婦。女笑迎,極道作合之義。呂見其惠麗,愕眙良久,即亦不辨,唯唯而已。女贈白木搔具一柄。曰:『無以報德,姑奉此為姥姥爬背耳。』呂受以歸,審視則化為白金」。

    更為奇異的是:「馬自得婦,頓更舊業,門戶一新。笥中貂錦無數,任馬取著;而出室門,則為布素,但輕煖耳。女所自衣亦然。」

    共同生活了四五年。蕙芳一日忽說:「我謫降人間十餘載,因與子有緣,遂暫留止。今別矣。」馬苦苦相留。女說:「請別擇良偶,以承廬墓。我歲月當一至焉。」忽然不見。

    馬乃娶秦氏。後三年,七夕,夫妻方共語,女忽入,笑說:「新偶良歡,不念故人耶?」馬驚起,愴然曳坐,便道衷曲。女說:「我適送織女渡河,乘間一相望耳。」兩相依依,語無休止。忽空際有人呼「蕙芳」,女急起作別。馬問其誰。說:「余適同雙成姊來,彼不耐久伺矣。」馬送之。女說:「子壽八旬,至期,我來取爾骨。」說完,遂逝。

    蕙芳走了。

    這位女神,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把幸福留給了人間。這樣的女神是深受世人歡迎的,特別是那些在愛情上,深受封建禮教束縛的青年男女,都何等盼望能像蕙芳那樣,在婚姻上、愛情上,自由自在。

    這篇小說,除表達了人神之間的愛情,也表達了眾多讀者的心愿,表達了社會上眾多青年男女的心聲。

    我國很早就有關於天女下凡的傳說,像《真誥》中所描寫的萼綠華,《女仙傳》中所描寫的園客妻,《搜神記》中所描繪的董永妻以及《玄怪錄》中所寫的崔書生和玉卮娘子等等。但是大家知道,天空原本一片青冥,何來神仙?所有這些神話傳說,這些描繪,都不過是人們理想的現實化、形象化。在長期封建社會的諸多鉗制中,人們苦於生活的壓抑,渴望突破,因而想像出許多表達人們意願的故事。《聊齋志異》在這方面的成績,是十分突出的。

    二

    《神女》篇中的神女,《錦瑟》篇中的錦瑟,都是天府官員之女。神女的父親是「南嶽都理司」,錦瑟的父親是「東海薛侯」,她們隨父親浪跡人間,都在偶然的機會裡,與凡人結為夫妻,也都為人間帶來了幸福和快樂,表明了人世間又一種愛情即人與神之間的結合,也表達了世間許多青年男女關於愛情的理想和願望。

    沂人王生,少孤,家貧,人卻生得瀟洒、標緻。富翁蘭氏一見很喜歡,便把女兒許配他為妻,並應允為其起屋治產。但婚後不久,蘭翁死了。蘭翁子女看不起他。其婦尤驕倨,常視丈夫為奴;自享美味,見生至,則脫粟瓢飲,折梗為筷,置其前。王生全都忍耐了。年十九,赴童子試,被黜。自郡中歸,婦適不在室,鍋中烹肉已熟,生自取食,婦人回來了,不語,移鍋而去。生大慚,把筷子擲在地上,說:「所遭如此,不如死!」婦也怒沖沖地問其死期,又給他繩索以為自經之具。生怒投羹碗,敗婦額頭,含憤出。自念生不如死,遂懷帶入深壑。至叢樹下,方擇枝系帶,忽見土崖間,微露裙幅。一會兒,一婢出,睹生,急返,一晃即滅,土壁亦無裂痕。知道是妖異,但欲尋死,亦無畏懼。遂釋帶坐觀。一會兒,婢果又露半面,一窺即縮。心想此鬼物,從去必有死樂,乃以石叩壁說:「地如可入,幸示一途,我非求歡,乃求死者。」很久,無聲。生又說。內答:「求死請姑退,可以夜來。」聲音很細,但很清楚。生應允,遂退以待夕。不久,繁星滿天,崖間忽成高第,靜敞雙扉。生沿台階走入,不遠,有一河,氣類溫泉,很熱,也不知有多深。心想此必鬼神所示死所,遂踴身跳入。熱透重衣,感到很燙,幸浮不沉,泅不一會兒,熱漸可忍,極力爬抓,始登南岸,身體幸未燙傷。又前行,見屋中有燈火。臨近,忽有猛犬奔出,皆大如犢,正危急間,婢出,叱退,說:「求死郎來耶?吾家娘子,閔君厄窮,使妾送君入安樂窩,從此無災矣。」乃提燈引導,開後門,引去。到一家,明燈射窗,說:「君自入,妾去矣。」生入室四顧,原來是自己家裡,反身奔出。至郊野,見婢燈在前,且奔且呼,燈乃止。既至,婢說:「君又來,負娘子苦心矣。」生說:「我求死,不謀與卿復求活。娘子巨家,地下亦應需人。我願服役,實不以有生為樂。」婢說:「樂死不如苦生,君設想何左也!吾家無他務,唯淘河、除糞、飼犬、負屍;作不如程,則刵耳、劓鼻、敲刖脛趾。君能之乎?」答:「能之。」又入後門,生問:「諸役何也?適言負屍,何處得如許死人?」婢說:「娘子慈悲,設『給孤園』,收養九幽橫死無歸之鬼。鬼以千計,日有死亡,須負瘞之耳。請一過觀之。」一會兒,入一門,署「給孤園」,屋宇錯雜,穢臭熏人。園中鬼見燭群集,皆斷頭缺足,不堪入目。回首欲行,見屍橫牆下;近前一看,血肉狼藉。說:「半日未負,已被狗咋。」即使生移去之。生有難色。婢說:「君如不能,請仍歸享安樂。」生不得已,負置秘處。乃求婢緩頰,倖免屍污。婢答應了。行近一舍,說:「姑坐此,妾入言之。飼犬之役較輕,當代圖之。庶幾得當以報。」去不一會兒,奔出,說:「來,來,娘子出矣。」生從入,見堂上四壁懸燭,有女郎近門坐,二十多歲,天仙相似。生伏階下。女郎命曳起之,說:「此一儒生,烏能飼犬;可使居西堂,主簿。」生喜,伏謝。女說:「汝似朴誠,可敬乃事。如有舛錯,罪責不輕也。」生唯唯。婢引生到西堂,見舍宇牆壁都清潔,非常高興,謝婢。始問娘子官閥。婢說:「小字錦瑟,東海薛侯女也。妾名春燕。旦夕所需,幸相聞。」婢去。一會兒又抱來衣履衾褥,放在床上。生非常高興地得到了安身之地。

    從此,天剛亮,便早起視事,錄鬼籍。一門僕役,盡來參謁,送酒送脯的很多,生引嫌,全都拒絕了。每日兩餐,皆自內出,娘子察其廉謹,特賜儒巾鮮衣。凡有齎賚,皆遣春燕。婢頗風格,既熟,頗以眉目送情。生斤斤自守,不敢有一點差錯,但偽裝遲鈍。積二年余,賞給倍於常廩,而生謹慎小心如故。

    一夜,剛入寢,忽聽內宅喧嘩。急起入視,見群盜充庭,正覓錦瑟未得。生知未為所獲,潛入第後尋覓。遇一伏媼,始知女與春燕皆越牆去。生亦過牆,見主僕伏於暗處。生說:「此處烏可自慝?」女說:「吾不能復行矣!」生棄刀背負。奔二三里許,汗流滿身,始入深谷,釋肩令坐。忽然,來一虎。生大驚,欲迎當之,虎已銜女。生急捉虎耳,伸臂入虎口,代錦瑟。虎怒,釋女,嚼生臂,脆然有聲,臂斷落地。虎亦徑去。女泣說:「苦汝矣!苦汝矣!」生忙遽未知痛楚,但覺血溢如水,使婢裂衿裹斷處。女止之,俯覓斷臂,自為續上;乃裹之。東方漸白,始緩步歸。堂如廢墟,天明,仆媼始漸集。女親至西堂,問生所苦。解裹,則臂骨已續;又出葯糝其創,始去。由此蓋重生,使一切享用,悉與己等。臂愈,女置酒內室慰勞。賜之坐,三讓而後隅坐。女舉爵如讓賓客。過一會兒,說:「妾身已附君體,意欲效楚王女之與呂建。但無媒,羞自薦耳。」生惶恐說:「某受恩重,殺身不足酬。所為非分,懼遭雷殛,不敢從命。苟憐無室,賜婢亦過。」

    一天,錦瑟的長姊瑤台來了,是位四十多歲的麗人。至晚,招生入,命坐,說:「我千里來,為妹主婚,今夕可配君子。」生又起辭。瑤台遽命酒,使兩人易盞,生固辭,瑤台奪易之。生乃伏地謝罪,受飲之。瑤台出,女說:「實告君,妾乃仙姬,以罪被謫。自願居地下,收養冤魂,以贖帝譴。適遭天魔之劫,遂與君有附體之緣。遠邀大姊來,固立婚嫁,亦使代攝家政,以便從君歸耳。」生起敬說:「地下最樂!某家有悍婦;且屋宇隘陋,勢不能容委曲以共其生。」女笑說:「不妨。」既醉歸寢,歡戀臻至。過了幾天,對生說:「冥會不可長,請郎歸。君干理家事畢,妾當自至。」以馬授生,開門令出,石壁便複合了。

    生騎馬入村,村人盡驚。到家門,則門庭煥映,頓非舊觀。原來,自生出不歸,或於溝中得生履,疑其已死。既而年余無信,蘭氏不耐寡居,適有陝中商人某,媒通蘭氏,遂就生第與婦合。半年來,修建連亘。陝商出經商,又買妾歸,蘭氏自此不安其室。陝商亦恆數月不歸。

    生問明情況,大怒,栓住馬,入內,見到舊媼,媼驚伏,生叱罵,使引導見婦,沒找到。既而於房後得到,已自經死。遂使人抬歸蘭家。呼妾出見,風致亦佳,遂留宿。陝商托村人慾索妾,妾哀號不去。生具狀,將訟陝商霸產占妻之罪。陝商一聽,不敢復言,收肆西去。生方疑錦瑟不來。一夕,車馬臨門,錦瑟到了。但留春燕,余俱遣歸。入室,妾朝見。女一見說:「此有宜男相,可以代妾苦矣。」即賜錦裳珠飾。妾拜受,立侍。女挽坐,言笑甚歡。過一會兒說:「我醉欲眠。」生亦解履登床,妾始出。回到自己屋裡,見生卧榻上,異而回去探看,則燭已經滅了。問生,生亦不自知,但覺時留女所,時寄妾宿耳。久之,婢亦私生。一日,婢忽臨蓐難產,但呼:「娘子。」女入,胎即下;舉之,男也。笑說:「婢子勿復耳,業多則割愛難矣。」從此,婢不復產。妾出五男二女。錦瑟居生家三十年,時返其家,往來皆以夜。一日,攜婢去,不復來。生年八十,忽攜老僕夜出,亦不返。

    小說最後留下一個可以意會的光明的尾巴,就此結束。

    我們可以意會的是,王生和老僕都會仙去。

    錦瑟這位天府官員之女,借「附體之緣」,下嫁給曾飽受驕妻虐待的王生,不僅使王生免除驕妻之禍,又得到了富貴與仙妻,這是世上許多青年想都不敢想的事,王生卻得之於勤儉與謹慎,豈不讓人三思。這裡面充滿了世人的理想和願望,也是這篇小說的現實意義所在。

    《神女》篇中的神女與閩人米生的結合,應屬偶然。

    米生好酒。一日醉過市街,聽高門中簫鼓如雷,很喜歡,也不問青紅皂白,便在街上買一份祝儀,投晚生刺求入了,結果,被迎入,醉歸。第二天,走在街上,忽有人召飲,一看,不認識,姑從入。座上先有里人鮑庄在。問及姓名,其人自稱諸姓,乃市上磨鏡者。米問:「何相識?」答說:「前日上壽者,君識之否?」生說:「不識。」諸說:「予出入其門最稔。翁,傅姓,但不知何省何官。先生上壽時,我方在墀下,故識之也。」日暮,飲散。鮑庄夜死於途。鮑父不識諸人,執名訟生。檢驗鮑庄體有重傷,生以謀殺罪論死,歷經刑訊,以諸姓磨鏡者未獲,罪無申證,禁系獄中。一年多,直指巡方,廉知其冤,才被釋放。但此時,家中田產盪盡、衣巾革褫。心想衣巾可以辨復,於是攜囊入郡。日將晚,休於路側,遙見小車來,二青衣跟隨。既過,忽然停輿。車中不知何言,一青衣走來問生:「君非米姓乎?」生驚起應諾。又問:「何貧窶若此?」生告以故。又問:「安之?」生又告之。青衣去,向車中語;一會兒,復返,請生至車前。車中以縴手揭開車簾,微微一看,是一絕代佳人。對生說:「君不幸得無妄之禍,聞之太息。今日學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無可解贈……」乃於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說:「此物可鬻百金,請緘藏之。」生下拜,欲問官閥,車行甚疾,其去已遠,不解何人。珠花上綴明珠,不是凡物,珍藏而行。至郡,投狀,上下勒索甚苦;出花展視,不忍貨去,遂歸,依於兄嫂。兄賢,為之經紀,貧不廢讀。第二年,赴郡應童子試,路過深山。正值清明節,遊人很多,有幾個騎馬女郎,其中一個,就是曩年車中人,見生停騎,問其何往。生具以對。女驚說:「君衣項尚未復耶?」生很慚愧地於衣中取出珠花,說:「不忍棄此,故猶童子也。」女郎暈紅上頰。稍待,囑坐在路邊,慢慢騎馬而去。過了一會兒,一婢馳馬來,以一包裹授生,說:「娘子言:今日學使之門如市,贈白金二百,為進取之資。」生辭說:「娘子惠我多矣!自分掇芹非難,重金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繪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顧,放在地上就走了。生由此用度充裕,然終不屑夤緣,後入邑庠第一。以金授兄,兄善居積,三年,舊業盡復。適閩中巡撫為生祖門人,優恤甚厚,兄弟俱稱巨家,但生素清鯁,雖屬大僚通家,而未嘗有所干謁。

    一日,有客至門,誰都不識。米生出視,原來是傅公子。揖而請進,各道別情,治具相待。客辭以繁忙,但也不竟言去。一會兒餚酒既陳,公子起而請閑,共同進到裡屋,伏於地。生驚問:「何事?」愴然說:「家君適罹大禍,欲有求於撫台,非兄不可。」生辭說:「渠雖世誼,而以私幹人,生平所不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厲色說:「小生與公子,一飯之知交耳,何遂以喪節強人!」公子大慚,起而別去。過兩天,方獨坐,有青衣入,一看,即山中贈金者。生方驚起,青衣說:「君忘珠花否?」生說:「唯唯,不敢忘!」說:「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生聞之,竊喜,偽說:「此難相信,若得娘子親見一言,則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青衣出,馳馬而去。更盡復返,扣門入說:「娘子來矣!」話未完,女郎慘然入,向壁而哭,不作一語。生拜說:「小生非卿,無以有今日。但有馳策,敢不唯命!」女說:「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復何言!」生安慰說:「小生所以不遽諾者,恐過此一見為難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袖,隱加搔抑。女怒說:「子誠敝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厄。予過矣!予過矣!」忿然而出,登車欲去。生追出謝過,長跪而攔阻。青衣亦為緩頰。女意稍解。就車中對生說:「實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為南嶽都理司,偶失禮於地官,將達帝聽;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舊義,以黃紙一幅,為妾求之。」說完,車發遂去。

    最終,米生還是以珠花獻於撫台寵姬,姬竊印為嵌。生懷歸復命。南嶽都理司為感米生大德,以神女下嫁。神女最賢,事嫂如姑。數年不育,勸納副室,生不肯。適兄經商於江淮,為買少姬歸,姬,顧姓,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婦皆喜。見髻上插珠花,甚似當年故物;摘視,果然。異而問。答說:「昔有巡撫愛妾死,其婢盜出鬻於市,先人廉其直,買而歸。妾愛之。先人無子,生妾一人,故所求無不得。後父死家落,妾寄養於顧媼之家;顧,妾姨行,見珠,屢欲售去,妾投井覓死,故至今猶存也。」夫婦嘆說:「十年之物,復歸故主,豈非數哉!」女又取出一朵珠花,說:「此物久無偶矣!」因並賜之,親為簪於髻上。姬退,問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諱言。姬陰對生說:「妾視娘子,非人間人也;其眉目間有神氣。昨簪花時,得近視,其美麗出於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生笑。姬說:「君勿言,妾將試之:如其神,但有所須,無人處焚香以求,彼當自知。」神女綉襪精工,博士愛而未敢言,乃於閨中焚香祝告。女早起,忽檢篋中,出襪,遣婢贈博士。生見而笑。女問故,以實告。女說:「黠哉婢乎!」因其慧,越發憐愛。然博士益恭,拂曉時,必熏沐以朝。後博士一舉兩男,兩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猶如處子。生抱病,為制材,令寬大倍於尋常。既死,女不哭;男女他適,則女已入材中死矣。因並葬之。至今傳為「大材冢」雲。

    神女是多情的,神女遣婢贈金,不求回報,神女之惠米生也無私,神女雖負早識貞介士之名而不露,神女可謂神矣。但是,神女既未為其生子,又未度其成仙。這是否由於「乘人於厄」之故?誰謂冥冥中,賞善罰惡不掌握分寸。不過,面對神女品貌,此時此刻,誰又忍心約束自己的心猿意馬?

    錦瑟和神女這兩位女神,都浪跡人間,都可以使人致富,都極其美麗。在婚姻、愛情問題上,都從不計及封建婚姻禮法。錦瑟曾解除王生悍妻之累,神女也解救米生被誣之慘。兩篇小說都在結尾處,留有餘波。《錦瑟》結尾,使人相信王生終可仙去;《神女》結尾,使人相信神女必將不死,其所以入材並死,不過示其在愛情上對米生的誠篤,完成同穴共死之夙願而已。

    美妻、財富、修齡、登仙,和美妻、財富、修齡、同穴,恐怕塵世間再挑剔的人,也該會為得到如此人生而感到滿足了,儘管二者尚有不同。

    這就是兩位女神所留給人們的啟示!

    三

    「上士舉形升虛,謂之天仙;中士游於名山,謂之地仙;下士先死後蛻,謂之屍解」。(《抱朴子·論仙》)在封建時代,晉人葛洪這種關於仙的言論,是有共鳴的。《聊齋志異》中的《仙人島》、《翩翩》諸篇,同樣是描繪活動在人間的一些地仙。

    靈山人王勉,字黽齋,有才氣,屢冠文場,心氣頗高,但他有一個弱點:好誚罵,常凌折人。無意間遇見一個道士,看看他,說:「子相極貴,然被『輕薄孽』折除幾盡矣。以子積存,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不以為然地說:「福澤誠不可知,然世上豈有仙人!」道士說:「子何見之卑?無他求,既我便是仙耳。」王更笑其胡言。道士說:「我何足異。能從我去,真仙數十,可立見之。」生從去,果然見到。對其中一麗者,特別注目。麗者跨彩鳳,宮樣妝束,有侍女代抱樂具,長五尺以來,非琴非瑟,不知何名。生既愛其人,又欲聞其樂,竊恐其終不一彈。酒闌,一叟倡言說:「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雲盛會,自宜盡歡。請以器之同者,共隊為曲。」於是各合配隊。絲竹之聲,響徹雲霄。獨跨鳳者,樂伎無偶。群聲既歇,始啟綉囊,橫陳几上。女乃舒玉腕,如箏狀,其聲數倍於琴。奏畢,鏗爾一聲,如擊清磬。共贊說:「雲和夫人絕技哉!」大家皆起告別,鶴唳龍吟,一時並散。道士設榻錦衾,供王寢處。

    王初睹麗人,心情已動;聞樂之後,涉想尤勞。念已才調,自合芥拾青紫,富貴後何求弗得。頃刻百緒,亂如蓬麻。道士似已知之,對王說:「子前身與我同學,後緣意念不堅,遂墜塵網。仆不自他於君,實欲拔出惡濁;不料迷晦已深,夢夢不可提悟。今當送君行。未必無復見之期,然作天仙須再劫矣。」遂指階下長石,令閉目坐,堅囑無視,乃以鞭驅石。石飛起,風聲灌耳,不知走有多遠。忽念下方景界,不知何似;微開兩目,但見大海茫茫,渾無邊際,大懼,複合目,而身已隨石俱墜。砰然一聲,身落海中。幸夙近海,略諳泅浮。聞人鼓掌說:「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說:「吉利,吉利,秀才『中濕』矣!」一看,年可十六七,顏色艷麗。王出水寒慄,求火煬之。女子說:「從我至家,當為處置。苟適意,勿相忘。」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狽,過此圖以身報,何但不忘!」於是,女子催舟,急如風雨,忽已近岸,於艙中取出所採蓮花,引生俱去。約半里入一村,進一南向朱門,過數重院,女子先馳入。一會兒,一丈夫出,四十許人。請王升階,命侍者取出冠袍襪履,為王易衣,又詢邦族。王說:「某非相欺,才名略可聽聞。崔真人切切眷戀,招升天闕。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願棲隱。」丈夫起敬說:「此名仙人島,遠絕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從容說:「仆有二女,長者芳雲,年十六矣,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以為必是採蓮人,離席稱謝。桓命於鄰里中,請來幾位高德長者,又顧左右,立喚女郎。一會兒,異香濃射,美姝十餘輩,擁芳雲出,光艷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交拜畢,即坐。群姝列侍,則採蓮人亦在其內。酒數行,一垂髫女自內出,僅十餘歲,而姿態秀曼,笑依芳雲肘下,秋波流動。桓說:「女子不在閨中,出作何務?」又對客說:「此綠雲,即仆幼女。頗惠,能記典、墳矣。」因令對客吟詩。遂誦竹枝詞三章,嬌婉可聽,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謂:「王郎天才,宿構必富,可使鄙人得聞教乎?」王即慨然誦近體一作,顧盼自雄。中有二句:「一身剩有鬚眉在,小飲能令塊磊消。」鄰叟再三誦念。芳雲低告說:「上句是孫行者離火雲洞,下句是豬八戒過子母河也。」一座鼓掌。桓請其他,王述水鳥詩云:「瀦頭鳴格磔……」忽忘下句。

    甫一沉吟,芳雲向妹低聲耳語,遂掩口而笑。綠雲告父說:「渠為姊夫續下句矣。云:『狗腚響弸巴。』」合座桀然。王有慚色。桓怒視芳雲,王色稍定。桓復請求文藝。王想世外人必不知八股業,乃炫其冠軍之作,題為孝哉閔子騫二句,破云:「聖人贊大賢之孝……」綠雲對父說:「聖人無字門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一聽,意興索然。桓笑說:「童子何知!不在此,只論文耳。」王乃復誦。每數句,姊妹必相耳語,似是評論,但囁嚅不可辨。王誦至佳處,兼述文宗評語,有雲「字字痛切」。綠雲告父說:「姊云:『宜刪切字。』」眾都不解。桓恐其語嫚,不敢研詰,王誦畢,又述總評,有云:「羯鼓一撾,則萬花齊落。」芳雲又掩口語妹,兩人皆笑不可仰。綠雲又告說:「姊云:『羯鼓當是四撾。』」眾又不解。綠雲啟口欲說,芳雲忍笑呵之說:「婢子敢言,打煞矣!」眾大疑,互有猜論。綠雲忍不住,乃說:「去『切』字,言『痛』則『不通』。鼓四撾,其聲雲『不通又不通』也。」眾大笑。桓怒呵之。因而自起斟酒,謝過不遑。王初以才名自詡,目中實無千古;至此,神喪氣沮,徒有汗淫。桓又奉承又安慰說:「適有一言,請席中屬對焉:『王子身邊,無有一點不似玉。』」眾未措想,綠雲應聲說:「黽翁頭上,再著半夕即成龜。」芳雲失笑,呵手扭脅肉數四。綠雲解脫而走,回顧說:「何預汝事!汝罵之頻頻,不以為非;寧他人一句,便不許耶?」桓咄咄,始笑而去。鄰叟辭別。諸婢引夫妻入內寢,陳設精備,洞房中圖書滿架,略致問難,響應無窮。王至此,始覺望洋堪羞。女喚「明璫」,則採蓮者趨應,由是始識其名。屢受銷辱,自恐不見重於閨闥;幸芳雲語言雖虐,而房幃之內,猶相愛好。王安居無事,輒復吟哦。女說:「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納否?」問:「何言?」說:「從此不作詩,亦藏拙之一道也。」王大慚,遂絕筆。

    過了幾個月,王以親老子幼,每切懷憶,以意告女。女說:「歸即不難,但會合無日耳。」王泣下,哀與同歸。女籌思再三,始許。桓翁設筵餞別。綠雲提籃入,說:「姊姊遠別,莫可持贈。恐至海南,無以為家,夙夜代營宮室,勿嫌草創。」芳雲拜而受之。近前細看,則用細草製為樓閣,大如櫞,小如橘,約二十餘座,每座梁棟榱題,歷歷可數;其中供帳床榻,像麻粒。王兒戲視之,而心竊嘆其工。芳雲說:「實與君言:我等皆是地仙。因有夙分,遂得陪從。本不欲踐紅塵,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違。待父天年,須復還也。」王敬諾。桓乃問:「陸耶?舟耶?」王以風濤險,願陸。出則車馬已候於門。叩謝而別,車行甚速。俄至海岸,王心慮其無途。芳雲出素練一匹,望南拋去,化為長堤,其闊盈丈。瞬息馳過,堤亦漸消。至一處,四望遼闊。芳雲止勿行,下車取籃中草具,偕明璫數輩,布置如法,轉眼化為巨第。解裝止宿,與島中所居無異。晨起,命王迎養。王至故里,則居室已屬他姓,母與妻皆物故,唯老父尚存。子善博,田產盪盡,祖孫無處可棲,暫僦居於西村。王初歸時,尚有功名之念;及聞此況,沉痛大悲,自念富貴縱可攜取,與空花何異。驅馬至西村,見父衣服破敗,衰老堪憐,相見痛哭,問不肖子,則出賭未歸。王乃載父而還。芳雲朝拜已畢,燂湯請浴,進以錦裳,寢以香舍。又遙請故老與談燕,享受過於世家。

    子一日尋來,王拒絕不見,但給以二十兩銀,使人傳話說:「可持此買婦,以圖生業。再來,則鞭打立斃矣!」子泣而去。王自歸,不甚與人通禮;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盤桓,謙和過於往日。獨有同學黃子介,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時與秘語,賂遺甚厚。居住了三四年,王翁卒,王萬錢卜兆,營葬盡禮。時子已娶婦,婦束男子嚴,子賭亦少了;是日臨喪,始得相識姑嫜。芳雲一見,許其能家,賜三百金為田產之費。翌日,黃及子同往省視,則舍宇全渺,不知所往。

    芳雲這一地仙,矯正了王黽齋思想上的輕薄惡習,來人間走一次,完成了應該做的事情,終於又回到了仙人島。芳雲在婚姻上,不考慮封建禮法;在愛情上,能體諒王勉苦衷。人世間如此女神,只應恨其少,而不嫌其多。

    我國文言短篇小說,能塑造出如此優美的一位女神,應當引以自豪。

    為古典文言短篇小說添光增彩的,還有翩翩,《翩翩》篇中的地仙翩翩,生活得尤為瀟洒。翩翩獨自居住在臨近塵寰,無須燈燭卻光明徹照的山洞中,若不是羅子浮闖入,其生活將是清靜的。

    邠人羅子浮,父母早世,八九歲,依叔大業。大業為國子左廂,富有資財而無子,愛子浮若己出。不料,羅子浮不好好學習,十四歲為匪人誘去作狹邪游。迷戀一金陵娼,娼返金陵,羅子浮又跟去,居娼家半年,床頭金盡,又廣瘡潰臭,被逐出,行乞於市。自恐死在異域,乞食西行,每天只能走三四十里,快到邠界,又覺得敗絮膿穢,無顏入里門。正趑趄近邑,一天傍晚,想到山寺去住,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問:「何適?」羅以實告。女說:「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頗不畏虎狼。」羅很高興,跟去。入深山中,到一洞府。入則門橫溪水,上有石樑。不遠有石室二,光明徹照,無須燈燭。女子命生脫下破衣,到溪中沐浴,說:「濯之,創當愈。」又開幛拂褥促寢,說:「請即眠,當為郎作袴。」乃取大葉類芭蕉,剪綴作衣。生卧視之,作不一會兒,摺疊床頭,說:「曉取著之。」女與對榻眠。生浴後,覺創瘍無苦。醒後一摸,已結厚痂。天亮起床,心疑蕉葉不可著。取過一看,則綠錦滑軟。一會兒,具餐。女取山葉呼作餅,一吃,果然是餅;又剪作雞、魚,烹之皆如真雞真魚。室角一罌,貯佳釀,取飲少減,又以溪水灌入。

    過了幾天,病痂盡脫,乃就女求宿。女說:「輕薄兒!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說:「聊以報德。」遂同卧處,大相歡愛。一天,有少婦笑入,說:「翩翩小鬼頭快活死!薛姑子好夢,幾時做得?」女迎笑說:「花城娘子,貴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風緊,吹送來也!小哥子抱得末?」說:「又一小婢子。」女笑說:「花娘子瓦窯哉!那弗將來?」說:「方鳴之,睡卻矣。」於是坐以款飲。又顧生說:「小郎君焚好香也。」生視之,年廿有三四,綽有餘妍,心中愛好。剝果誤落案下,俯身假為拾果,陰捻翹鳳;花城他顧而笑,似若不覺。生方恍然神奇,頓覺袍袴無溫;自顧所服,悉成秋葉。老實靜坐,一會兒漸變如故。心中竊喜二女沒見到。一會兒,酬酢間,又以指搔掌,花城坦然笑謔,殊不覺知。生突突怔忡間,衣已化葉。移時始復變。由是慚顏息慮,不敢忘想。花城笑說:「爾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蘆娘子,恐跳跡入雲霄去。」女亦哂說:「薄倖兒,便直得寒凍殺!」互相嘻笑。花城離去,生懼誚責;女卒晤對如平時。不久,秋深風寒,霜葉盡脫。女乃收落葉,蓄旨御冬。顧生肅縮,乃持襆掇拾洞口白雲,為絮棉衣,一穿,溫暖輕鬆如新綿。一年後,生一子,極惠美。日在洞中弄兒為樂。然每念故里,乞與同歸。女說:「妾不能從;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兒漸長,遂與花城訂為婚好。生每以叔老為念。女說:「阿叔臘故大高,幸復強健,無勞懸耿。待保兒婚後,去住由君。」女在洞中,取葉寫書教兒讀,兒過目即了。女說:「此兒福相,放教入塵寰,無憂至台閣。」不久,兒年十四。花城親自送女。女容光照人。夫妻大悅,舉家宴集。翩翩扣釵而歌: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媂,不羨綺紈。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為君行酒,勸君加餐。既而花城去。新婦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

    生又言歸。女說:「子有俗骨,終非仙品;兒亦富貴中人,可攜去,我不誤兒生平。」新婦思別其母,花城已至。兒女戀戀,各自流淚。兩母慰之說:「暫去,可復來。」翩翩乃剪葉為驢,令三人跨之而歸。大業已老歸林下,本來以為侄兒已死,忽攜佳兒美婦歸來,喜如獲寶。入門,各視所衣,悉為蕉葉,破之,絮蒸蒸騰去,俱都更換。後生思念翩翩,偕兒往探之,則黃葉滿徑,洞口雲迷,零涕而返。

    就這樣,小說留下一個遺憾結局而結束了。文後,異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葉衣雲,何其怪也!然幃幄誹謔,狎寢生雛,亦復何殊於人世?山中十五載,雖無『人民城郭』之異;而雲迷洞口,無跡可尋,睹其景況,真劉、阮返棹時矣。」

    四

    在眾多女神中,《雲蘿公主》篇的雲蘿公主怕是最高貴的,但在愛情上卻並不理想,一生中只得同愛人六年偕合,實為始料所不及。

    盧龍人安大業,生而能言,母飲以犬血,始止。既長,韻秀,顧影無儔,又聰明,又好讀書。世家爭婚之。母夢:「兒當尚主。」便相信了。至十五六歲,迄無驗,亦漸悔。一日,安獨坐,忽聞異香。俄一美婢奔入,說:「公主至。」即以長氈貼地,自門外直至榻前。方駭疑間,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壁。婢即以綉墊置榻上,扶女郎坐。安倉皇不知所為,鞠躬便問:「何處神仙,勞降玉趾?」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婢說:「此聖后府中雲蘿公主也。聖后屬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故使自來相宅。」安驚喜,不知置詞;女亦俯首,相對寂然。安故好棋,楸枰嘗置坐側。一婢以紅巾拂塵,移到案上,說:「主日耽此,不知與粉侯孰勝?」安移坐近案,主笑從之。甫三十餘著,婢竟亂之,說:「駙馬負矣!」斂子入盒,說:「駙馬當是俗間高手,主僅能讓六子。」乃以六黑子實局中,主亦從之。主坐時,常使小婢伏足下,以背受足;又使兩小鬟夾侍之;每值安凝思時,輒曲一肘伏肩上。局闌未結,小鬟笑云:「駙馬負一子。」進說:「主惰,宜且退。」女乃傾身與婢耳語。婢出,一會兒回來,以千金置榻上,告生說:「適主言居宅湫隘,煩以此少致修飾,落成相會也。」一婢說:「此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月後吉。」女起;生遮止,閉門。婢出一物,狀類皮排,就地鼓之;雲氣突出,俄頃四合,冥不見物,索之已杳。母知之,疑以為妖,而生神馳夢想,不能復舍。急於落成,無暇禁忌;刻日敦促,廊舍一新。

    先是有灤州生袁大用,門外相值,頗甚溫謹,揖之請入,對弈互有勝負,留飲談笑甚歡,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餚雜進,相待殷渥,有小童才十二三,拍板清歌,跳擲作劇,生大醉,不能行,便令小童負之。送歸,童綽有餘力,生大奇。袁為人簡默,而慷慨好施,市有負債鬻女者,解囊代贖,無吝色生由此益重之。過數日作別,贈生象箸、楠珠等十餘件,後月余,樂亭有仕宦而歸者,囊資充牣,盜夜入,執主人,燒鐵鉗灼,劫掠一空。家人識袁,行牒追捕。鄰院屠氏,與生家不相能,因其土木大興疑之,適小童偷象箸,賣諸其家,知袁所贈,報大尹,尹以兵繞舍,值生他出,執母而去,母受驚,僅存氣息,不食,尹放了,生聞之急歸。母病篤遂亡。

    生卒因土木致禍,母受驚死,生被仇家誣陷入獄,仇家買通監吏,欲於解郡途中謀殺時,幸得一虎出,嚙二役死,銜生去。至一處,重樓疊閣,虎入,放下生。見雲蘿扶婢出,凄然慰吊:「妾欲留君,但母喪未卜窀穸。可懷牒去,到郡自投,保無恙也。」生如其教,詣郡自投。太守喜其誠信,又稽牒知其冤,銷名令歸。

    生歸,葬母后,杜門謝客,益自韜晦,讀書不出,一跛嫗執炊而已。服既闋,日掃階庭,以待好音。一日,異香滿院。登閣視之,內外陳設煥然矣。悄揭畫簾,則公主凝妝坐。急拜之。女挽手說:「君不信數,遂使土木為災;又以苫塊之戚,遲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緩,天下事大抵然也。」生將出資治具。女說:「勿復須。」婢探櫝,餚羹熱如新出,酒亦芳列。酌罷,日已暮,婢漸都亡去,女四肢嬌惰,生狎抱之。女說:「君暫釋手。今有兩道,請君擇之。」生攬項問故。說:「若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歡,可六年諧合耳。君焉取?」生說:「六年後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女說:「妾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數也。」因使生蓄婢媼,別居南院,炊爨紡織,以作生計。北院中並無煙火,唯棋枰、酒具而已。戶常闔,生推之則自開,他人不得入也。然南院人作事勤惰,女輒知道,每使生往譴責,無不具服。女無繁言,無響笑,與有所談,但俯首微哂。每駢肩坐,喜斜倚人。生舉而加諸膝,輕如抱嬰。生說:「卿輕若此,可作掌上舞。」說:「此何難!但婢子之為,所不屑耳。飛燕原九姊侍兒,屢以輕佻獲罪,怒謫塵間,又不守女子之貞,今已幽之。」閣上布滿錦墊,冬不寒,夏不熱。女嚴冬皆著輕縠;生為制鮮衣,強使穿著。逾時解去,說:「塵濁之物,幾於壓骨成勞!」一日,抱諸膝上,覺倍沉於昔,很奇怪。笑指腹說:「此中有俗種矣。」過幾天,頻黛不食,說:「近病惡阻,頗思煙火之味。」生乃為具甘旨。從此,飲食遂不異於常人。一日說:「妾質單弱,不任生產。婢子樊英頗健,可使代之。」乃脫衷服衣英,閉諸室。一會兒,聞兒啼。開門一看,男,喜說:「此兒福相,大器也!」因名大器。覓乳媼,養諸南院。女自免身,腰細如初,不食煙火矣。忽辭生,欲暫歸寧。問返期,答以「三日」。至期不歸。過了一年多,音信全渺,亦已絕望。生健戶下幃,遂領鄉薦。終不肯娶;每獨宿北院,沐其餘芳。一夜,忽見燈火射窗,門亦自開,群婢擁公主入。生喜,起問爽約之罪。女說:「妾未愆期,天上二日半耳。」生得意自詡,告以秋捷,意主必喜。不料女愀然說:「烏用是儻來者為!無足榮辱,止折人壽數耳。三日不見,入俗幛又深一層矣。」生由是不復進取。過幾個月,又欲歸寧。生很凄戀。女說:「此去定早還,無煩穿望。且人生合離,皆有定數,撙節之則長,恣縱之則短也。」既去,月余即返。從此一年半歲輒一行,往往數月始還,生習以為常。又生一子,女舉之說:「豺狼也!」立命棄之。生不忍而止,名曰可棄。甫周歲,急為卜婚。諸媒接踵,問其甲子,皆謂不合。說:「吾欲為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當令傾敗六七年,亦數也。」囑生說:「記取四年後,侯氏生女,左脅下有小贅疣,乃此兒婦。當婚之,勿較其門第也。」即令書而志之,後又歸寧,竟不復返。

    雲蘿公主就這樣在人間消逝了。

    這位高貴的公主和所有的女神一樣,美麗、善良;主動來到人間,找一個普通世人作丈夫,給人間帶來了無窮幸福和歡樂。在婚姻問題上,蔑視人間的封建婚姻制度,我行我素。

    此外,「此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月後吉」,仙女亦在世俗的籠絡中?一年不見,生鍵戶下幃遂領鄉薦,對世人則喜,對仙女則為儻來物,此是否即人、仙之別?又生一子,女舉之曰:「豺狼也!」立命棄之,仙女何生豺狼?如此種種,也足以使我們深思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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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女小識

    我國古代神話,稱龍為鱗蟲之長,能興雲雨、利萬物;人間也常譽帝王為龍的化身、分管人事。龍女即龍王的女兒,她們常常滯留人間,製造了許許多多離奇的故事,像唐人小說《柳毅傳》即其中之一。

    自唐人傳奇《柳毅傳》之後,人們對龍女的故事,便頗感興趣。這不僅由於小說本身故事優美,情節曲折,也由於小說寫出了柳毅、龍女、錢塘君等栩栩如生、性格特異的鮮明形象的緣故。

    《聊齋志異》中描寫龍女的故事共三篇,它們分別是《羅剎海市》、《西湖主》和《又》。其中《又》中的龍女霞姑,尤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又》寫金龍大王之女霞姑與蘇州書生金王孫之間的一段愛情故事,金王孫在淮設館教私塾,私塾館設在搢紳園中,園中房屋不多,花木叢雜。夜深時,王孫的僮僕散盡,自己形單影隻,很寂寞。一夜,三更將殘,王孫正意緒索然時,忽有人以指叩窗。急問,答以「乞火」,聲似館童,開門延入,一看,非館童乃是一個二八麗者,一婢跟隨身後,金生懷疑是妖魅,窮加詰問,女說:「妾以君風雅之士,枯寂可憐,不畏多露,相與遣此良宵。恐言其故,妾不敢來,君亦不敢納也。」生又疑鄰家奔女,恐喪行檢,敬加謝絕。女橫波一顧,生覺魂魄都迷,忽然之間,顛倒不能自主。婢已看出,便說:「霞姑,我且去。」女點頭應允,既而又責之說:「去則去耳,甚得雲耶、霞耶!」婢走後,女笑說:「適室中無人,遂偕婢從來。無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聞矣。」生說:「卿深細如此,故仆懼有禍機。」女說:「久當自知,保不敗君行止,勿憂也。」上榻緩緩脫去裝束,見臂上腕釧,以條金貫穿珠寶,銜雙明珠;燭既滅,寶光映照一室。生越益驚駭,始終莫測其所自來。歡甫畢,婢來叩窗,女起,以釧照路,入叢樹而去。從此,每晚都來。生於女去時,遙遙跟隨,女似已知,遽蔽其光,樹濃茂,昏不見掌而返。

    一天,生赴河北,笠帶斷,風吹欲落,以手按之;至河,坐舟上,飄風墮笠,隨波竟去。意頗自失。過河以後,見大風飄笠,團轉空際,漸落,以手接到,則帶已經續好了。心中奇怪。歸齋對女緬述;女不言,但笑。生疑女所為,說:「卿果神人,當要明告,以祛煩惑。」女說:「岑寂之中,得此痴情人為君破悶,妾自謂不惡。縱令妾能為此,亦相愛耳,若致詰難,欲見絕耶?」生受此責備後不敢再說了。

    先是,生有甥女嫁後,為五通「又」篇前有《五通》篇,「又」即《五通·又》、《五通「又」》篇,載:「南有五通,尤北方有狐也……江浙五通民家有美婦,則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喘息,為害尤烈,案五通為馬、豕等幻化的人物。」所惑,心中發憂而未曾告人。緣與女狎昵既久,肺鬲無不傾吐。女說:「此等物事,家君能驅除之。顧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諸嚴君?」生苦哀求計。女沉思說:「此亦易除,但須親往。若輩皆我家奴隸,若令一指得著肌膚,則此恥西江不能濯也。」次夕至,告說:「妾為君譴婢南下矣。婢子弱,恐不能便誅卻耳。」次夜方寢,婢來叩戶。生急起納入。女問:「如何?」答說:「力不能擒,已宮之矣。」笑問其狀。說:「初以為郎家也;既到,始知其非。比至婿家。燈火已張,入見娘子坐燈下,隱几若寐。我斂魂覆瓿中。少時,物至,入室急退,曰:『何得寓生人!』審視無他,乃復入。我陽若迷。彼啟衾入,又驚說:『何得有兵氣!』本不欲以穢物污指,奈恐緩而生變,遂急捉而閹之。物驚嗥遁去。乃起啟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生喜謝之,女與俱去。後半月余,女絕不復至,亦已絕望。

    歲暮,解館欲歸,女忽至。生喜迎見,說:「卿久見棄,念必何處獲罪;幸不終絕耶?」女說:「終歲之好,分手未有一言,終屬缺事。聞君捲帳,故竊來一告別耳。」生請偕歸。女嘆說:「難言之矣!今將別,情不忍昧:妾實金龍大王之女,緣與君有夙分,故來相就。不合遣婢江南,致江湖流傳,言妾為君閹割五通。家君聞之,以為大辱,忿欲賜死。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數。妾一跬步,皆以保姆從之。投隙一至,不能盡此衷曲,奈何!」說完,欲別。生一面挽留,一邊哭泣。女說:「君勿爾,後三十年可復相聚。」生說:「仆年三十矣;又三十年,蟠然一老,何顏復見?」女說:「不然,龍宮無白叟也。且人生壽夭,不在容貌,如徒求駐顏,固亦大易。」乃在卷頭上寫一藥方而去。後金王孫年六十餘,貌猶類三十許人。一日,渡河,遙見上流浮一蓮葉,大如席,一麗人坐其上,走近一看,原來是龍女。躍從之,人隨荷葉俱小,漸漸如錢而滅。

    小說留下一個可以意會的光明尾巴,結束了。

    小說的情節,並不複雜,只是寥寥幾筆,便把這位龍女的多情性格、不尋常的家世、深愛金生的態度,相當充分地表露出來了。

    這位龍女個性很強,不顧世上輿論,主動投身到金生懷抱,又不顧世人口舌,為情人解除各種困苦,包括為情人親屬解除五通之禍。這是封建時代許多青年女子想都不敢想的事,而龍女卻辦到了。這也說明這位龍女在愛情上的熱烈和執著。

    這位龍女在生活上很開放,遠遠超出時代局限。也許只有龍女,才能以「龍宮無白叟」為金生駐顏,才能以如席大的蓮葉接金生而去。龍女的能量,應當遠不止此,此不過略示一二而已。

    《羅剎海市》中的龍女,卻又有所不同。

    這位龍女是奉父親龍王之命,與賈人子馬驥成親的。

    馬驥,商人之子,字龍媒,美丰姿,少倜儻,十四歲,入郡庠,即成知名之士。父罷賈家居,對生說:「數卷書,餓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就這樣,馬驥棄儒經商了。在一次浮海經商中,為颶風吹到了一個十分奇特的地方。其人以美為丑,以丑為惡,美醜顛倒,鬧了很多笑話。如高官即奇醜,形貌似人者,卻襤褸如丐。當然,作者在這裡,意存孤憤。所謂「花面逢迎,世情如鬼」是也。

    馬生在一次村人引導,游矚海市時,遇到東洋三世子,被引見東海龍王。世子啟奏:「臣游市廛,得中華賢士,引見大王。」馬生上前拜見。龍王說:「先生文學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煩椽筆賦『海市』,幸無吝珠玉。」馬生叩首受命。立賦千餘言獻上。龍王擊節稱讚說:「先生雄才,有光水國多矣!」遂集諸龍族,宴集彩霞宮。酒過數巡,龍王執杯對客說:「寡人所憐女,未有良匹,願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馬生離席愧荷,唯唯而已。龍王又對左右說些話,一會兒,數個宮人扶女郎出,環珮聲動,鼓樂喧天,拜罷一看,實仙人也。龍女拜完先回,一會兒,酒宴畢,兩個丫環挑畫燈,引馬生入副宮。龍女濃妝坐伺,珊瑚床,飾以八寶;帳外流蘇,綴明珠如斗大;瓊極龍宮奢華;衾褥都異常香軟。天剛亮,雛女妖鬟,奔入滿側。生起,趨出朝謝。拜為駙馬都尉。以其賦馳傳諸海。諸海龍王,皆專員來賀;爭先招請駙馬飲宴。生衣綉裳,駕青虯,呵殿而出。武士數十騎,皆執弓、荷棓,前呼後擁。馬上彈箏,車中奏玉。三日間,遍歷諸海。由是「馬驥馬龍媒」之名,四海皆聞。

    宮中有玉樹一株,粗可合抱,木本瑩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黃色,稍細於臂。葉類碧玉。花開滿樹,狀類薝蔔。每一瓣落,鏘然有聲,拾起一看,如赤瑙雕鏤,光明可愛。時有異鳥來鳴,毛色金碧,尾長於身,聲等哀玉,感人肺腑。生每次聽到,都生思家之念。因對女說:「亡出三年,恩慈間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從我歸乎?」女說:「仙塵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魚水之愛,奪膝下之歡。容徐圖之。」生一聽,淚流不止。女亦嘆說:「此勢之不能兩全者也。」次日,生自外歸,龍君說:「聞都尉有故土之思,詰旦趣裝,可乎?」生感謝說:「逆旅孤臣,過蒙優寵,銜報之誠,結於肺肝。容暫歸省,當圖復聚耳。」晚,又置酒話別。生訂後會。女說:「情緣盡矣。」生大為悲痛。女說:「歸養雙親,見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猶旦暮耳,何用作兒女哀泣?此後,妾為君貞,君為妾義,兩地同心,即伉儷也,何必日夕相守,乃謂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慮中饋乏人,納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囑:自奉裳衣,似有佳朕,煩君命名。」生說:「其女耶,可名龍宮,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以一物為信,生乃以在羅剎國所得赤玉蓮花一對,出以授女。女說:「三年後四月八日,君當泛舟南島,還君體胤。」女以魚革為囊,實以珠寶,授生說:「珍藏之,數世吃著不盡也。」天剛亮,龍王設筵送行,贈送甚豐。生拜別出宮,女乘白羊車,送到海邊。生上岸下馬,女說聲珍重,回車便去,一會兒去遠,海水複合,不可復見。生乃歸。

    自從馬生聽父言,浮海經商以來,都說他已經身死。及到家,家人無不詫異。幸好翁媼無恙,獨妻已他適。乃悟龍女「守義」之言,蓋已先知了。父欲為生再婚。生不可,納婢。謹記三年之期,泛舟島中。見兩兒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動亦不沉。生近前引之,兒啞然捉生臂,躍入懷中。其一大啼,好像怪生不援自己。生把其也引上船。細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額上花冠綴玉,是赤玉蓮花。背有錦囊,打開一看,原是一封書信,上說:「翁姑計各無恙。忽忽三年,紅塵永隔;盈盈一水,青鳥難通。結想為夢,引領成勞,茫茫藍蔚,有恨如何也!顧念奔月姮娥,且虛桂府;投梭織女,猶悵銀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興念及此,輒復破涕為笑。別後兩月,竟得孿生。今已啁啾懷抱,頗解笑言;覓棗抓梨,不母可活。敬以還君。所貽赤玉蓮花,飾冠作信。膝頭抱兒時,猶妾在左右也。聞君克踐舊盟,意願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奩中珍物,不蓄蘭膏;鏡里新妝,久辭粉黛。君似徵人,妾作蕩婦,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謂非琴瑟哉?獨計翁姑亦既抱孫,曾未一覿新婦,揆之情理,亦屬缺然。歲後阿姑窀穸,當往臨穴,一盡婦職。過此以往,則『龍宮』無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長生,或有往還之路。伏唯珍重,不盡欲言。」生反覆看信流淚。兩兒抱頸說:「歸休乎!」生更為悲痛。撫之說:「兒知家在何許?」兒亟啼,嘔啞言歸。生望海水茫茫,無邊無際,抱兒返棹,悵然遂歸。

    生知母壽不久,後事俱為準備;墓地植松檟百株。過一年,媼果亡。靈舉至殯宮,有女子孝服臨穴。眾方驚顧,忽而風激雷轟,繼以急雨,轉眼間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長,輒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數日始還。龍宮以女子不得往,時掩戶泣。一日,晝暝,龍女忽入,止之說:「兒自成家,哭泣何為?」乃賜八尺珊瑚一樹,龍腦香一帖,明珠百顆,八寶嵌金合一雙,為作嫁資。生聞之,突入,執手啜泣。俄頃,疾雷破屋,龍女已逝。

    小說留有餘味,至此便結束了。

    這位龍女,很有世俗味道:既為龍女,何來人生百年之說?何為君貞妾義之論?又自況蕩婦!難道龍女也以恪守人間封建禮法為榮嗎?所幸兒女之情不斷,夫婦之情尚存,時復可見,猶勝於一般了。不過這篇小說,重點在前半,在對「花面逢迎,世情為鬼」的揭露。對龍女生活的描繪落入俗套,也是可以理解的。

    相對而言,《西湖主》篇寫洞庭龍女與燕人陳明允之間的一段愛情故事,情趣盎然。

    陳明允從副將軍賈綰作記室的時候,舟過洞庭,偶然間救了一條被副將軍射獲的豬婆龍和一條銜龍尾不去的魚。臨放生時,又把金創葯戲敷箭處,縱之水中。一年以後,生北歸,又過洞庭,忽遇大風,舟翻落水,幸好扳住一竹簏,飄泊一夜,掛在樹上,得以不死。登岸後,有浮屍繼至,是其僮僕,救上岸邊,已就斃矣。慘怛無聊,坐對憩息。行人絕少,無可問途,辰時已過,僮肢微動,喜而撫捫。一會兒,嘔水很多,竟醒。互相曝衣石上,近午始可著。腹飢不可耐,於是越山疾行,希望找到一個村落,才到半山,聽到鳴鏑聲。方視鳴處,見二女郎乘駿馬來,飛賓士騁。各以紅綃抹額,髻插雉尾;穿窄袖紫衣,腰束綠錦;一挾彈,一架鷹。過嶺再看,則數十騎獵於榛莾,並皆姝麗,裝束相同。生不敢近前。有男子步行馳騁似是馭卒,因就一問,答說:「此西湖主獵首山也。」生述所來,且告之餒。馭卒解食授之,囑云:「宜即遠避,犯駕當死!」生懼,疾馳下山。茂林中隱有殿閣,疑為寺院,走近一看,粉垣相連,溪水橫流;朱門半啟,石橋連通。開門一看,則台榭高矗,擬於上苑,又疑是貴家園亭。逡巡而入,橫藤礙路,黃花撲人。過數折曲欄,又是別一院宇,垂柳數十株,高達朱簷。山鳥一鳴,則花片齊飛;深苑微風,則榆錢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穿過小亭,有鞦韃一架,上與雲齊,而杳無人跡。因疑地近閨閣,未敢深入。忽聽馬騰於門,似有女子笑語。生與僮潛伏叢花中。不久,笑聲漸近。聽一女子說:「今日獵興不佳,獲禽絕少。」又一女說:「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幾空勞仆馬也。」一會兒,紅裝數人,擁一女郎後亭上坐。窄袖戎裝,年僅十四五。鬟多斂霧,腰細驚風,玉蕊瓊英,未足方喻。諸女子獻茗熏香,燦如堆錦。過一會兒,女起,歷階而下。一女說:「公主鞍馬勞頓,尚能鞦韃否?」公主笑諾。群挽扶而上。舒皓腕,躡利屣,輕如飛燕,蹴入雲霄。已而扶下,群說:「公主真仙人也!」嘻笑而去。

    生看了半天,神志飛揚。迨人聲既寂,出詣鞦韃下,徘徊凝思。見籬下有紅巾,知為群美所遺,喜內袖中,登亭,見案上有文墨,遂題巾說:「雅戲何人擬半仙,分明瓊女散金蓮。廣寒隊里應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題完,吟誦而出。復尋故徑,則大門已關閉。踟躇無計,索性反而樓台亭閣,涉歷幾盡。一女掩入,驚問:「何得來此?」生揖之說:「失路之人,幸能垂救。」女問:「拾得紅巾否?」生說:「有之。然已玷染,如何?」因取出。女大驚說:「汝死無所矣!此公主所常御,塗鴉若此,何能為地?」生失色,哀求脫免。女說:「竊窺宮儀,罪已不赦。念汝儒冠蘊藉,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將何為計!」遂皇皇持巾去。生心驚肉跳,恨無翅膀可以飛去,只好延頸待死了。過了很久,女又來,潛賀說:「子有生望矣!公主看巾三四遍,囅然無怒容,或當放君去。宜姑耐守,勿得攀樹鑽垣,發覺不宥矣。」日已晚,吉凶不知,而餓腸中燒,煎憂欲死。一會兒,女子挑燈至。一婢提壺榼,取出酒食給生。生急問消息。女說:「適我乘間言:『園中秀才,可恕則放之;不然,餓且死。』公主沉思云:『深夜教渠何之?』遂命饋君食。此非惡耗也。」生徊徨終夜,危不自安。辰刻向盡,女子又餉之。生哀求緩頰。女說:「公主不言殺,亦不言放。我輩下人,何敢屑屑瀆告?」既而斜日西轉,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而入,說:「殆矣!多言者泄其事於王妃;妃展巾抵地,大罵狂愴,禍不遠矣!」生大驚,面如死灰,長跪請教。忽聽人語紛挐,女搖手避去。數人持索,洶洶入戶。內一婢熟視說:「將謂何人,陳郎耶?」遂止持索者,說:「且勿且勿,待白王妃來。」返身急去。少間來,說:「王妃請陳郎入。」生戰慄跟去,經數十門戶,至一宮殿,碧簾銀鉤,即有美姬揭簾,唱:「陳郎至。」上座一麗者,袍服炫冶。生伏地稽首,說:「萬里孤臣,幸恕生命!」妃急起,自曳之說:「我非君子,無以有今日。婢輩無知,致迕佳客,罪何可贖!」即設華筵,以鏤杯進酒。生茫然不解其故。妃說:「再造之恩,恨無所報。息女蒙題巾之愛,當是天緣,今夕即遣奉侍。」生意出非望,神情惝恍。日方暮,一婢前曰:「公主已嚴妝訖。」遂引生就帳。一時笙管齊奏,階上悉踐花罽;門堂藩溷,處處皆籠燭。數十妖姬,扶公主交拜。麝蘭香氣,充溢殿庭。既而相將入幃。兩相傾愛。生說:「羈旅之臣,生平不省拜侍。點污芳巾,得免斧鑕,幸矣;反賜姻好,實非所望。」公主說:「妾母,湖君妃子,乃揚江王女。舊歲歸守,偶游湖上,為流矢所中。蒙君脫免,又賜刀圭之葯,一門戴佩,常不去心。郎勿以非類見疑。妾從龍君得長生訣,願與郎共之。」生乃悟為神人。因問:「婢子何以相識?」說:「爾日洞庭舟上,曾有小魚銜尾,即此婢也。」又問:「既不見誅,何遲遲不賜縱脫?」笑說:「實憐君才,但不自主。顛倒終夜,他人不及知也。」生嘆說:「卿,我鮑叔也。饋食者誰?」說:「阿念,亦妾腹心。」生說:「何以報德?」笑說:「侍君有日,徐圖塞責未晚耳。」問:「大王何在?」說:「從關聖征蚩尤未歸。」

    幾天後,生慮家中無耗,更加懸念,乃先寫平安書信遣仆歸。家中聞洞庭舟覆,妻子服喪已經一年多了。仆歸,始知不死;而音問梗塞,終恐漂泊難返。

    半年後,生忽至,裘馬顯赫,囊中寶玉充盈。由此富有巨萬,聲色豪奢,世家也比不上。七八年間,生子五人。天天宴集賓客,宮室飲饌之奉,窮極豐盛。或問所遇,言之不少避諱。有童年友人叫梁子俊的,宦遊南服十幾年。歸過洞庭,見一畫舫,雕檻朱窗,笙歌幽細,緩盪煙波。時有美人推窗憑眺。梁目注舫中,見一少年丈夫,科頭疊股其上;傍有二八姝麗,挼莎交摩。念必襄楚貴官,而騶從殊少。凝眸細看,則陳明允也。不覺憑欄高叫。生聞呼罷棹,坐臨船頭,邀梁過舟。見殘肴滿案,酒霧猶濃。生立命撤去。頃之,美婢三五,進酒烹茗,山珍海味,目所未睹。梁驚說:「十年不見,何富貴一至於此!」笑說:「君小覷窮措大,不能發跡耶?」問:「適共飲何人?」說:「山荊耳。」梁又感覺奇怪。問:「攜家何往?」答:「將西渡。」梁想再問,生遽命歌以侑酒。一言甫畢,旱雷聒耳,肉竹嘈雜,聽不清言笑。梁見佳麗滿前,乘醉大聲說:「明允公,能令我真箇銷魂否?」生笑云:「足下醉矣!然有一美妾之資,可贈故人。」遂命侍兒進明珠一顆,說:「綠珠不難購,明我非吝惜。」乃趣別說:「小事忙迫,不及與故人久聚。」送梁歸舟,開纜徑去。

    梁歸,探諸其家,則生方與客飲,越發疑惑。因問:「昨在洞庭,何歸之速?」答說:「無之。」梁乃追述所見,一座盡駭。生笑說:「君誤矣,我豈有分身術耶?」眾人詫異,但莫解其故。生八十一歲而終。殯後,驚訝其棺很輕,打開一看,原來是空棺。

    小說至此,留下一個可以意會的懸念結束了。

    這位龍女,痴於情,止於禮,情意纏綿。陳明允以一念之仁,獲此厚報。俗說:但為好事,莫問前程,是否就是這一道理?

    以上三位龍女,都很美麗,都很痴情,婚後都給人們帶來幸福,有的生兒育女,有的祛除疑難,有的更可望成仙。這在封建社會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都是人們的理想所在。繼唐傳奇《柳毅傳》之後,這三位龍女,給龍女小說增添了不少光彩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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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妖叢談

    《葛巾》篇中,葛巾的丈夫常大用,懷疑葛巾和玉版都是花妖;《香玉》篇中,痴戀香玉的膠州黃生,也稱香玉和絳雪為花妖;《黃英》篇中,同黃英結婚的馬子才,也說黃英姐弟是菊精;等等。我不認為這些稱呼里有什麼不敬和惡意。我國古代對妖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一是艷麗、嫵媚;一是怪異、邪惡。花妖應當屬於前者,因為從我即將提到的《香玉》、《葛巾》、《黃英》、《荷花三娘子》這幾篇小說的主人公身上,實在找不出一點邪惡的感覺,而她們卻都是花妖。

    我國自古喜愛牡丹,認為國色天香,是花中之王。全國的牡丹產地,以河南洛陽最負盛名。在山東,則以曹州為最,號稱甲齊、魯。洛陽人常大用,喜愛牡丹成癖。一次因事赴曹,在一處搢紳的花園中住了下來,但時屬二月,牡丹未花,只有在牡丹叢中徘徊,目注心想,又作懷牡丹詩百首。不久,花漸漸含苞。這時,旅費用完了,便典當衣服,繼續流連不去。一天早晨,前往看花時,見到一個女郎和一個老媼已經先在,懷疑必是貴家的宅眷,便回來了。晚上再去,又見到那個女郎和老媼,偷偷看了一眼,覺得宮妝艷絕,使人神迷目眩。忽然轉想:這一定是一位仙人,世上哪會有這樣美貌女子!急忙返身找尋。剛過假山,適與媼遇。見女郎方坐石上,生前跪說:「娘子必是神仙!」老媼申斥他:「如此妄言,自當縶送令尹!」生大懼。女郎笑說:「去之!」過山而去。

    常大用深悔孟浪,既怕女郎歸告父兄,又懷想女郎不已,結果病了。過了三天,憔悴欲死。一天夜裡,正冥想時,老媼忽入,手捧一碗葯說:「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鴆湯,其速飲!」常初聽又驚又怕,既而說:「仆與娘子,夙無怨嫌,何至賜死?既為娘子手調,與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藥而死!」遂一飲而盡。媼笑,接碗而去。生覺葯氣香冷,似非有毒。一會兒又覺得肺鬲寬舒,頭腦清爽,酣然睡去。醒時,已紅日滿窗。試起,病若失。心益信其為仙。無法接近,但於無人時,彷彿其立處、坐處,虔拜而默禱之。

    一天,忽於樹林中,面遇女郎,旁無他人,大喜,投地。女郎近曳之,忽聞異香撲鼻,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膚軟膩,使人骨節慾酥。正欲說話,老媼忽至。女令隱身石後,南指說:「夜以花梯度牆,四面紅窗者,即妾居也。」匆匆遂去。依照女郎指示,當晚曾三度逾牆,均因聽到敲棋聲而不敢前;漸近微窺,則見為與一素衣美人相對棋,老媼亦在座,乃恨悒而返。次夕,復往,幸寂無人,入,則女郎兀坐,若有所思。見生驚起,斜立含羞。生揖說:「自謂福薄,恐與天人無分,亦有今日耶!」遂狎抱之。纖腰細軟,吹氣如蘭。女掌柜說:「何遽爾!」生說:「好事多磨,遲為鬼妒。」話未說完,遙聞人語。女急說:「玉版妹子來矣!君可姑伏床下。」生聽從。一會兒,一女子入,笑說:「敗軍之將,尚可復言戰否?業已烹茗,敢邀為長夜之歡。」女郎辭以困惰,堅坐不行。玉版說:「如此戀戀,豈藏有男子在室耶?」強拉之,出門而去。生自床下出。恨絕,冀一得其遺物。見床頭有水精如意,上結紫巾,芳潔可愛,遂懷之越垣歸,以冀其尋。隔了一夜,女郎果至,笑說:「妾向以君為君子也,而不知寇盜也。」生說:「良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攬體入懷,代解裙結。玉肌乍露,熱香四流,偎抱之間,覺鼻息汗熏,無氣不馥。因說:「仆固意卿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緣在三生。但恐杜蘭香之下嫁,終成離恨耳。」女笑說:「君思亦過。妾不過離魂之倩女,偶為情動耳。此事要宜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風,則禍離更慘於好別矣。」生認為所說甚對,但終疑為仙,固詰姓氏。女說:「既以妾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傳。」問:「媼何人?」說:「此桑姥。妾少時受其露覆,故不與婢輩同。」遂起,欲去,說:「妾處耳目多,不可久羈,蹈隙當復來。」臨別,索如意,說:「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遺。」問:「玉版為誰?」說:「妾叔妹也。」去後,衾枕皆染異香。由此,三兩夜輒一至。

    常大用迷戀女郎,不復思歸。而囊橐既空,想賣掉馬。女知之,說:「君以妾故瀉囊質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餘里將何以歸?妾有私蓄,聊可助裝。」生辭說:「感卿情好,撫臆誓肌,不足論報;而又貪鄙,以耗卿財,何以為人矣!」女固強之,說:「姑假君。」始至藏舍處,出白鏹近五十兩許;生把臂止之,不聽,又出十餘鋌,生強返其半而後掩之。

    一夕,女對生語:「近日微有浮言,勢不可長,此不可不預謀也。」生驚。女謀偕亡,命生先歸,約會於洛。生本擬先歸而後迎之;比至,則女郎車適已至門。登堂,家人朝持,四鄰驚賀,而不知其竊而逃也。生自危,女殊坦然,對生說:「無論千里外非邏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玉孫當無如長卿何也。」

    生弟常大器,年十七,女顧之說:「是有惠根,前程尤勝於君。」完婚有期,妻忽夭殞。女說:「妾妹玉版,君固嘗見之,貌頗不惡,年亦相若,作夫妻可稱嘉偶。」生聞之而笑,戲請作伐。女說:「必欲致之,即亦非難。」喜問:「何術?」說:「妹與妾最相善。兩馬駕輕車,費一嫗之往返耳。」生懼前情俱發,不敢從其謀;女固言:「不害。」即命車,遣桑媼去。女郎計其時日,使大器盛服而逆迎五十餘里,相遇同歸,鼓吹花燭,起拜成禮。由此,兄弟皆得美婦,而家又日以富。

    一日,有大盜數十騎,突入常家,大用知有變,舉家登樓。寇圍樓。生俯問:「有仇否?」答:「無仇。但有兩事相求:一聞兩夫人世間所無,請賜一見;一則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樓下,以舉火相脅。生應允索金;寇不滿志,欲焚樓,家人大恐,女欲與玉版下樓,止之不聽。炫妝而下,階未盡者三級,對寇說:「我姊妹皆仙媛,暫時一履塵世,何畏寇盜!欲賜汝萬金,恐汝不敢受也。」寇眾一齊仰持,諾聲「不敢」。姊妹欲退,一寇說:「此詐也!」女聞之,反身佇立,說:「意欲何作,便早圖之,尚未晚也。」諸寇相顧,默無一言,姊妹從容上樓而去。寇仰望無跡,哄然始散。

    又過了兩年,姊妹各生一子,始漸自言:「魏姓,母封曹國夫人。」生疑曹無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一置不問?心頗疑怪,遂託故再到曹州訪問,世族確無魏姓。仍住舊館。忽見壁上有贈曹國夫人詩,頗涉駭異,因問主人。主人笑,即請往觀曹夫人,至則牡丹一本,高與檐齊。問所由名,則此花為曹第一,故同人戲封之。問其「何種」,說:「葛巾紫也。」心越益駭異,遂疑女為妖。既歸,不敢質問,但述贈曹國夫人詩以旁觀。女蹙然變色,遽出,呼玉版抱兒至,對生說:「三年前,感君見思,遂呈身相報;今見猜疑,何可復聚!」因與玉版皆舉兒遙擲,兒墮地並沒。生方驚顧,則二女都不見了。悔恨不已。後數日,墮兒處,生牡丹二株,一夜徑尺,當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盤,較尋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數年,茂蔭成叢;移分他所,更變異種,莫能識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無雙了。

    洛陽牡丹,早在唐宋時期,便已經名聞天下了。這裡所說,只不過小說家言,姑聽之而已。至於葛巾、玉版之於常大用兄弟,已經使家日以富,又能袪盜,又為其生子,整日面對異香。此時尚置疑,豈非太愚了。縱花妖何害。玉版、葛巾這兩位女妖,是受不了一點猜疑的,在婚姻問題上,她們不能忍受任何不公平待遇,觀其擲兒落地,使牡丹之盛,洛下無雙,她們的離去,也不可謂無情。只不過常氏兄弟欠達,思想中的封建意識作祟,遂為廣大讀者留下了不盡的思念和遺憾!

    《香玉》篇寫膠州黃生與花妖香玉間的一段愛情故事。這段戀情,纏綿悱惻,感人至深。

    黃生讀書於勞山下清宮。宮中有耐冬,大數十圍;牡丹高丈余。花時璀璨似錦。一天,黃生見到花叢中有一女郎,心想觀中怎會有此,到外面去看時,人已經不見了。以後,又屢次見到。便隱身樹叢中。不久,女郎果然又偕一紅裳女郎來。遠遠看去,覺得艷麗雙絕。稍稍接近,紅裳者欲退,說:「此處有生人!」黃生突然站起,二女驚奔,裙袖飄揚,香風四溢。追過短牆,寂然不見。生非常愛慕,因題句樹下: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窗。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歸齋冥想。女郎忽入,驚喜承迎。女笑說:「君洶洶似強寇,使人恐怖;不知君乃騷雅士,無妨相見。」生略問生平。女說:「妾小字香玉,隸籍平康巷。被道士閉塞山中,實非所願。」生問:「道士何名?當為卿一滌此垢。」女說:「不必,彼亦未敢相逼。藉此與風流士長作幽會,亦佳。」問:「紅衣者誰?」說:「此名絳雪,乃妾義姊。」遂相歡愛,及醒,曙色已紅。女急起,說:「貪歡忘曉矣。」著衣易履,且說: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願如樑上燕,棲處自成雙。生握腕說:「卿秀外惠中,令人愛而忘死。顧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別。卿乘間當來,勿待夜也。」女諾之。由此,每夜必偕。每使邀絳雪來,輒不至,生以為恨。女說:「絳姊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當從容勸駕,不必過急。」

    一天晚上,女慘然入,說:「君隴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長別矣。」問:「何之?」女以袖拭淚,說:「此有定數,難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讖語矣。『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可為妾詠。」再問,不說,但有嗚咽。一夜不眠,早旦而去。生很奇怪。第二天,有即墨蘭氏,入宮遊玩,見白牡丹,很喜歡,便掘移而去。生這才明白香玉原來是花妖,悵惋不已。過了幾天,聽說蘭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極,作哭花詩五十首,天天臨穴哭祭。一天憑弔方完,遙見紅衣人,揮涕穴側。走近,女亦不避。生因抱袂,相對哭泣。已而挽請入室,女亦從之。嘆說:「童稚姊妹,一朝斷絕!聞君哀傷,彌增妾慟,淚墮九泉,或當感誠再作;然死者神氣已散,倉卒何能與吾兩人共談笑也。」生說:「小生薄命,妨害情人,當亦無福可消雙美。曩頻煩香玉道達微忱,胡再不臨!」女說:「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倖;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與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晝夜狎昵,則妾所不能矣。」從此相交,有時數日不至。

    黃生冷雨幽窗,苦懷香玉,輾轉床頭,淚凝枕席。披衣起,續前韻: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詩成自吟。忽窗外有人說:「作者不可無和。」一聽,是絳雪。開門請進,女視詩,即續其後: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空山人一個,對影自成雙。生讀之下淚,因怨相見之疏。女說:「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與狎。說:「相見之歡,何必在此。」於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酬,有時不寢遂去,生亦聽之。說:「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

    不久,生以年末歸家過歲。至二月間,忽夢絳雪至,愀然說:「妾有大難!君急往,尚得相見;遲無及矣。」醒而異之,急命仆馬,星馳至山。則道士將建屋。有一耐冬,礙其營造,正準備砍去。生急止之。入夜,絳雪來謝。二人又共往臨穴哭祭香玉。

    又過幾夜,生方寂坐,絳雪笑入說:「報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復降宮中。」生問:「何時?」答:「不知,約不遠耳。」天亮時,絳雪下床,生囑曰:「仆為卿來,勿長使人孤寂。」女笑應允,但兩夜不至。生往抱樹,搖動撫摩,頻喚,無聲。乃返,對燈團艾,將往灼樹。女遽入,奪艾棄之,說:「君惡作劇,使人創痏,當與君絕矣!」生笑擁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見,泣下流離,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絳雪,相對悲哽。及坐,生把之覺虛,如手自握,驚問。香玉泣然說:「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雖相聚,勿以為真,但作夢寐觀可耳。」絳雪說:「妹來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遂去。香玉歡笑如前;但偎依之間,彷彿一身就影。生不樂,香玉亦俯仰自恨。乃說:「君以白蘞屑,少雜硫黃,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報君恩。」別去。明日,往觀故處,則牡丹萌生矣。生乃加意培植,又作雕欄以護之。香玉來,感激備至。生同香玉商量,想移植自己家中,女不可,說:「妾弱質,不堪復戕。且物生死各有定處,妾來原不擬生君家,違之反促年壽。但相憐愛,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絳雪不來。香玉說:「必欲強之使來,妾能致之。」乃與生挑燈至樹下,取草一莖,布掌作度,以度樹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處,使生以兩爪齊搔之。忽見絳雪從背後出,笑罵說:「婢子來,助桀為虐耶?」牽挽併入。香玉說:「姊勿怪!暫煩陪侍郎君,一年後不相擾矣。」從此遂以為常。

    牡丹花芽,日益肥茂。歲末歸時,給道士留下錢,囑其多加培養。次年四月回來,則牡丹已長成,花一朵,含苞待放;正流連間,花漸漸開放,大如盤,有小美人坐蕊中,三四指許;轉眼,飄然而下,原來是香玉。笑說:「妾忍風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遂入室。絳雪亦至,笑說:「日日代人作婦,今幸退而為友。」遂相談。至中夜,絳雪離去。二人同寢,款洽一如從前。從生妻卒後,遂入山,不復歸。是時,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說:「我他日寄魂於此,當生卿之左。」二女笑說:「君勿忘之。」後十餘年,忽病。其子至,對之而哀。生笑說:「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為!」對道士說:「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即我也。」遂不復言。歸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道士以為異,益加灌溉。三年,高數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無何,耐冬亦死。

    這篇小說寫得跌宕起伏,感人至深。寫妻不忘友,寫友不忘妻,香玉和絳雪同為花妖,奔走時,香風洋溢,卻兩種性格,耐人尋味!

    黃生與香玉間的愛情是真摯的。在愛情面前,死生可以不顧,世俗可以不理。在封建社會裡,這種愛情,一般是不被諒解,這裡也同樣如此。即墨蘭氏掘之於前,上清宮老道士弟子斫之於後,卒使三人俱死,這裡是對封建社會的譴責,也是對世人的啟示,同時也是對現實的貢獻。

    我們為能在花妖中看到如此優美的形象而感到高興。

    《黃英》篇中的黃英,是菊花化身。

    我國自古即愛菊。東晉人陶淵明,能詩、愛菊、好酒,一生清貧,曾為彭澤令,但不肯為五斗米折腰鄉里小人而棄官,一時傳為佳話。這篇小說中黃英姓陶,黃英與之結婚的馬子才,性格上也沾有一點點陶風,寫來頗有情趣。

    順天人馬子才,世好菊,至才尤甚,聞有好種,必購之,雖千里不嫌遠。一天,有金陵客人住在他家,自言其中表親有一二種,為北方所無。馬心動,即刻治裝,從客至金陵。客多方為之營求,得兩芽,裹藏如寶而歸。至中途,遇一少年,騎一匹跛馬,從油碧車,丰姿灑落。漸近與語。少年自言:「陶姓。」談吐騷雅。因問馬所自來,馬實說了。少年說:「種無不佳,培溉在人。」因與論藝菊之法。馬非常高興。問:「將何往?」答說:「姊厭金陵,欲卜居於何朔耳。」一聽,欣然說:「仆雖固貧,茅廬可以寄榻。不嫌荒陋,無煩他適。」陶去到車前,向他姊姊咨稟。車中推開車簾說話,馬一看,乃二十許絕世美人。女對弟弟說:「屋不厭卑,而院宜得廣。」馬一旁代應了,遂與俱歸。馬家的宅第南面,有一荒圃,僅小屋三四間,陶很喜歡,便住下了。每天到北院,為馬治菊。菊雖枯,拔根再植,無不活。但其家境清貧,陶每天和馬一起會飲,細察其家,似不舉火。

    馬妻呂氏,亦愛陶姊。陶姊小字黃英,雅善談。經常到呂處,與其紉織。陶一天對馬說:「君家固不豐,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為常。為今計,賣菊亦足謀生。」馬素清介,聽陶所說,甚鄙之,說:「仆以君風流高士,當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陶笑說:「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苛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馬不語。陶起而出。從此,馬所棄殘枝劣種,陶悉拾掇而去,也不復就馬寢食,招之始一至。不久,菊花待放,聞其門喧囂如市。感到奇怪,前往探看,見市人買花者,車載肩負,接連不斷。其花皆異種,從來沒見過。心中雖討厭其貪,想與其斷交;而又恨其私秘佳種。遂至其家,想加責問。陶出,握手曳入。見荒庭半畝皆菊畦,小屋之外無曠地,掘取的地方,又拆別枝插補;其蓓蕾在畦的,全都佳妙。而仔細一看,都是自己以前所拔棄的。陶進屋,取出酒饌,設席畦側,說:「仆貧不能守清戒,連朝幸得微資,頗足供醉。」少間,房中呼「三郎」,陶應聲而去。一會兒獻佳肴,烹飪良精。因問:「貴姊胡以不字」?答云:「時未至。」問:「何時?」說:「四十三月。」又問:「何說?」但笑不言。盡歡始散。過了一夜,又到陶處,見到新插者已有一尺多高了。大為奇怪,苦求其術。陶說:「此固非可言傳;且君不以謀生,焉用此?」又過了幾天,門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載數束而去。年後,春將半,始載南方異卉而歸,於都中設花肆,十天售完,復歸藝菊。而去年買花的人,留其根,盡變劣,乃復向陶購買。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興作從心,更不謀諸主人。漸漸舊日花畦,盡為廊舍。更於牆外,買田一區,四周築牆,全種菊。至秋,載花去,春天過後,尚不見歸。而馬妻病卒。意屢黃英,微使人風示之。黃英微笑,意似允許,唯專候陶歸而已。

    過了一年多,陶竟未歸。黃英課仆藝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賈,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益壯。忽有人從南方帶來陶的信。打開一看,則囑姊歸馬。考其寄書之日,即馬妻死的那天;回憶園中頷笑,正好四十三月,大為奇怪。把書信交給黃英,請問:「致聘何所」。黃英不受彩禮。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如贅。馬不可,擇日行親迎禮。

    二人婚後,黃英於壁間開門通南第,日過課其仆。馬恥因妻富,恆囑黃英不要兩宅相淆亂。但凡家中所需,黃英則取諸南第。不半年家中處處是陶家物。馬立遣人一一送還,戒勿復取,但不過十幾天,又都混雜。幾次往複,馬不勝煩。黃英笑說:「陳仲子毋乃勞乎?」馬慚,不再考查,一切聽諸黃英。黃英鳩工備料,土木大作,馬不能禁。數月以後,樓舍連亘,兩第竟合為一,分不清疆界了。然尊馬教,閉門不復業菊,而享用過於世家。對於這種享用,馬很不安,說:「仆三十年清德,為卿所累。今視息人間,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黃英說:「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然貧者願富,為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床頭金任君揮去之,妾不靳也。」馬說:「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黃英說:「君不願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乃在園中築起茅草房,擇美婢往侍馬。馬安之。但過幾天,苦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一天一來,以為常。黃英笑說:「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馬亦自笑,無言可對,遂複合居如初。

    後來,馬因事客金陵,適逢菊秋,早過花肆,見肆中菊花佳勝,頗類陶制。後店主人出。果然是陶。喜極。互道契闊。留宿,堅要陶歸。陶說:「金陵,吾故土,將婚於是。積有薄資,煩寄吾姊。我歲杪當暫去。」馬不聽,請之益苦。並且說:「家幸充盈,但可坐享,無須復賈。」坐肆中,使仆代論價,廉其值,數日盡售,逼促囊裝,賃舟遂北。到家,則姊已裝備好房舍,床榻茵被褥皆設,好像預知弟之將歸。陶抵家,解裝課役,大修亭園,天天與馬共棋酒,更不復結一客。為之擇婚,辭不願,姊遣兩婢侍其寢處,居三四年,生一女。陶飲素豪,從不見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無對。適過馬,馬使與陶相較飲。二人縱飲甚歡,相見恨晚。自辰至夜,計各盡百壺。曾爛醉如泥,沉睡座間。陶起歸寢,出門踐菊畦,玉山傾倒,委衣於側,即地化為菊,高如人,花十餘朵。馬駭絕,告黃英。英急往,拔置地上,說:「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馬俱去,戒勿視。天亮前往一看,則陶卧畦邊。馬乃悟姊弟菊精也,益愛敬之。

    陶自形跡泄露後,飲益放,恆自折東召曾,因與莫逆。值花朝,曾來造訪,以兩仆抬來葯浸白酒一罐,相約共盡,罐將盡,二人猶未甚醉,馬又偷偷續入,二人又飲盡。曾醉已憊,諸仆負之以去。陶卧地,又化為菊。馬見慣不驚,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觀其變。過了很久,花葉越發憔悴。大懼,始告黃英。黃英一聽,驚駭地說:「殺吾弟矣!」奔往一看,根株已枯,痛苦極了。掐其梗,埋盆中,攜入閨中,天天灌溉。馬悔恨欲絕,甚怨曾。過幾天,聽說曾已經醉死。盆中花漸漸發芽,九月開放,短乾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菊」,澆以酒則茂。後女長成,嫁與世家,黃英終老,亦無他異。

    這篇小說寫得很有特色。雖然也有黃英與馬子才之間的愛情故事,但既非纏纏綿綿,又非卿卿我我,有的只是兩種不同生活理想的角斗。馬子才安貧,黃英愛富。看來作者是傾向於黃英的。寫黃英北上,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找到了酷愛菊花的順天人馬子才;二是改變了馬子才的家境,由清貧變為富有,膏田二十頃,樓舍連亘,享用過於世家;三是用戰國齊人陳仲子以廉自負的故事和齊人女兩袒欲兼得兩利的故事,來折服馬子才有些可笑、自居為清介的思想,使之去掉矯情。其實黃英的這些做法,是深得讀者之心的,閃爍著一種理想光芒。

    在現實生活中,像黃英這樣美麗、可愛的女精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們為《聊齋志異》能塑造出這樣一位菊精而感到欣慰。這也是這篇小說的現實意義所在。

    《荷花三娘子》所寫是一位由荷花所幻化的女精靈。

    湖州士人宗湘若,在一次秋天巡視田壠時,於禾稼茂密處,見到男女野合,一笑將返。見男子靦然結帶,草草徑去。女子亦起,細看,雅甚娟好。心中喜悅。略近拂拭說:「桑中之遊樂乎?」女笑不語。宗近前啟衣,膚膩如脂,於是挼莎上下幾遍。女笑說:「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為?」問其姓氏,說:「春風一度,即別東西,何勞審究?豈將留名字作貞坊耶?」宗說:「野田草露中,乃山村牧豬奴所為,我不習慣。以卿麗質,即私約亦當自重,何至屑屑如此?」女聞言,極為嘉納。宗說:「荒齋不遠,請過留連。」女說:「我出已久,恐人所疑,夜分可耳。」問宗門戶物志甚悉,乃去。至夜,果然來了,二人備極歡愛。就這樣,日子過了很久,沒人知道。

    有一天,一個番僧來到村寺卓錫,見到宗吃驚地問:「君身有邪氣,曾有何遇?」宗答:「無之。」過不幾天,忽然病了。女每晚攜來佳果給他,殷切撫問,像夫妻似的,但卧後必強與合。宗抱病,頗不耐煩。心疑其非人,但又無術使絕。便說:「曩和尚謂我妖惑,今果病,其言驗矣。明日屈之來,便求符咒。」女聞言色變。宗益疑之。第二天,遣人以情告僧。僧說:「此狐也,其技尚淺,易就束縛。」乃出符二道,囑咐說:「歸以凈壇一事,置榻前,即以一符貼罐口。待狐竄入,急覆以盆。再以符貼盆上,投釜湯烈火烹煮,少頃斃矣。」家人歸,如僧所教。夜深,女始至,探袖中金橘,方欲就榻問訊。忽壇口颼飀一聲,女已吸入。家人暴起,覆口貼符,方欲烹煮。宗見金橘散滿地上,追念情好,愴然感動,遽命釋之。揭符去覆,女子自壇中出,狼狽不堪。稽首說:「大道將成,一旦幾為灰土!君,仁人也,誓必相報。」遂去。

    數日後,宗湘若越發病重,欲死。家人到市上為購棺木。途中遇一女子,問:「汝是宗湘若紀綱否?」答:「是。」女說:「宗郎是我表兄。聞病沉篤,將便省視,適有故不得去。靈藥一裹,勞寄致之。」家人受歸。宗念中表並無姊妹,知是狐報。服其葯,果大瘳。過十幾天,平復如初。心中感德,向空禱告,願再相見。一夜,正閉門獨酌,忽聽彈指敲窗。開門出視,則狐女也。大悅,把手稱謝,留住共飲。女說:「別來耿耿,思無以報高厚。今為君覓一良匹,聊足塞責否?」宗問:「何人?」說:「非君所知。明日辰刻,早越南湖,如見有采菱女,著冰谷帔者,當急舟趁之。苟迷所在,即視堤邊有短干蓮花隱葉底,便采歸,以蠟火熱其蒂,當得美婦,兼致修齡。」宗謹受教。既而告別,宗固挽留。女說:「自遭厄劫,頓悟大道。即奈何以衾禂之愛,取人仇怨?」堅決辭去。

    宗聽從狐女的話,至南湖,見荷盪佳麗頗多。中一垂髫人,衣冰谷,絕代也。急舟前逼,忽迷所往。即撥荷叢,果有紅蓮一枝,干不盈尺,折之而歸。入門,置几上,削蠟於旁,將以熱火。一回頭,化為姝麗。宗驚喜伏拜。女說:「痴生!我是妖狐,將為君祟矣!」宗不聽。女說:「誰教子者?」答:「小生自能識卿,何待教?」捉臂牽之,隨手而下,化為怪石,高尺許,面面玲瓏。乃攜供案上,焚香再持而祝之。入夜,杜門塞竇,唯恐其亡。天明再看,卻又非石,紗帔一襲,遙聞薌澤;展視領衿,猶存余膩。宗覆衾擁之而卧。暮起點燈,即返,則垂髫人在枕上。喜極,恐其復化,哀祝而後就之。女笑說:「孽障哉!不知何人饒舌,遂教風狂兒屑碎死!」乃不復拒。由是兩情甚諧。而金帛常盈箱篋,亦不知所自來。女見人喏喏,似口不能道辭;生亦諱言其異。懷孕十餘月,計日當產。入室,囑杜門謝客,自乃以刀剖臍下,取子出,令宗裂帛束之,過宿而愈。

    又過六七年,對宗說:「夙業償滿,請告別也。」宗一聽,泣下,說:「卿歸我時,貧苦不自立,賴卿小阜,何忍遽言離逖?且卿又無邦族,他日兒不知母,亦一恨事。」女亦悵悒說:「聚必有散,固是常也。兒福相,君亦期頤,更何求?妾本何氏。倘蒙思眷,抱妾舊物而呼曰:荷花三娘子!當有見耳。」言已解脫,說:「我去矣。」驚顧間,飛去已高於頂。宗躍起,急曳之,捉得履。履脫落地,化為石燕;色紅于丹朱。內外瑩澈,若水精然。拾而藏之。檢視箱中,初來時所著冰谷帔尚在。每一憶念,抱呼「荷花三娘子」,則宛然女郎,歡容笑黛,並肖生平,但不語耳。

    這篇小說寫得繪聲繪色,餘韻無窮!荷花三娘子飛走了;宗湘若以一念之仁,卒得美婦和修齡。在封建社會裡,獲得修齡和美婦,不啻是一種過奢的要求,而宗湘若卻以仁心得之,這就是這篇小說對我們的啟示。

    我們不知道荷花三娘子的夙業是什麼,也不知道其飛向何方,很可能是仙去。觀其在世上,能為人帶來財富和幸福,又能為人生子兼致修齡,這樣女妖,雖多何害。人們應當為《聊齋志異》的作者塑造了如此美貌善良的女妖而感到高興。

    《荷花三娘子》留給我們太多的思念,其來也偶然,去也清楚。狐女可能略知其底里,其毅然從塵世離去,難道是荷花出污泥而不染性格的再現嗎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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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獸精靈譜

    鳥獸精靈所幻化的美女,在《聊齋志異》中,以《阿英》和《花姑子》兩篇最知名。

    《阿英》篇:廬陵人甘玉,字璧人。在匡山僧寺中攻讀。一天夜裡,聽窗外有女子聲音,窺視,見三四女郎席地坐,幾個婢女陳餚酒,都非常美麗。一女說:「秦娘子,阿英何不來?」下座者說:「昨自函谷來,被惡人傷右臂,不能同游,方用恨恨。」一女說:「前宵一夢大惡,今猶汗悸。」下座者搖手說:「莫道莫道!今宵姊妹歡會,言之嚇人不快。」女笑說:「婢子何膽怯爾!便有虎狼銜去耶?若要勿言,須歌一曲,為娘行侑酒。」女低吟說:「閑階桃花取次開,昨日踏青小約未應乖。付囑東鄰女伴少待莫相催,著得鳳頭鞋子即當來。」吟罷,一座無不嘆賞。正談笑間,忽見一偉丈夫岸然自外入。目睛熒熒,面貌醜惡猙獰。眾女啼說:「妖至矣!」倉卒間,哄然有如鳥散。唯有歌者婀娜後跑開,被捉住,哀哀啼哭,強與支撐。丈夫吼怒,咬斷手指嚼食,女娘倒地若死。甘玉憐惻,不可復忍,乃拔劍開門出擊,揮之中股,股落,負痛逃去。甘玉扶女入室,見女面如塵土,衿袖血淋,驗其手,右拇指已斷。裂帛代為包紮。女始呻吟說:「拯命之德,將何以報?」

    原來甘玉,父母早亡。有弟甘珏,字雙璧,丰姿秀出,又惠能文。甘玉很愛惜。常說:「吾弟表表,不可以無良匹。」但選擇過苛,至今婚姻未成。今夜,甘玉初窺群女時,即隱為弟謀,因告以意。女說:「狼疾之人,不能操箕帚矣。當別為賢仲圖之。」問其姓氏,答:「秦氏。」甘玉乃展衾,請其暫時休養;自己到別處去睡。天亮後前來一看,則床上已空,心裡希冀其能回來。但訪察附近村落,很少秦姓,又廣托親朋好友訊問,都沒有確切消息。歸與弟弟說了,悔恨若失。

    一天甘珏偶然在郊外游囑,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對他微笑,似將有言。以秋波四顧而後問:「君甘家二郎否?」說:「然。」說:「君家尊曾與妾有婚姻之約,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訂秦家?」珏說:「小生幼孤,夙好都不曾聞,請言族閥,歸當問兄。」女說:「無須細道,但得一言,妾當自至。」珏以未稟兄命為辭。女笑說:「郎君!遂如此怕哥子耶!妾陸氏,居東山望村。三日內,當候玉音。」乃別而去。

    甘珏歸家,和哥哥嫂嫂一說。兄說:「此大謬語!父歿時,我二十餘歲,倘有是說,那得不聞?」又以其獨行曠野,又與男兒交談,愈加鄙視。因問其貌。甘珏滿面通紅,不說話。嫂笑說:「想是佳人。」甘玉說:「童子何辨妍媸?縱美,必不及秦;待秦氏不諧,圖之未晚。」甘珏默默而退。

    又過了幾天,甘玉一次在途中,遇見一個女子,一邊落淚一邊前行,略為窺視,人間沒有如此美貌的人。使仆前問。答說:「我舊許甘家二郎;因家貧遠徙,遂絕耗問。近方歸,復聞郎家二三其德,背棄前盟。往問伯伯甘璧人,焉置妾也?」甘玉驚喜說:「甘璧人,即我是也。先人曩約,實所不知。去家不遠,請即歸謀。」乃下騎授女,步從以歸。女自言:「小字阿英。家無昆季,唯外姊秦氏同居。」始悟麗者,即其人也。玉欲告諸其家,女固止之。竊喜弟得佳婦,但又怕其佻招議。久之,女殊矜莊,又嬌婉善言。對嫂如對姑婆,嫂也很喜歡阿英。中秋節時,夫妻方狎宴,嫂嫂來招。珏很悵惘。女遣招者先回,約以繼至;而端坐笑言,過了很久,還沒有去意。珏恐嫂久待,連連催促。女但笑,終未前往。第二天起床,剛梳洗完畢,嫂嫂前來撫問:「夜來相對,何爾怏怏?」女微哂之。珏覺有異,質對參差。嫂大驚:「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術?」甘玉也害怕,隔簾而告之說:「家世積德,曾無怨仇。如其妖也,請速行,幸勿殺吾弟!」女然入:「妾本非人,只以阿翁夙盟,故秦家姊以此勸駕。自分不能育男女,嘗欲辭去,所以戀戀者,為兄嫂待我不薄耳。今既見疑,請從此訣。」轉眼化為鸚鵡,翩然逝去。

    原來,甘翁在時,曾養一隻鸚鵡甚慧,自己餵食。當時,甘珏才四五歲,便問:「飼鳥何為?」父戲說:「將以為汝婦。」有時,鸚鵡乏食,便呼珏說:「不將餌去,餓煞媳婦矣!」家人也都以此為戲。後斷鎖亡去。始悟舊約雲即此也。然珏明知非人,而思念不已;嫂戀情尤切,早晚啜泣。甘玉雖悔恨而無如何。

    又過兩年,甘玉為弟聘姜氏女,但始終不滿意。甘玉有表兄在廣東作司李,玉前往省視,很久不歸。適土寇為亂,附近村落,半為丘墟,甘珏很怕,率家人避往山谷。山上男女頗雜,忽聽女子說話,很像阿英。嫂令甘珏往看,果然是阿英。珏喜極,捉臂不放。女乃對同行者說:「姊且去,我望嫂嫂來。」既至,嫂望見悲哽。女慰勸再三。又說:「此非樂土。」因勸令歸。眾懼寇至,女固言:「無妨。」乃一同歸去。女撮土攔戶,囑安居勿出,坐數語,欲去。嫂急握其腕,又令兩婢捉左右足,女不得已,留下了。但不甚歸私室;珏叮囑三四,始去一次。嫂每謂新婦不使叔滿意。女遂早起為姜理妝,妝竟,細勻鉛黃,人視之,艷增數倍;如此三日,居然麗人。嫂很奇怪。因說:「我又無子。欲購一妾,姑未遑暇。不知婢輩可塗澤否?」女說:「無人不可轉移,但質美者易為力耳。」遂偏相諸婢,唯一黑丑者,有宜男相。乃喚與洗濯,已而以濃粉雜葯末塗之。如是三日,面赤漸黃,四七日,脂澤沁入肌里,居然可視。日唯閉門作笑,並不計及外面兵火。一夜,雜訊四起,舉家不知所謀。俄聽門外人馬鳴動,紛紛俱去。天亮,始知村中焚掠殆盡;盜又至山谷窮搜,凡伏匿岩穴者,皆被殺擄。越發感激阿英,目之為神。女忽對嫂說:「妾此來,徒以嫂義難忘,聊分離亂之憂。阿伯行至,妾在此,如諺所云,非桃非李,可笑人也。我姑去,當乘間一相望耳。」嫂問:「行人無恙乎?」說:「近中有大難。此無與他人事,秦家姊受恩奢,意必報之,固當無妨。」嫂挽之過宿,未明已去。甘玉自東粵歸,途中遇寇,果為一斷指秦吉了所救。後值玉他出不歸,英必暮至;計玉將歸而蚤出。珏或會於嫂所,間邀之,雖應允但卻不往。一夕,玉他往,甘珏知阿英必至,潛伏等待。不久,英果來,突起,要遮而歸於室。女說:「妾與君情緣已盡,強合之,恐為造物所忌。少留有餘,時作一面之會,如何?」珏不聽,卒與狎。天明,詣嫂。嫂怪之,女笑說:「中途為強寇所劫,勞嫂懸望矣。」說幾句話走出。一會兒,有巨貓銜鸚鵡經寢門過。嫂駭絕,固疑是英。時方沐,輟洗急號,群起噪擊,始得之。左翼沾血,奄存余息。抱置膝頭,撫摩良久,始漸醒。以喙理翼。過了一會兒,飛繞室中,呼說:「嫂嫂,別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復來。

    這篇小說,情節曲折,語言生動,繪聲繪色,使人目不暇接。這兩位禽鳥精靈所幻化的美女,亦人亦禽,守義報德,卒分別挽救甘家免於寇難。這種可愛的性格,在人中亦屬罕見,何況於禽。尤其阿英,尚精於易人術,使姜氏與一丑婢,俱變為麗人,尤屬難得。

    阿英和秦吉了終於離去,空留下無窮餘味和無限的懷念。讀者也不難從中得到足夠的啟示。這也是這篇小說的現實意義所在。

    比起《阿英》篇的守義報恩,《花姑子》篇尤為使人感動。陝西拔貢生安幼輿,為人揮霍好義。喜放生,見到獵獲的禽獸,常不惜巨資買來放生。一次,舅家喪葬,往助執拂,晚間歸來,路過華山,迷竄山谷中,心中害怕,一箭之外,忽見燈光,前往投奔。剛走幾步,忽然見到一位傴僂曳杖的老叟,斜行過來。安停步,待要問。叟先問他是誰。安告訴他,自己是迷路的,又說有燈光的地方,必是山村,將往投宿。叟說:「此非安樂鄉,幸老夫來,可從去,茅廬可以下榻。」安大喜,跟老叟走有一里多路,到一個小村。叟叩柴扉,一嫗出,開門問:「郎子來耶?」叟說:「諾。」來到屋裡,房間甚窄小。叟點燈請坐,便命準備飲食。又對嫗說:「此非他,是吾恩主。婆子不能行步,可喚花姑子來斟酒。」一會兒,一個女郎執饌具入,站在老叟旁側,秋波斜盼。安一看,芳容韻齒,貌似天仙。叟命她煨酒。房西隅有煤火爐,女即入房撥火。安問:「此公何人?」答說:「老夫章姓。七十年止有此女。田家少婢僕,以君非他人,遂敢出妻見子,幸勿哂也。」安問:「婿家何里?」答說:「尚未。」安稱讚其惠麗。叟方謙遜,忽聽女郎驚號。叟奔入,原來是酒沸火騰。叟乃救止,申斥說:「老大婢,濡猛不知耶!」一回頭,見爐旁有葵心插紫姑,尚未制完。又申斥說:「發蓬蓬許,裁如嬰兒!」拿向安說:「貪此生涯,致酒騰沸。蒙君子獎譽,豈不羞死!」安接過細看,見眉目袍服,製作的都很精緻。贊說:「雖近兒戲,亦見慧心。」飲酒時,女頻頻前來斟酒,嫣然含笑,殊不羞。安注目動情。忽聽老嫗呼喚,叟便前往。安覷無人,對女說:「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女抱壺向火,默若不聞;屢問不答。生漸漸走入內室。女起,嚴肅說:「狂郎入闥將何為!」生長跪哀請。女奪門欲出,安起身攔住,急欲狎抱。女顫聲疾呼,叟匆遽進來問,安釋手而出,心裡又愧又怕。女從容對父說:「酒復涌沸,非郎君來,壺子融化矣。」安聽女所說,心始安妥,越發感激,魂魄顛倒,不知所從,於是偽醉離席,女亦遂去。叟設茵褥,闔扉乃出。安睡不著,天未亮,即告別。到家,立即請好友前往求聘,去了一天,始返,竟沒找到居處。安遂命仆備馬,尋途自往。到其處一看,絕壁巉岩,竟無村落;到附近一訪,姓章的很少。失望而歸,食寢俱忘。由此得昏瞀病,勉強吃些湯飯,便欲吐;昏昏沉沉中,常呼花姑子,家人不解,只能整夜環伺,病勢危急。

    一夜,守者睏乏,也睡了。生朦朧中,忽覺有人推動,微微睜開眼,則花姑子立床下,不覺神氣清醒。熟視女郎,眼淚汪汪。女低頭笑說:「痴兒何至此耶?」乃上床,坐其腿上,用兩手按摩太陽穴。安生覺得腦麝奇香,穿鼻透骨。按摩一會兒,忽覺滿頭大汗,漸漸全身亦汗。女小聲說:「室中多人,我不便住。三日當復相望。」又從袖中取出幾張蒸餅置床頭,悄然遂去。安到午夜,汗罷想吃東西,取床頭蒸餅一吃,甘美異常,不知所包何料;過了三天,餅吃完,精神倍爽,乃遣散家人,預留門戶。未幾,女果然來了。笑說:「痴郎子,不謝巫耶?」安喜極,擁抱在懷,甚為恩愛。事後女說:「妾冒險蒙垢,所以故,來報重恩耳。實不能永諧琴瑟,幸早別圖。」安默然良久,乃問:「素昧生平,何處與卿家有舊,實所不憶。」女不說明,只說:「君自思之。」生固求永好。女說:「屢屢夜奔,固不可;常諧伉儷,亦不能。」安一聽,非常痛苦。女說:「必欲相諧,明宵請臨妾家。」安乃收悲為喜,問:「道路遼遠,卿纖纖之步,何遂能來?」說:「妾固未歸。東頭聾媼我姨行,為君故,淹留至今,家中恐所疑怪。」安與同衾,但覺氣息股膚,無處不香。因問:「熏何薌澤,致侵肌骨?」女說:「妾生來便爾,非由熏飾。」安更為奇怪。

    女早起告別。安怕前往迷路,女應允半路相候。安抵暮前往,女果候於途,共同抵家。叟媼歡迎。酒肴無佳品,雜具藜藿。飯後請客安寢。女子並不瞻顧,頗涉疑念。更既深,女始至,說:「父母絮絮不寢,致勞久待。」歡娛終夜,對安說:「此宵之會,乃百年之別。」安驚問,答說:「父以小村孤寂,故將遠徙。與君好合,盡此夜耳。」安不忍別,俯仰悲愴。依戀之間,夜色漸曙。叟忽然進來,罵說:「婢子玷我清門,使人愧怍欲死!」女失色,草草奔去。叟亦出,且行且詈。安又驚又愧,無地自容,潛奔而歸。

    生歸後,終日徘徊,懷念不已;準備夜往,跳牆入覷,叟固言有恩,即令事泄,當無大礙。遂乘夜前往,蹀躞山中,迷悶大懼。尋覓歸途,見谷中隱有舍宇;前往一看,高門大宅,似是世家,大門尚未關閉。安向守門人詢問章氏的家。有青衣人出,問:「昏夜何人詢章氏?」安說:「是我親好,偶迷居向。」青衣說:「男子無問章也。此是渠妗家,花姑即今在此,容侍白之。」入不久,即出邀安。才登廊舍,花姑出迎,對青衣說:「安郎奔波中夜,想已困殆,可伺床寢。」一會兒,攜手入幃。安問:「妗家何別無人?」女說:「妗他出,留妾代守。幸與郎遇,當非夙緣?」但偎傍之際,覺甚膻腥,心中懷疑有錯。女抱安頸,遽以舌舐鼻孔,徹腦如刺。安駭絕,急想逃脫;而身體忽如被巨繩縛住,一會兒,便悶然人事不知了。

    安夜出不歸,家中到處尋找,聽人說夜間于山路上遇見。家人進山,見裸死於危崖下。驚怪莫知其故。抬回。方聚哭,一女郎來吊,自門外號啕而入,撫屍大痛,淚流滿面,呼說:「天乎,天乎!何愚冥至此!」痛哭聲嘶。移時,告家人說:「停以七天,勿殮也。」眾不知何人,方準備問;女傲不為禮,含淚徑出。眾尾其後,轉眼已經不見了。眾疑為神,謹遵其教。至夜,女又來,哭為昨。至七夜,安忽醒,反側呻吟。家人盡駭。女子入,相對嗚咽。安舉手,揮眾令去。女取出青草一束,燒熱湯升許飲下,頃刻能言。嘆說:「再殺之唯卿,再生之亦唯卿矣!」因述所遇。女說:「此蛇精冒妾也。前迷道時所見燈光,即是物也。」安說:「卿何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勿乃仙乎?」說:「久欲言之,恐致驚怪。君五年前,曾於華山道上買獵麞而放之否?」說:「然,其有之。」女說:「是即妾父也。前言大德,蓋以此故。君前日已生西村王主政家。妾與父訟諸閆摩王,閆摩王弗善也。父願壤道代郎死,哀之七日,始得當。今之邂逅,幸耳。然君雖生,必且痿痹不仁;得蛇血合酒飲之,病乃可除。」生切齒銜恨,但思無術可以擒蛇。女說:「不難。但多殘生命,累我百年不得飛升。其穴在老崖中,可於晡時聚茅焚之,外以強弩戒備,妖物可得。」說完,告別,說:「妾不能終事,實所哀慘。然為君故,業行已損其七,幸憫宥也。月來覺腹中微動,恐是孽根。男與女,歲後當相寄耳。」流涕而去。

    過了一夜,安覺得腰下盡死,爬抓不知痛癢,乃以女言告家人。家人遵教往,如法,殺巨白蛇以下大小數百蛇。歸以蛇血進生,安服後,三日兩股漸能轉側,半年始起。後獨行谷中,遇老媼抱嬰兒授之,說:「吾女致意郎君。」方欲問時,瞥不復見。視嬰兒,男也。抱歸,竟不復娶。

    花姑子終於離安生而去。花姑子這一由香麞所幻化的美女,對安生可謂仁至義盡了。她以智慧遮掩了安生的魯莽;又挽救安生於既死之後;又不顧百年不得飛升,殺群蛇以醫安生下體之痿;最後,又為其生子。並且自己的業行,因而十損其七,等等。在現實世界中,像花姑子這種行為,在人中亦屬難得,而我們卻於獸中得見。安生以其一時之仁,買釋獵麞,而得到花姑子一家如此厚報。花姑子是應當受到廣大讀者的尊敬的。我們也為《聊齋志異》中能出現如此優異的女精靈而感到興奮!

    《阿纖》寫小動物精靈所幻化的美女阿纖,與奚山幼弟三郎間的一段愛情故事。

    高密人奚山,往來沂蒙間,經商販運。一天,途中遇雨,趕到經常住宿的地方,夜已深,遍叩店家,無有應者,徘徊廊下,無計可施。忽然,一處門打開了,出來一老者,請客入內。山喜從之。室內並無几榻。叟說:「我憐客無歸,故相容納。我實非賣食沽飲者。家中無多手指,唯有老荊弱女,眠熟矣。雖有宿餚,苦少烹鬻,勿嫌冷啜也。」說完,便進內。一會兒,取一足床來,置地上,請客坐;又進內,攜一短足幾至。來來往往,蹀躞甚勞。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暫息。一會兒,一女郎出行酒。叟顧說:「我家阿纖興矣。」奚山一看,年十六七,生得窈窕秀弱,風致很美。奚山有一幼弟未婚,很滿意這個姑娘,因而問叟姓名家庭。答說:「士虛姓古。子孫皆夭折,剩有此女。適不忍攪其酣睡,想老荊喚起矣。」問:「婿家阿誰?」答言:「未字。」山心中暗喜。既而品味雜陳,好像早有準備。食畢,致謝並說:「萍水之人,遂蒙寵惠,沒齒所不敢忘。緣翁盛德,乃敢遽陳樸魯:仆有幼弟三郎,十七歲矣。讀書肄業,頗不頑劣。欲求援系,不嫌寒賤否?」叟喜說:「老夫在此,亦是僑寓。倘得相托,便假一廬,移家而往,庶免懸念。」山都應允,遂站起相謝。叟殷勤安置而去。雞既唱,叟已出,呼客盥沐。裝束完,奚山欲酬飯金。叟固辭說:「客留一飯,萬無受金之禮;矧附為婚姻乎?」

    分別以後,過了一個多月,奚山始返回。離村一里多路,遇老媼率一女郎,冠服盡素。走近,像似阿纖。女郎亦頻頻轉顧,附耳又對媼言。媼便停步,對山說:「君奚姓耶?」山唯唯。媼慘然說:「不幸老翁壓於敗堵,今將上墓。家虛無人,請少待路側,行即還也。」遂入林去。過一會兒回來,路已昏冥,遂與偕行。老媼說及孤弱,不覺悲哀;山也感到酸惻。媼說:「此處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難以過度。阿纖既為君家婦!過此恐遲時日,不如早夜同歸。」奚山同意。到家,媼挑燈供客已,對山說:「意君將至,儲粟都已糶去,尚存廿余石,遠莫致之。此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門,有談二泉者,是吾售主。君勿憚勞,先以尊乘運一囊去,叩門而告之,但道南村古姥有數石粟,糶作路用,煩驅蹄躈一致之也。」奚山依媼所教,賣完存粟,乃治裝東歸。歸後,山告知父母詳情。相見甚歡,即以別第請媼居住。擇吉日為三郎完婚。媼治奩妝甚備。阿纖寡言少怒;跟她說話,但有微笑;晝夜紡織。因是上下皆憐悅。女囑三郎說:「寄語大伯:再過西道,勿言吾母子也。」

    過了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已經考中秀才。一天,奚山在古家舊鄰住宿,偶然談及曩年無歸,投宿翁媼之事。主人說:「客誤矣。東鄰為阿伯別第,三年前,居者輒睹怪異,故空廢甚久,有何翁媼相留?」山甚奇怪,並未深說。主人又說:「此宅向空十年,無敢入者。一日,第後牆傾,伯往視之,則石壓巨鼠如貓,尾在外猶搖。急歸,呼眾共往,則已渺矣。群疑是物為妖。後十餘日,復入視,寂無形聲;又年余,始有居人。」奚山更加奇怪。歸家偷偷說了。竊疑新婦非人,很替三郎憂思;但三郎篤愛如常。日子久了,家中人紛紛議論。女微察知,夜裡對三郎說:「妾從君數載,未嘗少失婦德;今置之不以人齒。請賜離婚書,聽君自擇良偶。」說完哭了。三郎說:「區區寸心,宜所夙知。自卿入門,家日益豐,咸以福澤歸卿,烏得有異言?」女說:「君無二心,妾豈不知;但眾口紛紜,恐不免秋扇之捐。」三郎再三慰解,乃已。

    奚山始終不放心,天天尋求善捕的貓,用來觀察。女雖不怕,但終蹙蹙不快。一晚,說媼有小病,辭三郎前往省視。天明,三郎往訊,則室內已空,大駭,使人於四途查找,並無消息,心中惶惶,寢食都廢。而父兄皆以為幸,交相慰藉。將為續婚;但三郎始終不高興。待了一年多,音問已絕;父兄相互誚責,不得已,以重金買妾。但思念阿纖之情不衰。

    又過了幾年,奚家日漸貧,這時才共同想起阿纖。有叔弟嵐因事至膠,彎道住在表親陸生家。夜間聽鄰家哭聲甚哀,因問主人。答說:「數年前,有寡母孤女,僦居於是。月前姥死,女獨處,無一線之親,是以哀耳。」問:「何姓?」說:「姓古。嘗閉戶不與里社通,故未悉其家世。」嵐驚說:「是吾嫂也!」因前往敲門。有人揮涕出,隔門應說:「客何人?我家故無男子。」嵐從門隙細看,果然是嫂。便說:「嫂啟關,我是叔家阿遂。」女一聽,開門請進,訴其孤苦,凄慘悲懷。嵐說:「三兄憶念頗苦。夫妻即有乖迕,何遂遠遁至此?」即欲賃輿同歸。女愴然說:「我以人不齒數故,遂與母偕隱;今又返而依人,誰不加白眼?如欲復還,當與大兄分炊;不然,行乳葯求死耳!」嵐既歸,告知三郎。三郎星夜馳去。夫妻相見,各自哭泣。次日,告其屋主,屋主謝監生,窺女美,陰欲圖致為妾,數年不取其值;頗風示媼,媼回絕了。媼死,以為有機可乘,而三郎忽至,便總計房租以留難。三郎家故不豐,聞金多,頗有憂色。女說:「不妨。」引三郎視倉儲,約粟三十餘石,償租有餘。三郎很高興,告謝欲以粟代租,謝不要粟,要錢。女嘆說:「此皆妾身之惡幛也!」遂把謝的情況告知三郎。三郎怒,裝備上告。陸氏止之,女散粟於里黨,聚資償謝監生,以車送兩人歸。歸後,三郎實告父母,與兄析居。阿纖出私金,日建倉廩,而家中尚無儋石,大家都覺得奇怪。過了一年再看,則倉中都滿了。不幾年,家大富;而山苦貧。女把翁姑接來奉養,又以金周濟奚山,習以為常。三郎喜說:「卿可雲不念舊惡矣。」女曰:「彼自愛弟耳。且非渠,妾何緣識三郎哉?」後亦無甚怪異。

    這位女精靈,既美麗、溫柔、善良,又有一種能使家致富的本領。她對三郎的愛情是真摯的。觀其能夠奉養翁姑,接濟奚山,對奚山的議論,通情達理,尤為難能可貴。誰又能說小動物所幻化的女精靈不如人呢?

    並不是所有的女精靈都同樣美麗善良,《黎氏》篇中惡狼所幻化的黎氏,《劉海石》篇中黑狸所幻化的倪氏,就完全不同。

    龍門人謝中條,佻無行,三十多歲喪妻,遺留二子一女,請一老媼看護。一天,謝山行途中,遇見一個婦人,二十多歲,是好女子,心裡喜歡,便加以調戲說:「娘子獨行,不畏怖耶?」婦人不答,又說:「娘子纖步,山徑殊難。」婦人仍不理。謝四望無人,近前,捉住婦女手腕,往幽谷里曳。婦怒呼說:「何處強人,橫來相侵!」謝拉住不放,婦人步履跌蹶,困窘無計。乃說:「燕婉之求,乃若此耶?緩我,當相就耳。」謝聽從了婦人的話,偕入靜壑,野合畢,遂相歡愛。婦人問他里居姓氏,謝以實相告。又返問婦人。婦人說:「妾黎氏。不幸早寡,姑又殞歿,孑然一身,無所依倚,故常至母家耳。」謝說:「我亦鰥也,能相從乎?」婦人問:「君有子女無也?」謝說:「實不相欺:若論枕席之事,交好者亦頗不乏。只是兒啼女哭,令人不耐。」婦人躊躕說:「此大難事!觀君衣服襪履款樣,亦只平平,我自謂能辦。但繼母難作,恐不勝誚讓也。」謝說:「請勿疑阻。我自不言,人何干與?」婦人好像同意。忽又轉思說:「肌膚已沾,有何不從?但有悍伯,每以我為奇貨,恐不允諧,將復為何?」謝亦憂皇,請與逃竄。婦人說:「我亦思之爛熟。所思家人一泄,兩非所便。」謝說:「此即細事。家中唯一孤媼,立便遣去。」婦人很喜歡,遂與謝同歸。先躲在外面,遣媼去後,掃榻迎婦,倍極歡好。婦便操作,兼為兒女縫補,甚見勤勞。謝得婦,非常嬖愛,天天閉門相對,更不通客。

    過了一個多月,適以公事外出。及歸,則中門嚴閉,扣之不應。排門而入,不見人,方至寢室,一巨狼沖門躍出,驚絕!入視子女皆無,鮮血滿地,唯三個頭還在。返身追狼,已不知去向。

    這匹惡狼,老謀深算。這種血的教訓,應當使人猛醒!

    《劉海石》篇寫蒲台人劉海石,年青時避亂於濱州,與濱州生滄客,相處甚好,又訂為昆季。不久,海石失怙恃,奉喪而歸,二人音問遂缺。

    劉滄客家頗為富有,年四十,生二子:長子吉,十七歲,為邑名士;次子亦慧。這時滄客又把同邑一個姓倪的女子,娶到家中,大為嬖愛。過了半年,長子患腦痛死,夫妻大慘。不久,妻病又死;過了幾個月,長媳又死;這期間,婢僕的喪亡,也接連不斷;滄客哀傷,已經承受不起了。

    一天,正坐愁時,忽門人來報:「海石至」。滄客喜,急出門迎入,剛互問溫暖,海石忽驚說:「兄有滅門之禍,不知耶?」滄客很吃驚,莫知其故。海石說:「久未聞問,竊疑近況未必佳也。」滄客難過,告以情況。海石欷歔。既而笑說:「災殃未艾,余初為兄哀也。然幸而遇仆,請為兄賀。」滄客說:「久不晤,豈近精越人術耶?」海石說:「是非所長。陽宅風鑒,頗能習之。」滄客喜,便求相宅。海石入宅,內外遍觀之。已而請睹諸眷口;滄客從其教,使子媳婢妾,俱到堂上。滄客一一指示。至倪,海石仰天而視,大笑不已。眾方驚疑,但見倪女戰慄無色;身暴縮短,僅二尺多。海石以界方擊其首,作石缶聲。海石揪其發,檢腦後,見白髮數莖,欲拔之。女縮項跪啼,言即去,但求勿拔。海石怒說:「汝凶心尚未死耶?」就項後拔去。女隨手而變,黑色如狸。眾大驚。海石掇納袖中,顧子婦說:「媳受毒已深,背上當有異,請驗之。」婦羞,不肯袒視。劉子固強之,見背上白毛,長四指許。海石以針挑出,說:「此毛已老,七日即不可救。」又視劉子,亦有毛,才二指長。說:「此可月余死耳。」又給滄客以及婢僕,一一挑刺。說:「仆適不來,一門無噍類矣。」問:「此何物?」說:「亦狐屬。吸人神氣以為靈,最利人死。」滄客說:「久不見君,何能神異如此!無乃仙乎?」笑說:「特從師習小技耳,何遽雲仙。」問其師,答說:「山石道人。適此物,我不能死之,將歸獻俘於師。」說完,告別。覺袖中空空,駭說:「亡之矣:尾末有大毛未去,今已遁去。」眾俱駭然。海石說:「領毛已盡,不能化人,止能化獸,遁當不遠。」於是入室而相其貓,出門而嗾其犬,皆曰:非是。開豬圈門笑說:「在此矣。」滄客視之,多一豕。聞海石笑,遂伏,不敢動。提耳捉出,視尾上白毛一莖,硬如針。方將檢拔,而豕轉側哀鳴,不聽拔。海石說:「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猶不肯耶?」執而拔之,隨手復化為狸。納袖欲出。滄客苦留,乃為一飯。問後會,說:「此難預定。我師立願弘,常使我等游世上,拔救眾生,未必無再見時。」及別後,細思其名,始悟說:「海石殆仙矣。『山石』合一一岩字,蓋呂仙諱也。」

    不論山石道人是否呂洞賓,凡是世上害人的東西,都應當清除,這就是這篇小說向我們展示的道理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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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蟲魚精靈譜

    在蒲松齡筆下,小昆蟲、小生物可以幻化為人,魚、蛙也可以幻化為人,而且對人情意綿綿,真可謂「剪不斷、理還亂」了。前者有《蓮花公主》、《綠衣女》、《素秋》,後者有《白秋練》、《青蛙神》等。

    在這組作品中,《白秋練》最有情趣。

    直隸慕生,字蟾宮,商人慕小寰之子,聰明好讀,十六歲。翁以文業迂,讓其去儒而學商。從父至楚,每舟中無事,還是吟誦。抵武昌,乘父他出,執卷吟詩,音節鏗鏘,忽見窗影憧憧,好像有人竊聽,心中也未以為異。一夕,翁赴飲未歸,生又吟誦。有人徘徊窗外。心中奇怪,突出窺視,見一十五六歲、非常漂亮的少女。望見生,急避去。又過了二三天,載貨北返,夜晚停靠東湖邊。翁適他出,有媼入說:「郎君殺吾女矣!」生驚問故。答說:「妾白姓,有息女秋練,頗解文字。言在郡城,得聽清吟,於今結想,至絕眠餐。意欲附為婚姻,不得復拒。」生雖心中愛好,但怕父親怪罪,便把這情況告媼知,媼不完全相信,要他盟約。生不肯。媼怒說:「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見納,恥熟甚焉!請勿想北渡矣!」遂去。

    一會兒,父親回來,生妥善其詞,把前事說了,心中希冀父親垂納,但父親因兩地相去甚遠,又薄女子之懷春,只是付之一笑。泊舟處,水深沒棹,一夜之間,忽沙磧擁起,舟滯不得動。湖中每年都有客船留住守洲,到第二年桃花水時,別的貨船未到,船貨售價必高,所以慕翁也不憂怪,只是籌計明年南來時,還須資本,於是留子守船,自己回去了。

    慕生暗暗高興,很後悔當初沒能問媼住處。黃昏後,媼與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女於床,對生說:「人病至此,莫高枕作無事者!」遂去。慕生聽到女病,有些吃驚;移燈望女,則病態含嬌,秋波自流。一問話,嫣然微笑。生請其一語。女說:「『為郎憔悴卻羞郎』,可為妾詠。」生狂喜,想親近她,又憐其荏弱,只能探手於懷,接吻為戲了。女亦不覺歡然展笑,說:「君為妾三吟王建『羅衣葉葉』之作,病當愈。」生從其言。剛吟兩遍,女披衣起坐說:「妾愈矣!」生再吟,則嬌顫相和。生神志益飛,遂滅燭共寢。女天未亮便起身,說:「老母將至矣。」不久,媼果然前來,見女凝妝歡坐,不覺欣慰。邀女去,女俛首不語。媼便自己走去,說:「汝樂與郎君戲,亦自任也。」於是,生問女郎居址。女說:「妾與君不過傾蓋之友,婚嫁尚不可必,何須令知家門。」但兩人互相愛悅,盟誓良堅。

    女一夜早起點燈,忽開卷,凄然落淚,生急起問之。女說:「阿翁行且至。我兩人事,妾適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詞意非祥。」生慰解說:「首句『嫁得瞿塘賈』即已大吉,何不祥之與有!」女乃稍歡,起身作別說:「暫請分手,天明則千人指視矣。」生把臂哽咽,問:「好事如諧,何處可以相報?」說:「妾常使人偵探之,諧否無不聞也。」生想下舟相送,女力辭而去。不久,慕翁果然歸來。生漸吐其情。父懷疑他招妓,怒加斥責。細審舟中財物無缺,申斥乃止。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見依依,莫知決策。女說:「低昂有數,且圖目前。姑留君兩月,再商行止。」臨別又以吟聲作為相約信號。從此,值翁他出,遂高吟,則女自至。四月將過,物價失時,諸賈無策,集資往禱湖神廟。端陽後,雨水大至,舟始通。

    生歸後,凝想成病。翁很憂愁,巫醫並進。生私告母說:「病非葯禳可痊,唯有秋練至耳。」翁一聽,最初生氣,但見兒病癒支離,始怕,乃雇車載子,又至楚,泊舟故處,訪問白媼,卻無人知。忽然有一個在湖濱撐船媼,出面自任。翁登其舟,窺見秋練,心中竊喜,審其邦族,原來浮家泛宅而已,便把自己兒子的病,如實相告,希望女子能至其舟,以解沈痼。媼以婚無成約,不許。女露半面,眼淚欲墮,媼視女面,因翁哀請,便也應允。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嗚泣說:「昔年妾狀,今到君耶!此中況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羸頓如此,急切何能使瘳?妾請為君一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說:「此卿心事,醫二人何得效?然聞卿聲,神已爽矣。試為我吟『楊柳千條盡向西』。」女從之。生贊說:「快哉!卿昔誦詩餘,採蓮子云:『菡蓞香連十頃陂』。心尚未忘,煩一曼聲度之。」女又從之。剛吟完,生躍起說:「小生何嘗病哉!」遂相狎抱,沉痾若失。既而問:「父見媼何詞,事得諧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對:「不諧」。女走後,父親回來,見到兒子已起,很高興。慰勉說:「女子良佳。然自總角時,把柁欋歌,無論微賤,抑亦不貞。」生不語,翁出去以後,女又來,生述父意。女說:「妾窺之審矣:天下事,愈急則愈遠,愈迎則愈距。當使意自轉,反相求。」生問計。女說:「凡商賈志在利耳。妾有術知物價。適視舟中物,並無少息。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歸家,妾言驗,則妾為佳婦矣。再來時,君十八,妾十七,相歡有日,何憂為!」生把女所說的物價,告知父親。父不信,姑以余資半從其教。歸後,果然,所自置貨,資本大虧;幸少從女言,獲厚利。以是服秋練之神。生又愈加誇張,謂女自言,能使己富。翁於是益揭資而南。至湖,過幾天,才見到白媼泊舟柳下,乃往求婚下聘;媼拒絕一切聘禮,只是選定一個吉日,送女過舟完婚。翁另租一舟為子合巹。女乃使翁南行,所應居貨,全代備好。白媼邀婿去,家於其舟。翁三月而返,南行獲大利,準備北歸,女乃求載湖水,到家後,每食必加少許,像用醋醬似的。從此,翁每次南來,歸時,必帶數罐湖水。

    三四年後,女生一子。一天,女忽泣涕思歸。翁乃攜子與婦俱至楚,至湖,不見白媼所在。女扣舷呼母,神形喪失,讓生沿湖問訊。聽說有一個釣鱘鰉的人,釣到一條白驥。生近前一看,很大,形狀似人,乳陰畢具,感到奇怪,歸後和女說了。女大駭,謂夙有放生願望,乞生贖放之,釣者索價昂。女說:「妾在君家,謀金不下巨萬,區區者何遂靳直也!如必不從,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懼,不敢告父,盜金贖放之。既返,不見女,到處找不見。夜深始歸。問:「何往?」說:「適至母所。」問:「母何在?」女覥然說:「今不得不實告矣:適所贖,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龍君命司行旅。近宮中欲選嬪妃,妾被浮言者所稱道,遂勅妾母,坐相索。妾母實奏之。龍君不聽,放母於南濱,餓欲死,故罹前難。今難雖免,而罰未釋。君如愛妾,代禱真君可免。如以異類見憎,請以兒擲還龍君。妾去,龍宮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驚,慮真君不可得見。女說:「明日未刻,真君當至。見有跛道士,急持之,入水亦從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憐允。」又取出魚腹綾一方,說:「如問所求,即出此,求書一『免』字。」生如言等候,果有道士一跛一跛前來,生伏持,道士急走,生從其後。道士以杖投水,躍登其上。生從之而登,一看非杖乃舟。又拜。道士問:「何求?」生取出魚腹綾求書。道士展開一看說:「此白驥翼也,子何遇之?」慕生不敢隱,詳陳顛末。道士笑說:「此物殊風雅,老龍何得荒淫!」遂取出筆來,草書「免」字,像符似的。返舟令下。生歸,女喜,但囑勿泄於父母。

    正如真人跛道士所說,白秋練是很風雅的,她原來是洞庭龍君屬下的女兒。也許是沾有一點仙氣的緣故吧,所以才能預知物價,能以吟聲醫自己的病,又能以吟聲醫別人的病。她是以自己的能力,爭取到婚姻自由的,這一位女精靈和女神,與某些女狐相似,既美麗又善良,在愛情上的執著精神尤為可貴。這種女精靈,在人中亦屬罕見,何況魚類。我們為《聊齋志異》能寫出如此美妙的小生物女精靈而感到高興。

    江漢民俗,設祠供奉水陸兩棲小動物青蛙為神。祠中常有蛙不知千百,大小不一。人亦以蛙之喜怒為吉凶。這是《青蛙神》開篇所言。

    小說繼續寫,楚人薛昆生,幼惠,美姿容。六七歲時有自稱蛙神使者的到其家,告以神願以女下嫁昆生。薛翁性樸拙,心不願意,雖以兒幼回拒,但也不敢議婚他姓。又過了幾年,昆生漸長,擬婚姜氏。神告姜說:「薛昆生,吾婿也,何得近禁臠!」姜懼,返聘儀。薛翁憂之,備牲往禱神祠,未蒙允,心裡更加怕,亦姑聽之。一日昆生在途中,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到家,不得已,從去。進一朱門,見樓閣華好,有叟坐堂上,年很高。昆生伏謁,叟命扶起,賜坐。一會兒婢媼群集。叟說:「入言薛郎至矣。」數婢奔去。一會兒,一媼率女郎出,年十六七,麗絕無儔。叟指說:「此小女十娘,自謂與君可稱佳偶;君家尊乃以異類見拒。此自百年事,父母止主其半,是在君耳。」昆生目注十娘,心中喜悅,默默不言。媼說:「我固知郎意良佳。請先歸,當即送十娘往也。」昆生說:「諾。」歸去,告父,翁倉促無所為計,正準備措詞,令子回絕,輿已至門,青衣成群,十娘已入,上堂朝拜。翁姑見之皆喜。當晚便合巹,夫妻和美。從此,神翁神媼,時降其家,其家業亦日見興旺。

    薛昆生自從婚後,其家到處都見到蛙,沒有人敢踏怨,唯昆生少年任性,喜時還好,怒則踐斃,不甚愛惜。十娘頗不善昆生所為。語侵昆生,昆生怒說:「豈以汝家翁媼能禍人耶?丈夫何畏蛙也!」十娘不願人說「蛙」,一聽很生氣,說:「自妾入門,為汝家田增粟,賈益價,亦復不少。今老幼皆已溫飽,遂如鴞鳥生翼,欲啄母睛耶?」昆生更加生氣地說:「吾正嫌所增活穢,不堪貽子孫。請不如早別。」遂逐十娘。昆生父母聽到此事時,十娘已走,便呵責昆生,使往追復,昆生盛氣不往。至夜,母子俱病,鬱悶不食。翁懼,負荊於祠,詞義殷切,過三天,病全愈了。十娘亦回來,夫妻歡好如初。

    十娘每日凝妝坐,不操女紅,昆生衣履,一切都仰仗母親。母親一天生氣說:「兒既娶,仍累媼!人家婦事姑,吾家姑事婦!」被十娘聽到了,負氣登堂說:「兒婦朝侍食,暮問寢,事姑者,其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佣錢,自作苦耳。」母無言,漸淚自哭。昆生入,見母涕痕,詰得故,怒責十娘。十娘不服。昆生說:「娶妻不能承歡,不如勿有!便觸老蛙怒,不過橫災死耳!」復出十娘。十娘亦怒,出門徑去。第二天,薛家火災,延燒了幾間房屋,屋內傢具,也都化灰燼。昆生很氣,詣祠責數說:「養女不能奉翁姑,略無庭訓,而曲護其短!神者至公,有叫人畏婦者耶!且盎盂相敲,皆臣所為,無所涉於父母。刀鋸斧鉞,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居室,聊以相報。」說完,抱來柴禾,欲點火。居人集而哀之,始憤而歸。父母一聽,大驚失色。至夜,神示夢於近村,使為婿家營宅。天明,集材施工,共為薛家建造,辭之不止;不數日,房舍一新,床幕器具具備。剛建成,十娘回來了,登堂謝過,言詞溫婉,轉身向昆生展笑。舉家變怨為喜。從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非常和美。

    十娘最討厭蛇,昆生戲函小蛇,騙十娘啟視。十娘色變,詬昆生。昆生亦轉笑生嗔,不相讓。十娘說:「今番不待相追逐,請從此絕!」遂出門去。薛翁很怕,責打昆生,請罪於神。幸不相禍,但從此也寂無音訊。過了一年多,昆生懷念十娘,頗自悔,偷偷地前往神祠哀十娘,也一直沒有聲應。不久,聽說神以十娘許字袁氏,心中失望,愧憤不已,廢食成疾。父母憂皇,但不知有何辦法。忽昏憒中有人撫之說:「大丈夫頻欲斷絕,又作此態!」睜開眼睛,原來是十娘。喜極,躍起說:「卿何來?」十娘說:「以輕薄人相待之禮,止宜從父命,另醮而去。固久受袁家彩幣,妾千思萬思而不忍也。卜吉已在今夕,父又無顏返璧,妾親攜而置之矣。適出門,父走送曰:『痴婢!不聽吾言,後受薛家凌虐,縱死亦勿歸也!』」昆生感其義,為之流涕。家人皆喜,奔告媼翁,媼聞之,不待往朝,奔入子舍,執手嗚泣。由此昆生亦老成,不作惡謔,於是情好益篤。十娘說:「妾向以君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故不敢留孽根於人世;今已靡他,妾將生子。」不久,神翁神媼著朱袍,降臨其家,次日,十娘臨蓐,一舉兩男,由此往來無間。

    在現實生活中,青蛙對人是無害的。這篇小說中的青蛙神,更能聽從正確的指責。而由青蛙幻化的美女十娘,也和女神以及一些女狐相似,在婚姻問題上,能夠無視封建社會的婚姻禮法制度,很有現實意義。十娘雖三出三進薛家,但由於薛昆生的逐漸成熟,改掉惡謔惡習,終於使家庭和美,這也符合廣大讀者的願望和理想,而這也正是蒲松齡筆下的女精靈的精粹所在。

    《素秋》中素秋兄妹二人,是蠹魚精靈所幻化的。蠹魚是一種扁平、青白色、有細鱗、形似魚的小生物,又名衣蟲、書蟲,有害於書籍、衣物。但《素秋》篇中的素秋兄妹二人,卻是美麗、大方,知書明禮,對人完全無害的兩個可愛形象。他們也有愛情,知甘苦,懂奮進。在人中亦不易見。

    順天舊家子俞慎,字謹庵,赴試入都,住在城郊,見對門有一個少年,很美,漸近與語,風雅尤絕,心中非常高興,乃捉臂邀至寓所,設宴相待。飲中訊及姓氏,少年自稱:「金陵姓俞,名士忱,字恂九。」俞慎聽與自己同姓,尤為親切,遂訂為昆仲,少年減字改名為忱。

    第二天,前去拜訪,見其家雖書舍光潔,卻門庭冷落,更無廝仆。引俞慎入內,呼妹出持,年十三四歲,肌膚瑩澈,比粉玉還白。一會兒,托茗獻茶,似家中亦無婢媼。俞慎感到奇怪,說幾句話,便出來了。從此往來甚為密切。有時想留俞忱夜宿,則以妹弱無伴為辭。俞慎說:「吾弟流寓千里,曾無應門之童,兄妹纖弱,何以為生矣?計不如從我去,有斗舍可供棲止,如何?」俞忱很高興,約以闈後。

    試畢,恂九來約俞慎,說:「中秋月明為晝,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違其意。」竟挽入內。素秋出,略道溫涼,便復入室,下簾治具。少間,自出行炙。俞慎起說:「妹子奔波,情何以忍!」素秋笑入。頃之,搴簾出,則一青衣婢捧壺,又一媼托盤進烹魚。公子吃驚地說:「此輩何來?不早從事,而煩妹子?」恂九微哂說:「素秋又弄怪矣。」但聞簾內吃吃作笑聲,俞慎不解其故。一會兒筵終,婢媼前來撤器,俞慎適嗽,誤墮婢衣;婢應唾而倒,碎碗流炙。視婢,則一帛剪小人,僅四寸許。恂九大笑。素秋笑出,拾之而去。俄而婢復出,奔走如故。俞慎感到非常奇怪。恂九說:「此不過妹子幼時,卜紫姑之小技耳。」俞慎因問:「弟妹都正長成,何未婚姻?」答說:「先人即世,去留尚無定所,故此遲遲。」遂與俞慎商定行期,鬻宅,攜妹與公子俱西。既歸,掃除房舍居住,又遣一婢為之服役。俞慎妻,韓侍郎之幼女,尤憐愛素秋,飯食共之。俞慎與恂久亦然。而恂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試作一藝,老宿不能及。俞慎勸其赴童子試。恂九說:「姑為此業者,聊與君分苦耳。自審福薄,不堪仕進;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於得失,故不為也。」

    三年後,俞慎又落第,恂九大為不平,奮然說:「榜上一名,何遂艱難若此!我初不願為成敗所惑,故寧寂寂耳;今見大哥不能自發舒,不覺中熱,十九歲老童,當效駒馳也。」俞慎高興,試期,送入場,邑、郡,道皆第一,越發和俞慎一同下帷苦讀。第二年科試,並為郡邑冠軍。恂九名大噪,遠近爭欲為婚,恂九全都謝絕。俞慎力勸,乃以場後為解。不久,試畢,傾慕者爭錄其文,互相傳誦;恂九亦自覺第二人不屑居也。榜既放,兄弟皆黜。時方對酌,俞慎尚能強為歡笑;恂九失色,酒踐傾墮,身仆案下。扶置榻上,病已困殆。急呼妹至,張目對俞慎說:「吾兩人情雖如胞,實非同族。弟自分已登鬼籙。銜恩無可相報,素秋已長成,既蒙嫂氏撫愛,媵之可也。」俞慎作色說:「是真吾弟之亂命矣!其將謂我人頭畜鳴者耶!」恂九泣下。俞慎即以重金購買良材。恂九命抬來,力疾而入。囑妹子說:「我歿後,急闔棺,無令一人開視。」俞慎尚欲有言,而目已暝矣。俞慎哀傷,如喪手足。然竊疑其囑異,俟素秋他出,啟棺觀看,則冠中袍帶如帨;揭開一看,有蠹魚徑尺,僵卧其中。正駭異間,素秋忽入,慘然說:「兄弟何所隔閡?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傳布飛揚,妾亦不能久居耳。」俞慎說:「禮緣情制;情之所在,異族何殊焉?妹寧不知我心乎?即中饋當無漏言,請勿慮。」遂速卜吉,厚葬之。

    恂九在時,俞慎欲以素秋論婚於世家,恂九不願意。既歿,俞慎以商素秋,素秋不應。俞慎說:「妹年已二十矣,長而不嫁,人其謂我何?」對說:「若然,但唯兄命。然自顧無福相,不願入侯門,寒士而可。」公子應允了。不數日,冰媒相囑,卒無所可。俞慎之妻弟韓荃曾來吊,得窺素秋,心生愛悅,欲購作小妻。謀之姊,姊急戒勿言。韓去,終不能釋,托媒風示俞慎,許為買鄉場關節。公子聞之,大怒,詬罵,批逐致意者,交往遂絕。有故尚書之孫某甲,將娶而婦忽卒,亦遣冰來。其家甲第連雲,俞慎所素知;然欲一見其人,因與媒約,使甲躬謁。及期,垂簾於內,令素秋自相之。甲至,裘馬驅從,炫耀閭里。又視其人,秀雅如處女。俞慎大悅,見者咸讚美之,而素秋殊不樂。俞慎不聽,竟許之。花費很多,為備裝奩。素秋固止之,但討一老大婢,供給使而已。俞慎亦不聽,仍然厚贈。既嫁,琴瑟甚敦。然兄嫂常繫念,每月則歸寧。來時,奩中珠綉,必帶來幾件,付嫂收貯。嫂未知其意,亦姑從之。

    某甲少孤,止有寡母,溺愛過於尋常,日近匪人,漸誘淫賭,家傳書香鼎彝,皆以鬻還賭債。而韓荃與有瓜葛,因招甲而竊探之,願以兩妾及五百金易素秋。甲意似搖,但恐俞慎不甘。韓說:「我與彼至戚,此又非其支系,若事已成,則彼亦無如何;萬一有他,我身任之。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謹庵哉!」遂盛妝兩姬出行酒,且說:「果如所約,此即君家人矣。」甲惑之,約期而去。至日,慮韓詐緩,夜候於途,果有輿來,啟簾照驗不虛,乃導去,姑置齋中。韓仆以五百金交兌俱明。甲乃奔入,偽告素秋言俞慎暴病相呼。素秋草草遂出。輿既發,夜迷不知何所,走很遠,還不到。忽有二巨燭來,眾窺喜可以問途。臨近一看,則巨蟒兩目如燈。眾大駭,人馬俱竄,委輿路側;天將亮復集,則空輿存焉。意必葬身蛇腹,歸告主人,垂頭喪氣而已。

    數日以後,俞慎遣人看望素秋,始知為惡人賺去,最初尚不疑其婿所為。取婢歸,詳問情跡,窺知其變,怒甚,遍告郡邑。某甲懼,向韓荃求救。韓以金妾兩亡,正在懊喪,斥絕不救。某甲沒有辦法,各處勾牒至,但以賂囑免行。月余,金珠服飾,變賣一空。俞慎於憲府追問甚急,邑官皆奉嚴令,甲始出,至公堂實情盡吐。憲府又拘韓荃對質,韓懼,以情告父,父時休職,怒其所為不法,執付隸。至官,說出遇蟒之變,都認為是支吾;家人榜掠殆遍,甲亦屢被敲楚。幸母變賣田產,上下營救,刑輕得不死,而韓仆已瘐斃了。

    韓荃久困囹圄,願助甲賂俞慎千金,哀求罷訟。俞慎不許。甲母又請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以待尋訪;妻又承母命,朝夕解免,俞慎才答應了。甲家已經很貧了,貨宅辦金,急切不得售,因先把兩姬送來,乞其延緩。又過幾天,俞慎夜坐齋頭,素秋攜一媼忽然入。俞慎駭問:「妹固無恙耶?」笑對:「蟒變乃妹之小術耳。當夜竄入一秀才家,依於其母。彼自言識兄,今在門外,請入之也。」俞慎倒履而出,秉燭一看,乃周生,宛平之名士也,素以聲氣相善。把臂入齋,相談甚歡,這才知道事情顛末。初,素秋拂曉叩生門,母納入,一問,知為俞慎妹,準備馳報,素秋制止。因與母居。慧能解意,母很喜歡,以子無婦,竊屬素秋,略露口風,素秋以未奉兄命為辭。生亦以與俞慎交契,不肯作無媒之合,但頻頻偵聽。知訟事已有關說,素秋乃告母欲歸。母遣生率一媼往送,即囑媼為媒。俞慎一聽大喜,即與生訂百年之好。

    素秋夜歸,原意將使俞慎得金而後罷訟,俞慎不可,說:「向憤無所泄,故索金以敗之耳。今復見妹,萬金何能易哉!」即遣人告諸兩家,罷訟。又念生家故不甚豐,路又遠,親迎殊難,便把生母接來,居以恂九舊第;生亦備幣帛鼓樂,婚嫁成禮。一天,嫂戲素秋:「今得新婚,曩年枕席之愛,猶憶之否?」素秋微笑,因顧婢說:「憶之否?」嫂不解,一問,蓋三年床笫,皆以婢代。每夕,以筆畫其兩眉,驅之去,即對燭而坐,婿亦不之辨也。嫂大奇,求其術,但笑不言。

    第二年,俞慎強挽周生共同前往大比。是科,俞慎薦於鄉,周生落第,隱有退志。一年後,母亦卒。一日素秋對嫂說:「向問我術,固未肯以此駭物聽也。今遠別行有日矣,請秘授之。亦可以避兵。」嫂驚而問。答說:「三年後,此處當無人煙。妾荏弱不堪驚恐,將蹈海濱而隱。大哥富貴中人,不可以偕,故言別也。」乃以術悉授嫂。數日,又告俞慎,留之不得,雞鳴早起,攜一白髮奴,控雙衛而去。

    三年後,闖寇犯順,村舍為墟。韓夫人剪帛置門內,寇至,見雲繞韋馱高丈余,遂駭去,以是得無羔。後村中有賈客至海上,遇一叟甚似老奴。而髭發盡黑,猝不敢認,叟停足而笑說:「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語:秋姑亦甚安樂。」問其居何里,說:「遠矣,遠矣!」匆匆遂去。俞慎使人於遠近訪之,竟無蹤跡。

    把闖王稱為闖寇,自然聽來不順,但這是歷史的問題,我們應當理解。

    這篇小說,描寫細膩,情節跌宕起伏,引人入勝。這位女精靈,一不貪圖人間富貴,二不願受封建時代婚姻禮法的束縛,在愛情問題上,爭取意志自由,終於雙雙仙去。這種描寫是符合廣大讀者的願望的。

    蠹蟲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生物。在小說中,完全捨去了其生物有害於人的一面,而表現出如此巨大的意志力量,這也是使我們感到驚奇的。

    至若《蓮花公主》、《綠衣女》,同為兩種小蜂幻化為美女與人之間的愛情故事。

    《綠衣女》寫益都人於璟,在醴泉寺中讀書。一天夜裡,剛打開書,準備讀時,忽聽到窗外一個女子聲音稱讚說:「於相公勤讀哉!」於璟感到驚訝。女子忽推門進來,笑著說:「勤讀哉!」於璟一看:綠衣長裙,婉娥無比。於璟心疑,恐非人類,便問其居里。女說:「君視妾當非能咋噬者,何必窮問?」於心里愛好,遂與寢處。羅襦既解,腰細殆不盈掬。更籌方盡,翩然遂去。由此,每晚必至。

    一夕共酌,談吐間妙解音律。於說:「卿聲妖細,倘度一曲,必能消魂。」女笑說:「不敢度曲,恐消君魂耳。」於固請之。說:「妾非吝惜,恐他人所聞。君必欲之,請便獻醜;但只微聲示意可耳。」遂以蓮鉤輕點足床,歌云:樹上烏臼鳥,賺奴中夜散。不怨繡鞋濕,只恐郎無伴。聲細如蠅,靜下來仔細聽,但覺宛轉滑烈,動耳搖心。歌畢,開門窺視說:「防窗外有人。」繞屋巡看,乃入。於說:「卿何疑懼之深?」笑說:「諺云:『偷生鬼子常畏人。』妾之謂矣。」既而就寢,心有預感似的不高興,說:「生平之分,殆止此乎?」於急問。女說:「妾心動,妾祿盡矣。」於安慰說:「心動眼潤,蓋是常也,何遽此雲?」女稍解,復相綢繆。更漏既盡,披衣下榻,方欲開門,徘徊復返,說:「不知何故,惿心怯。乞送我出門。」於起身,送諸門外。女說:「君佇望我;我逾垣去,君方歸。」於應允。視女轉過房廊,寂又不見。方欲歸寢,忽然聽到女號救甚急。於奔往,聽聲在檐間。抬頭細看,一蜘蛛大如彈,搏捉一物,哀鳴聲嘶。於破網挑下,去其縛纏,原來是一隻綠蜂,愴然將斃。捧歸室中,置案頭。一會兒,始能行步。徐登硯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謝」字。頻展雙翼,已乃穿窗而去。自此遂絕。

    短短几百字的小文,把一個綠衣長裙女精靈的嬌細、謹畏神態,描繪得畢露無遺。這位可愛的女精靈,忽然而來,忽然而去,與人無害,讀者對其應無不愜意的地方。而這也就是作者筆下的女精靈。

    《蓮花公主》寫膠州竇旭,晝寢時,被一黑衣人引去,輾轉見到一位王者,所在的殿上有一扁寫「桂府」。宴間,王者忽顧左右說:「朕一言,煩卿等屬對:『才人登桂府。』」四座方思,竇即應聲說:「君子愛蓮花。」王大悅說:「奇哉,蓮花乃公主小字,何適合如此?寧非夙分?傳語公主,不可不出一晤君子。」一會兒,環佩聲近,蘭麝香濃,公主來了。年十六七歲,妙好無雙。王命向生展拜,說:「此即蓮花小女也。」拜已而去。生為公主的美麗所吸引,神情搖動,木坐凝思。王舉觴勸飲,目竟不見。王似微察其意,乃說:「息女宜相匹放,但自慚不類,如何?」生悵然若痴,竟又不聞。近坐者用足碰他說:「王揖君未見,王言君未聞耶?」生茫然若失,很慚愧地離席說:「臣蒙優渥,不覺過醉,儀節失次,幸能垂宥。然日旰君勤,即告出也。」王起身說:「既見君子實愜心好,何倉卒而便言離也?卿即不住,亦無敢於強。若煩縈念,便當再邀。」遂命內官導之出。途中內官語生說:「適王謂可匹敵,似欲附為婚姻,何默不一言?」生頓足而悔,步步追恨,至家,忽然醒寤,時夕陽已殘。冥坐觀想,歷歷在目。飯後滅燭,猶冀舊夢重尋,但邯鄲路渺,悔嘆而已。

    一夕,與友人共榻,忽見前內官來,傳王命相召。生喜,從去。見王伏謁。王曳起,說:「別後知勞思眷。謬以小女子奉裳衣,想不過嫌也。」生即拜謝。王命學士大臣,陪侍宴飲。一會兒,宮人前白:「公主妝竟。」便見數十宮女,擁公主出,與生交拜成禮。已而送歸館舍。洞房窮極芳膩。生說:「有卿在目,真使人樂而忘死。但恐今日之遭,乃是夢耳。」公主掩口說:「明明妾與君,那得是夢?」天明,起身,戲為公主勻鉛黃,又以帶圍腰,希指度足。公主笑問:「君顛耶?」說:「臣屢為夢誤,故細志之。倘是夢時,亦足動懸想耳。」正互相調笑間,一宮女慌慌張張入說:「妖入宮門,王避偏殿,凶禍不遠矣!」生大驚,立即前往見王。王執手泣說:「君子不棄,方圖永好。詎相孽降自天,國祚將覆,且復奈何!」生驚問。王取出案上一奏章,授生啟讀。章云:「含香殿大學士臣黑翼,為非常妖異,祈早遷都,以存國祚事!據黃門報稱:自五月初六日,來一千丈巨蟒,盤踞宮外,吞食內外臣民一萬三千八百餘口;所過宮殿盡成丘墟,等因。臣奮勇前窺,確見妖蟒:頭如山嶽,目等江海;昂首則殿閣齊吞,伸腰則樓垣盡覆。真千古未見之凶,萬代不遭之禍!社稷宗廟,危在旦夕!乞皇上早率宮眷,速遷樂土」云云。生覽畢,面如死灰。即有宮人奔奏:「妖物至矣!」闔殿哀呼,慘無天日。王倉遽不知所為,但泣顧說:「小女已累先生。」生急返。公主方與左右抱著哀鳴,見生入,牽衿說:「郎焉置妾?」生捉腕說:「小生貧賤,慚無舍屋。有茅廬三數間,姑同竄慝可乎?」公主含淚說:「急何能擇?乞攜速往!」生乃挽扶而出。未幾,至家。公主說:「此大安宅,勝故國多矣。然妾從君來,父母何依?請別築一舍,當舉國相從。」生為難,公主號咷說:「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生略慰解,即入室。公主伏床悲啼,不可勸止。焦思無術,頓然而醒,始知是夢。而耳畔啼聲,嚶嚶未絕。細一聽,殊非人聲,乃蜂子二三頭,飛鳴枕上。大叫怪事。友人詰問,乃以夢告,友人亦加詫異。共起視蜂,依依裳袂間,拂之不去。友人勸為營巢。生如所請,督工構造。方豎兩堵,而群蜂自牆外來,絡繹如繩。頂尖未合,飛集盈斗。跡所由來,則鄰翁之舊園,園中蜂一房,三十餘年了,生息頗繁。或以生事告翁,翁往看,蜂房已空。發其壁,則蛇據其中,長丈許。捉而殺之。乃知巨蟒即此物也。蜂入生家,滋息更盛,亦無他異。

    這篇小說寫得撲朔迷離,亦真亦幻,引人入勝。竇生是在兩次夢境中,見到蓮花公主的。蓮花公主是不是女精靈?很難說。否則竇生一旦夢醒時,蓮花公主何以又變回小蜂。也許蓮花公主真的意在維護父王,挽救全國生靈免遭巨蟒毒口,所以才「請別築一室,當舉國相投」,才仍以小蜂身形「嚶嚶枕間」,「依依裳袂」,「拂之不去」。若果真如此,則蓮花公主性格上的多思、仁愛,較之女精靈身形,尤為可貴,也必將獲得廣大讀者的敬仰和欽佩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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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齋》人間繪——家庭篇

    一

    《聊齋志異》一書,不僅寫了狐、鬼、神、妖的故事,也寫了許多現實生活中的悲歡離合,特別是有關家庭方面。家庭是社會的基層組織,一個家庭的安定與否,常常牽掣到整個社會的安定問題。蒲松齡生活的清康熙時代,史稱盛世,盛世的家庭是應當安定的,但在蒲松齡筆下,盛世的家庭,卻並非無可指摘。

    《單父宰》的故事,便最使讀者怵目驚心。在這篇短短不足百字的小說中,父子間的關係,達到了何等緊張程度。

    「青州民某,五旬余,繼娶少婦。二子恐其復育,乘父醉,潛割睾丸而葯糝之。父覺,託病不言。久之,創漸平。忽入室,刀縫綻裂,血溢不止,尋斃。妻知其故,訟於官。官械其子,果伏。駭曰:余今為『單父宰』矣!並誅之。」

    我國封建社會,一貫強調「孝」。這篇小說不啻是對封建孝道的一大諷刺。

    《大男》篇,同樣是封建家庭中的一出悲喜劇。

    成都士人奚成列,有一妻一妾。妾何氏,小字昭容。妻早歿,繼娶申氏,性妬,虐待何氏。因並及奚,終日嘵舌,恆不聊生。奚很生氣,便出走了。奚去後,何氏生一子叫大男。申氏擯棄何氏,不與同飯,計日授粟使自炊。大男漸漸長大,粟不足,何氏紡織佐食。大男見塾中諸兒吟誦,也想讀書。母以其年歲太少,送往試試,不料大男很聰慧,比一般兒童讀得都好。塾師也感到奇怪,願意不要束修,何氏乃使大男從師,給的報酬很少。

    過了兩三年,大男經書全通。一日從塾中歸來,對母說:「塾中五六人,皆從父乞錢買餅,我何獨無?」母說:「待汝長,告汝知。」大男說:「今方七八歲,何時長也?」母說:「汝往塾,路經關帝廟,當拜之,佑汝速長。」大男相信了,每過必拜。母親知道後問他:「汝所祝何詞?」笑說:「但祝明年便使我如十六七歲。」母親笑了。但是,大男的學習和身體都長得很快。到了十歲,便像十三四歲;其所為文竟成章。

    一天,大男對母親說:「昔謂我壯大,當告父處,今可矣。」母說:「尚未,尚未。」又過一年多,居然成人。追問更苦,母親才對他詳詳細細說了。大男悲不自勝,欲往尋父。母說:「兒太幼,汝父存亡未知,何遽可尋?」大男沒說什麼便走了,到中午不見歸來,赴塾尋問老師,則辰餐未回。母親大驚,花錢傭人,到處尋覓,全無消息。

    大男果然去尋父了。離家後,沿路走去,茫然不知何往。恰逢一人慾去夔州,姓錢,便討飯跟隨,錢嫌其行走太慢,為雇代步,路費耗盡。到了夔州,利用與大男同食之機,投藥食中,大男昏迷不知,錢載大男至一寺院中,便說是自己的兒子,偶病缺錢,願賣。僧見大男豐資秀異,爭相購買。錢得金竟去。僧與以飲食,略醒。寺中長老知道了,前來觀看,覺得大男長相很好,仔細一問,得知始末,甚為憐恤,便贈給資金,讓他走了。有瀘州蔣秀才,下第歸,途中相遇,問知原委,很欣賞大男的孝心,便帶他同行。到瀘,住在自己家。到處替大男訪問。有人說閩商有姓奚的。大男乃辭蔣,欲去閩尋找,蔣及里黨贈以衣履路費。途中遇到兩個布商,欲去福州,邀與為伴。走了數程,二布商竊知大男囊金,引至靜處,縛其手足,奪金而去。恰巧有永福陳翁經過該處,脫其縛,載歸到家。翁家豪富,諸路客商,多經其門,翁囑南北客代訪奚耗。留大男伴諸兒讀。大男遂住翁家,不到處尋覓了。然去家愈遠,音信更加不通。

    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減其費用,逼迫令嫁。何氏立志不搖。申氏強賣給重慶商人。商強娶而去,至夜,何氏以刀自割,商人不敢逼,等到創瘥,又轉賣給鹽商賈,賈又強娶而去。至鹽亭,何又自刺心頭,洞見臟腑,賈大懼,敷以葯,創平。何氏求為尼。賈說:「我有商侶,身無滛具,每欲得一人主縫紉。此與作尼無異。亦可少償吾值。」何氏答應了。賈送過去。進門一看,原來是奚生。奚已棄儒經商。兩人相見悲喜,各述苦狀,始知有兒尋父未歸。奚乃囑諸客旅,偵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為妻了。但自從歷經艱苦,痾痛多病,不能操作,勸奚納妾。奚鑒前禍,不從所請。何說:「妾如爭床笫者,數年來固已從人生子,尚得與君有今日耶?且人加我者,隱痛在心,豈及諸身而自蹈之?」奚乃囑客侶,為買三十餘歲老妾。過半年多,客果為買妾歸。入門,則妻申氏。至相駭異。

    先是,申獨居一年多,兄申苞勸令再嫁。申氏聽從了。只是田產為子侄所阻,不得售。把其餘都賣了,得數百金,攜歸兄家。有保寧賈,聽說申氏富有奩金,便以多金啖苞,謙娶之。而保寧賈老廢不能人。申氏怨兄,不安於室,懸樑投井,不堪其擾。賈想,搜括其資,將賣作妾。聞者皆嫌其老。賈將適夔,乃載與俱去。遇奚同肆商,適中其意,遂買之而歸。既見到奚,慚懼說不出話。奚問同肆商,略知梗概。因說:「使遇健男,則在保寧,無再見之期,此亦數也。然今日我買妾,非娶妻,可先持昭容,修嫡庶禮。」申氏以為恥。奚說:「昔日汝作嫡,何如哉!」何氏相勸。奚不同意,強迫。申氏不得已,拜待何氏,然終不屑承奉,但操作別室。何氏全都容讓,亦不忍課其勤惰。奚每與昭容談燕,都讓申給役其側,而何卻以婢代替,不讓申氏前來。

    陳公嗣宗來監亭作邑宰。奚與里人有小爭,里人以逼妻作妾事訟於官。公不準理,比逐之。奚很高興,方與何共同歌頌公德。一更已過,家僮忽來叩門。入報說:「邑令公至。」奚駭極,急覓衣履,則公已至寢門;更加駭懼,不知如何是好。何細看,何氏急出說:「是吾兒也!」遂哭。公乃伏地悲哽。蓋大男從陳翁姓,已經作官了。

    初,陳公從都中赴任,彎道經過故里,才知道兩母都再嫁,很悲痛。族人知大男已貴,把佔去的田產房屋歸還了。公留下僕人營造,心中盼望父親能夠歸來。不久授任監亭,又想棄官尋父,陳翁苦苦勸止。往卜者問卜,卜者說:「小者居大,少者為長;求雄得雌,求一得兩:為官吉。」公乃赴任。因為找不到親人,居官不食葷酒。這天,得里人狀,睹奚姓名,很懷疑。暗遣內使細細訪查,果然是父親。乘夜便服而出。見到母親,越發相信卜者的話。臨行,囑不要張揚,出金二百,請父親辦裝歸里。父到家一看,門戶一新,廣畜仆馬,居然大家。

    申見大男貴盛,越發自斂,兄申苞不憤,告官,為妹爭嫡。官查得其情,怒說:「貪資勸嫁,已更二夫,尚何顏爭昔年嫡庶耶!」重責苞。由此名分益定。而何衣服飲食,皆不自私。申氏最初懼其復仇,今見如此,益為愧悔。奚亦忘其舊惡,命內外皆呼以太母。但誥命不及耳。

    小說至此結束了。篇後異史氏說:「顛倒眾生,不可思議,何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於妻妾之間,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賢母,烏能有此奇合,坐享富貴以終身哉!」

    也許這出家庭悲喜劇,旨在表彰大男之孝,何氏之義,但申氏之悍、之惡、之不貞,亦足以顯示出封建家庭間的醜惡了。

    《張誠》篇,亦是一出家庭悲喜劇。張誠的父親,本來是山東人,明朝末年,山東大亂,妻子為北兵掠去,因常至河南辦事,便把家遷到河南。又娶了一個妻子,生一個兒子叫訥。不久,妻子死去,又娶一個繼室,生一個兒子叫誠。繼室牛氏兇悍,張誠的父親很怕她,遇事不敢言。

    牛氏嫉視前妻子張訥,對他視同奴僕,吃的不好,又責令他每日打柴,必須交足一擔。不足時又打又罵。暗中卻備甘旨給自己親生的兒子張誠。張誠漸長,性孝友,不忍兄苦,陰勸母。母不聽。一天,訥入山打柴,遇大風雨,避身岩下,雨止,日已晚。腹中飢餓,遂負柴歸。母驗之見少,怒不與食;飢火燒心,入室僵卧。張誠自塾中歸,見兄,問:「病乎?」說:「餓耳。」問其故,張訥實說了。誠變色而去。一會兒,懷餅來給張訥吃。兄問其所自來。說:「余竊面請鄰婦為之,但食勿言也。」訥吃了,囑咐弟說:「後勿復然,事泄累弟。每日一餐,飢當不死。」誠說:「兄故弱,烏能多樵!」次日,竊赴山,助兄采樵。問:「誰之遣?」說:「我自來耳。」兄說:「無論弟不能樵,縱或能之,且猶不可。」一定讓他回去。誠不聽,以手斷柴助兄。且說:「明日當以斧來。」兄近前制止,見其手指已破,鞋也洞穿。悲說:「汝不速歸,我即以斧自剄死!」誠這才回去。訥歸告其師,囑告說:「吾弟年幼,宜閉之,山中虎狼多。」塾師說:「午前不知何往,業夏楚之。」訥歸對誠說:「不聽吾言,遭笞責矣。」誠笑說:「無之。」明天,懷斧又去。兄駭說:「我固謂子勿來,何復爾?」誠不應,樵採更急,汗交頤不少休。約足一擔,不辭而返。塾師又責備他,以實告師,師嘆其賢,遂不之禁。訥也屢次制止,終不聽。

    一天,正在山中打柴,忽有虎至。眾懼而伏。虎竟銜誠去。不可追尋,訥痛哭說:「吾弟,非猶夫人之弟;況為我死,我何生焉!」遂以斧自刎其項。眾急救之,入肉已寸許,血溢如涌,瀕絕。眾駭,裂衣而束之,扶而歸。母哭罵說:「汝殺吾兒,欲劙頸以塞責耶!」訥呻吟說:「母勿煩惱。弟死,我定不生!」訥創痛不能眠,唯晝夜依壁坐哭。父恐其亦死,時就榻少哺之,牛氏輒詬責。訥遂不食,三日而斃。

    訥於冥間,遇見村中一巫。一邊告知自己的苦楚,又向他打聽弟弟的所在。巫說不知,返身幫訥去尋,問一皂衫人,皂衫人於佩囊中檢視公文,男婦百餘卻沒有張姓者,巫懷疑在別的名冊上。皂衫人說:「此路屬我,何得差逮。」訥不信,強巫到內城去找。城中新鬼,故鬼,往來憧憧,也有認識的,去打聽,都不知道。忽大眾驚言:「菩薩至!」仰見雲中,有偉人,滿身毫光,頓覺世界通明。巫賀說:「大郎有福哉!菩薩幾十年一入冥司,拔諸苦惱,今適值之。」便拉訥和眾鬼囚同跪,口喧佛號,聲徹天地。菩薩以楊柳枝灑甘露,其細如塵。一會兒露妝光斂,遂失所在。訥覺頸上沾露,斧處不痛。巫乃引訥俱歸,望見里門,始別而去。訥死二日,忽然竟蘇,悉述所遇,謂誠未死。母以為捏造,反加詬罵。訥負屈無以自伸,一摸創痕確實好了。起,拜父說:「行將穿雲入海往尋弟;如不可見,終此身勿望返也。願父猶以兒為死。」翁引去靜處,對泣,也不敢留。訥去,每於街衢訪弟;途中路費斷絕,便行乞而行。

    過了一年多,抵金陵,衣衫破敗,傴僂道上。偶見十餘騎過,走避道旁。內一人,年四十以來,為官長;一少年乘小駟,屢視訥。忽停鞭少駐,下馬,呼說:「非吾兄耶!」訥抬頭細看,原來是張誠,握手痛哭失聲,誠亦哭問:「兄何漂落以至於此?」訥說明情況。誠更加悲痛。以白官長,官命脫騎載訥,連轡歸家,始詳加詰問。

    原來,虎銜誠去,不知何時置路側。適張別駕自都中來,見其貌文雅,憐而撫之,漸蘇。說出居里,則相去已遠。因載與俱歸。葯敷傷處,數日始痊。拜別駕為子。這是別駕外出遊矚。誠詳細地對兄一說。正說間,別駕進來,訥拜謝。誠入內,捧帛衣出,進兄,乃置酒宴敘。別駕問:「貴族在豫,幾何丁壯?」訥說:「無有。父少齊人,流寓於豫。」別駕說:「仆亦齊人,貴里何屬?」答說:「曾聞父言,屬東昌轄。」別駕驚說:「我同鄉也,何故遷豫?」訥說:「明季清兵入境,掠前母去。父遭兵,盪無家室。先賈於西道,往來頗稔,故止焉。」又驚問:「君家尊何名?」訥告之。別駕瞠目而視,俛首若疑,疾趨入內。一會兒,太夫人出。共羅拜已,問訥說:「汝是張炳之之孫耶?」說:「然。」太夫人大哭,對別駕說:「此汝弟也。」訥兄弟不知其故。太夫人說:「我適汝父三年,流離北去,身屬黑固山半年,生汝兄。又半年,固山死,汝兄以補秩旗下遷此官。今解任矣。每時刻念鄉井,遂出籍,復故譜。屢遣人至齊,殊無所覓耗。焉知汝父西徙哉!」乃對別駕說:「汝以弟為子,折福死矣!」乃以齒序:別駕四十有一為長;誠十六,最少;訥二十二,則伯而仲矣。別駕得兩弟,甚歡,將作歸計。太夫人恐不見容。別駕說:「能容即共之;否則析之。天下豈有無父之國?」於是鬻宅辦裝,刻日西發。既抵里,訥及誠先馳報父。父自訥去,妻亦尋卒,愧然一老鰥,形影自吊。至此,闔家團聚。

    誠不見母,問之,已死,號嘶氣絕,食頃始蘇。別駕出資,建樓閣;延師教兩弟;馬騰於槽,人喧於室,居然大家矣。

    小說雖以大團圓結束,但四十年間的悲歡離合,亦足以見到封建社會家庭間的苦楚了。

    這篇小說寫得生動感人。

    二

    兄弟鬩牆、姊妹糾紛等,同樣顯示出封建社會家庭間的烏煙瘴氣。

    《二商》篇寫兄大商富,弟二商貧,鄰垣而居。一年歲凶。弟朝夕不給,使子往求兄,空手而回。伯母告說:「兄弟拆居,有飯各食,誰復能相顧也。」二商夫妻,相顧無言。里中惡少,窺大商饒足,夜逾垣入,夫妻驚醒,鳴器而號,鄰人全都嫉視,不予支援。不得已,呼二商。二商準備前往相救。妻制止,大聲對嫂說:「兄弟拆居,有禍各受,誰復能相顧也!」盜入室,捉住大商夫婦,熗烙之,呼聲甚慘。二商說:「彼固無情,焉有坐視兄死而不救者。」率子往援,大聲疾呼,盜乃去。視兄嫂,兩股焦灼。大商雖被創,而金帛無亡失。對妻說:「今所遺留,悉出弟賜,宜分給之。」妻說:「汝有好兄弟,不受此苦矣!」大商無言,對二商仍然不予照顧。

    二個月後,二商貧餒愈不可支。說:「今無術可以謀生,不如鬻宅於兄,兄恐我他去,或不受券而恤焉,未可知;縱或不然,得十餘金,亦可存活。」妻亦為然,遣子操券詣大商。大商和自己妻子商量說:「弟即不仁,我手足也。彼去則我孤立,不如反其劵而周之。」妻說:「不然。彼言去,挾我也;果爾,則適墮其謀。世間無兄弟者,便都死卻耶!我高葺牆垣,亦足自固。不如受其券,從所適,亦可以廣吾宅。」計定,令二商押署券尾,付直而去。二商於是徙居鄰村。鄉中不逞之徒,聞二商去,又攻之,捉住大商,搒楚並施,梏毒慘重,所有金資,悉以贖命。盜臨去,開廩呼村中貧者,恣所取,頃刻都盡。次日,二商始聞,奔視,兄已昏憒不能語;開目見弟,但以手抓床,少頃遂死。二商忿訴邑宰。盜首逃竄,莫可緝獲。盜粟者百餘人,皆里中貧民,邑守也莫可如何。

    後二商夢中聽兄教導,就居大商故宅,得窖金,小阜,設肆,家日富。大商遺有幼子,家貧,往依叔,二商婦頗不加青眼。二商說:「渠父不義,其子何罪?」大商婦病死。二商亦老,卒割家資半與之。

    大商婦是個長舌婦,二商妻子的舌頭也不短,所不同的是二商不遵閨教,才得以保住兩家的未來。

    比起《二商》來,《曾友於》所寫兄弟鬩牆之禍,尤為慘重。

    昆陽故家曾翁有七子,死後眼中落淚,次子曾悌字友於認為不祥。兄弟半迂笑之。原來,曾翁嫡配生長子,叫曾成,七八歲時,母子俱被強盜擄去,又娶繼室,生了三個兒子,叫孝、忠、信。妾又生了三個兒子,叫悌、仁、義。孝認為悌等出身微賤,很瞧不起,連結忠、信為黨,與客飲時,悌等經堂下過,也傲不為禮。仁與義都很氣忿,與友於商量,打算伺機報復,友於想方設法寬慰,不從所謀;而仁、義年少,聽從哥哥的話,亦不深究了。

    孝有個女兒,適同邑周家,病死。孝打算糾合悌等前往懲罰其婆婆,悌不從。孝很生氣,令忠、信和族中一些無賴子,往捉周妻,又打,又毀其家器具、糧食。周告到官,官怒,把孝等拘去囚禁,準備處罰。友於聽到後很怕,自投見宰。友於品行,為宰所重,諸兄弟因之得無苦。友於乃到周處,負荊請罪,周也器重友於,訟遂止。孝歸家後,始終不對友於感激。

    不久,友於母張夫人卒,孝等不為服喪,宴飲如故。仁和義更加氣忿。友於說:「此彼之無禮,於我何損焉。」及葬,孝等又持墓門,不使合厝。友於乃把母親瘞在隧道中。又過不久,孝妻亡,友於招仁、義同往奔喪。二人說:「『期』且不論,『功』於何有!」再規勸,則哄然散去。友於乃自往,臨哭盡哀。隔牆聽仁、義又吹又打,孝怒,糾諸弟前往毆打。友於操杖先從,入其家,仁發覺先跑了,義也想逃,剛跳牆,友於從後把他打倒了。孝等拳杖交加,打個沒完沒了。友於又橫身阻攔。孝很生氣,怪友於,友於說:「責之者,以其無禮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惡,亦不助兄暴。如怒不解,身代之。」孝遂反杖打友於,忠、信也相助毆兄,聲震里黨,大家都來勸解,乃散去。

    義被打,創痛很厲害。仁代為訟官,訴其不為庶母行服。官發籤拘孝、忠、信,又令友於陳述。友於以面目損傷,不能到衙,但寫狀稟白,哀求寢息,宰遂銷案。由是仇怨越深。仁、義皆幼弱,常被敲打,怨友於說:「人皆有兄弟,我獨無!」友於說:「此兩語,我宜言之,兩弟何雲!」對仁、義苦苦勸解,不聽。友於遂於離家五十里處,借寓,冀不相聞。友於在家,雖不助弟,而孝等尚稍有顧忌;既去,諸兄一不當,則以罵其門,侵辱母諱。仁、義知道抵抗不了,唯杜門思乘間刺殺之,行則懷刃。

    一天,被強盜掠去的兄長曾成,忽然攜帶妻子亡歸。諸兄弟以家久析,聚謀三日,竟無處可以置之。仁、義竊喜,招成去,共養之,又往告友於。友於很高興,歸,共出田宅居成。孝等怒其市惠,登門窘辱。成久居寇中,習於威猛,大怒說:「我歸,更無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責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義齊出,捉住忠、信,一併責打。成又告到官,官又使人請教友於。友於前往,俛首不言,但有流涕。宰問。友於說:「唯求公斷。」宰乃判孝等各出田產歸成。從此,仁、義與成,更加愛敬。談到葬母的情形,因並泣下。成很生氣,說:「如此不仁,是禽獸也!」遂發母壙,更為改葬。仁奔告友於,友於急歸諫止。成不聽,到期發墓,作齋於塋。以刀削樹,對諸弟說:「所不衰麻相從者,有如此樹!」眾唯唯。於是一門皆哭臨,安厝盡禮。自此,兄弟相安。但成性剛烈,經常打罵諸弟,對孝尤甚。唯重友於,雖盛怒,友於至,一言即解。故孝無一日不至友於處,潛對友於詬詛。友於婉諫,卒不納。友於不堪其擾,又遷居三泊,去家更遠,音跡遂疏。諸弟皆畏成,過了兩年,也都習慣了。

    孝年四十六歲,生五子:長繼業,三繼德,嫡出;次繼功,四繼績,庶出;又婢生繼祖。皆長成。仿效父輩行為,各為黨,互相攻擊,孝亦不能呵止。唯祖無兄弟,年又最幼,諸兄皆得而斥責之。繼祖岳家離三泊很近,一次到岳父家去,彎道往看視叔父。一進門,見叔家兩兄一弟,弦誦怡怡,很喜歡,久居不言歸。叔敦促其歸去,哀求寄居。叔說:「汝父母皆不知,我豈惜甌飯瓢飲乎!」乃歸。過了幾個月,夫妻前往給岳母拜壽。對父親說:「兒此行不歸矣。」父親問他原因,因吐微隱。父慮與有夙隙,計難久居。祖說:「父慮過矣。二叔,聖賢也。」遂去。壽後,攜妻到三泊,友於為他家準備了房舍,讓他跟繼善讀書。繼祖非常聰明,在三泊住一年多,入雲南郡庠。

    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有口舌,繼業詬辱庶母。繼功怒,刺殺繼業。官捉功入獄,加重械罰,數日死獄中。業妻馮氏,猶日以罵代哭。功妻劉氏聽到,怒說:「汝家男子死,誰家男子活耶!」操刀入,擊殺馮,自投井死。馮父大立,覺得女兒死得太慘,率諸子弟,往捉孝妻,裸撻道上以辱之。曾成怒說:「我家死人如麻,馮氏何得復爾!」吼奔而出。諸曾跟隨,諸馮盡靡。成首捉大立,割其兩耳。其子護救,繼績以鐵杖橫擊,折其兩股。諸馮各被擊傷,哄然散去。唯馮子猶卧道旁,成夾以置諸馮村而還。遂呼績赴官自首。馮家訟狀亦至。於是諸曾被收。唯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門外。適友於率一子一侄鄉試歸,見忠,驚說:「弟何來?」忠未說話先落淚,長跪道旁。友於握手曳入,詰得其情,大驚說:「似此,奈何!然一門乖戾,逆知奇禍久矣;不然,我何以竄跡至此。但我離家久,與大令無聲氣之通,今即蒲伏而往,徒取辱耳。但得馮父子傷重不死,我三人中倖有捷者,則此禍或可少解。」乃留之,晝同餐,夜共寢,忠頗感愧。居十幾天,見其叔侄如父子,兄弟如同胞,凄然下淚說:「今始知從前非人也。」相對酸惻。俄報友於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鳴,先歸展墓。明季最重科甲,諸馮皆為斂息。友於乃托親友賂以金粟,出資醫藥,訟乃息。舉家泣感友於,求其復歸。友於乃與兄弟焚香約誓,俾各滌慮自新,遂移家還。後成漸老,事皆取決於友於。從此門庭雍穆,稱孝友焉。

    小說雖然描繪了一個光明結局,但給與讀者印象最深的還是曾家兩代兄弟鬩牆所造成的混亂和醜惡。這就是某些封建家庭兄弟間關係的真實寫照。

    三

    其實封建社會家庭中的糾紛,遠不止於兄弟鬩牆。姊妹間的齟齬,也足以使人齒冷。

    《胡四娘》篇寫胡四娘的父親胡銀台,很欣賞為自己司筆札的劍南人程孝思,認為:「此不長貧,可妻也。」便把自己的少女四娘,贅程為妻。四娘,孽出,母早亡。有的親友非笑胡銀台,認為是惛髦亂命。胡銀台不顧,仍除館館生,供備豐隆。但胡銀台的公子都鄙視程,不與同食,僕婢也都揶揄程。而程生卻是默默不較短長,研讀甚苦。大家設法干擾其讀,程便攜卷讀於閨中。

    最初,四娘未嫁的時候,有神巫知人貴賤,遍視胡銀台家人,都無詞;獨對四娘,乃說:「此真貴人也!」乃贅程,諸姊妹皆呼之「貴人」以嘲笑。但四娘端重寡言,像沒聽見似的。漸漸的婢媼也都這樣稱呼。四娘有婢名桂兒,意頗不平,大聲說:「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貴官耶?」二姊聽見,便嗤笑說:「程郎如作貴官,當抉我眸子去!」桂兒怒而言說:「到時,恐不捨得眸子也!」二姊婢春香說:「二娘食言,我以兩睛代之。」桂兒更為生氣,擊掌為誓說:「管教兩丁盲也!」二姊忿其語言無度,立批之。桂兒號嘩。夫人聞知,亦無所可否,但微哂焉。桂兒噪訴四娘;四娘正在紡織,不怒亦不言,紡織自若。

    胡銀台壽辰,諸婿皆至,壽儀充庭。大婦嘲笑四娘說:「汝家祝儀何物?」二婦說:「兩肩荷一口!」四娘對此,很坦然,沒什麼慚愧。人見其事事類痴,愈加戲弄。獨有胡銀台愛妾李氏,是三姊的母親,經常禮重四娘,往往相顧恤,又經常對三娘說:「四娘內慧外朴,聰明渾而不露,諸婢子皆在其包羅中而不自知。況程郎晝夜苦讀,夫豈久為人下者,汝勿效尤,宜善之,他日好相見也。」故三娘每歸寧,則加意相歡。是年,程以胡銀台關係,得入邑庠。第二年,學使科試士,而胡銀台逝世,程哀痛如子,未得與試。喪事過後,四娘贈以金,使參加「遺才」考試。囑說:「曩久居,所不被呵逐者,徒以有老父在;今萬分不可矣!倘能吐氣,庶回時尚有家耳。」臨別,李氏、三娘賂遺優厚。程入闈,用心考試,以求必中。不久,放榜,竟被黜。心乖氣結,難於歸里。幸旅資尚充,便攜捲入都。時妻黨多任京秩,恐見誚訕,乃改易姓名籍貫,求潛身於大人之門。東海李蘭台一見,很器重,收在幕中,助以膏火,為之納貢,使應順天舉;連戰皆捷,授庶吉士。自乃實言其故。李公假以千金,先使紀綱赴劍南,為之治第。時胡大郎以父亡空匱,貨其沃墅,買下。既成,然後車馬往迎四娘。先是,程考中後,有郵報至,舉家都不想聽,又審其名字不符,叱使去。正值三郎完婚,戚眷登堂祝賀,姊妹諸姑咸在,獨四娘不見招於兄嫂。忽一人馳入,呈程寄四娘函信;兄弟一看,相顧失色。筵中諸眷客始請見四娘。姊妹惴惴,唯恐四娘銜恨不至。一會兒,四娘翩然竟來。一時,申賀者,捉坐者,寒暄者,喧雜滿屋。耳有聽,聽四娘;目有視,視四娘;口有道,道四娘;而四娘凝重如故。眾見四娘靡所短長,稍為安心,於是爭為四娘敬酒。方宴笑時,門外啼號甚急。大家奇怪。忽見春香奔入,面目帶血,一問,方哭說:「桂兒逼索眼睛,非解脫,幾抉去矣!」二娘大慚,滿臉汗粉。四娘漠然,合座寂無一語。紛紛告別。四娘盛裝,獨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門登車而去。大家才知道買沃墅的,即程生。

    不久,程假歸展墓,車馬扈從如雲。到岳家,向胡銀台柩禮拜,次參李夫人,諸郎衣冠穿好,程已升輿走了。胡銀台逝後,群公子日競資財,置公柩於不顧,幾年間,靈寢漏敗,漸以華屋變山丘了。程睹之悲,竟不謀於諸郎,刻日營葬,事事盡禮。殯日,冠蓋相屬,里中咸為嘉嘆。程十餘年曆秩清顯,凡遇鄉黨厄急,罔不儘力。二郎適以人命被逮,直指巡方者,為程同譜,風規甚烈。大郎請婦翁王觀察函致之,殊無裁答,更加害怕。欲往求妹,而自覺無顏,乃持李夫人手書往。至都,不敢遽進,覷程入朝,而後前去。冀四娘念手足之義,而忘睚眥之嫌。閽人既通,入,酒饌畢。四娘出,顏色溫露,問:「大哥人事大忙,萬里何暇枉顧?」大郎五體投地,泣述所來。四娘扶而笑說:「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復爾爾?妹子一女流,幾曾見嗚嗚向人?」大郎乃出李夫人書。四娘說:「諸兄家娘子,都是天人,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至此?」大郎無詞,但顧而哀求。四娘作色說:「我以為跋涉來省妹子,乃以大訟求貴人耶!」拂袖徑入。大郎慚憤而出。歸家詳說,大小無不詬詈;李夫人亦謂其忍。過了幾天,二郎釋放歸家,眾大喜,方笑四娘之徒作怨謗也。忽四娘遣人問候李夫人。喚入,仆陳金幣,說:「夫人為二舅事,遣發甚急,未遑字復。聊寄微儀,以代函信。」眾始知二郎之歸,乃程力也。後三娘家漸貧,程施報逾於常格。又因李夫人無子,迎養若母焉。

    小說迎合世人意願,以光明結局,但留給讀者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四娘受揶揄的情景。小說的這種曝光,同樣是對封建社會家庭關係的一大諷刺,也是對封建社會家庭姊妹間庸俗觀念的一大衝擊。

    同屬暴露家庭姊妹間庸俗觀念的,還有《姊妹易嫁》。

    掖縣相國毛公,家貧,其父常為人牧牛。當地世族姓張的,有一新墓穴在東山陽坡。有時經過其地,聽墓中有叱吒聲說:「若等速避去,勿久溷貴人宅!」張聽說了,也未深信。既又在夢中頻頻得到警告說:「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何得久假此?」由是家中常常不利。客勸徙葬吉,張聽從,便遷徙了。一天,相國父親放牛,經過張家故墓,忽然遇雨,藏身廢壙中,雨越下越大,潦水奔穴,崩渹灌注,竟淹死了。相國當時年紀尚小。母親到張家去,願乞咫尺地,掩埋兒父。張問知他的姓氏,很奇怪,到溺死地方一看,正當置棺處,更加驚駭,便讓他就葬在故壙,又令帶兒來。葬完,母偕兒到張家致謝。張一見,很高興,即留在家中,教他讀書,和自己的子弟一起,又說願以長女妻兒。相國母親驚駭不敢答應。張妻說:「既已有言。奈何中改?」到底還是應允了。但張女很看不起毛家,怨慚之意,形於言色。有人談到這件事,便捂住耳朵,每向人說:「我死不從牧牛兒!」小孩長大了,到親迎那天,新郎入宴,彩輿在門;而女卻掩袂向隅而哭。催之妝,不妝,勸之亦不聽。一會兒,新郎準備走,鼓樂大作,女猶滿臉流淚,首若飛蓬。父止婿,自入勸女。女涕若罔聞。怒而逼迫,女更哭出聲來,父親沒有辦法。家人來告:「新郎欲行。」父急出,說:「衣妝未竟,乞郎少停待。」又奔入視女,往來無停履。遷延一會兒,事愈急,女終無回意。父無計,欲自死。其次女在側,頗非其姊,苦苦逼勸。姊怒說:「小妮子,亦學人喋聒,爾何不從他去?」妹說:「阿爺原不曾以妹子屬毛郎;若以妹子屬毛郎,更何須姊姊勸駕也。」父以其言健爽,因與其母竊議,以次易長。母即對女說:「忤逆婢不遵父母命,欲兒代若姊,兒肯之否?」女慨然說:「父母教兒往也,既乞丐不敢辭;且何以見毛家郎便終餓莩死乎?」父母一聽,大喜,即以姊妝妝女,倉猝登車而去。入門,夫婦和美,但女有頭瘡病,稍稍美中不足。及知易嫁之事,公愈加認為女是知己。不久,公補博士弟子,應秋闈試。住在王舍人店,店主人先一夜得夢說:「旦日當有毛解元來,後且脫汝於厄」。以故晨起,專伺東來客,及得公,甚喜。供備豐善,不索直;特以夢兆厚自托。公亦頗自負。私意夫人有頭病,鬢髮不整,怕為顯者笑,富貴後,當易之。不久,榜出,竟落孫山,咨嗟蹇步,懊惋喪志。心愧怕見店主人,不敢復經王舍,轉道而回。

    三年後,再赴試,又經王舍,店主人延候如初。公說:「爾言初不驗,殊慚祗奉。」主人說:「秀才以陰欲易妻,故被冥司黜落,豈妖夢不足以踐?」公愕然問故,蓋別後復夢而雲。公一聽,驚呆悔懼。主人說:「秀才宜自愛,終當做解首。」未幾,果舉賢書第一人。夫人發亦尋長,雲鬟委綠,轉變增媚。姊適里中富室兒,意氣頗自高。夫盪惰,家漸陵夷,空舍無煙火。聞妹為孝廉婦,彌增慚怍。姊妹避道而行。又不久,良人卒,家落。未幾,公又擢進士。女聞,刻骨自恨,遂忿然出家為尼。及公以宰相歸,勉強遣女行者詣府謁問,希望有所贈。比至,夫人饋以綺縠羅絹若干匹,以金納其中,而行者不知。攜歸見師,師失所望,生氣說:「與我金錢,尚可作薪米費,此等儀物,我何須爾!」遂令將回。公及夫人疑惑,啟視,金尚在,方悟見卻之意,笑說:「汝師百餘金尚不能任,焉有福澤從我老尚書也。」遂以五十金付尼,說:「將去作爾師用度;多,恐福薄人難承荷也。」行者歸,具以告。師默然自嘆,念平生所為,輒自顛倒,美惡避就,繄豈由人耶?

    我們當然不相信「張公故墓,毛氏佳城」之說,也不相信王舍店主人夢境之言。其實,從婚姻自由上來考慮,張氏長女,不從父命,未始不是對封建婚姻禮法的抗衡,但意存貧富,卻又沒擺脫封建社會庸俗觀念的牢籠。而我們所感受較深的,不外封建社會家庭中姊妹間的糾紛而已。

    四

    其實,封建社會家庭中的烏煙瘴氣,遠不止於父子、兄弟、姊妹間的糾紛,婆媳間、妻妾間,同樣醜態百出。

    《珊瑚》篇就是悍婦、悍媳的一大暴露。

    重慶人安大成。父親孝廉,早逝。弟二成,年幼。安娶陳氏,小字珊瑚,性嫻淑。但安母沈氏,悍謬不仁,虐待珊瑚,珊瑚並無怨色。每旦往朝,靚妝、濃淡母皆怒。安生素孝,見母怒,鞭婦,母始少解。婦雖奉事唯謹,母終不歡。生說:「娶妻以奉姑嫜,今若此,何以妻為!」遂出珊瑚,使老媼送諸其家。方出里門,珊瑚泣說:「為女子不能作婦,歸何以見雙親?不如死!」袖中出剪刀刺喉。急救之,血流沾衿。扶歸生族嬸家。嬸王氏,寡居無偶,遂止焉。過了幾天,安生探知珊瑚創傷漸好,便登王氏門,使勿留珊瑚。一會兒,王氏率珊瑚出,便問:「珊瑚何罪?」生責其不能事母。珊瑚唯俯首嗚咽,淚皆赤,素衫盡染,生慘惻不能盡詞而退。又過幾天,安母聽說消息,很生氣地到王家,惡言惡語。王傲不相下,反數其惡;且說:「婦已出,尚屬安家何人?我自留陳氏女,非留安家婦也,何煩強與他家事!」母雖怒而詞窮,又見其氣勢洶洶,慚沮大哭而返。珊瑚很過意不去,想到別處去。

    安生有母姊於媼,年六十多,子死,止一幼孫及寡媳,曾善視珊瑚。遂辭王往投於媼。於問知原由,極道妹子昏暴,想把珊瑚送歸。珊瑚力言不可,又請其不要說出,於是便在於媼家住下了,像婆媳似的。

    珊瑚有兩個哥哥,聽到此事,很可憐妹子,讓她回家,準備再嫁。珊瑚執意不肯,唯從於媼紡織過活。安生自出婦,母多方為子謀婚,但悍聲流播,無論遠近都不與其為婚。又過了三四年,二成漸長,遂先為成親。二成妻臧姑,驕悍戾沓,尤甚於母。母可怒之以色,臧姑則怒之以聲。二成又懦,不敢袒護。於是母威頓滅,不敢招惹,反而色笑承迎,還是得不到臧姑歡心。臧姑役母若婢;安生也不敢說,唯代母操勞,滌器洒掃之事俱做。母子恆於無人處,相對飲泣。不久,母積鬱病倒,卧床不起,便溺轉側皆鬚生;生晝夜不能睡,而目盡赤。呼弟代勞,剛入門,臧姑便喚去。安生於是奔告於媼,希冀於媼能前來幫助。入門,又哭又說,未說完,珊瑚自幃中出。生大慚,欲出。珊瑚以兩手叉扉。生窘急,自肘下衝出而歸,亦不敢告母。但很快,於媼來了,母喜留之。從此,於媼家每天都有人來,來則帶有甘旨給媼。媼讓傳話寡媳:「此處不餓,後勿復爾。」但家中饋遺,並不間斷。媼也不吃,都留給病人。母病也漸漸好了。

    於媼幼孫又以母命,送來佳餌問疾。安母沈氏嘆說:「賢哉婦乎!姊何修者!」媼說:「妹以去婦何如人?」說:「嘻!誠不至夫已氏之甚也!然烏如甥婦賢!」媼說:「婦在,汝不知勞;汝怒,婦不知怨;惡乎其弗如?」沈乃泣下,且告之悔,說:「珊瑚嫁也未者?」答說:「不知,請訪之。」又過了幾天,病已經大好。媼欲別。沈泣說:「恐姊去,我仍死耳!」媼乃與生謀,與二成分家。二成告臧姑。臧姑不樂,語侵兄,兼及媼。安生願以良田悉歸二成,臧姑乃喜。立完分家書,媼始去。明日,以車來迎沈,沈至其家,先求見甥婦,稱道甥婦賢德。媼說:「小女子百善,何遂無一疵?余固能容之。子即有婦如吾婦,恐亦不能享也。」沈說:「嗚呼冤哉!謂我木石鹿豕耶!具有口鼻,豈有能香臭而不知者?」媼說:「被出如珊瑚,不知念子作何語?」說:「罵之耳。」媼說:「誠反躬無可罵,亦惡乎而罵子?」說:「瑕疵人所時有,唯其不能賢,是以知其罵也。」媼說:「當怨者不怨,則德焉者可知;當去者不去,則撫焉者可知。向之饋遺而奉事者,固非予婦也,爾婦也。」沈驚說:「如何?」說:「珊瑚寄此久矣。向之所供,皆渠夜織之所貽也。」沈一聽,哭了,說:「我何以見吾婦矣!」媼乃呼珊瑚。珊瑚含淚而出,伏地下。母慚痛自打,媼力勸始止,遂為姑媳為初。十幾天後,共同歸家,家中薄田數畝,不足自給,唯恃生以筆耕,婦以針織。二成稱饒足,但兄不往求,弟亦不之顧也。

    分居後,臧姑無所用其虐,虐夫及婢。婢一日自經死。婢父訟臧姑,二成代婦質理,大受朴責,仍坐拘臧姑,被械十指,肉盡脫。官貪暴,索望良奢。二成質田貸資,如數納入,始釋歸。而債家責負日蒸,不得已,把良田賣給村中任翁。翁以田半屬大成所讓,要大成也署券。生往,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任某何人,敢市吾業!」又顧生說:「冥間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暫歸一面。」生流淚說:「父有靈,急救吾弟!」說:「逆子悍婦,不足惜也!歸家速辦金,贖吾血產。」生說:「母子僅自存活,安得多金?」說:「紫薇樹下有藏金,可以取用。」欲再問之,翁已不語;少時而醒,茫不自知。生歸告母,亦未深信。臧姑卻已經領人往發窖藏。挖地四五尺,止見磚石,無金,失意而去。生知其無所獲。母竊往窺,亦見磚石。珊瑚繼至,則見土內全是白鏹。呼生往驗,果然。生以先人所遺,不忍私,召二成均分。囊歸。二成與臧姑共驗,則囊中盡瓦礫。大駭,疑二成為兄所愚,使二成往窺兄,生方陳金几上,與母共慶。因實告兄,生亦駭,而心甚憐之,又賜之金。二成喜,酬完債,甚德兄。臧姑說:「即此益知兄詐。若非自愧於心,誰肯以瓜分者復讓人乎?」二成疑信參半。次日,債主遣仆來,言所償皆偽金,將執以告官。夫妻皆失色。臧姑說:「如何哉!我固謂兄賢不至於此,是將以殺汝也!」二成懼,往哀債主;主怒不解。二成乃券田於主,聽其自售,始得原偽金而歸,見所斷二鏈,外裹真金一片,內盡為銅。臧姑因與二成謀,留其斷者,余仍返兄以觀。且教之言說:「屢承讓德,實所不忍。薄留二鏈,以見推拖之義,所存物產,尚與兄等。余無庸多田也,業已棄之,贖否在兄。」生不知其意,固讓之。二成辭甚決,生乃受。一秤,少五兩餘,命珊瑚質奩妝,以滿其數,攜付債主。主疑似舊金,一驗,紋色俱足,遂收金易券。二成還金後,意其必有參差;既聞舊業已贖,大加奇怪。臧姑疑發掘時,兄先隱其真金,忿詣兄所,嚴加責備。生乃悟返金之故。珊瑚迎而笑說:「產固在耳,何怒為!」使生出券給他。二成一夜夢父責之說:「汝不孝不悌,冥限已迫,寸土皆非所有,占賴將以奚為!」醒告臧姑,想把田歸兄。臧姑嗤其愚。時二成有兩男,長七歲,次三歲,不久,相繼病死,臧姑始懼,強退券於兄。臧姑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對嫂亦敬。未半年而母死,臧如哭之痛,向人說:「姑早死,使我不得事,是天不使我自贖也!」後產十餘胎,皆不育,遂以兄子為子。

    在這篇小說中,悍婆、虐婦都已經表演得相當充分了;這是封建時代悍婆、虐媳的真實寫照。至於老父亦夢、窖金真偽,不外小說家言,姑聽之而已。今天,無人信其為真,但在當時,卻應有人信其為有,這是歷史的負擔。正像珊瑚這樣的形象,不一定得到人們的讚揚,但在當時,卻是有口皆碑的。

    至若妻妾之間摩擦,《邵女》篇中表演得也相當充分。

    太平人柴連賓,妻金氏,不育,奇妒。柴百金買妾,金殘暴對待,一年多便死了。柴忿而出,獨宿,不踐閨闥。一天,柴的生日,金卑詞庄禮,為丈夫壽,柴不忍拒,始通言笑。金設筵內寢,招柴。柴辭以醉。金華妝來到柴處,說:「妾竭誠終日,君即醉,請一盞而別。」柴乃入,酌酒相談。妻從容說:「前日誤殺婢子,今甚悔之。何便仇忌,遂無結髮情耶?後請納金釵十二,妾不敢瑕疵也。」柴益喜,遂止宿,從此敬愛如初。金便呼媒媼來,囑為物色佳媵;而陰使遷延勿報,已則故督促之。過了一年多,柴不能待,遍囑戚好為之購致,得林氏之養女。金一見,喜形於色,飲食共之,脂澤花釧,任其所取。然林固燕產,不習女紅,綉履之外,須人而成。金說:「我家素勤儉,非似王侯家,買作畫圖看者。」於是授美錦,使學制,若嚴師誨弟子。初猶呵罵,繼而鞭楚。柴痛切於心,不能為地。而金之憐愛林,尤倍於昔,往往自為妝束,勻鉛黃焉。但履跟稍有摺痕,則以鐵杖擊雙彎;發少亂,則批兩頰。林不堪其虐,自經死。柴悲慘心目,頗致怨言。妻怒說:「我為汝教娘子,有何罪過?」柴始悟其奸,因復反目,永絕琴瑟之好。陰於別業修房闥,思購麗人而別居之。荏苒半載,未得其人。

    一次,偶然之間,往赴友人之葬,見二八女郎,光艷奪目,停眸神馳。女怪其狂顧,秋波斜轉之。一問,知為邵氏。邵家貧,止此女,從小聰慧,教之讀,過目能了。尤喜讀內經及冰鑒書。父愛溺。有議婚者,輒令自擇,而貧富皆少所可,故十七猶未字也。柴得其端末,知不可圖,但心中不舍。又以其家貧,或可以利動。找幾個老媼,都不敢作媒,遂亦灰心,忽有賈媼,柴告以所願,賂以重金,說:「止求一通誠意,其成與否,所勿責也。萬一可圖,千金不惜。」媼利其有,答應了。登門,故與邵妻絮語。睹女,驚讚說:「好個美姑姑!假到昭陽院,趙家姐妹何足數得!」又問:「婿家阿誰?」邵妻答:「尚未。」媼言:「若個娘子,何愁無王侯作貴客也。」邵妻嘆說:「王侯家所不敢望,只要個讀書種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復遴選,十無一當,不解是何意向。」媼說:「夫人勿須煩怨。憑個麗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澤,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於某家塋邊,望見顏色,願以千金為聘。此非惡鴟作天鵝想耶?早被老身呵斥去矣!」邵妻微笑不答。媼說:「便是秀才家,難與較計;若在別個,失尺而得丈,宜若可為矣。」邵妻復笑不言。媼撫掌說:「果爾,則為老身計亦左矣。日蒙夫人愛,登堂便促膝賜漿酒;若得千金,出車馬,入樓閣,老身再到門,則閽者呵斥及之矣。」邵妻沉吟良久,起而去,與夫語;移時,喚其女;又移時,三人並出。邵妻笑說:「婢子奇怪,多少良匹悉不就,聞為賤媵則就之。但恐為儒林笑也!」媼說:「倘入門,得一小哥子,大夫人便如何耶!」說完,又告以別居之謀。邵益喜,喚女說:「試同賈姥言之。此汝自主張,勿後悔,致懟父母。」女然說:「父母安享厚奉,則養女有濟矣。況自顧命薄,若得嘉偶,必滅壽數,少受折磨,未必非福。前見柴郎亦福相,子孫必有興者。」媼大喜,奔告。柴亦喜出非望,即備千金、輿馬,娶女於別業,不使金氏知曉。女對柴說:「君之計,所謂燕巢於幕,不謀朝夕者也。塞口防舌,以冀不漏,何可得乎?請不如早歸,猶速發而禍小。」柴慮摧殘。女說:「天下無不可化之人。我苟無過,怒何由起?」柴說:「不然。此非常之悍,不可情理動者。」女說:「身為賤婢,摧折亦自分耳。不然,買日為活,何可長也?」柴認為所說甚是,但仍躊躇不決。

    一日,柴他往,女穿青衣,命蒼頭控老馬,一嫗攜衣服相從,竟赴嫡處,伏地而陳。金氏開始很生氣,既念其自首可諒,又見容飾兼卑,氣亦稍平。乃命婢子出錦衣衣之。說:「彼薄倖人播惡於眾,使我橫被口語。其實皆漢子不義。諸婢無行,有以激之。汝試念背妻而立家室,此豈復是人矣?」女說:「細察渠似稍悔之,但不肯下氣耳。諺云:『大者不伏小。』以禮論:妻之於夫,猶子之於父,庶之於嫡也。夫人若肯假以詞色,則積怨可以盡捐。」妻說:「彼自不來,我何與焉?」即命婢媼為之除舍。心雖不樂,亦暫安之。

    柴聞女歸,驚惕不已,竊意羊入虎群,狼藉已不堪矣。疾奔而至,見家中寂然,心始穩貼。女迎門而勸,令詣嫡所。柴有難色。女泣下,柴意少納。女往見妻說:「郎適歸,自慚無以見夫人,乞夫人往一姍笑之也。」妻不肯行。女說:「妾已言:夫之於妻,猶嫡之於庶。孟光舉案,而人不以為,何哉?分在則然耳。」妻乃從之。見柴說:「汝狡兔三窟,何歸為?柴低頭不言。女肘之,柴始強顏笑。妻色稍霽,將返。女推柴從之,又囑庖人備酌。自是夫妻復和。女早起青衣往朝;盥已,授帨,執婢禮甚恭。柴入其室,苦辭之。十餘夕始肯一納。妻亦心賢之;然自愧弗如,積慚成忌。但女奉侍謹,無可蹈瑕;或薄施呵譴,女唯順受。

    一夜,夫妻稍有口角,曉妝猶怒,女捧鏡,鏡墮破。妻更怒,握髮裂眥。女懼,長跪哀免。妻怒不解,鞭之至數十。柴不能忍,盛氣奔入,曳女出。妻又怒又叫,追逐擊打。柴怒,奪鞭返擊,面膚綻裂,始退。由此夫妻若仇。柴禁女無往。女不聽,早起,膝行伺幕外。妻搥床怒罵,叱去不聽前。日夜切齒,將伺柴出而後泄憤於女。柴知之,謝絕人事,杜門不通弔慶。金氏無如何,唯日撻婢媼,以寄其恨,下人皆不可堪。

    自夫妻絕好,女亦莫敢當夕,柴於是孤眠。妻聞之,意亦稍安。有大婢素狡黠,偶與柴語,妻疑其私,暴之尤苦。婢則於無人處,疾首怨罵。一夕,輪婢直宿,女囑柴,禁無往,說:「婢面有殺機,叵測也。」柴聽女言,招婢來,詐問:「何作?」婢驚懼不能措詞。柴益疑,檢其衣,得利刃焉。婢無言,唯伏地乞死。柴欲撻之。女止之說:「恐夫人所聞,此婢必無生理。彼罪固不赦,然不如鬻之,既全其生,我亦得直焉。」柴認為所說有理,很快把婢賣了。但妻卻以賣婢不謀,罪柴,遷怒於女,詬罵愈毒。柴忿對女說:「皆汝自取。前此殺卻,烏有今日。」說完走了。妻覺得其言很怪,遍問左右,並無知者;問女,女亦不言。心益悶怒,捉裙浪罵。柴乃以實告。妻大驚,向女溫語;而心轉恨其言之不早。柴以為嫌卻盡釋,不復作防。適遠出,妻乃召女而數之說:「殺主者罪不赦,汝縱之何心?」女一時不能以詞自達。妻燒赤鐵烙女面,欲毀其容。婢媼為之不平,每號痛一聲,則家人皆哭,願代受死。妻乃不烙,以針刺肋二十餘下,始揮之去。

    柴歸,見面創,大怒,欲往尋之。女捉襟說:「妾明知火坑而故蹈之。當嫁君時,豈以君家為天堂耶?亦自顧薄命,聊以泄造化之怒耳。安心忍受,尚有滿時;若再觸然,是坎已填而復掘之也。」遂以葯糝患處,數日尋愈。忽攬鏡喜說:「君今日宜為妾賀,彼烙斷我晦紋矣!」朝夕事嫡,一如往日。

    金前見眾哭,自知身同獨夫,略有悔愧之意,時時呼女共事,詞色平善。月余,忽病逆,害飲食。柴恨其不死,略不顧問。數日,腹脹如鼓,日夜苦痛。女伺候不顧飲食,金益德之。女以醫理自陳;金自覺疇昔對待過慘,疑其怨報,故謝絕。金為人持家嚴整,婢僕悉就約束;自病後,皆散誕無操作者。柴親自紀理,劬勞甚苦,而家中米鹽,不食自盡。由是慨然興中饋之思,聘醫藥之。金對人輒自言為「氣蠱」,以故醫脈之,無不指為氣鬱者。凡易數醫,卒罔效,亦瀕危矣。又將烹葯,女進說:「此等葯,百里無益,只增劇耳。」金不信。女暗撮別劑換過。葯下,食頃三遺,病若失。遂益笑女言妄,呻而呼之說:「女華陀,今如何也!」女及群婢皆笑。金問故,始實告知。笑說:「妾日受子之覆載而不知也!今而後,請唯家政,聽子而行。」無何,病痊,柴整設為賀。女捧壺侍側;金自起奪壺,曳與連臂,愛異常情。更闌,女託故離席;金遣二婢曳還之,強與連榻。自此,事必商,食必偕,姊妹無其和也。

    奇悍的金氏,終於被感化了。小說留下一個光明結尾,供人思考。我們自然不相信小說中一些不科學的語言;對邵女的逆來順受性格,也不推崇。看來邵女思想中的封建意識,不在珊瑚之下。不過金氏奇悍奇妒的表現,可謂淋漓盡致了。小說是對封建社會家庭醜劇的一大暴露,這也符合廣大讀者的心愿。其現實意義是不容低估的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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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齋》人間繪——愛情篇

    一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真正愛情是高尚的,它無怨無悔,只有奉獻,並無索取。晚近媒體,把自私、佔有,也解做愛情,那是錯誤的,是誤導。《聊齋志異》中,便有許多描繪人世間真摯的愛情故事。

    《陳雲棲》篇,寫夷陵孝廉之子真毓生,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當他聽說黃州呂祖庵的女道士「黃州『四雲』,少者無倫」的時候,便假探視外祖母的機會,前往尋求了。生生身母親,祖籍黃岡,去黃州呂祖庵甚近。生前往叩門,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謙喜承迎。儀態皆雅。內中一最少者,曠世真無其儔,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頤,但他顧。諸道士覓盞烹茶,生乘間問姓字。答說:「雲棲姓陳。」生戲說:「奇矣!小生適姓潘。」陳赧顏發頰,低頭不語,起身而去。一時淪茗,進佳果,各道姓字:一,白雲深,年三十許;一,盛雲眠,二十以來;一,梁雲棟,約二十有四五,卻為弟。而雲棲不至。生頗為悵惘。因問之。白說:「此婢懼生人。」生起欲別,白極力挽留。生不留而出。白說:「欲見雲棲。明日可復來。」生歸,思念不已,次日,又前往。諸道士俱在,獨少雲棲,未便遽問。諸女冠治具留餐。生力辭,不聽。白拆餅授箸,勸進良殷。生問:「雲棲何在?」答說:「自至。」久之,日色已晚。生欲歸。白捉腕留之,說:「姑止此,我捉婢子來奉見。」生乃止。一會兒,挑燈具酒,雲眠亦去。酒數行,生辭已醉。白說:「飲三觥,則雲棲出矣。」生果飲如數。梁亦以此挾勸之,生又飲,覆盞告辭。白顧梁說:「吾等面薄,不能勸飲。汝往曳陳婢來,便道潘郎等妙常已久。」梁去,少時而返,具言:「雲棲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卧。兩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終夜不堪其擾。天既明,不睡而別。數日不敢復往,而心念雲棲不忘,不時於近側探偵。一日,日暮,見白與少年出門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關。雲眠出應門。一問,梁亦他適。因問雲棲。盛導去,呼說:「雲棲,客至矣。」但見其室門閛然而合。盛笑說:「閉扉矣。」生立窗外,似將有言,盛乃去。雲棲隔窗說:「人皆以妾為餌,釣君也。頻來,身命殆矣。妾不能終守清規,亦不敢遂乖廉恥,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頭相約。雲棲說:「妾師撫養,即亦非易。果相見愛,當以二十金贖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為桑中之約,所不能也。」生應允,方欲再言時,而盛復至,從與俱出,別歸。

    忽家人來報父病,遂星夜而還。不久,孝廉卒。夫人庭訓嚴,心事不敢使知。有來議婚的,則以服喪為辭。母不聽。生委婉告說:「曩在黃岡,外祖母欲以婚陳氏,誠心所願。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黃省問;旦夕一往,如不果諧,從母所命。」夫人答應了。乃至黃,去到呂祖庵,則院宇荒涼,大異疇昔。走進,唯一老尼炊灶下,一問。尼說:「前年老道士死,『四雲』星散矣。」問:「何之?」說:「雲深、雲棟從惡少去;而聞雲棲寓居郡北;雲眠消息不知也。」生聽後,很悲嘆。即赴郡北,逢觀即問,並無蹤跡。悵恨而歸,對母偽說:「舅言,陳翁如岳州,待其歸,當遣伻來。」

    過了半年,夫人歸寧,以事問母,母殊茫然。夫人以為兒子說謊,很生氣;媼則疑甥與舅謀,而後告訴她。幸舅外出,沒法查對真偽。

    夫人登蓮峰還願,齋宿山下。逆旅主人送一女道士穿宿同舍,自言「陳雲棲」。聞夫人家夷陵,就榻坐,告望坎坷,詞旨悲惻。最後說:「有表兄潘生,與夫人同籍,煩囑子侄輩一傳口語,但道其暫寄棲鶴觀師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歲。令早一臨存;恐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一問姓名,卻又不知。但說:「即在學宮,秀才輩想無不聞也。」天明早別,殷殷再囑。夫人既歸,向生言及。生長跪說:「實告母,所謂潘生,既兒也。」夫人既知其故,怒說:「不肖兒!宣淫寺觀,以道士為婦,何顏見親賓乎!」生低頭,不敢說話。

    不久,生因考試入郡,竊命舟訪王道成。一問,則雲棲半月前出遊不返。既歸,悒悒而病。適臧媼卒,夫人往奔喪,殯後迷途,至京氏家,問,則是族妹。邀入。見有少女在堂,年約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婦,見女心動,因問生平。妹說:「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暫寄此耳。」問:「婿家誰?」說:「無之。」把手與語,意致嬌婉。母大悅,因而留宿,私以己意告妹。妹說:「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與同榻,談笑甚歡;自願為女。夫人高興,請同歸荊州;次日,同舟而還。既至,則生病未起。母欲慰其沉痾,使婢暗告說:「夫人為公子載麗人至矣。」生不信,伏窗竊視,較雲棲尤為艷絕。因念:三年之約已過;出遊不返,則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麗,心懷頗慰。高興異常,病亦很快好了。母乃招兩人相持見。生出,夫人對女說:「亦知我同歸之意乎?」女微笑說:「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歸之初志,母不知也。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闊絕,必已另有良匹。果爾,則為母也婦;不爾,則終為母也女,報母有日也。」夫人說:「既有成約,即亦不強。但前在五祖山時,有女冠問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世族無此姓也。」女驚說:「卧蓮峰下者母耶?詢潘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說:「若然,則潘生固在此矣。」女問:「何在?」夫人命婢導去問生。生驚說:「卿雲棲耶?」女問:「何知?」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為戲。女知為生,羞與終談,急返告母。母問其「何複姓王」。答說:「妾本姓王,道師見愛,遂以為女,從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為之成禮。

    原來,自從「四雲」星散後,雲棲、雲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雲眠道去漢口。雲棲嬌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業,道成頗不善之。會京氏如黃岡,女遇之流涕,因與俱去,俾改為冠裝,將論婚士族,故諱其曾隸道士籍。而問名者,女輒不願,舅及妗皆不知其意向,心厭嫌之。是日,從夫人歸,得所託,如釋重負焉。合巹,各述所遭遇,喜極而泣。

    雲棲孝謹,夫人很是憐愛;而彈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業,夫人頗以為憂。過了一個多月,母遣兩人赴京氏家,留數日而歸。泛舟江流,忽一舟過,中一女冠,近看,則雲眠也。女喜,招與同舟,相對酸辛。問:「將何之?」盛說:「久切懸念。遠至棲鶴觀,則聞依京舅矣。故將詣黃岡,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視之為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時已矣!」因而欷歔。女設一謀:令易道裝,偽作姊,攜伴夫人,徐擇佳偶。盛從之。既歸,女先白夫人,盛乃入。舉止大家;談笑間,練達世故。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歡。唯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勞,不自作客。母益喜,陰思納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問之,則盛代備已久。因對女說:「畫中人不能作家,亦復何為。新婦若大姊者,吾不憂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懼母嗔。聞母言,笑對說:「母既愛之,新婦欲效英、皇何如?」母不言,但笑。女退,告生說:「老母首肯矣。」乃另潔一室,告盛說:「昔在觀中共枕時,姊言『但得一能知親愛之人,我兩人當共事之。』猶憶之否?」盛不覺雙目熒熒,說:「妾所謂親愛者,非他:如日日經營,曾無一人知其甘苦;數日來,略有微勞,即煩老母恤念,則中心冷暖頓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長伴老母,於願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踐也。」女告母。母令姊妹焚香,各矢無悔詞,乃使生與行夫婦禮。將寢,告生說:「妾乃二十三歲老處女也。」生猶未信。既而落紅殷褥,始奇之。盛說:「妾所以樂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誠以閨閣之身,靦然酬應如勾欄,所不堪耳。藉此一度,掛名君籍,當為君奉事老母,作內紀綱。若房闈之樂,請別與人探討之。」三日後,襆被從母,遣之不去。女早詣母所,占其床寢,不得已,乃從生去。由是三兩日輒一更代,習為常。

    夫人故善奕,自寡居,不暇為之。自得盛,經理升升,晝日無事,輒與女奕。挑燈淪茗,聽兩婦彈琴,夜深始散。每與人說:「兒父在時,亦未能有此樂也。」盛司出納,每起籍報母。母疑說:「兒輩常言幼孤,作字彈棋,誰教之。」女笑以實告。母亦笑說:「我初不欲為兒娶一道士,今竟得兩矣。」生再試不第。夫人說:「吾家雖不豐,薄田三百畝,幸得雲眠紀理,日益溫飽。兒但在膝下,率兩婦與老身共樂,不願汝求富貴也。」生從之。後雲眠、雲棲各生男女。母八十餘歲而終,孫皆入泮,長孫,已中鄉選矣。

    經過一系列的坎坷、跌宕甚至陰差陽錯,陳雲棲和真毓生終於結合了。若不是二人在愛情上的堅貞不渝,也不會有這一美滿的結局。在這篇愛情小說里,讓真正愛情成為男女雙方結合的主要因素,讓真誠和美戰勝了封建婚姻禮法,這本身就是對社會現實的一大貢獻。至若「處女」說,旨在說明女道士出污泥而不染;「不求富貴」說,更是對封建名利的鄙視,亦彌足珍貴。

    《王桂庵》篇,寫大名世家子王桂庵,在一次南行途中,看到一個船家女,非常漂亮。女子正在刺繡,王觀看很久,女似有覺察。王又高吟王維的《女兒行》,意在使女子聽到。女亦似知這一吟誦乃為己而發,略舉首,一斜瞬,低頭綉如故。王神志益馳,以金一錠投擲,墮女襟上,女拾棄岸邊。王拾歸,更加奇怪,又以金釧擲之,墮女足邊;女操業不顧。不久,船家歸來。王怕其見釧研詰,心裡很急;女從容以雙腳覆蔽之。船家解纜徑去。王心情喪惘,痴坐凝思。時王方喪偶,悔不當即媒定。乃打聽去船,皆不識其何姓。返舟直追,已不知其所往。不得已,乘舟南下。辦完事,北旋,又沿江細訪,並無音耗。抵家,雖寢食皆思念不已。

    第二年,又到南方去,細細尋找,還是沒找到。歸後,行思坐想,一刻也不能忘記。一夜,夢中到一個江村,見一家柴門向南,門內疎竹為籬,徑入。有夜合一株,紅絲滿樹。暗念:詩有「門前一樹馬纓花」,與此相似。又走不遠,葦笆光潔。又入,見三間北舍,雙門緊閉。南有小舍,紅蕉蔽窗。探身一看,迎門衣架上掛香裙,知為女子閨房,愕然欲返;而內亦覺,有奔出觀看的,粉黛微呈,原來就是舟中人。喜出望外,說:「亦有相逢之期乎!」方想前就,女父適歸,忽然驚覺,原是一夢。但景物歷歷,如在目前。

    又過一年多,再到鎮江。郡南有徐太僕,與生有世交,招飲。信馬而去,誤入小村,道路景象,彷佛平生所歷。一門內,有一馬纓花樹,和夢境相同。很驚駭,下馬而入。種種景象,與夢全同。再不懷疑,直奔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遙見王,驚起,以門自幛,斥問:「何處男子?」王逡巡間,猶疑是夢。女見步趨甚近,閛然關門。王曰:「卿不憶擲釧者耶?」又細說相思之苦,又說夢征。女隔窗審其家世,王全說了。女說:「既屬世裔,中饋必有佳人,焉用妾?」王說:「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說:「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難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絕數家。金釧猶在,料鍾情者必有耗問耳。父母偶適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計無不遂;若望以非禮成偶,則用心左矣。」王倉卒欲出。女遙呼王郎說:「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蘺。」王記而出。

    罷筵早返,請見江蘺。江迎入,設座籬下。王自道家門,即致來意,兼納百金為聘。翁說:「息女已字矣。」王說:「訊之甚確,固待聘耳,何見絕之深?」翁說:「適間所說,不敢為誑。」王神情俱失,拱別而返。回家輾轉,無人可媒。本來想告知太僕,恐娶榜人女為太僕笑;今情急,天亮,到太僕家,實告太僕。太僕說:「此翁與有瓜葛,是祖母嫡孫,何不早言?」王始吐隱情。太僕疑說:「江蘺固貧,素不以操舟為業,得毋誤乎?」乃遣子大郎詣孟。孟說:「仆雖空匱,非賣女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諒仆必為利動,故不敢附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無錯謬。但頑女頗恃嬌愛,好門戶輒便拗卻,不得不與商榷,免他日怨婚也。」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約期乃別。

    大郎復命,王乃盛備禽妝,納采於孟,假館太僕之家,親迎成禮。居三天,辭岳北歸。夜宿舟中,問芸娘說:「向於此處遇卿,固疑不類舟人子。當日泛舟何之?」答說:「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視耳。奴家或可自給,然儻來物,頗不貴視之。笑君雙瞳如豆,屢以金資動人。初聞吟聲,知為風雅士,又疑為儇薄子作蕩婦挑之也。使父見金釧,君死無地矣。妾憐才心切否?」王笑說:「卿固黠甚,然亦墮吾術矣!」女問:「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詰之。乃說:「家門日近,此亦不能終秘。實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吳尚書女也。」芸娘不信,王故庄其詞以實之。芸娘色變,默移時,遽起,奔出;王曳履而追,則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諸船驚鬧,夜色昏蒙,唯有滿江星點而已。王悼痛終夜,沿江而下,以重價覓其骸骨,亦無見者。悒悒而歸,憂痛交集。又恐翁來視女,無詞可對。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駕前往,年余始歸。途中遇雨,到一民家躲避,見房廊清潔。有老媼弄兒廈間,兒見王入,即撲王懷求抱。王奇怪,又見兒秀婉可愛,攬置膝頭。嫗喚之,不去。一會兒,雨晴,王舉兒付嫗,下堂整裝。兒啼說:「阿爹去矣!」嫗恥之,呵之不止,強抱而去。王裝罷欲行,忽有麗者自屏後抱兒出,則芸娘也。方詫異間,芸娘罵說:「負心郎!遺此一圤肉,焉置之?」王乃知為己子。酸來刺心,不暇問其往跡,先以前言之戲,矢日自白。芸娘始反怒為悲,相向流淚。

    原來,第主莫翁,六旬無子,攜媼往朝南海。歸途泊江際,芸娘隨波下,適觸翁舟。翁命從人救起,療控終夜,始漸蘇。翁媼視是好女子,甚喜,以為己女,攜歸。居數月,欲為擇婿,女不可。過十個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歲也。王於是解裝,入持翁媼,遂為岳婿。居數日,始舉家歸。到家則孟翁坐待,已兩月了。翁初至,見仆輩情詞恍惚,心頗疑怪;既見,始共歡慰。歷述所遭,乃知其技梧者有因也。

    我們不欣賞芸娘的兒子能夠「襁褓認父」,這是種牽強附會之詞,卻欣賞芸娘在愛情上,不甘心受騙、不甘心作妾的剛烈性格。孟芸娘和陳雲棲一樣,在愛情上是真摯的,她們都是用真摯的愛情來爭取婚姻的幸福。而真毓生和王桂庵也同樣以一句戲言,幾乎毀滅了這一幸福婚姻。可見戲言亦應有度,而不應一味放縱。

    二

    封建時代的妓女,所受壓迫,最為深重,但她們也是人,也應受到應有的對待,無論在愛情上,在生活上。《聊齋志異》中所寫的兩位妓女,就都在愛情上得到一定的滿足,儘管有的滿足是出於他人所賜。

    《瑞雲》篇中的瑞雲,是杭州名妓,色藝無雙。十四歲的時候,鴇母就讓她接客。她說:「此奴終身發軔之始,不可草草,價由母定,客則聽奴自擇之。」鴇母應允了。於是定價,逐日見客。客資厚者,接一奕,酬一畫;薄者,只留一茶。瑞雲艷名已久。從此,富商、貴介,日接於門。

    餘杭賀生,才名夙著,而家僅中資。素仰瑞雲,但不敢奢望同床,也竭微資,希望一睹芳澤。又恐其閱人既多,不以寒酸在意;及至相見一談,而款接殊殷。坐語良久,眉目含情。作詩贈生說:何事求漿者,藍橋叩曉關?有心尋玉杵,端只在人間。生得之狂喜,還想相談,忽小鬟來白「客至」,生倉卒遂別。既歸,吟玩詩詞,夢牽魂繞。過了一兩天,情不自己,又備錢復往。瑞雲接見良歡。移坐近生,悄然謂:「能圖一宵之聚否?」生說:「窮踧之士,唯有痴情可獻知己。一絲之贄,已竭棉薄。得近芳容,意願已足;若肌膚之親,何敢作此夢想。」瑞雲一聽,戚然不樂,相對遂無一語。生久坐不出,媼頻喚瑞雲以促之,生乃歸。心中悒悒,思欲罄家以搏一歡,繼而又想,更盡而別,情何以堪!籌思及此,熱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絕。

    瑞雲擇婿數月,沒有滿意的。鴇母媼很氣,準備強迫她。一天,有個秀才前來,坐語不一會兒,便起身,以一指按女額說:「可惜,可惜!」遂去。瑞雲送客返,共視額上有指印,黑如墨,越洗越真。過幾天,墨痕漸闊;一年多,腮上鼻端都黑。見者輒笑,而車馬之跡以絕。媼斥去妝飾,與婢輩為伍。瑞雲荏弱,不任驅使,日益憔悴。

    賀生聽說此事,前往看瑞雲,見蓬首廚下,丑狀類鬼。瑞雲抬頭見生,面壁自隱。賀憐之,便與媼言,願贖作婦。媼應允了。賀貨田傾裝,買之而歸。入門,瑞雲牽衣流淚,不敢以伉儷自居,願充妾媵,以俟來者。賀說:「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復娶。聞者共姍笑他,而賀生情益篤。相居一年多,偶至蘇州,主人坐上有和生,忽問:「杭有名妓瑞雲,近如何矣?」賀以「適人」對。又問:「何人?」說:「其人率與仆等。」和說:「若能如君,可謂得人矣。不知價幾何許?」說:「緣有奇疾,姑從賤售耳。不然,為仆者,何能於勾欄中買佳麗哉!」又問:「其人果能如君否?」賀以其問之異,便反問。和笑說:「實不相欺!昔曾一覲其芳儀,甚惜其以絕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術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憐才者之真鑒耳。」賀急問說:「君能點之,亦能滌之否?」和笑曰:「烏得不能,但須其人一誠求耳。」賀起拜說:「瑞雲之婿,即某是也。」和喜說:「天下唯真才人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請從君歸,便贈一佳人。」遂與同返。既至,賀將命酒,和止之說:「先行吾法,當先令治具者有歡心也。」即令以盆貯水,戟指而書之,說:「濯之當愈,然須親出一謝醫人也。」賀笑捧而去,立俟瑞雲自洗,隨手光潔,艷麗一如當年。夫婦共德之,同出展謝,而客已渺,遍覓之不可得,意者其仙歟?

    不論和生是人還是仙,我們都不能不被賀生在愛情上的真摯所感動。瑞雲能在盛時,傾情於貧苦的賀生;賀生也能在瑞雲衰時,不忘情於醜者瑞雲。這也是深深符合廣大讀者的心愿的。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細侯》篇中的細侯,也是余抗一位聲價頗高的娼家女。

    昌化滿生在餘杭設帳教書,一次到市內經臨閣下,上面落下的荔殼墮肩頭,仰視,一雛姬憑閣上,非常美麗,不覺注目發狂。一打聽,知道是娼樓賈氏女細侯。因其名聲很大,便託故向同人假借一些資金,攜帶前往。相見,款洽甚歡。生即枕上口佔一絕相贈:膏膩銅盤夜未央,床頭小語麝蘭香。新鬟明日重妝鳳,無復行雲夢楚王。細侯聽罷戚然說:「妾雖污賤,每願得同心而事之。君既無婦,視妾可當家否?」生大悅,即叮嚀,堅相約。細侯亦喜說:「吟詠之事,妾自謂無難,每於無人處,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為聽觀所譏。倘得相從,幸教妾也。」因問生家田產幾何,答說:「薄田半頃,破屋數椽而已。」細侯說:「妾歸君後,當長相守,勿復設帳為也。田十畝聊足自給,十畝可以種黍,織五匹絹,納太平之稅有餘矣。閉戶相對,君讀妾織,暇則詩酒可遣,千戶侯何足貴!」生說:「仰身價略可幾多?」說:「依媼貪志,何能盈也?多不過二百金足矣。可恨妾齒稚,不知重資財,得輒歸母,所私蓄者區區無多。君能辦百金,過此即非所慮。」生說:「小生之落寞,卿所知也,百金何能自致。有同盟友,令於湖南,屢相見招,仆以道遠,故憚於行。今為卿故,當往謀之。計三四月,可以歸復,幸耐相候。」細侯應允了。

    滿生棄館到湖南後,不料他的同盟友已經負官,居住在民房,宦囊空虛,無法幫助。生也因之落魄難返,便在邑中授徒了。已經三年,仍不能歸去。一次,偶然笞責弟子,弟子自溺死。東翁痛子而訟其師,被逮進囹圄。幸有其他門人,憐師無過,時致饋遺,因而沒受什麼大的苦難。

    細侯自生走後,杜門不交一客。母問知原故,而志不可奪,也只好聽之了。有富賈某,慕細侯名,托媒於媼,務在必得,不惜價,但細侯不願。賈便以負販去湖南,偵察生的消息。時獄已將解,賈便以金賂當事吏,使久錮之,回來卻告訴媼說:「生已瘐死。」細侯疑其信不確。媼說:「無論滿生已死,縱或不死,與其從窮措大,以椎終也,何如衣錦而厭梁肉乎?」細侯說:「滿生雖貧,其骨清也;守齷齪商,誠非所願。且道路之言,何足憑信!」賈又轉囑他商,假作滿生絕命書寄細侯,以絕其望。細侯得書,唯朝夕哀哭。媼說:「我自幼於汝,撫育良劬。汝成人二三年,所得報者,日亦無多。即不願隸籍,即又不嫁,何以謀生活?」細侯不得已,遂嫁賈。賈衣服簪珥,供給豐侈。一年多,生一子。

    不久,生得門人力,昭雪而出,始知賈之害己也;但念與賈素無過節,何以如此,反覆想不明白。門人又助路費而歸。歸後,聽說細侯已嫁,內心激動、痛苦,便把一切情由,托一個賣漿媼,轉達細侯。細侯一聽,非常悲痛,這才明白以前多端,都是賈的詭謀。乘賈他出,殺抱中兒,攜所有亡歸滿;凡賈家服飾,一無所取。賈歸,告於官。官原其情,置不問。嗚呼!壽亭侯之歸漢,亦復何殊?顧殺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

    小說最後,作者急急地站出來,自我評論;既推崇細侯的回歸滿生,有如關羽歸漢,又美中不足地稱細侯殺子為「忍」。

    其實,我國古代類似細侯這樣殺子而行的故事,並非少見,像《唐國史補》卷中末條:「貞元中,長安客有買妾者,居之數年,忽爾不知所之。一夜提人首而至,告其夫曰:『我有父冤,故至於此,今報矣』!請歸,泣涕而訣,出門如風。俄頃卻返,斷所生二子喉而去。」《郎錄》以及唐·崔蠡撰《義激》(見《全唐文》卷七百十八)、唐·皇甫氏撰《崔慎思》(見《太平廣記》卷一百九十四)、唐·薛用弱撰《賈人妻》(見《太平廣記》一百九十六)等等,都寫及母殺子的事。這也許就是餘杭邑宰之所以原宥其情,置而不問的原因吧!這裡有歷史的沉澱,也有時代的局限,我們應當予以理解。

    這是一出震撼人心的愛情悲喜故事。

    三

    在現實生活中,愛情故事雖然多種多樣,,但像《阿寶》篇那樣,既能「離魂」,又能化作鸚鵡,卻不多見。不過,像孫子楚那樣在愛情上的執著,像阿寶那樣日久生情,且真情不變的事,卻可見到。以下就是《阿寶》中的愛情故事,很有情趣。

    粵西名士孫子楚,生有枝指,性迂訥。人騙他,也相信為真。眾共為笑。遂貌其呆狀,戲稱「孫痴」。邑有大商人某翁,富埒王侯。親友皆貴胄,有女阿寶,非常美麗。日擇良匹,大家兒爭來求婚,某翁皆不中意。生當時喪偶,有戲之者,勸其通媒。生殊不自量,從其教。翁素知孫名,但覺得他很貧。媒媼退出時,適遇阿寶。一問,媒媼說了。女戲說:「渠去其枝指,余當歸之。」媼告生,生說:「不難。」媼去,生以斧自斷其指,大痛徹心,血流不止,幾乎死去。過了幾天,始能起,往見媼而示之。媼驚,奔告女。女亦奇之,又戲請再去其痴。生聞而嘩辯,自謂不痴;但無從見面自明。又轉念阿寶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因此思念頓冷。

    時值清明節,當時風俗,是日婦女皆出遊。輕薄少年,亦結隊隨行,任意評論。有同社數人,強邀生去,或戲之說:「莫欲一觀可人否?」生亦知其戲已;然以受女揶揄故,也想見見其人,忻然隨眾物色之。遙見有女子憇樹下,惡少年環如牆者。眾說:「此必阿寶也。」近前一看,果是阿寶。又一細看,確實娟麗無比。一會兒,人益稠。女起,遽去。眾情顛倒,品頭論足,紛紛若狂;生獨黯然。大家都走了,生猶痴立故處,呼之不應。群曳之說:「魂隨阿寶去耶?」亦不答。眾以其素訥,故不為怪,推挽以歸。至家,直上床卧,終日不起,喚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於曠野,無效,問之,則朦朧答應說:「我在阿寶家。」及細問,又默不語。家人惶惑不解。

    原來,當時生見女去,意不忍舍,覺身隨之行,漸漸依傍其衿帶間,誰都不管。遂從女歸,坐卧相依,夜則與其歡會,很美;但覺腹中很餓,想回一趟家,又迷不知路。女每夢與人交,問其名,說:「我孫子楚也。」心中奇怪,但不能告人。

    生卧三天,氣息將滅。家人大恐,託人婉轉告翁,欲招魂其家。翁笑說:「平昔不相往還,何由遺魂吾家?」家人苦苦哀求,翁始應允。巫執生的衣物前往。女詰得其故,駭極,不聽他往,直導入室,任招呼而去。巫歸至門,生榻上已呻。既醒,阿寶房中的香奩什具,何色何名,歷言不爽。女聞知,更加駭異,暗中深感其情之深。

    孫子楚既離床寢,坐立凝思,忽忽若失。每伺察阿寶,希望再能遇見。聽說浴沸節日,阿寶將降香水月寺,便早早地在路旁等候,兩眼望穿,快到中午,女始至。自車中窺見生,以縴手揭開車窗帘,凝眸不轉。生越加感動,跟隨車後。女忽命青衣來問姓字。生殷勤相告,車去,始歸。歸後復病,不思飲食,夢中則呼阿寶名。每自恨魂不復靈。家歸養一鸚鵡,忽斃,小兒持弄於床。生自思倘得身為鸚鵡,振翼可達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鸚鵡,遽飛而去,直達寶所。女喜而捉住,鎖其肘,飼以麻子。大呼說:「姐姐勿鎖,我孫子楚也。」女大駭,解其縛,亦不去。女祝說:「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異類,姻好何可復圓?」鳥說:「得近芳澤,於願已足。」他人飼之不食,女自飼之則食。女坐,則集其膝;卧,則依其床。這樣過了三天,女甚憐恤,暗中派人探視孫子楚,孫則僵卧氣絕,已經三天了,只心頭尚未冷。女又祝說:「君能復為人,當誓死相從。」鳥說:「誑我。」女乃自矢。鳥側目若有所思。一會兒,女束雙彎,解履床下,鸚鵡遽下,銜履飛去。女急呼喚,飛已遠方。女使嫗往探,則生已醒。家人見鸚鵡銜綉履來,墮地死,都感到奇怪。生既醒,即索履。大家莫名其妙。這時嫗至,入視生,問履所在。生說:「是阿寶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諾也。」嫗返命。女越加奇怪,故使婢泄其情於母。母審知確切,乃說:「此子才名亦不惡,但有相如之貧。擇數年得婿若此,恐將為顯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媼這才應允。馳往報生。生喜,病很快全好了。翁議贅諸家。女說:「婿不可久處岳家;況郎又貧,久益為人賤。兒既諾之,處蓬茆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親迎成禮,相逢如隔世。從此,孫得奩妝,小阜,頗增物產。而生痴於書,不知理家人生業;女善居積,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淚眼不幹,至絕眠食。勸之不聽,乘夜自經。婢覺之,急救而醒,終亦不食。三天,集親朋,將以殮生。聞棺中呻以息,打開一看,已復活。自言:「見冥王,以生平朴誠,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孫部曹之妻將至。』王稽鬼錄,言:『此未應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顧謂:『感汝妻節義,姑賜再生。』因使馭卒控馬送余還。」由此體漸平。

    值歲大比,入闈之前,諸少年玩弄之,共擬隱僻之題七,引生僻處與語,說:「此某家關節,敬秘相授。」生相信了,晝夜揣摩,製成七藝。眾暗中發笑。時典試者慮熟題有蹈襲弊,力反常經,題紙下,七藝皆符。生以是掄魁。明年,舉進士,授詞林。皇上聽到這種異事,召見一問,生一一啟奏。上大為高興,召見阿寶,多有賞賜。

    阿寶為孫子楚在愛情上的真情所感動,卒成婚姻;冥王為阿寶在愛情上的真情所感動,卒令孫子楚復生且賜壽。我們不欣賞離魂,化鸚鵡,感動冥王的筆意,卻欣賞阿寶和孫子楚在愛情上的真摯感情。這也許正是這篇小說所暗示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這一愛情故事,還是感人的。

    至若《寄生》篇,雖然也是愛情故事,也有郎才女貌,文字也簡潔、生動。但一日之間,連得二美,且還都是自動投到,卻有些想入非非了。這裡是無惶多說。

    現實生活中的愛情故事,也完全可以比美女狐、女鬼間的愛情故事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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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齋》人間繪——朋友篇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我國自古很重視朋友,列朋友為封建禮教五倫之一。封建聖人孔子說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學而第一》)屈原也說過:「樂莫樂兮新相知。」(《九歌·少司命》)古籍中有關朋友的記載,更是屢見不鮮。像管夷吾和鮑叔牙的故事;鍾子期和俞伯牙的故事;羊角哀和左伯桃的故事等等。蒲松齡延續了這一傳說,在他的《聊齋志異》中,也為我們撰寫了有關朋友的篇章。這些篇章除歌頌朋友之間的純真友誼外,也暴露了封建社會有關朋友問題的一些醜惡。

    《大力將軍》篇,記浙江人查伊璜,清明飲於野寺,見殿前有古鐘,甚大,但上下土痕,手跡如新,心中奇怪,從下往鍾內一看,有一可盛八升竹筐,不知裡面所盛何物。使幾個人提鍾耳掀舉,但卻安然不動,心中就越加駭異,乃坐飲以待其人。一會兒,有乞兒進來,攜所討來的乾糧,堆累鐘下。乃以一手起鍾,一手取物置筐內;往返幾次才完,把鍾放好,乃去。一會兒又回來,探取而食,吃完又取,輕若打開木櫃。一座盡駭。查問:「若男兒胡行乞?」答:「啖噉多,無佣者。」查看其體健,勸從軍。乞人愀慮無階。查遂把他帶到家中,為易衣履,又贈給五十金助行。

    十幾年後,查一個侄子在閩為官,忽有吳將軍六一,前來通謁。言談間,問:「伊璜是君何人?」答:「為諸父行。與將軍何處有素?」說:「是我師也。十年之別,頗復憶念。煩致先生一賜臨也。」侄漫應之,自念:叔名賢,何得武弟子?不久伊璜至,因告之。伊璜茫然記不起來,因其問訊殷切,即命仆馬,投刺於門。將軍趨出,迎進門,一看,全不認識,竊疑將軍有誤。但將軍禮貌甚恭。請客入,深達三四道門,忽見女子往來,知為私廨,站住了。將軍又揖請。登堂,入室,既坐,方想問,將軍示意,一姬捧朝服至,將軍立即更衣。眾姬捉袖整衿畢。先命數人捺查座上不使動,而後朝拜,如同叩見君父。查大驚,不解其故。拜完,換便服侍坐。笑說:「先生不憶舉鍾之乞人耶?」查這才明白。既而酒宴羅列,家樂大作。宴罷,群姬羅侍。將軍到屋裡,見到查伊璜安寢後乃去。第二天早晨,查伊璜因醉起來較遲,將軍已經在門外問候三遍了。查伊璜覺得不安,欲辭別。將軍關門下鎖,錮閉不讓去。

    查伊璜見將軍天天不做別事,只是點數姬婢、廝卒及騾馬服用器具,造冊記籍,告戒不許虧漏。查以為這是將軍家政,故未深問。一天,將軍執籍對查伊璜說:「不才得有今日,悉出高厚之賜。一婢一物,所不敢私,敢以半奉先生。」查很吃驚,不接受,將軍不聽,又出藏銀數萬,亦兩置之。按籍對照查點,古玩床幾,堂內外羅列幾滿。查伊璜欲制止,將軍不顧。查點婢僕已完,即令男整裝,女斂器,又吩咐以後敬事先生。眾敬悚應。又親視姬婢登車,廝卒控馬騾,出發。這才回屋同查伊璜告別。

    後查以修史一案,株連被收,卒得免,皆將軍力也。

    文後異史氏曰:「厚施而不問其名,真俠烈丈夫哉!而將軍之報,其慷慨豪爽,尤千古所僅見。如此胸襟,自不應老於溝瀆。以是知兩賢之相遇,非偶然也。」

    這是一篇使人感奮的小說,從故事情節到故事含義,作者已經言明,無須多言。但這裡言及修史一案,乃對清初文字獄有所暴露。《聊齋志異》作者,對這一素材,加工創作這篇作品,應當說是對現實的一大貢獻。

    真正朋友之間,應當重信義,輕死生。《田七郎》篇中的田七郎,就是這種人物。

    遼陽人武承休,喜歡交往,所來往的都是知名之士。一夜忽夢有人告訴他說:「子交遊遍海內,皆濫交耳。唯一人可共患難,何反不識?」問:「何人?」說:「田七郎非與?」醒來感到很奇怪。第二天,見到所交往的人,便打聽七郎。客中有人認識,田七郎是東村獵人。武承休便前往拜訪。叩門後,出來一人,二十多歲,目蜂腰,著膩帢,衣皂犢鼻,多白補綴。拱手於額,問客所至。武承休說出自己姓名,又托途中不快,借廬憩息。問七郎,答說:「即我是也。」遂請客入內。見破屋數間,木岐支壁。進一小屋,虎狼皮,懸掛楹間,更無杌榻可坐。七郎就地鋪上虎皮。武承林見他言詞樸質,非常高興,便贈給他金錢作生計。七郎不受,武一定要給。七郎便拿去稟告母親。一會兒又拿出來了,堅決不受。武再四相強。母龍鍾而至,很嚴肅地說:「老身止此兒,不欲令事貴客!」武承休這才慚愧地離開田家。歸途反覆思考,不明其意,恰巧隨同的僕人在房後聽到母親所說:「我適睹公子,有晦紋,必罹奇禍。聞之:受人知者分人憂,受人恩者急人難。富人報之以財,貧人報之以義。無故而得重賂,不祥,恐將取死報於子矣。」僕人把這話告知公子。武承休一聽,越加感到母賢,便更加傾慕七郎。

    第二天,設宴相招,辭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飲。七郎自行酒,陳鹿脯,殊盡情禮。過一天,武邀往酬飲,乃至。言談甚歡,贈以金,卻不受。武托購虎皮,乃受之。七郎歸後,視所蓄虎皮,計不足償,準備再行獵取而後獻上。進山三天,無所獵獲。後妻病,護理湯藥,不能打獵。十天,妻便死了。為營齋葬,所受金,稍稍耗去。武親臨弔唁,禮儀優渥。葬後,七郎負弩山林,思以所獲報答武,卻一直沒有獵到。武探得其故,勸他不要著急,希望前來相聚;而七郎終以負債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舊藏。七郎檢視故革,則蠹蝕殃販,毛脫落,非常懊喪。武聽說了,馳至其庭,極力慰解。又看敗革,說:「此亦復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卷革而出,兼邀同往。七郎不可,乃自歸。七郎覺得始終未能回報,便裹糧入山,凡數夜得一虎,全部送給武承休。武很是高興,備酒,準備留七郎三天。七郎堅決辭讓。武便門戶上鎖,使不得出。賓客見七郎樸陋,偷偷議論公子妄交。而武周旋七郎,和對待諸客不同,又為七郎易新服。七郎回絕不受;武便乘其睡而偷偷換過。七郎不得已。既歸,其子奉媼命,返新衣,索舊衣。武笑說:「歸語老姥,故衣已拆作履里矣。」從此,七郎每天都送來鹿或兔。召之卻不再來。武一天去看視七郎,值出獵未返。媼出,踦門對武說:「再勿引致吾兒,大不懷好意!」武敬而禮之,感到慚愧,便回來了。

    過了半年多,家人忽然告知武承休說:「七郎為爭獵豹,毆死人命,捉將官里去。」武大驚,急忙往視,已械收在獄。見武無言,但說:「此後煩恤老母。」武慘然出;急以重金賂邑宰,又以百金賂仇主。月余無事,七郎釋歸,母慨然說:「子髮膚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得而愛惜者矣。但祝公子終百年,無災患,即兒福。」七郎欲往謝武。母說:「往則往耳,見武公子勿謝也。小恩可謝,大恩不可謝。」七郎見武;武溫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怪其疏;武喜其誠篤,越加厚待。從此常常留住公子家幾天,遇有饋遺,也接受不復辭,亦不言報。

    值武承休誕辰,賓客很多,房屋都住滿了。武同七郎住一小屋中,床下藉芻蒿睡了三個僕人。二更快過,諸仆皆睡去,兩人還在說話。七郎掛在壁間的佩刀,忽自行騰出數寸,錚錚作響,光閃如電。武驚起,七郎亦起,問:「床下卧者何人?」武答:「皆廝仆。」七郎說:「此中必有惡人。」武問故。七郎說:「此刀購諸異國,殺人未嘗濡縷。迄今佩三世矣。決首至千計,尚如新發於硎。見惡人則鳴躍,當去殺人不遠矣。公子宜親君子、遠小人,或萬一可免。」武點頭應允。七郎終不樂,輾轉床席。武說:「災祥數耳,何憂之深?」七郎說:「我諸無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說:「何遽至此!」七郎說:「無則便佳。」

    原來床下所睡三人:一為林兒,是老彌子,能得主人歡心;一僮僕,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應,最拗拙,每因細事與公子裂眼爭,武恆怒之。當夜默默思想,疑必此人。天亮,喚至,善言遣去。

    武長子紳,娶王氏。一日,武他出,留林兒居守。齋中菊花盛開,新婦意翁出,齋庭當寂,前往摘菊。林兒突出調戲。婦欲遁,林兒強挾入室。婦啼拒,色變聲嘶。紳奔入,林兒始釋手逃去。武歸聽到此事,怒覓林兒,竟不知去向。過了二三天,才知林兒已投身某御史家。某在京中為官,家事皆委決其弟。武以朋友情,致書索林兒,某弟竟置不問。武更為生氣,詞述邑宰。勾牒雖出,但隸不往捕,官亦不問。武方憤怒,適七郎至。武說:「君言驗矣」。乃告知事情原委。七郎顏色慘變,終無一語,即徑去。武囑干仆,捉到林兒,加以掠楚。林兒語侵武。武的叔父武恆,故長者,深恐侄兒暴怒招禍,勸不如交官。武聽從了,縶赴公庭。而御史郵書亦到;邑宰釋放林兒,林兒更加有恃無恐,在群眾中倡言,主人婦與私。武無可奈何,忿恨欲死。馳登御史門,俯仰叫罵。鄰里勸慰使歸。過了一夜,忽有家人來報:「林兒被人臠割,拋屍曠野間。」武驚喜,意氣稍稍得平。忽聽御史家訟其叔侄,遂攜叔到官,宰不容辯,欲笞恆。武抗聲說:「殺人莫須有!至辱罵搢紳,則生實為之,無與叔事。」宰置不問,武裂眥欲上,群役禁捽之。操杖吏皆紳家走狗,恆又老耄,簽數未半,奄然已死。宰見武叔垂斃,亦不復究。武且號且罵,宰也像沒聽見似的,遂抬叔歸。

    武承休哀憤無所為計,很想找七郎商量一下,而七郎更不一至,也不來弔問。竊自念:待七郎不薄,何忽如行路人?也懷疑殺林兒的,一定是七郎,又轉念一想:果真如此,何以不謀?於是遣人往探其家,至則屋門已鎖,庭戶寂然,鄰人也不知耗。

    一天,某御史弟方在官舍與宰關說。正趕上晨進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釋擔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斷腕;又一刀才砍掉其頭。宰大驚,竄去。推人猶張望四顧。諸役吏急關閉署門,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剄死。紛紛集認,認識的知道是田七郎。宰驚恐已定,始出復驗,見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猶握刃。方停蓋審視,屍忽崛然躍起,竟決宰首,已而復死。衙官捕其母子,則逃走已經好幾天了。武聞七郎死,馳哭盡哀。咸謂其唆使七郎。武破產夤緣當路,始得免。七郎屍棄原野三十餘日,禽犬環守之。武取而厚葬。其子流寓於登,變姓為佟。起行伍,以功獲同知將軍。歸遼,武已八十餘,乃指示其父墓焉。

    篇末,「異史氏曰:『一錢不輕受,正其一飯不忘者也。賢哉母乎!七郎者,憤未盡雪,死猶伸之,抑何其神?使荊卿能爾,則千載無遺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補天綱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作者把田七郎比勝荊軻,可見其推崇之深。田七郎母賢子義,終於為武承休報仇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在封建社會,強梁當道,不可理喻。這篇小說既展示了田七郎和武承休間的真正友誼,又暴露了封建社會的種種罪惡,當然會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

    《崔猛》篇,崔猛與李申間的朋友之情,同樣可圈可點。

    建昌世家子,崔猛字勿猛,性情剛毅,其名字,皆私塾先生所賜,意存鑒戒。

    崔猛至十六七歲時,已強武絕倫,能持長竿躍登屋頂。喜雪不平,鄉人都佩服,因此求訴稟白的人,盈階滿室。崔抑強扶弱,不避怨嫌;每盛怒,無敢勸者。唯事母孝,母至則解。母譴責備至,崔唯唯聽命,出門輒忘。鄰家有悍婦,日虐待其姑,姑餓瀕死,子偷偷給點吃的;悍婦知道了,百般大罵,聲聞四院。崔怒,跳過牆去,把悍婦的鼻、耳、唇、舌都割了,立斃。母親大駭,呼鄰子,極力溫恤,配以少婢,事乃寢。母憤泣不食。崔懼,跪請受杖,且告以悔。母泣不顧。崔妻周,亦與並跪。母乃杖子,又針刺其臂,作十字紋,朱塗之,俾勿滅。崔並受之,母乃食。母喜飯僧道。遇一道士在門,崔經過。道士目之說:「郎君多兇橫之氣,恐難保其令終。積善之家,不宜有此。」崔新受母戒,一聽,起敬說:「某亦自知;但一見不平,苦不自禁。力改之,或可免否?」道士笑說:「姑勿問可免不可免,請先自問能改不能改。但痛自抑;如有萬分之一,我告君以解死之術。」崔生平不信厭禳之術,笑而不言。道士說:「我固知君不信。但我所言,不類巫覡,行之亦盛德;即或不效,亦無妨礙。」崔請教,乃說:「適門外一後生,宜厚結之,即犯死罪,彼亦能活之也。」呼崔出,指示其人,蓋趙氏兒,名僧哥。趙,南昌人,以年歲荒餓,僑寓建昌。崔由是深相結,請趙來其家作館,供給優厚。僧哥年十二,登堂拜母,約為弟昆。次年春天,趙攜家去,音問遂絕。

    崔母自鄰婦死,約束兒子越嚴,有前來與兒子訴說的,輒擯斥之。一天,崔母弟卒,從母往吊。途遇數人,綁一男子,又打又罵,捶促其行。觀者塞途,輿不得進。崔問,識崔者競來相告。原來,有巨紳子某甲,豪橫一鄉,窺李申妻美貌,欲奪之,找不到理由,便命家人誘李申賭博,借給資金,加重利息,又讓李申在借券上也寫上妻子。錢輸光了,又借給。一夜之間,負債數千;積半年多,共負約三十餘千。申還不起,強使多人奪取其妻。申哭諸其門。某怒,拉系樹上,又打又割,逼立「無悔狀」。崔一聽,氣涌如山,鞭馬向前,意將動武。母掀簾而呼說:「唶,又欲爾耶!」崔乃止。既吊而歸,不語亦不食,兀坐直視,若有所嗔。妻問,不答。至夜,和衣卧榻上,輾轉達旦,次夜復然。忽啟戶出,輒又還卧。如此三四,妻不敢問,唯慴息以聽。既而遲久乃返,關門熟睡了。是夜,有人殺某甲於床上,刳腹流腸;申妻亦裸屍床下。官疑申,捕治之。橫被殘梏,踝骨皆見,卒無詞。積年余,不堪刑,誣服,論辟。不久,崔母死,即殯,告妻說:「殺甲者,實我也。徒以有老母故,不敢泄。今大事已了,奈何以一身之罪殃及他人?我將赴有司死耳!」妻驚挽之,絕裾而去,自首於庭。官愕然,械送獄,釋申。申不可,堅以自承。官不能決,兩人皆系獄中。戚屬皆誚讓申。申說:「公子所為,是我欲為而不能者也。彼代我為之,而忍坐視其死乎?今日即謂公子未出也可。」執不異詞,固與崔爭。過了很久,衙門皆知其故,強出之,以崔抵罪,瀕就決矣。會恤刑官趙部郎,案臨閱囚,至崔名,屏人而喚之。崔入,仰視堂上,是僧哥。悲喜交集,實話實說。趙徘徊良久,仍令下獄,囑獄卒善事之。尋以自首減等,充雲南軍,申為服役而去;未期年,援赦而歸。皆趙力也。

    既歸,李申始終跟隨崔猛不走;代為紀理生業。給錢,不受,但頗關懷技擊武勇之術。崔厚待李,為買婦並給予田地。崔由此力改從前,每撫臂上刺痕,泫然流涕。因此,鄉鄰有事,申輒嬌命排解,不相稟白。

    有王監生,家豪富。四方無賴不仁之輩,出入其門。邑中殷實者,多被劫掠;或有冒犯,輒遣盜前往殺之。子亦淫暴。王有寡嬸,父子俱蒸之。妻仇氏,屢沮王,王溢殺之。仇氏兄弟告到官,王賕囑,以告者坐誣。兄弟冤憤莫伸,詣崔求訴。申絕之使去。過了幾天,崔家來客,適無仆,使申淪茗。申默然出,告人說:「我與崔猛朋友耳,從徙萬里,不可謂不至矣;曾無廩給,而役同廝養,所不甘也!」遂忿而去。有人把這情況告崔。崔驚訝其改節,也沒有深怪。申忽又訟於官,謂崔三年不給佣值。崔大異之,親與對狀,申忿相爭。官不直之,責逐而去。又過了幾天,申忽夜入王家,將其父子嬸婦都殺了。黏紙於壁,自書姓名;官家追捕,則亡命無跡。王家疑崔主使,官不信。崔始明白前此之訟,蓋恐殺人而連累自己。關行附近州邑,追捕甚急。不久,李闖犯順天,此事便放下了。及明鼎革,李申攜家歸來,仍與崔猛和善如初。

    時土寇嘯聚,王有從子得仁,收集其叔王監生所招無賴,據山為盜,焚掠村寨。一夜,傾巢而至,以報仇為名。崔適他出;申破扉始覺,越牆伏暗處。賊搜崔、李不得,掠走崔妻,收括財物而去。申歸,止有一仆,忿極,乃設計於賊中,救崔妻而歸。第二天,崔還,以為大辱,欲單騎往平賊。申諫止。集村人共謀,又設計破賊巢,對所擒二十餘賊,則刖鼻斷耳放掉。由此,聲威大震,遠近避亂者從之如市,得土圍三百餘人,各處強寇無敢犯,一方賴之以安。

    崔猛和李申的朋友之情,是經過生死考驗的,世間亦屬罕見。崔猛有勇,李申多謀;對悍婦、巨紳子甚至王監生者流,可以用武,但對官府、對群寇卻非一勇可以解決問題的。這也許就是這篇小說對廣大讀者的啟示。我們能從《聊齋志異》中,見到如此剛柔相濟,如此豐富多彩的友誼,也見到封建社會官匪一家的事實。這篇小說是歌頌,也是暴露。我們為《聊齋志異》中有如此人物而感到興奮。

    《宮夢弼》篇寫宮夢弼與保定人柳芳華之間的友誼,用墨不多,但宮夢弼的影子,卻始終貫串全篇,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柳芳華財雄一鄉,慷慨好客,座上常萬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賓友假貸常不還。唯一客宮夢弼,陝人,生平無所乞請。每至,輒經歲。詞旨清灑,柳與寢處時最多。柳子名和,時方總角,宮亦喜與和戲。每和自塾歸,輒與發貼地磚,埋石子偽作埋金為笑。屋五間,掘藏幾遍。眾笑其行稚,而和獨愛悅。後十餘年,家漸虛,不能供多客之求,於是客漸稀;然十數人通宵談燕,猶是常事。

    和亦揮霍,學父結小友,柳不之禁。不久,柳病卒,至無以治凶具。宮乃自出囊金,為柳經紀。和更加感激。事無大小,悉委宮叔。宮時自外入,必袖瓦礫,至室則拋擲暗角,不解何意。和每對宮憂貧。宮說:「子不知作苦之難。無論無金;即授汝千金,可立盡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貧?」一日,辭欲歸。和泣囑速返,宮應允,遂去。和貧不自給,典質漸空。日望宮至,以為經理,而宮滅跡匿影,去如黃鶴了。

    但是,不久,奇蹟出現了。奇蹟是和的妻子黃氏發現的。原來宮夢弼在時,丟棄暗角的瓦礫和埋藏屋磚下的石子,都變成了白金。頃刻間,數巨萬。由是贖田產,市奴僕,門庭華好,尤過昔日。和乃刻苦攻讀說:「若不自立,負我宮叔!」刻志下帷,三年中鄉選。

    在這以前,柳芳華生時,曾為和論婚於無極黃氏,黃家殷實。後聞柳貧,有悔意。柳卒,雖接到訃告,亦不往吊。和服喪過後,母讓他到無極去定婚期,目的是望黃能憐顧。不料,到無極後,黃聽其衣履不整,告訴門人:不準進,並寄語說:「歸謀百金,可復來;不然,請自此絕。」和聞言痛哭。對門劉媼,可憐他,給他吃的,又贈錢三百,勸慰令歸。母亦哀憤無策。忽念舊客負欠者十常八九,似可擇富有的求助。和說:「昔之交我者為我財耳。使兒駟馬高車,假千金,亦即匪難;如此景象,誰猶念曩恩、憶故好耶?且父與人金資,曾無契保,責負亦難憑也。」母強令去,和從母命。凡二十餘天,不能致一文;唯優人李四,舊受恩恤,聞知,義贈一金。母子痛哭,從此絕望了。

    還是黃女,時已及笄,先是聽父拒婚,不以為然。黃欲女別適,女哭說:「柳郎非生而貧者也,使富倍他日,豈仇我者所能奪乎?今貧而棄之,不仁!」黃不高興,百般論說,女終不語。翁嫗並怒,日夕唾罵,女亦安然忍受。

    不久,黃家夜遭寇劫,黃夫婦炮烙幾死,家中席捲一空。忽忽過了三年,家益零替。有西賈聞女美,願以五十金致聘。黃利而許之,將強奪其志去。女察知其謀,毀裝塗面,乘夜逃去,乞食於途。兩月,始達保定,訪和居址,直造其家。母以為乞人婦,故咄之。女嗚咽自陳。母把手哭說:「兒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慘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為其沐浴更衣,一看,顏色光澤,眉目煥映。母子俱喜。但是,一家三口,每日只能一餐。母哭說:「吾母子固應耳。所憐者,負吾賢婦!」女笑慰之說:「新婦在乞人中,稔其況味,今日視之,覺有天堂地獄之別。」母親笑了。女一日入閑舍中,見斷草叢叢,無隙地;漸入內室,塵埃積中,暗處有物堆積,蹴之迕足,拾視皆朱提。驚走告和。和同往驗視,則宮往日所拋瓦礫,盡為白金。因念兒時常與瘞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第已典於東家,急贖歸。斷磚殘缺,所藏石子儼然露焉,頗覺失望;及發他磚,則燦燦皆白鏹也。這就出現了奇蹟。

    石子,瓦礫變白金,此小說家言,姑聽之而已。這篇小說,宮夢弼與柳芳華間的友情表現,真是別開生面。小說既批判了舊社會庸俗的貧富觀念,又暴露了舊社會的世態炎涼,顯示了真正友情的含義,給讀者以極大啟迪。

    《成仙》篇,文登周生,與成生少共筆硯,相知,遂訂為知心朋友。「而成貧,故終歲常依周。以齒則周為長,呼周妻以嫂。節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產後暴卒。繼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嘗請見之也。」一天,王氏弟弟來看姊姊,設宴於內寢。成適至,家人稟報,周命邀之,成不入,辭去。周移席外舍,追之而還。剛坐下,即有人來報,別業之仆為邑宰重笞。周問原因。原來黃吏部家牧佣,牛蹊周田,以是相詬。牧佣奔告主人,捉周仆送官,遂被笞責。周大怒說:「黃家牧豬奴,何敢爾!其先母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無人耶!」氣滿胸臆,忿而起,欲前往尋黃。成按捺而止之,說:「強梁世界,原無皂白。況今日宦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周不聽。成再三諫止,至泣下,周乃止。周之怒終不釋,轉側達旦。謂家人曰:「黃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為朝廷官,非勢家官,縱有互爭,亦須兩造,何至如狗之隨嗾者?我亦呈治其佣,視彼將何處分。」家人悉慫恿之,計遂決。不料具狀赴宰,宰竟裂而擲之。周怒,語侵宰。宰又慚又恨,因逮捕入獄。其後,成往訪周,始知入城訟理。急奔欲勸止,則周已在囹圄之中。頓足無所為計。是時,邑撲海寇三名,邑宰與黃賂囑,使捏周為同黨。依據海盜供詞,申黜項衣,搒掠酷慘。成入獄,相顧凄酸。謀叩闕。周說:「身系重犴,如鳥在籠;雖有弱弟,止足供囚飯耳。」成銳身自任,說:「是予責也。難而不急,烏用友也!」乃行。周弟聽到成欲叩闕,想給他財物助行。則去已久。成至都,無門入控。忽然相傳,皇帝將出獵,成預隱木市中;一會兒駕過,成伏舞哀號,遂得准。驛送而下,著部院審奏。這時,時間已過去十個多月,周已經誣服論辟。

    院接御批,大駭,復提親審。黃亦駭,謀殺周。因賂監者,絕其食飲;弟來饋問,嚴加禁拒。成又為赴院聲屈,始蒙提問,這時,周已經飢餓不起。院台怒,杖斃監者。黃大怖,納數千金,囑為營脫,以是得朦朧題免。宰以枉法擬流。周放歸,益肝膽成。

    自從經過這次訴訟,成世情盡灰,招周偕隱。周溺少婦,輒迂笑之。成雖不言,而意甚決。別後,數日不至。周使人探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兩無所見,始疑。周心知其異;使人到處查找,寺觀壑谷,全部找遍。又不時以金錢恤其子。過了八九年,成忽然自己來了,黃巾氅服,岸然道貌。周大喜,把臂說:「君何往,使我尋欲遍?」成笑說:「孤雲野鶴,棲無定所。別後幸復頑健。」周命置酒,略道間闊,欲為變易道裝。成笑不語。周說:「愚哉,何棄妻拏猶敞屣也?」成笑說:「不然,人將棄予,其何人之能棄。」問所棲止,答在勞山之上清宮。既而抵足寢,奇怪的事情出現了。周夢見成裸伏胸上,氣不得出。訝問何為,殊不答。忽驚而寤,呼成不應;坐起摸索,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時,才知道身在成榻。駭說:「昨不醉,何顛倒於此耶!」乃呼家人。家人點燈一看,是成。周故多髭,自己用手一摸,則疏無幾莖。取鏡自照,訝說:「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術招隱。意欲歸內,弟以其貌異,禁不聽前。周亦無以自明,即命仆馬往尋找。數日入勞山……而怪險不可復騎,遂以馬付仆歸,迤邐自往。遙見一僮獨坐,近前問路,且告以故。僮自言為成弟子,代荷衣糧,引導前進,星飯露宿,走很遠,三日始至,一看,又不是世間所說的上清。時十月中,山花滿路,不類初冬。僮入報,成即遽出,始認已形。執手入,置酒宴飲說話。見異彩之禽,溫馴不驚,聲如笙簧,時來鳴於座上,心中詫異。然塵俗念切,無意留連。地下有蒲團二,成曳與並坐。至二更後,萬慮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覺與成易位。心中疑惑,自捋頷下,則于思者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過了三天,乃說:「乞少寐息,早送君行。」剛合眼,聞成呼說:「行裝已具矣。」遂起相從。所行殊非舊途。覺不一會兒,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在路邊,讓周自歸。周強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門,叩無人應。思欲越牆,覺身輕似葉,一躍已過。凡逾數重垣,始達卧室,見燈燭熒然,內人未寢,噥噥與人語。舐窗以窺,則妻與一廝仆同杯飲,狀甚狎褻。怒火如焚,計將掩執,又恐孤力難勝。遂潛身而出,奔告成,且乞為助。成慨然應允,直抵內寢。周舉石撾門。內張皇甚。擂愈急,內閉益堅。成撥以劍,劃然頓辟。周奔入,仆沖戶而走。成在門外,以劍擊之,斷其肩臂。周執妻拷訊,乃知被收時即與仆私。周借劍決其首,掛腸庭樹間,乃從成出,尋途而返。驀然忽醒,則身在卧榻。驚而言:「怪夢參差,使人駭懼!」成笑說:「夢者兄以為真,真者乃以為夢。」周怪愕而問,成出劍給他看,濺血猶存。周驚怛欲絕。竊疑成用幻術騙他。成知其意,乃促裝送之歸。荏苒至里門,乃說:「疇昔之夜,倚劍而相待者,非此處耶!吾厭見惡濁,請還待君於此;如過晡不來,予自去。」周至家,門戶蕭索,似無居人。還入弟家。弟見兄,雙淚遽墮,說:「兄去後,盜夜殺嫂,刳腸去,酷慘可悼。於今官捕未獲。」周如夢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錯愕良久。周問其子,乃命老媼抱至。周說:「此襁褓物,宗緒所關,弟好視之。兄欲辭人世矣。」遂起,徑出。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顧。至野外,見成,與俱行。遙回顧說:「忍事最樂。」弟欲有言,成闊袖一舉,即不可見。悵之移時,痛哭而返。

    成生於周生,一救其於獄;二救其痴迷少婦。作為朋友來講,可謂盡心竭力了。我們雖然不醉心於這裡的神仙之說,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們為周生感到慶幸。

    此外,《馬介甫》篇,雖然也談到了馬介甫與楊萬石兄弟間的友情,但同時也談到了悍婦。且尹氏奇悍,表演張狂,大有喧賓奪主之勢。我準備在《悍婦志》中提到,這裡從略。

    至若《任秀》篇,魚台人任建之與宿遷人申竹亭之間,雖然「語言投契,盟為昆弟」,以後行止與俱,但在任建之病危,不實現諾言,竟攜任建之相托,用以養家的二百金遁去,這實屬對真正友情的褻瀆,不僅不能與大力將軍、田七郎、李申、宮夢弼、成仙等相提並論,亦不能同男狐馬介甫相提並論。人而不如狐,小說的寓意深矣!小說最後寫申竹亭的負心未能得逞。任建之之子任秀,聰穎,而佻善博,母教戒甚嚴,卒不改。有表叔張某,賈京師,勸使赴都,願攜與俱,不耗其貲。秀喜,從之。至臨清,泊舟關外。時監航艤集,帆檣如林。卧後,聞水聲人聲,聒耳不寐。更既靜,忽聞鄰舟骰聲清越,入耳縈心,不覺舊技復癢。竊聽諸客,皆已酣寢,囊中自備千文,思欲過舟一戲。潛起解囊,捉錢踟躕,回思母訓,即復束置。既睡,心怔忡,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興勃發,不可復忍,攜錢徑去。至鄰舟,則見兩人對博,錢注豐美。置錢几上,即求入局。二人喜,即與共擲。秀大勝。一客錢盡,即以巨金質舟主,漸以十餘貫作孤注。賭方酣,又有一人登舟來,眈視良久,亦傾橐出百金質主人,入局共博。秀表叔張中夜醒,覺秀不在舟;聞骰聲,心知之,因詣鄰舟,將欲撓阻。至,則秀胯側錢積如山,乃不復言,負錢數千而返。呼諸客並起,往來移運,尚存十餘千。未幾,三客俱敗,一舟之錢俱空。客欲賭金,而秀欲已盈,故托非錢不賭以難之。張在側,又促逼令歸。三客燥急。舟主利其盆頭,轉貸他舟,得百餘千。無何,又盡歸秀。天已曙,放曉關矣,共運貲而返。三客亦去。主人視所質二百餘錢,盡箔灰耳。大驚,尋至秀舟,告以故,欲取償於秀。乃問姓名、里居,知為建之之子,縮頸羞汗而退。經過了解,乃知主人即申竹亭也。秀亦頗聞其姓字;至此鬼已報之,故不復追究前隙。乃以貲與張合業而北,終歲獲息數倍,遂援例入監。越益居積,十年間,財雄一方。

    《聊齋志異》為我們提供這一篇篇有關朋友的著作很有現實意義,既對友情有所歌頌,又對封建社會在友情方面的罪惡有所揭露,亦足以發人深思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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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齋》人間繪——江湖篇

    一

    我國封建時代的江河湖海是不平靜的。這種不平靜,不完全是水中波濤,也有人為的惡浪。即使天子腳下,也有防不勝防的江湖騙局。至若旅途風險,市井打鬥,雖號稱「康熙盛世」的清初,亦比比皆是,足以使平民百姓心驚膽戰!

    《局詐》篇,有獨立成章的三則故事:第一,寫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間,有一人衣冠華好,近與攀談。漸問主人姓字、官閥,家人並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貴主家之內使也。」語漸融洽,因說:「官途險惡,顯者皆附貴戚之門,尊主人所託何人也?」答說:「無之。」王說:「此所謂惜小費而忘大禍者也。」家人說:「何托而可?」王說:「公主待人以禮,能覆翼人。某待郎系仆階進。倘不惜千金贄,見公主當亦不難。」家人喜,問其居址。王指自己家門說:「日同巷不知耶?」家人歸告侍御。侍御喜,即張盛筵,使家人往邀王。王欣然來。筵間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瑣事甚悉,且說:「非同巷之誼,即賜百金賞,不肯效牛馬。」御史益佩戴之,臨別訂約。王說:「公但備物,仆乘間言之,旦晚當有報命。」越數日始至,騎駿馬甚都。謂侍御說:「可速治裝行。公主事大煩,投謁旨踵相接,自晨及夕,不及一間,今及少隙,宜急往,誤則相見無期矣。」侍御乃出兼金重幣,從之去。曲折十餘里,始至公主第,下騎祇候。王先持贄入。久之,出,宣言:「公主召某御史。」即有數人接遞傳呼。侍御傴僂而入,見高堂上坐麗人,姿貌如仙,服飾炳耀;侍姬皆著錦繡,羅列成行。侍御伏謁盡禮。傳命賜坐檐下,金碗進茗。主略致溫旨侍御肅而退。自內傳賜緞靴、貂帽。既歸,深德王,持刺謁謝,則門闔無人。疑其侍主未歸。三日三詣,終不及見。使人詢諸貴主之門,則高扉肩錮。訪之居人,並言:「此間曾無貴主。前有數人僦屋而居,今去已三日矣。」便反命,主僕喪氣而已。

    御史,官不為卑;行走朝廷,見識不應不廣。何物「公主」,能使侍御受騙?是利慾薰心,意為所迷嗎?此局,深為可怖!

    第二,寫副將軍某,負貲入都,將圖握篆,苦無階。一日,有裘馬者謁之,自言:「內兄為天子近侍。」茶已,請間云:「目下有某處將軍缺,倘不惜重金,仆囑內兄游揚聖主之前,此任可致,大力者不能奪也。」某疑其妄。其人說:「此無須踟躕。某不過欲抽小數於內兄,於將軍鎦銖無所望。言定如干數,署券為信。待召見後,方求實給;不效,則汝金尚在,誰從懷中而攫之耶?」某乃喜,諾之。次日,復來引某去,見其內兄,云:「姓田。」煊赫如侯家。某參謁,殊傲睨不甚為禮。其人持券向某說:「適與內兄議,率非萬金不可,請即署尾。」某從之。田說:「人心叵測,事後慮有翻覆。」其人笑說:「兄慮之過矣。既能予之,寧不能奪之耶?且朝中將相,有願納交而不可及者,將軍前程方近,應不喪心至此。」某亦力矢而去。其人送之,說:「三日即復公命。」逾兩日,日方西,數人吼奔而入,說:「聖上坐待矣!」某驚甚,疾趨入朝。見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某拜舞已。上命賜坐,慰問殷勤。顧左右說:「聞某武烈非常,今見之,真將軍才也!」因說:「某處險要地,今以委卿,勿負朕意,侯封有日耳。」某拜恩出。即有前日裘馬者從至客邸,依券兌付而去。於是高枕待綬,日誇榮於親友。過數日,探訪之,則前缺已有人矣。大怒,忿爭於兵部之堂,說:「某承帝簡,何得授之他人?」司馬怪之。及述寵遇,半如夢境。司馬怒,執下廷尉。始供其引見者之姓名,則朝中並無此人。又耗萬金,始得革職而去。

    最後,作者發出概嘆:「異哉,武弁雖,豈朝門亦可俱耶?疑其中有幻術存焉,所謂『大盜不操矛弧』者也。」其中是否有幻術存在,姑妄言之可也;武人愚呆,不辨朝門!固屬怪異,而「大盜不操矛弧」,卻是事實。總之,此局,尤為可怖。

    第三,寫嘉祥李生得失古琴事,尤為使人驚心。嘉祥李生,善琴,於偶然機會,得一古琴。拭之有異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喜極,若獲拱璧,貯以錦囊,藏之密室,雖至戚不以示也。邑丞程氏,新蒞任,投刺揭李。李故寡交遊,以其先施故,報之。過數日,又招飲,固請乃往。程為人風雅絕倫,議論瀟洒,李悅焉。越日,折柬酬之,歡笑益洽。從此月夕花晨,未嘗不相共也。年余,偶經程府中,見綉囊里琴置几上,李便展玩。程問:「亦諳此否?」李說:「生平最好。」程訝說:「知交非一日,絕技胡不一聞?」撥爐熱沉香,請為小奏。李敬如教。程說:「大高手!願獻薄技,勿笑小巫也。」遂鼓「御風曲」,其聲泠泠,有約世出塵之意。李更傾倒,願師事之。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篤。年余,盡傳其技。就程每詣李,李以常琴供之,未肯泄所藏也。一夕,薄醉。丞說:「某新肄一曲,無以願聞之乎?」為奏「湘妃」,幽怨若泣。李亟贊之。丞說:「所恨無良琴;若得良琴,音調益勝。」李欣然說:「仆蓄一琴,頗異凡品,今遇鍾期,何敢終密?」乃啟櫝負囊而出。程以袍袂拂塵,憑几再鼓,剛柔應節,工妙入神。李擊節不置。丞說:「區區拙技,負此良琴。若得荊人一奏,當有一兩聲可聽者。」李驚說:「公閨中亦精之耶?」丞笑說:「適此操乃傳自細君者。」李說:「恨在閨閣,小生不及聞耳。」丞說:「我輩通家,原不以形跡相限。明日,請攜琴去,當使隔簾為君奏之。」李悅。次日,抱琴而往。程即治具歡飲。少間,將琴入,旋出即坐。俄見簾內隱隱有麗妝,傾之,香流戶外。又少時,弦聲細作;聽之不知何曲,但覺盪心媚骨,令人魂魄飛越。曲終便來窺簾,竟二十餘絕代之姝也。丞以巨白勸酌,內復改弦為「閑情之賦」,李形神益惑。傾飲過醉,離席興辭,索琴。丞說:「醉後防有蹉跌。明日復臨,當令閨人盡其所長。」李歸。次日詣之,則廨舍寂然,唯一老隸應門。問之,云:「五更攜眷去,不知何作,言往複可三日耳。」如期往伺之,日暮,並無音耗。吏皂皆疑,白令破扁而窺其室,室盡空,唯几榻猶存耳。達之上台,並不測其何故。李喪琴,寢食俱廢,不遠數千里訪詣其家。程故楚產,三年前,捐資授嘉祥。執其姓名,訊其居里,楚中並無其人。或云:「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傳其有點金術。三年前,忽去不復見。」疑即其人。又細審其年甲、容貌,吻合不謬。乃知道士之納官,皆為琴也。知交年余,並不言及音律;漸而出琴,漸而獻技,又漸而惑以佳麗;浸漬三年,得琴而去。道士之癖,至甚於李生也。天下之騙機多端,若道士,猶騙中之風雅者也。

    此則,雖仍屬騙局,但內容多雅,不無補過;而文中「天下之騙機多端」,一語道破天機,仍使人不寒而慄。

    此三則騙局,前兩則出自天子腳下,「天子」且親自出面,足為封建社會添「彩」。

    二

    「異史氏曰:乃又有萍水相逢,甘言如醴,其束也漸,其入也深。誤認傾蓋之交,遂罹喪資之禍。隨機設阱,情況不一;俗以其言浸潤,名曰『念秧』。」比起《局詐》來,《念秧》篇所寫,活躍在旅途中的騙術,雖有大巫小巫之別,但均屬人情鬼蜮,為害甚烈。

    作者同鄉王子巽,邑諸生。有族先生,在都為旗籍太史,將往探訊。治裝北上,出濟南,行數里,有一人跨黑衛,馳與同行。時以閑語相引,王頗與問答。其人自言:「張姓,為棲霞隸,被令公差赴都。」稱謂卑,只奉殷勤。相從數十里,約以同宿。王在前,則策蹇追及;在後,則止候道左,仆疑之,因厲色拒去,不使相從。不料,既暮,休於旅舍,又遇見張。次晨,張來呼與同行。仆咄絕之,乃去。朝暾已上,王始就道。行半日許,又遇見一人,跨白衛,年四十以來,衣帽整潔;垂首蹇分,盹寐欲墜。或先或後,因循十數里。王怪問:「夜何作,致迷頓乃爾?」其人聞之,猛然欠伸,言:「我清苑人,許姓。臨淄令高檠是我中表。家兄設帳於官署,我往探省,少獲饋貽。昨夜旅舍,誤同念秧者宿,驚惕不敢交睫,遂致白晝迷悶。」王故問:「念秧何說?」許說:「君客時少,未知險詐。今有匪類,以甘言誘行旅,夤緣與同休止,因而乘機騙賺。昨有葭莩親,以此喪資斧。吾等皆宜警備。」王頷之。王與臨淄宰有舊,曾入其幕,識其門客,果有許姓,遂不復疑。因道溫涼,兼詢其兄況。許約暮共主人,王諾之,仆終疑其偽,陰與主人謀,遲留不進,相失,遂杳。翼日,日卓午,又遇一少年,年可十六七,騎健騾,冠服秀整,貌甚美。同行很久,未嘗交一言。日既西,少年忽言說:「前去屈律店不遠矣。」王微應之。少年因咨嗟欷歔,如不自勝。王略致詰問。少年嘆說:「仆江南金姓。三年膏火,冀博一第,不圖竟落孫山:家兄為部中主政,遂載細小來,冀得排遣。生平不習跋涉,撲面塵沙,使人薅惱。」因取紅巾拭面,嘆吒不已。聽其語,操南音,嬌婉若女子。王心好之,稍稍慰藉。少年說:「適先馳出,眷幾久望不來,何仆輩亦無至者?日已將暮,奈何!遲留瞻望,行甚緩。王遂先驅,相去漸遠。晚投旅邸,又與許相遇,一會兒少年又來,見有王許在舍,返身欲出,許急起曳留,少年遂坐。俄頃,乃解囊出資,堆累頗重;秤兩餘,付主人,囑治淆酒,以供夜話。二人爭勸止之,不聽。俄而酒炙並陳。筵間,少年論文甚風雅。王問江南闈中題,少年悉告之。且自誦其承破,及篇中得意之句,言已,意甚不平,共扼腕之。少年又以家口相失,夜無僕役,患不解牧圉。王因命仆代攝莝豆。少年深感謝,又蹴然說:「生平蹇滯,出門亦無好況。昨夜逆旅,與惡人居,擲骰叫呼,聒耳沸心,使人不眠。」南音呼骰為兜,許不解,固問之。少年手摹其狀。許乃笑於橐中出色一枚,說:「是此物否?」少年諾。許乃以色為令,相歡飲。酒既闌,許請共擲,贏一東道主。王辭不解。許乃與少年相對呼盧,又陰囑王說:「君勿漏言,蠻公子頗充裕,年又雛,未必深解五木訣,我贏些須,明當奉屈耳。」二人乃入隔舍。

    旋聞轟賭甚鬧,王潛窺之,見棲霞隸亦在其中。大疑,展衾自卧。又移時,眾共拉王賭。王堅辭不解。許願代辯梟雉,王又不肯,遂強代王擲。少間,就榻報王說:「汝贏幾籌矣。」王睡夢應之。忽數人排闔而入,番語啁嗻。首者言佟姓,為旗下邏捉賭者。時賭禁甚嚴,各大惶恐。佟大聲嚇王,王亦以太史旗號相抵。佟怒解,與王敘同籍,笑請復博為戲。眾果復賭,佟亦賭。王謂許說:「勝負我不預聞。但願睡,無相溷。」許不聽,仍往來報之。既散局,各計籌馬,王負欠頗多。佟遂搜王裝橐取賞。王憤起相爭。金捉王臂陰告曰:「彼都匪人,其情叵測。我輩乃文字交,無不相顧。適局中我贏得如干數,可相抵;此當取償許君者,今請易之:便令許償佟,君償我。不過暫掩人耳目,過此仍以相還。終不然,以道義之友,遂實取君償耶?」王故長厚,遂信之。少年出,以相易之謀告佟。乃對衣發王裝物,估入己橐。佟乃轉索許、張而去。少年遂襆被來,與王連枕,衾褥皆精美。王亦招僕人卧榻上,各默然安枕。久之,少年故作轉側,以下體昵就仆。仆移身避之,少年又近就之。膚著股際,滑膩如脂。仆心動,試與狎;而少年殷勤甚至,衾息鳴動。王頗聞之;雖甚駭怪,而終不疑其有他也。拂曉,少年即起,促與早行。且云:「君蹇疲殆,夜所寄物,前途請相授耳。」王尚無言,少年已加裝登騎。王不得已,從之。騾行駛,去漸遠。王料其前途相待,初不為意。因以夜間所聞問仆,仆實告之。王始驚說:「今被念殃者騙矣!焉有官室名士,而毛遂於圉仆者?」急追數十里,蹤跡殊杳。始悟張、許、佟皆其一黨,一局不行,又易一局,務求其必入也。諸生王子巽就這樣為念殃所禍。

    《念秧》篇中另一則,寫吳生遭遇念殃者的故事。

    邑有吳生,字安仁,三十喪偶,獨宿空齋。有秀才來與談,遂相知悅。從一小奴,名鬼頭,亦與吳僮報兒善。久而知其為狐。吳遠遊,必與俱。同室之中,人不能睹。吳客都中,將旋里,聞王生遭念殃之禍,因戒僮警備。狐笑言:「勿須,此行無不利。」果然,歸途至涿州的時候,認識了山東黃姓和美少年史郎。至晚,史、黃牽吳共賭。吳諾。吳每擲,小注則輸,大注則贏,更余,計得二百金。史、黃錯囊垂罄。忽聞撾門聲甚厲,吳急起,投色於火,蒙被假卧。久之,破扃起關,有數人洶洶入,搜捉博者。史、黃並言無有。一人竟捋吳被,指為賭者。吳叱咄之。數人強檢吳裝,力不能與之撐拒,幸得狐友施計,逐數人去。吳始得安。念殃者見此計未成,至次夜,又施美人計:倏聞壁上小扉,有指彈聲。吳拔關探視,一少女艷裝遽入,自扃門戶,向吳展笑,佳麗如仙。吳喜致研詰,則主人之子婦也。遂與狎,大相愛悅。女忽潸然泣下。吳驚問之。女說:「不敢隱匿,妾實主人遣以餌君者。曩時入室,即被掩執;不知今宵何久不至。」又嗚咽說:「妾良家女,情運不甘。今已傾心於君,乞垂拔救!」吳聞,駭懼,計無所出,但遣速去。女唯俛首泣。忽聞黃與主人搥闔鼎沸。但聞黃說:「我一路只奉,謂汝為人,何遂誘我弟室!」吳懼,逼女令去。聞壁扉外亦有騰擊聲。吳倉猝汗如流瀋,女亦伏泣。又聞有人勸止主人,主人不聽,推門愈急。勸者說:「請問主人意將胡為?如欲殺耶?有我等客數輩,必不坐視凶暴。如兩人中有一逃者,抵罪安所辭?如欲質之公庭耶?唯薄不修,適以取辱。且爾宿行旅,明明陷詐,安保女子無異言?」主人張目不能語。吳聞,竊感佩,而不知其誰。伏窗窺之,則狐友也。心竊喜。又見主人意稍奪,乃大言以恐之。又謂女子:「何默不一言。」女啼說:「恨不如人,為人驅役賤務!」主人聞之,面如死灰。秀才叱罵說:「爾輩禽獸之性,亦已畢露。此客子所共憤者!」黃及主人,皆釋刀杖,長跽而請。吳亦啟戶出,頓大怒詈。秀才又勸止吳,兩始和解。女子又啼,寧死不歸。內奔出嫗婢,捽女令入。女子卧地哭益哀。秀才勸主人重價貸吳生。主人俛首說:「作老娘三十年,今日倒繃孩兒,亦復何說!」遂依秀才言。吳固不肯破重資;秀才調停主客間,議定五十金。人財交付後,晨鐘已動,乃共促裝,載女子以行。歸後,琴瑟綦篤。家益富。

    吳生安仁就這樣,遭念殃,既免禍,又得美妻。其運如此,以其有狐友的緣故,但念秧為常見,狐友卻不可能常有。《念殃》篇仍暴露了封建時代人性鬼蜮技倆。

    三

    江河湖海險阻,豈止水面波濤。尤其使人膽顫心驚的是,江湖上的一些圖財害命者。《老龍舡戶》篇,對此有所暴露。

    朱徽蔭巡撫粵東時,往來商旅,多告無頭冤狀。千里行人,死不見屍,數客同游,全無音信,積案累累,莫可究詰。最初告時,有司尚發牒行緝;現投狀既多,竟置不問。朱公蒞任後,歷查舊案,狀中稱死者不下百餘,其千里無主者,更不知凡幾。朱公駭異惻怛,籌思廢寢,遍訪僚屬,都沒有辦法,於是潔誠熏沐,致檄向城隍討教。已而齋寢,恍惚見一官僚,腰帶上插笏板而入。問:「何官?」答云:「城隍劉某。」「將何言?」曰:「鬢邊垂雪,無際生雲,水中漂木,壁上安門。」說完,便退下。朱公既醒,不解夢中的隱謎,輾轉終宵,忽悟說:「垂雪者,老也;生雲者,龍也;水上木為船;壁上門為戶;豈非『老龍舡戶』耶!」蓋省之東北,曰小嶺,曰藍關,原自老龍津,以達南海,嶺外鉅賈,每由此入粵。朱公遂遣武弁,密授機謀,捉龍津駕舟者,次第擒獲五十餘名,皆不械而服。蓋此等賊以舟渡為名,賺客登舟,或投蒙葯,或燒悶香,致客沉迷不醒,而後剖腹納石,以沉水底。冤慘極矣!自昭雪後,遐邇歡騰,歌頌咸集焉。

    此篇雖缺少具體描繪,但「此等賊以舟渡為名,賺客登舟,或投蒙葯,或燒悶香,致客沉迷不醒,而後剖腹納石,以沉水底」,致使「千里行人,死不見屍,數客同游,全無音信」,亦足以看出清初江湖行走的險惡慘象。文後,異史氏曰:「剖腹沉石,慘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絕不分關痛癢,豈特粵東之暗無天日哉!」又說:「彼巍巍然,出則刀戟橫路,入則蘭麝熏心,尊優雖至,究何異於老龍舡戶哉!」實屬確論。此因彼果;清初江湖上一些圖財害命者,足以說明封建時代江湖上的一些風濤險阻。

    四

    我國自古尚武,不僅史書中有記載,而且以後繁衍而成的武俠小說,專寫這方面的故事。《聊齋志異》中的《老饕》、《武技》、《佟客》就是從不同角度,描繪武勇故事的。

    《老饕》篇寫澤州人邢德,為綠林豪客,能挽強弩,發連矢,稱一時絕技,而生平落拓,不利營謀,出門則虧其資,但兩京大賈,卻喜歡與他一起經營,可恃以無恐。一年冬初,有二三估客,借給他一點資金,邀同販賣。邢又竭盡自己所有,共同購貨。有友人善卜,邢前往求占。友占說:「此爻為『悔』所操之業,即不母而子亦有損焉。」邢不樂,欲中止,而諸客強速之行。至都,果符所佔。臘將半,匹馬出都門,自念新歲無資,倍益煩悶。時晨霧蒙蒙,暫趨臨路店,解裝覓飲,見一白叟,共兩少年,酌北牖下。一僮侍,黃髮蓬蓬然。邢於南座,對叟休止。見僮行觴,誤翻柈具,污叟衣。少年怒,立摘其耳。捧巾持帨,代叟揩拭。既見僮手拇俱有鐵箭鐶,厚半寸;每一鐶,約重二兩餘。食已,叟命少年,於革囊中,探出鏹物,堆累几上,稱秤握算,可飲數杯時,始緘裹完好。少年於榐中牽一黑跛騾來,扶叟乘之;僮亦跨贏馬相從,出門去,兩少年各腰弓矢,捉馬俱出。邢窺多金,窮睛旁睨,饞焰若炙。輟飲,急尾之。視叟與僮猶款段於前,乃下道斜馳出叟前,緊銜彎弓,怒相向。叟俯脫左足靴,微笑云:「而不識得老饕也?」邢滿引一矢去。叟仰卧鞍上,伸其足,開兩指如鉗,夾矢住。笑說:「技但止此,何須而翁手敵?」邢怒,出其絕技,一矢剛發,後矢繼至。叟手掇一,似未防其連珠;後矢直貫其口,忽然而墜,銜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謂其已斃,近臨之。叟吐矢躍起,鼓掌說:「初會面,何便作此惡劇?」邢大驚,馬亦駭逸。以此知叟異,不敢復返。走三四十里,值方面綱紀,囊物赴都;要取之,略可千金,意氣始得揚。方疾騖間,聞後有蹄聲;回首,則僮易跛騾來,駛若飛。叱說:「男子勿行!獵取之貨,宜少瓜分。」邢說:「汝識『連珠箭邢某』否?」僮云:「適已承教矣。」邢以僮貌不揚,又無弓矢,易之。一發三矢,連續不斷,如群隼飛翔。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銜一。笑說:「如此技藝,辱寞煞人!乃翁傯遽,未暇尋得弓來;此物亦無用處,請即擲還。」遂於指上脫鐵鐶,穿矢其中,以手力擲,嗚嗚風鳴,邢急撥以弓;弦適觸鐵鐶,鏗然斷絕,弓亦綻裂。邢驚絕。未及覷避,矢過貫耳,不覺翻墜。僮下騎,便將搜括。邢以弓卧撻之。僮奪弓去,拗折為兩;又折為四,拋置之。已,乃一手握邢兩臂,一足踏邢兩股;極力不能少動。腰中束帶雙疊,可駢之指許;僮以一手揑之,隨手斷為灰燼。取金已,乃起乘,作一舉手,致聲「孟浪」,霍然徑去。邢歸,卒為善士。每向人述往事不諱。

    此篇,黃髮小僮,武技之強,出人意料,與老饕都堪稱江湖異人。而連珠箭邢德,一劫老饕,再劫綱紀,黃髮小僮又轉劫邢德,一時彎弓箭影,眼光迷亂,亦足以見到當時江湖上的險惡紛爭了。

    至若《武技》篇中的少林托缽僧和弄藝於場的少年尼僧,其武技亦足以驚人。少林僧的弟子,鹵莾的李超,見少年尼僧弄藝於場,不覺技癢,意氣而進。幸尼僧問及李超,知其師為少林憨和尚,手下留情。不然,「股已斷矣」!

    此外,《佟客》篇從另一角度描繪武勇之士。

    董生,徐州人,好擊劍,每慷慨自負。偶於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與之語,談吐豪邁。詰其姓字,云:「遼陽佟姓。」問:「何往?」曰:「余出門二十年,適自海外歸耳。」童曰:「君遨遊四海,閱人綦多,曾見異人否?」佟曰:「異人何等?」董乃自述所好,恨不得異人之傳。佟曰:「異人何地無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傳其術也。」董又毅然自許;即出佩劍,彈之而歌,又斬路側小樹,以矜其利。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觀。董授之。展玩一過,曰:「此甲鐵所鑄,為汗臭所蒸,最為下品。仆雖未聞劍術,然有一劍,頗可用。」遂於衣底出短刃尺許,以削董劍,脆如瓜瓠,應手斜斷,如馬蹄。董駭極,亦請過手,再三拂拭而後返之,邀佟至家,堅留信宿,叩以劍法,謝不知。董按膝雄談,唯敬聽而已。更既深,忽聞隔院紛拏。隔院為生父居,心驚疑。近壁凝聽,但聞人作怒聲曰:「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頃,似加掠,呻吟不絕者,真其父也。生捉戈欲往。佟止之說:「此去恐無生理,宜審萬全。」生皇然請教。佟說:「盜坐名相索,必將甘心焉。君無他骨肉,宜囑後事於妻子;我啟戶,為君驚廝仆。」生應允,入告其妻。妻牽衣泣。生壯志頓消,遂共登樓上,尋弓覓矢,以備盜攻。倉皇未已,聞佟在樓檐上笑說:「賊幸去矣。」點燭查看,佟已杳。逡巡出,則見翁赴鄰飲,籠燭方歸;唯庭前多遍管遺灰焉。乃知佟異人也。

    小說至此,終篇。

    可笑董生,平時慷慨自負;關鍵時,置老父生死於不顧,唯求自保。如此庸人,即使真的遇到異人,還指望異人會有什麼傳授嗎?

    或者是以自己的技能,打開局面的,上者走入江湖,下者流入市井。社會無法杜絕此輩的干擾,這就是封建社會。

    五

    流浪於江湖間的雜技藝人,《聊齋志異》中亦有所描繪。如《口技》、《偷桃》,以及訓練小動物以娛人的《蛙曲》、《鼠戲》和《戲術》等。

    口技應屬雜技藝術,但小說中擅口技的女子,卻不是以雜技藝人身份出現,而是以醫者的身份出現。小說寫:村中來一女子,年二十有四五。攜一葯囊,售其醫。有問病者,女不能自為方,俟暮夜問諸神。晚潔斗室,閉置其中。眾繞門窗,傾耳寂聽;但竊竊語,莫敢欬。內外動息俱冥。至夜許,忽聞簾聲。女在內曰:「九姑來耶?」一女子答云:「來矣。」又曰:「臘梅從九姑來耶?」似一婢答云:「來矣。」三人絮語間雜,剌剌不休。俄聞簾鉤復動,女曰:「六姑至矣。」亂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來耶?」一女曰:「拗哥子!嗚嗚不睡,定要從娘子來。身如百鈞重,負累煞人!」旋聞女子殷勤聲,九姑問訊聲,六姑寒暄聲,二婢慰勞聲,小兒喜笑聲,一齊嘈雜。忽聞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遠迢迢抱貓兒來。」既而聲漸疏,簾又響,滿室俱嘩,曰:「四姑來何遲也?」有一小女子細聲答曰:「路有千里且溢,與阿姑走爾許時始至。阿姑行且緩。」遂各道溫涼聲,並移坐聲,喚添坐聲,參差並作,喧繁滿室,食頃始定。即聞女子問病。九姑以為宜得參,六姑以為宜得茋,四姑以為宜得術。參酌移時,即聞九姑喚筆硯。無何,拆紙戢戢然,拔筆擲帽丁丁然,磨墨隆隆然,既而投筆觸幾,震震作響,便聞撮藥包裹蘇蘇然。頃之,女子推簾,呼病者授葯並方。反身入室,即聞三姑作別,三婢作別,小兒啞啞,貓兒唔唔,又一時並起。九姑之聲清以越,六姑之聲緩以蒼,四姑之聲嬌以婉,以及三婢之聲,各有態響,聽之了了可辨。群訝以為真神。而試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謂口技,特借之以售其術耳。然亦奇矣!

    一篇不足六百字的短篇小說,一氣呵成。所寫女子的口技,惟妙惟肖,何等神奇!文後附一不足百字補文:「昔王心逸嘗言:在都偶過市廛,聞弦歌聲,觀者如堵。近窺之,則見一少年曼聲度曲。並無樂器,唯以一指捺頰際,且捺且謳;聽之鏗鏗,與弦索無異。亦口技之苗裔也。」亦繪聲繪色,無不使人嘆為觀止。

    《偷桃》篇,雖亦為江湖藝人之戲,但其術很奇,所以作者在觀後多年,仍有記憶並把它記錄下來。

    童時赴郡試,值春節。舊例,先一日,各行商賈,彩樓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余從友人戲矚。是日遊人為堵。堂上四官皆赤衣,東西相向坐。時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聞人語嚌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髮童,荷擔而上,似有所白;萬聲洶動,亦不聞為何語。但視堂上作笑聲。即有青衣人大聲命作劇。其人應命方興,問:「作何劇?」堂上相顧數語。吏下宣問所長。答言:「能顛倒生物。」吏以白官。少頃復下,命取桃子。術人聲諾。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狀,曰:「官長殊不了了!堅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為南面者所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諾之,又焉辭?」術人惆悵良久,乃云:「我籌之爛熟。春初雪積。人間何處可覓?唯王母園中,四時常不凋謝,或有之。必竊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階而升乎?」曰:「有術在。」乃啟笥,出繩一團,約數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擲去;繩即懸立空際,若有物以掛之。未幾,愈擲愈高,涉入雲中;手中繩亦盡。乃呼子曰:「兒來!余老憊,體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繩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繩有難色,怨曰:「阿翁亦大憒憒!如此一線之繩,欲我附之,以登萬丈之高天。倘中道繩絕,骸骨何存矣!」父又強嗚拍之,曰:「我已失口,悔無及。煩兒一行。兒勿苦,倘偷得來,必有百金賞,當為兒娶一美婦。」子乃持索,盤旋而上,手移足隨,如蛛趁絲,漸入雲霄,不可復見。久之,墜一桃,如碗大。術人喜,持獻公堂。堂上傳視良久,亦不知其真偽。忽而繩落地上,術人驚曰:「殆矣!上有人斷吾繩,兒將焉托!」移時,一物墜。視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為監者所覺。吾兒休矣!」又移時,一足落;無何,肢體紛墜,無復存者。術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闔之,曰:「老夫止此兒,日從我南北游。今承嚴命,不意罹此奇慘!當負去瘞之。」乃升堂而跪,曰:「為桃故,殺吾子矣!如憐小人而助之葬,當結草以圖報耳。」坐官駭詫,各有賜金。術人受而纏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兒,不出謝賞,將何待?」忽一蓬頭僮首抵笥蓋而出,望北稽首,則其子也。以其術奇,故至今猶記之。後聞白蓮教能為此術,意此其苗裔耶?

    不管這是不是白蓮教的苗裔,這和《口技》一樣,確實奇異。我為我國封建時代的雜技藝術能達到如此高超水平而感到高興。

    至若《蛙曲》、《鼠戲》,以及《桶戲》等,雖也有一定難度,但均屬意料之中,這裡就不多說了。

    這些江湖藝人的技藝,堪稱藝術家,但他們卻被視為下流,在封建社會沒有任何地位,這也是封建社會的醜態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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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齋》官場志

    生於明崇禎十三年(1640),逝世於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的蒲松齡,堪稱與清初順治、康熙兩朝同步。清初,特別是康熙年代,史稱盛世,但在蒲松齡的眼中,這種盛世的官場,並不是無可指摘的,而恰恰相反,其烏煙瘴氣,足以令人髮指。

    《聊齋志異》中的《潞令》,只是一篇短短不足二百字的作品,寫一個由教習晉陞為縣令,叫宋國英的人,作品概括地指出,這位宋縣令,「貪暴不仁,催科尤苦,斃杖下者,狼藉於庭」。這位縣令,連諷刺也聽不出。有人問他:「為民父母,威焰固至此乎?」他即洋洋得意地說:「諾。不敢,官雖小,蒞任百日,誅五十八人矣!」這真是一個令人怵目驚心的數字。這是一個典型的酷吏,在這樣酷吏的治下,老百姓能望安生,能不提心弔膽嗎?這裡,把現實生活中酷吏的嘴臉暴露無遺。

    如果認為《潞令》寫得有些簡略,那麼請看同書另一篇作品《夢狼》。這是一篇以夢境展示封建官場、官吏實況的小說。小說寫白翁的大兒子在外地作官。本鄉有一個號稱能「走無常」,即可以同神鬼打交道的丁某,是白翁的親戚,一天,丁某邀白翁同游,白翁雖不信他這一套,但跟他去了。到一城,丁說:「公子衙署,去此不遠,亦願見之否?」白翁當然願意。丁某便領他到一官衙前,丁說:進去吧!白翁看見門前一個巨狼當道,很怕,不敢進。丁說:不怕,進去。又入一門,看見堂上堂下,坐者卧者,都是狼,又看見院中白骨如山,白翁更加害怕了,幸有丁某為他掩護。這時,白翁的大兒子從裡面出來了,看見父親和丁某到來,很高興。請進去,稍坐一會兒,又命侍者備宴。這時,忽見一巨狼,銜死人入,白翁戰戰兢兢地起身問:這是幹什麼?白翁的大兒子說:廚房用。白翁急忙制止,心怔忡不寧,便想辭出,又見群狼阻道,正進退無主的時候,忽見群狼紛紛嗥避,或竄床下,或伏桌底。白翁正錯愕不解其故時,忽見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取出鐵索,索白翁的大兒子。白翁大兒子忽倒地化為虎,牙齒森森。一猛士出利劍,欲砍其頭,另一猛士止之說:「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間事,不如姑敲齒去。」乃出巨錘錘齒,齒零落墜地。虎大吼,聲震山嶽,白翁大懼,忽醒,原來是一個夢。心中奇怪,遣人招丁某,丁某推辭不來。白翁記下了這一夢,讓二兒子去見他哥哥,信中的言辭,十分哀切。二兒子見到哥哥門齒完全脫落,驚駭而問,則醉中墜馬而折。一問時間,正其父入夢之日,越加驚駭。取出父親的信,大兒子讀完變色,停一會兒說:「此幻夢之適符耳。何足怪。」蓋當時,甲正賄賂當路者,門首薦,故不以此事為意。

    二兒子待了幾天,見哥哥的衙門,蠹役滿堂,納賄關說的,一天不斷,流涕諫止。哥哥說:「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竅耳,黜陟之權,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台喜也?」弟弟知道勸止不了,便回家告知父親。白翁一聽大哭,但無可如何,只有捐資濟貧,日夜祈禱於神,但術逆子之報,不累妻孥。

    小說最後,加了一條光明尾巴,但卻軟弱無力。小說寫次年四月,白翁大兒子以薦舉作吏部,歸途遇寇,寇說為一邑之民泄冤憤,把他殺了。但冥間不願白翁老後見此慘狀,又把其頭給歪續上了,從此目能自視其背,不齒人數了。倒是篇後附錄一補文,很有意思。

    鄒平進士李匡九,居官頗廉明,常有富民為人誣陷,門役嚇唬說:「官索汝二百金,宜速辦;不然,敗矣!」富民害怕,答應一半。役搖手不可,富民苦苦哀求,役說:「我無不極力,但恐不允耳。待聽鞫時,汝目睹我為若白之,其允與否,亦可照我意之無他也。」一會兒,公臨堂問這一案件。役知李戒煙,近前問:「飲煙否?」李搖首。役即下來對富民說:「適言其數,官搖首不許,汝見之耶?」富民相信了,很怕,答應如數。役知李嘗茶,近問:「飲茶否?」李點頭應允。役借烹茶,又下來對富民說:「諧矣!適首肯,汝見之耶?」既而審結,富民某獲免,役即收其行賂的二百金,且索謝禮。嗚呼!官自以為廉,而罵其貪者載道焉,此又縱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此類者甚多,可為居官者備一鑒也。

    小說後,異史氏說:「竊取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於虎者耶!」

    這一附錄,這一「異史氏曰」,以及《夢狼》本文,都是封建官場的如實描繪。

    《成仙》篇的開頭部分,也是對封建官場的醜惡與黑暗進行揭露。這部分描寫,著眼於朝中大吏與地方官府間勾結,顛倒黑白,魚肉鄉里……

    這篇小說的絕大多數字句,雖不是用來對封建官場的揭露,但所涉及官場部分,卻是形象逼真,既生動,又深刻。成生有一句名言:「強梁世界,原無皂白,況今日官宰半強盜不操矛弧者耶。」這真是一句描寫封建官場的絕妙好詞。

    《張鴻漸》篇在揭露封建官場黑暗方面,與《成仙》篇相似。貪暴一直是封建官吏的痼疾,很少例外。小說寫盧龍令趙某貪暴不仁,人民共苦之。有位生員被杖斃,同學怒其冤,共謀上告部院。時張鴻漸為邑名士,文字出色。大家約其共事,並請其代寫訴狀。張鴻漸應允了。這時,張鴻漸美而賢的妻子方氏聽說了這件事情,乃諫張鴻漸說:「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勝,而不可以共敗,勝則人人貪天功,一敗則紛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君又孤,脫有翻覆,急難者誰耶?」張鴻漸很同意自己妻子的話,頗為後悔,乃婉轉謝絕諸生,只為起草狀詞,不參與其事。

    不幸的是,方氏的話竟言中了。諸生上告後,盧龍令趙某,用大量金銀賄賂大僚,諸生坐結黨,被收審,又追查起草狀詞的人,張鴻漸大懼,被迫逃亡,竟因此在外一直流浪了幾十年,吃盡了辛苦。

    小說雖也和《成仙》篇相似,篇中大多數文字不是用來描繪封建官場的醜惡和黑暗,但官場的醜惡和黑暗,正是衍生出這篇小說諸多情節的根源。而小說借篇中人物之口說出「今強梁世界,曲直難以理定」,仍不啻是對封建官場的一句極為中肯的評價。

    《促織》是《聊齋志異》中又一篇情文並茂、深刻暴露封建官場罪惡的小說。這篇小說對封建官場的罪惡,不是直接描繪,而是寫以草蟲織物殃民,使人怵目驚心。

    蟋蟀別名促織,俗稱蛐蛐,性好鬥,生夏秋間。我國自古以來,就有鬥蟋蟀的風習,有史記載的可以上推到唐代元寶年間(見《負暄錄》、《呂毖小史》等)。

    《促織》開篇寫道:「明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正是因為這一原因,朝中大吏為取悅皇室,地方小官為邀寵上級,而責使下級常供,最後這一任務,便落到了鄉村的里正身上。

    陝西華陰縣有一個里正叫成名,為人迂訥,本擬由科考進身,但久考不中,被狡猾的縣吏報充里正。百計營謀不得脫。到徵調促織的時候,成名不敢向農戶索派,又無力購置,憂悶欲死。妻說:「死何禆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成名覺得說得很對,又得到一個駝背巫的指點,終於在村東大佛閣後石堆中,捕到一頭巨身修尾、青項金翅、狀極俊健的蟋蟀,心中大喜,籠歸,舉家慶賀,精心養護,給吃蠏白栗黃,留待限期,以塞官責。不料成名有一個九歲的兒子,窺父不在,偷偷地打開瓮觀看。蟋蟀跳躍徑出,迅不可捉,等捉到手的時候,已經腿掉腹裂,很快就死了。兒子害怕一邊哭一邊告訴母親。母親一聽,面色死灰,大罵說:「孽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覆算耳!」兒子一邊哭一邊跑出家門。不久,成名回來,聽妻一說,如被冰雪,怒索兒,兒已經不見,也不知到哪裡去了,後從井中找到兒屍,因化怒為悲,哭天哭地。夫妻向隅,茅舍無煙,怔忡相對,不復聊賴。黃昏,取兒藁葬。近前一摸,還有一絲氣息,把兒抬放榻上,半夜復甦。夫妻心雖稍慰,但蟋蟀籠空,一看則氣斷聲吞,但亦不敢復究兒過了。自昏達曙,僵卧長愁。忽聽門外有蟲鳴,急起察看,見舊蟲尚在,喜而捕之,蟲躍去很快。用手去捉,虛若無物,一抬手,蟲又躍起,轉過牆角,忽迷不見,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細看,短小,黑赤色,不是舊蟲。成以其小,不在意,唯徘徊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衿袖間。再一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狀似良,喜而收起,準備獻往公堂,又怕官家看不上,思試以斗觀之。村中有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蠏殼青」,日與小兒斗,無不勝,前來相訪,視成所蓄蟲,掩口而笑,又出己蟲,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作,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成又一想蓄劣物終歸無用,不為拼博一笑,因合納斗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細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一次又一次撩撥,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忽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齕敵頷。少年大駭,解令休止。小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間,一雞瞥來,徑進啄取,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小蟲躍去尺有餘,雞健進,逐逼之,已在爪下了。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旋見雞伸頸擺撲,近前一看,則小蟲落雞冠上,力叮不釋。成又驚又喜,掇置籠中。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呵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與他蟲斗,他蟲全敗;又試與雞斗,果如成所言。乃賞成,獻給撫軍。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述其能。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使斗,無出其右。每聞琴瑟之聲,又能應節而舞,越加驚奇。

    一場斗蟲、鬥雞,繪聲繪色;一場細物殃民,有血有淚。小說最後寫:由於皇帝得到這一草蟲,大為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受獎。宰又高興,免去成名里正役,又囑學使,使入邑。後歲余,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今始蘇耳。撫軍也對成名厚加賞賜。但是,誰又能忘記里正成名,求蟲不得,憂悶欲死的窘狀,以及蟲死子亡、呼天不應的苦狀呢?這篇小說把封建官府擾民、殃民的慘狀暴露無遺。這也是封建官場的實際情況。

    面對封建官府的欺掠和凌辱,並非人人都能夠逆來順受。《席方平》篇中的席方平就是一個敢於向封建惡勢力鬥爭的典型人物。

    席方平是個孝子。其父名廉,性戇拙,因同里中羊姓富室有隙,羊先死。數年後,席廉病垂危,對人說:「羊某今賄囑冥使搒我矣。」忽然全身赤腫,號呼而亡。席方平慘怛不食,說:「我父樸訥,今見陵於羊鬼;我將赴地下,代伸冤氣耳。」從此不再說話,時坐時立,狀似痴,蓋魂已離體了。

    席方平出門,見路有行人,便打聽赴城市的路。一會兒,進到城裡,見父已活被收獄中,卧檐下,似甚狼狽;抬頭看到兒子,潸然流淚,告訴兒子說:「獄吏悉受賕囑,日夜搒掠,脛股摧殘甚矣!」席怒,大罵獄吏。遂出,抽筆為詞。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羊懼,內外賄通,始出質理。城隍以席所告沒有根據,頗不直席。席忿氣難伸,又冥行百餘里,至郡,上告,半月後,始得質理。這次,不但不直,反而壓席,仍批城隍複審。席回到邑,備受械梏,慘冤不能自舒。又遁赴冥王府,兼告郡邑的酷貪。冥王立即拘郡邑質對。郡邑密遣心腹,與席關說,許以千金。席不聽。過了幾天,逆旅主人告知席說:「君負氣已甚,官府求和而執不從,今聞於王前各有函進,恐事殆矣。」席方平以為道路傳言,猶未深信,忽有皂隸來喚。升堂,見冥王有怒色,不容說話,命笞二十。席厲聲問:「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聞。席大喊說:「受笞允當,誰教我無錢耶?」冥王更怒,命置火床,熾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脫席衣,置床上,反覆揉捺,骨肉焦黑,痛極,苦不得死。約過一個時辰,鬼說:「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著衣,猶幸跛而能行。至堂上,冥王問:「敢再訟乎?」席方平說:「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訟,是欺王也。必訟!」又問:「訟何詞?」答說:「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鋸解其體。二鬼拉去,見立木,高八九尺許,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剛要捆縛,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復押回。冥王又問:「尚敢訟否?」答說:「必訟!」冥王命捉去速鋸。鬼乃以二板夾席,縛木上。鋸方下,覺項腦漸辟,痛不可禁,但也忍痛不號。聞鬼說:「壯哉此漢!」鋸隆隆至胸,又聽一鬼說:「此人大孝無辜,鋸令稍偏,勿損其心。」遂覺鋸鋒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頃,半身已鋸辟。打開板結,兩半身俱倒。鬼上堂大聲以報。堂上命合身來見。二鬼即推二半身令複合,曳使行。席覺鋸縫一道,痛欲復裂,剛舉步即僵仆倒地。一鬼於腰間取出絲帶一條,給他說:「贈此以報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頓健,升堂而優。冥王復問如前;席怕再遭酷毒,便答:「不訟矣。」冥王立命送還陽界。隸領出北門,指示歸路,返身遂去。

    席念陰曹之暗昧,尤甚於陽間,奈無路可達帝聽。世傳灌口二郎,為帝勛戚,其神聰明正直,訴之當有靈異。竊喜兩隸已去,遂轉身南向。賓士間,有二人追至,說:「王疑汝不歸,今果然矣。」逮回復見冥王,心想冥王一定更怒,禍不更慘。不料冥王一點沒有怒容,對席說:「汝志誠孝,但汝父冤,我已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貴家,何用汝嗚呼為。今送汝歸,予以千金之產、期頤之壽,於願足乎?」乃注籍中,蓋上大印,使席親視。席謝而下。鬼與俱出,途中,驅而罵說:「姦猾賊,頻頻翻復,使人奔波欲死!再犯,當捉入大磨中,細細研之!」席瞪起眼睛叱道:「鬼子胡為者!我性耐刀鋸,不耐撻楚。請反見王,王如令我自歸,亦復何勞相送。」乃返奔。二鬼懼,溫語勸回。席故意走不動,走幾步,便在路邊休息。鬼含怒,但不敢言。約走半天,到一村,一門半開,鬼同其共坐;席坐門邊。二鬼乘其不備,推入門中。驚定自視,身已生為嬰兒。噴啼不乳,三日遂斃。魂搖搖不忘灌口,奔約數十里,忽見藩戟橫路。越道避之,因犯鹵薄,為前馬所執,縶送車前。仰見車中一少年,丰儀瑰瑋,問席:「何人?」席冤憤正無所出,又想必是大官,因緬訴毒痛。車中人命釋其縛,使隨車行。一會兒到一個地方,官府十餘員,迎謁道左,車中人各有問訊,然後指席對一官說:「此下方人,正欲往愬,宜即為之剖決。」席問從者,始知車中為上帝殿下九王,所囑即二郎也,席視二郎,修軀多髯,不類世間所傳。九王既去,席從二郎至一官廨,則其父與羊姓並衛隸俱在。一會兒,檻車中有囚人出,是冥王,郡司和城隍。當堂對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戰慄,狀若伏鼠。二郎援筆立判:冥王「當掬西江之水,為爾湔腸;即燒東壁之床,請君入甕」。城隍,郡司,「是宜剔髓伐毛,暫罰冥死;所當脫皮換革,仍令胎生」。隸役,則「當於法場之內,剁其四肢;更向湯鑊之中,撈其筋骨」。羊某,「宜籍羊氏之家,以賞席生之孝」。判後,「即押赴東嶽施行」。又對席廉說:「念汝子孝義,汝性良懦,可再賜陽壽三紀。」因使兩人送之歸里。從此,家日益豐;三年間,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孫微矣,樓閣田產,盡為席有。席父九十餘歲而卒。

    席方平的父仇,終於得報。其敢於鬥爭精神,可歌可泣,但誰又能忘記他所不應遭遇到的苦難。他這種始終尋求官府的保護,走老路的作法,使人揪心。他的戰功,事屬偶然,並非必然。封建官府,唯錢是理,天下烏鴉一般黑;且二郎只有一位,九王殿下,更屬難逢。而普天之下,席方平何止千千萬萬,恐二郎神亦將不勝其煩。為對仇家懲罰,實不若《向杲》篇來得暢快。

    《向杲》篇:太原人向杲與庶兄向晟,友於最敦。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以其母取直奢,所約不遂。適其母欲從良,願先遣波斯。有庄公子者,素善波斯,請贖為妾,波斯對母說:「既屬同離水火,是欲出地獄而登天堂也。若妾媵之,相去幾何矣!肯從奴志,向生其可。」母親答應了,以意達晟。時晟喪偶未婚,喜,謁資聘波斯以歸。庄聞,認為晟奪其所好,途中遇逢,大加詬罵。晟不服。庄遂嗾使從人折棰笞之,垂斃,乃去。杲聞奔視,則兄已死,不勝哀憤,赴官訴訟。庄廣行賄賂,使其理不得伸。杲隱忿中結,莫可控訴,唯思於途中刺殺庄,乃懷利刃,伏于山徑莽中。日久,機漸泄。庄知其謀,出則戒備甚嚴;又聞汾州有叫焦桐的,勇而善射,便以多金聘為侍衛。杲無計可施,然猶日伺之。一天,方伏,突降暴雨,混身沾濡,寒戰頗苦,繼而烈風四起,冰雪繼至,身體忽然痛癢不覺。嶺上舊有山神祠,強起奔赴,既入廟,見所識道士在內。道士在村中行乞時,向杲曾施捨,故相識。見杲衣服濡濕,乃以布袍授之,說:「姑易此。」杲易衣,忍凍蹲若犬,自視,則毛革生,身化為虎。道士已失所在。正驚恨間,轉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計亦良得,乃下山伏舊處,忽見己屍卧草叢中,始悟前身已死。越日,庄始經此,虎暴出,於馬上撲庄落,齕其首,咽之。焦桐返馬而射,中虎腹,顛撲遂斃。杲在錯楚中,恍若夢醒;又經宵,始能行步,厭厭以歸。

    小說至此,全篇結束,前人對結尾有評說:「……吾不奇道士之化杲為虎以咽庄,獨奇庄之聘焦射虎而活杲。」文後,異史氏也說:「壯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殺以為生,仙人之術亦神哉!然天下事足髮指者多矣。使怨者常為人,恨不令暫作虎!」

    人之仇冤,必須以虎來報,封建官府的黑暗,自不待言了。

    斷獄,亦屬封建官場的一項要務。社會上的眾多冤獄,哪一件不同封建官場的黑暗有關?

    《冤獄》篇:陽谷朱生,少年佻,喜詼謔。因喪偶,往求媒媼。遇其鄰人之妻,睨之美,戲對媼說:「適睹尊鄰,雅少麗,若為我求凰,渠可也。」媼亦戲說:「請殺其男子,我為若圖之。」朱笑說:「諾。」更月余,鄰人出討債,被殺於野。邑令拘鄰保,血膚取實,究無端緒;唯媒媼述相謔之詞,以此疑朱。捕至,百口不承。令又疑鄰婦與私,拘婦搒掠之,五毒參至。婦不能堪,誣伏。又訊朱。朱說:「細嫩不任苦刑,所言皆妄。既是冤死,而又加以不節之名,縱鬼神無知,予心何忍乎?我實供之可矣:欲殺夫而娶其婦,皆我之為,婦實不知之也。」問:「何憑?」答言:「血衣可證。」及使人搜諸其家,竟不可得。又掠之,死而復甦者再。朱乃云:「此母不忍出證據死我耳,待自取之。」因押歸告母說:「予我衣,死也;即不予,亦死也;均之死,故遲也不如其速也。」母泣,入室移時,取衣出,付之。令審其跡確,擬斬。再駁再審,無異詞。經年余,決有日矣。令方詳審,忽一人直上公堂,怒目視令而大罵說:「如此憒憒,何足臨民!」隸役數十輩,將共執之。其人振臂一揮,頹然並仆。令懼,欲逃。其人大言說:「我關帝前周將軍也!昏官若動,即便誅卻!」令戰懼悚聽。其人說:「殺人者乃宮標也,與朱某何與?」言已,倒地,氣若絕,少頃而醒,面無人色。及問其人,則宮標也。搒之,盡服其罪。蓋宮標不逞,知其討負而歸,妄腰橐必富,及殺之,竟無所得。聞朱試服,竊自幸。是日身入公門,殊不自知。令問朱血衣所自來,朱亦不知之。喚其母鞫之,則割臂所染;驗其左臂,刀痕猶未平也。令亦愕然。此冤獄,幸賴周倉得平!封建官場的黑暗可知。

    《胭脂》篇:東昌牛醫卞氏,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麗,父寶愛之,欲占鳳於清門,而世族鄙其寒賤,不屑締盟,以故及笄未字。對戶龔姓之妻王氏,性佻脫善謔,與女為閨中談友。一日,女與王氏談罷,送其出門,只見一少年經過,白服裙帽,丰采甚好。女意似動,秋波凝注,少年俯首趨過,去即遠,女猶凝眺。王窺其意,戲之說:「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無恨。」女暈紅上頰,脈脈不語。王問:「識得此郎否?」答說:「不識。」王說:「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與同里,故識之。世間男子,無其溫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闋也。娘子如有意,當寄語使委冰焉。」女無言,王笑而去。過了幾天,沒有消息,心疑王氏沒有時間前往,又疑官裔不肯府拾。縈念頗苦,漸廢飲食,憂愁至病。王氏前來省視,研詰病由;答說:「自己不知,但從那天別後,即覺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語說:「我家男子,負販未歸,尚無人致意鄂郎。芳體違合,非為此否?」女赧顏良久。王戲之說:「果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顧忌?先令夜來一聚,彼豈不肯可?」女嘆息說:「事至此,亦不能羞,但渠不嫌寒賤,即遣媒來,疾當愈;若私約,則斷斷不可!」王點頭遂去。

    王年輕的時候,與鄰生宿介有染,既嫁,宿介偵知其夫他出,便來尋舊好,是夜宿介適來。因述女言為笑,戲囑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聞言暗喜,以為有機可乘,乃假無心之詞,問女家閨闥甚悉。第二天夜晚,跳牆入,直達女所,以指叩窗,內問:「誰何?」答以:「鄂生。」女說:「妾所以念君者,為百年,不為一夕。郎果愛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從命。」宿姑應允,苦求一握纖腕為信。女不忍過拒,忍受病體折磨前往開門。宿介遽入,即抱求歡。女無力撐拒,倒在地上,氣息不續。宿急扶起。女說:「何來惡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溫馴,知妾病由,當相憐恤,何遂狂暴如此!若復爾爾,便當嗚呼,品行虧損,兩無所益!」宿恐假跡敗露,不敢復強,但請後會。女以親迎為期。宿介嫌久,女厭糾纏,約待病癒。宿又求信物,女不許。宿捉足解綉履而去。女呼之返說:「身已許君,復何吝惜?但恐『畫虎成犬』,致貽污謗。今褻物已入君手,料不可返。君如負心,但有一死!」宿介既出,又到王氏處。既寢,心不忘履,陰揣衣袂,竟已烏有,急起冥索。詰之,不應。婦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隱及實情相告。說完,遍燭門外,竟不可得。猶恐遺落在途,早起尋之,亦復杳然。

    原來里中有一個遊手好閒的毛大,嘗挑王氏而不得,知宿介與王氏洽,想淹執以要脅。是夜,過其門,推之未關,潛入。方至窗外,踏一物,拾視,則巾裹女舄。伏聽,聞宿述甚悉,喜極,抽身而出。過了幾天,跳牆到女家,因門戶不清,誤撞翁舍。翁從窗中見到男子,察其音跡,知為女來。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駭,方欲攀垣逃,而卞追已近,急無奈,返身奪刀。媼起大呼,毛不得脫,因而殺之。時胭脂病稍痊,聞聲始起,共同點燭照視,翁腦裂不能說話,一會兒便死了。在牆根見到綉履,媼一看,是胭脂的,逼問女。胭脂一邊哭,一邊把實話都說了。但不忍牽累王氏,只說鄂生自至。天亮,經官,邑宰拘到鄂生。鄂生為人謹納,年十九歲,被執,駭絕,上堂不知置詞,唯有戰慄。宰越發相信其真,橫加械梏,鄂生不堪痛苦,以是誣服。既解郡,敲扑和邑一樣。由是論死。往來複審,經過好幾個官吏,都維持原判。後又委濟南府復案,時吳公南岱守濟南,一見鄂生,不像是殺人的人,暗使人從容私問,始得詳盡。吳公以是益知鄂生冤,想了幾天,又審出王氏和宿介。經嚴械,宿介自供:「賺女是真,自失履後,未敢復往,殺人實不知情。」吳公怒說:「逾牆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介不堪凌藉,遂自承。招成報上,無不稱吳神明,鐵案如山,宿介只有延頸以待秋決了。

    然宿介雖放縱無行,故東國名士,聞學使施愚山,賢能稱最,又有憐才恤士之德,乃以一紙上書,語言愴惻。施愚山反覆凝思,知此生冤,遂請於院、司,移案再審。這才審出真兇毛大,又取證屬實,這才使冤情大白。

    胭脂一案,幾經頓挫,歷經數官,先使鄂生蒙冤,繼使宿介蒙冤,最後,雖真相大白,找出真兇毛大,但一冤再冤,亦足見清初官府聽訟之弊端。這也是清初封建官場的實際。

    此外,前在女鬼篇中提到的竇氏,主管官府,竟因受世家南三複的巨額賄賂,而免南三複姦殺民女竇氏的罪行;《梅女》篇的典吏竟因受賄而誣清白的梅女,與盜有染,致使梅女含冤致死;《紅玉》篇中的馮生相如,父被邑豪毆死,妻被邑豪強奪,雖上告,上至督撫,竟不得直。可見封建官場罪惡之嚴重了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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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齋》科舉志

    科舉制度是封建統治者網羅人才的有力措施。早在這一制度建立不久,有一次科舉考試放榜,唐太宗來到端門,見到所考中的進士,一個接一個地從榜下連綴而出,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便對侍臣說:「天下英雄入吾殼中矣!」真是一語道破玄機。

    在宋、元、明、清各朝,這一制度均得到了有力的奉行,弊端接踵而生,到了清朝以八股取士後,弊端、腐朽,也就更加嚴重了。

    《聊齋志異》中有一些作品,就是針對科舉弊端進行揭露的。

    蒲松齡一生熱衷於功名。十九歲時,應童子試,連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但此後的五十年間,卻屢試不第,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做了個歲貢生。又過了五年,於七十六歲因病逝世。半個世紀的科舉經歷,使其對科舉制度感受頗深,對這一制度的弊端、醜惡,也深有體會。他是清初最早對這一制度進行抨擊的人。

    《聊齋志異》中,有關科舉制度的作品,不下十篇。

    《葉生》篇寫,淮陽葉生,文章詞賦,冠絕當時,但困於場屋。幸遇邑令關東丁乘鶴,很賞識他。既助他燈火費,又助他家用,又代為向學使遊說,歲考得冠。但赴鄉試時,文章雖然為令尹稱讚,還是落第了。葉生嗒然若喪,零涕不已。而丁乘鶴還是鼓勵他,又約他待自己任滿,一起入都,葉生很感激。

    不久,葉生病了。丁乘鶴百般慰問,服藥無效。不料,這時,丁因與上司不合,被免官。將歸,又寫信給葉生,其大略說:「仆東歸有日,所以遲遲者,為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則仆夕發矣。」葉生在病床上,捧書哭泣。告訴來人說:「疾革難遽痊,請先發。」丁乘鶴還是不忍即去,又待了幾天,守門人忽來報,葉生到了。丁大喜,迎而問之。葉生說:「以犬馬病,勞夫子久待,萬慮不寧。今幸可從杖履。」丁乘鶴乃束裝,很快東歸。抵里,命子師事葉生。公子名叫百昌,時年十六,尚不能文。但絕惠,凡學習二三遍,便記憶不忘,一年過後,便能落筆成文。再加上丁公力量,遂入邑。葉生以生平所擬舉子業,悉錄授讀。闈中七題,並無脫漏,中亞魁。丁公一日對生說:「君出餘緒,遂使孺子成名。然黃鐘長棄奈何!」葉生說:「是殆有命。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願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無憾,何必拋卻白紵,乃謂之利市哉。」

    丁公以葉生長期在外作客,恐誤歲試,勸令歸省。葉生慘然不樂。丁公不忍強,囑公子至都為之納粟。

    公子又捷南宮,到部里作事,攜葉生赴衙,與共朝夕。過了一年,葉生入北闈,竟考中了。又值公子差南河典務。因對葉生說:「此去離貴鄉不遠。先生奮跡雲霄,錦還為快。」葉生亦喜,擇吉上路,抵淮陽界,命仆馬送生歸。歸見門戶蕭條,心中有些悲惻。走到庭中,妻正拿簸具出來,見到生,丟下簸具駭走。葉生凄然說:「我今貴矣,三四年不見,何遂頓不相識?」妻站在很遠對他說:「君死已久,何復言貴?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貧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行將卜窀穸。勿作怪異嚇生人。」葉生一聽,憮然惆悵。逡巡入室,見靈柩儼然。撲地而滅。妻吃驚注視,見衣冠履舄,如脫委焉。大慟,抱衣悲哭。子自塾中歸,見車馬門前,審所自來,駭奔告母。母揮涕告知其事,又細詢從者,始知原委。從者返,公子聞之,熱淚盈眶。即命駕哭諸其室;出資營喪,葬以孝廉禮。厚遺其子,為延師教讀。又言於學使,逾年游泮。

    這真是一篇慘痛的故事。小說情節委婉,感人至深。葉生以魂從知己,又助知己之子成名,用來說明過去所以未考取,不是文章不好,而是考官不識真才的緣故。在封建社會,困於場屋的真才,不知多少;陋劣倖進的事,處處可見。而像葉生得遇令尹丁乘鶴者,又有幾人?絕大多數人,只能沉埋地下了。

    這篇小說有力地抨擊了封建時代科舉制度的弊端,最後雖加上一條光明結尾,但衣錦歸來,倒地而滅,老妻痛哭,景況凄涼,就更增人們的悲痛。

    為什麼考官會如此有目無珠?《於去惡》篇中,有進一步的闡述。

    北平名士陶聖俞,順治年間,赴鄉試,住在郊郭。偶出戶,見一人攜囊負笈,似卜居未就者,略一詰問,言論有名士風範,陶很高興,願與同居,客喜,遂入。自言:「順天人,姓於字去惡。」以陶年齡稍大,稱之為兄,陶觀察於有一個奇怪現象:一日,從陶借書去,閉門抄甚疾,每一脫稿,則燒灰吞之。陶問其故?於說:「我以此代讀耳。」便背誦所抄錄的書,頃刻數篇,一字不誤。陶很高興,便請於去惡相傳這一方法。於不答應,陶生誚讓,於說:「兄誠不諒我之深矣。欲不言,則此心無以自剖;驟言之,又恐驚為異怪。奈何?」陶說:「不妨。」於說:「我非人。是鬼耳。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詔考簾官,十五日士子入闈,月盡榜放矣。」陶問:「考簾官為何?」答:「此上帝慎重之意,無論鳥吏鱉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內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蓋陰之有諸神,猶陽之有守、令也。得志諸公,日不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數年,即文學士,胸中尚有字耶!陽世所以陋劣倖進,而英雄失志者,唯少此一考耳。」陶深深同意,從此更加相敬。

    小說繼續寫:一天,於從外面進來,面有憂色,嘆說:「仆生而貧賤,自謂死後可免;不謂迍邅先生相從地下!」陶問其故。說:「文昌奉命都羅國封王,簾官之考遂罷。數十年遊魂耗鬼,雜入衡文,吾輩寧有望耶!」陶問:「此輩皆誰何人?」說:「即言之,君亦不識。略舉一二人,大概可知:樂正師曠、司庫和嶠是也。仆自念命不可憑,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說完,怏怏不樂,便思放棄考試。陶一面挽留一面安慰,於乃止。

    樂正師曠是個瞎子,司庫和嶠吝而好錢,由此等輩來衡文,於去惡的顧慮是有根據的。到中元那天晚間,對陶說:「我將入闈,煩君於昧爽時,持香炷於東野,三呼去惡,我便至。」乃出門去。

    陶沽酒烹鮮以待。天拂曉,敬如所屬。不久,於偕一少年來。問其姓字。於說:「此方子晉,是我良友。適於場中相遇。聞兄盛名,深欲相識。」一同回到寓所,點燈見禮。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謙婉,陶甚愛之。便問:「子晉佳作,當大快意?」於說:「言之可笑!闈中七則,作過半矣;細審主司姓名,裹具徑去。奇人也!」陶扇爐進酒,因問:「闈中何題?去惡魁解否?」於說:「書藝、經論各一,夫人人而能之。策問:『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風至今日,姦情醜態,愈不可名,不唯十八獄所不能盡,仰非十八獄所不能容。是果何術而可?或謂宜量加一二獄,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與、否與,或別有道以傳其源,爾多士其悉言勿隱。』弟策雖不佳,頗為痛快。表:『擬天魔殄滅,賜群臣龍馬天衣有差。』次則『瑤台應制詩』、『西池桃花賦』。此三種,自謂場中無兩矣!」說完鼓掌。方笑說:「此時快心,放兄獨步矣;數辰後,不痛哭始為男子也。」自此,方無夕不至,陶亦無方不歡也。

    一夕,方倉皇而入,對陶說:「地榜已揭,於五兄落第矣!」於正卧在床上休息,聞言驚起,泣然流涕。二人極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對默然,殊不可堪。方說:「適聞大巡環張桓侯將至,恐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場尚有翻覆。」於一聽,色喜。陶詢其故。說:「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陰曹,三十五年一巡陽世,兩間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兩夜始返,方喜對陶說:「君不賀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閱遺卷,得五兄甚喜,薦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輿馬可到。」陶大喜,置酒稱賀。

    於去惡幸得張桓侯之力,得雪不平。但張桓侯只是一人,且三十年始一至,對廣大被冤者來說,無異杯水車薪。

    小說繼《葉生》之後,指出科舉陋劣倖進的弊端所在,緣於考官有目無珠,不能識文。又提「考簾官」一策,估不論此策之是否可行,僅這一設想,便說明科舉考試積弊之深了。

    考官無文,《司文郎》篇對此抨擊得尤為深刻。

    平陽王平子,赴試北闈,居報國寺,寺中先有餘杭生在,王以居住近鄰,投刺焉。餘杭生竟不答。朝夕相遇,亦傲慢無禮。王怒其狂悖,交往遂絕。

    一天,有少年游寺中,白服裙帽,傀然獨立。近與接談,言語諧妙。心生愛敬,展問邦族,對:「登世宋姓。」因設座,相對噱談。餘杭生適過,共起遜坐。餘杭生居然上坐,更不謙遜。卒然問宋:「爾亦入闈者耶?」答:「非也。駑駘之才,無志騰驤久矣。」又問:「何省?」宋告訴給他。餘杭生說:「竟不進取,足知高明。山左、右並無一字通者。」宋說:「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說完鼓掌,王亦和之,相共大笑。餘杭生既慚又忿,揚眉挽袖而大聲說:「敢當面命題,一校文藝手?」宋他顧而哂說:「有何不敢!」便到屋內,取出經書,交給王,王隨手一翻,指說:「『闕黨童子將命』」。餘杭生站起來,求筆墨,宋曳之說:「口占可也。我破已成:『於賓客往來之地,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王捧腹大笑。餘杭生怒說:「全不能文,徒事謾罵,何以為人!」王力為排難,請另命佳題。又翻說:「『殷有三仁焉』」。宋立應說:「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餘杭生便不再作,起說:「其為人也小有才。」遂去。王從此越發敬重宋。把他請到寓所,又取出自己的文章,請宋指教。宋瀏覽絕快,逾刻已盡百首。說:「君亦沉深於此道者;然命筆時,無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倖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遂取閱過者一一詮說。王大悅,對其像老師似的侍奉。使廚師用蔗糖作水角。宋吃後認為很好,說:「生平未解此味,煩異日更一作也。」由此相得甚歡。宋三五天一來,王都為其作水角。餘杭生有時一見,雖不甚傾談,而傲睨之氣頓減。

    一天,餘杭生拿自己的窗藝請宋看,宋見圈點已濃,目一過,推置案旁,不作一語。餘杭生懷疑其未看,復請之。答已看完。餘杭生又疑其不解。宋說:「有何難解,但不佳耳!」餘杭生說:「一覽丹黃,何知不佳?」宋便誦其文,如夙讀者,且誦且訾。生跼蹐汗流,不言而去。過一會兒,宋生走了,餘杭生又來了,堅請王作。王拒絕了。餘杭生強搜得,見文多圈點,答說:「此大似水角子!」王本來樸訥,覥然而已。第二天,宋生來,王告以前情。宋生很生氣地說:「我謂『南人不復反矣』,傖楚何敢乃爾!必當有以報之!」王力陳輕薄之戒以勸之,宋深為感佩。

    北闈考試以後,王生以文示宋,宋頗相許。王平子與宋生偶然涉歷殿閣,見一瞽僧坐廊下,設葯賣醫。宋吃驚地說:「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請教。」便讓王回寓所取文章來,王歸寓,遇見餘杭生,便一同前來。王恭恭敬敬地前往參僧,僧疑其問醫,便問癥候。王這才告知來意。僧笑說:「是誰多口,無目何以論文?」王請以耳代目。僧說:「三作兩千餘言,誰耐久聽,不如焚之,我視以鼻可也。」王依言。每焚一作,僧嗅而點頭說:「君初法大家,雖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適受之以脾。」問:「可中否?」說:「亦中得。」餘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燒試之。僧再嗅說:「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歸、胡何解辦此!」餘杭生大駭,始焚己作。僧說:「適領一藝,未窺全貌,何忽另易一人來也?」餘杭生假託說:「朋友之作,止彼一首,此乃小生作也。」僧嗅其餘灰,咳逆數聲,說:「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強受之以鬲,再焚,則作惡矣。」餘杭生慚愧而退。

    過了幾天,放榜了。餘杭生竟考中,王平子下第。宋與王前往告僧。僧嘆說:「仆雖盲於目,而不盲於鼻;簾中人並鼻盲矣。」不一會兒,餘杭生也來了,意氣發舒,說:「盲和尚,汝亦啖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說:「我所論者文耳,不謀與君論命。君試尋諸試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熟為爾師。」生與王並搜尋,止得八九人。生說:「如有舛錯,以何為罰?」僧憤說:「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嘔,下氣如雷。眾皆桀然。僧拭目向生說:「此真汝師也!初不知而驟嗅之,刺於鼻,棘於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至下部出矣!」餘杭生大怒,竟走了,臨去時說:「明日自見,勿悔!勿悔!」過了二三天,竟不見來;到其住處一看,已經移去了,——乃知即某門生也。

    宋安慰王平子說:「凡吾輩讀書人,不當尤人,但當克己:不尤人則德益弘,能克己則學益進。當前踧落,固是數之不偶;平心而論,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礪,天下自有不盲之人。」王肅然起敬。又聽說明年再行鄉試,遂不歸,止而受教。宋說:「都中薪桂米珠,勿憂資斧。舍後有窖鏹,可以發用。」又告以地方。王感謝說:「昔竇、范貧而能廉,今某幸能自給,敢自污乎?」王一日醉眠,仆及庖人偷偷發掘。王睡醒,聽房後有聲,出去一看,則金堆地上,情見事露,並相懾伏,方責呵時,看到金上有款識,仔細一看,都是大父字諱。——蓋王祖曾為南部郎,入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遺也。王乃喜,秤得金八百餘兩。明日告宋,且示之認識,欲與瓜分,固辭乃已。以百金往贈盲僧,僧已去。

    王生攻讀益苦,經過幾個月,到將要考試的時候,宋說:「此戰不捷,始真是命矣!」不久,以犯規被黜,王尚沒說什麼;宋卻大哭,不能止。王反而慰解。宋說:「仆為造物所忌,困頓至於終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說:「萬事固有數在。如先生乃無志進取,非命也。」宋拭淚說:「久欲有言,恐相驚怪:某非生人,乃飄泊之遊魂也。少負才名,不得志於場屋。徉狂至都,冀得知我者,傳諸著作。甲申之年,竟罹於難,歲歲飄蓬。幸相知愛,故極力為『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願,實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誰復能漠然哉!」王亦感泣。問:「何淹滯?」說:「去年上帝有命,委宣聖及閆羅王核查劫鬼,上者備諸曹任用,余者即俾轉輪。賤名已錄,所未投到者,欲一見飛黃之快耳,今請別矣。」王問:「所考何職?」對:「梓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暫令聾僮署篆,文運所以顛倒。萬一幸得此秩,當使聖教昌明。」明日,高高興興地來了,說:「願遂矣!宣聖命作『性道論』,視之色喜,謂可司文。閆羅稽簿,欲以『口孽』見棄。宣聖爭之,乃得就。某伏謝已。又呼近案下,囑說:『今以憐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職,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於文學也。君以修行未至,但積善勿懈可耳。」王說:「果爾,餘杭其德行何在?」說:「不知。要冥司賞罰,皆無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拋棄字紙過多,罰作瞽。彼自欲醫人疾苦,以贖前愆,故托游廛肆耳。」生命置酒。宋說:「無須;終歲之擾,盡此一刻,再為我設水角足矣。」王悲愴不食。坐令自啖,頃刻,已過三盛。捧腹說:「此餐可飽三日,吾以志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後,已成菌矣。藏作藥餌,可益兒慧。」王問後會,對說:「既有官責,當引嫌也。」又問:「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達否?」說:「此都無益。九天甚遠,但潔身力行,自有地司牒報,則某必與知之。」言已,作別而沒。後又夢中見宋輿蓋而至,告以:「君向以小忿,誤殺一婢,削去祿籍;今篤行已折除矣。然命薄不足以任仕進也。」是年,捷於鄉;明年,春闈又捷。遂不復仕。生二子,其一絕鈍,啖以菌,遂大慧。後以故詣金陵,遇餘杭生於旅次,極道契闊,深自降抑,然鬢毛斑矣。

    這篇小說把人生一切遭遇委之命運,這和舊時代人們信仰有關,我們可以理解,但瞽僧以鼻代目;宋生久滯場屋,無不與簾官的有目無珠有關。這不僅使天人共憤,也使人啼笑皆非。小說的諷刺力量是深刻的,對科舉醜惡的抨擊也是有力的。

    《聊齋志異》中許多涉及科舉的小說,都對簾官的目不識文有所譴責,像前在《蟲魚精靈譜》中提到的小說《素秋》,素秋和兄長俞恂九,都是蠹魚精靈所幻化的人。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俞恂九結識了俞慎,二人訂為昆弟,過從甚密。俞慎是個久試不第的秀才;恂九雖慧,讀書可以目下十行,試作一藝,雖老宿所不能及,但卻不願應童子試。一問他,便說:「姑為此業者,聊與君分苦耳,自審福薄,不堪仕進。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於得失,故不為也。」但人畢竟是有血性的,只是由於見到義兄,幾次落第,心中不平,才奮然願以十九歲老童,復效駒馳。結果,雖然初入場,邑、郡、道皆第一,過一年科試,並為郡、邑冠軍;也曾名大噪,遠近爭婚之;場中文曾被傾慕者,爭相傳錄傳誦,自己也自以為第二人不屑居也。但春闈榜後,還是沒考中,並因此恨恨而終,死後,身變蠹蟲經尺。

    一位瀟洒、風雅的美少年,就這樣為目不識文的簾官所扼殺,言之使人痛心,而這也正是封建時代科舉制度的罪惡所在。

    對目不識文的簾官,應當給予懲治,而在《三生》篇中,這種醜惡簾官,即受到了應有的處分。(《聊齋志異》中有二《三生》篇,此指後者)

    湖南某,能記前三生的事情,一世為令尹,闈場時入為簾官。有名士興於唐被黜落,憤懣而死,至陰司執卷訟之。此狀一投,其同病死者以千萬計,推興為首,聚散成群。湖南某被攝去,相互對質。閆羅便問:「某既衡文,何得黜佳士而進凡庸?」湖南某辯說:「上有總裁,某不過奉行之耳。」閆羅即發一簽,往拘主司。久之,勾至,閆羅即述湖南某所說的話。主司說:「某不過總其大成,雖有佳章,而房官不薦,某何由而見之也。」閆羅說:「此不得相諉,其失職均也。例合笞。」方要施刑,興於唐不滿這一處分,戛然大號,兩墀諸鬼,萬聲鳴和。閆羅問這是為什麼?興於唐說:「笞罪太輕,是必掘其雙睛,以為不識文之報。」閆羅不肯,眾鬼號呼越厲。閆羅說:「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見鄙耳!」眾鬼又請剖其心。閆羅不得已,使人褫去袍服,以白刃劙胸,兩人瀝血鳴嘶。眾鬼方始稱快,都說:「吾輩抑鬱泉下,未有能一伸此氣者;今得興先生,怨氣都消矣。」哄然遂散。但此後,興於唐和湖南某仍兩世為冤,直到閆羅使之為翁婿來化解。

    由此可見怨者對目不識文考官怨恨之深了。

    《聊齋志異》對封建時代科舉制度的抨擊,並不僅僅限於對考官目不識文上,對某些庸碌的考生,也不乏計砭。如《王子安》篇中的王子安,本屬東昌名士,困於場屋。入闈後,因期望甚切。近放榜時,痛飲大醉,歸卧內室。這時,「忽有人白:『報馬來』。王踉蹌起曰:『賞錢十千!』家人因其醉,誑而安之曰:『但請睡,已賞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進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場畢矣。』王大喜,起而呼曰:『賞錢十千!』家人又誑之如前。又移時,一人急入曰:『汝殿試翰林,長班在此。』果見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潔。王呼賜酒食,家人又紿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鄉里。大呼長班,凡數十呼,無應者。家人笑曰:『暫卧候,尋他去。』又久之,長班果復來。王搥床頓足,大罵:『鈍奴焉往!』長班怒曰:『措大無賴!向與爾戲耳,而真罵耶?』王怒,驟起撲之,落其帽。王亦傾跌。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長班可惡,我故懲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媼,晝為汝炊,夜為汝溫足耳。何處長班,伺汝窮骨?』子女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夢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猶記長班帽落;尋至門後,得一纓帽如盞大,共疑之。自笑曰:『昔人為鬼揶揄,吾今為狐奚落矣』」。

    短短數百字,一氣呵成,把一個渴望中舉的秀才的酸腐嘴臉暴露無遺。

    作品最後,作者以其數十年科考經驗,為科考秀才繪出百態:「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唱名時,官呵吏罵,似囚。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場也,神情惝怳,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志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忽然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此時神色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初失志,心灰意敗,大罵司衡無目,筆墨無靈,勢必舉案頭物而盡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濁流。從此披髮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嘗謂之文進我者,定當操戈逐之。無何,日漸遠,氣漸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之鳩,只得銜木營巢,從新另抱矣。」

    這七似,又生動,又具體,形象逼真。《禇生》篇中的陳孝廉和禇生,《何仙》篇中的樂陵李忭及諸學子,以及封建時代所有有科考經歷的秀才,都可以從這七似中,相對照找出自己。對此,應當哭,還是應當笑;應當可憐,還是應當可嘆,也唯有請諸學子自擇。

    《續黃粱》篇中的曾孝廉,雖然渡過了「七似」關,但尚未授職,便已想入非非了,充分暴露了倖進者的醜惡嘴臉。小說寫: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宮時,與二三新貴,遨遊郊郭。聽說一個寺院里,寓一星者,因並騎前往問卜。星者見其意氣,稍進諛言,曾搖扇微笑,便問:「有蠎玉分否?」星者正容許以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悅,群也以宰相相賀。曾心氣很高,指同遊說:「某為宰相時,推張年丈作南撫,家中表為參、游,我家老蒼頭亦得小千把,於願足矣。」一坐大笑。

    結果,這一宰相願望,果於夢中實現。小說繼續寫:俄聞門外雨益傾注,曾倦伏榻間,忽見有二中使,齎天子手詔,召曾太師決國計。曾得意,疾趨入朝。天子前席,溫語良久。命三品以下,聽其黜陟;即賜蠎玉名馬……最後,由於睚眥必報,作惡多端,生前被參刻,充軍途中,被仇家所殺;死後下油鍋,上刀山,歷盡浩劫;兩次再生,亦均遭報。後雖驚醒,但台閣之想,由此淡然。結局入山不知所終。

    這就是封建科舉制度下倖進者的嘴臉。

    至若《郭安》篇中的倖進者,卻是別一副嘴臉。《郭安》篇寫:孫五粒,有僮僕獨宿一室,恍惚被人攝去。至一宮殿,見閆羅在上,視之說:「誤矣,此非是。」因遣送還。既歸,大懼,移宿他所;遂有僚仆郭安者,見榻空閑,因就寢焉。又一仆李祿,與僮有夙怨,久將甘心,是夜操刀入,捫之,以為僮也,竟殺之。郭父鳴於官。時陳其善為邑宰,殊不苦之。郭哀號,言:「半生止此子,今將何以聊生!」陳即判李祿為之子。郭含冤而退。此不奇於僮之見鬼,而奇於陳之折獄也。

    文後又附一小文:濟之西邑有殺人者,其婦訟之。令怒,立招兇犯至,拍案罵說:「人家好好夫婦,直令寡耶!即以汝配之,亦令汝妻寡守。」遂判合之。此等明決,皆是甲榜所為,他途不能也。而陳亦爾爾,何途無才!

    這裡所提甲榜出身陳其善邑宰之「才」,是使人啼笑皆非的,在現實生活中,放縱這樣的「才能」施惡,則天下的烏煙瘴氣將無法清除了。

    並非所有的秀才,都以倖進為榮。《賈奉雉》篇中的賈奉雉就是其中之一。

    平涼人賈奉雉,才名冠一時,但考試則不中,一日途中遇一秀才,姓郎,風格瀟洒,言談在理,於是邀至家中,出課藝請教。郎讀完,不甚稱許,說:「足下文,小試取第一則有餘,闈場取榜尾則不足。」賈說:「奈何?」郎說:「天下事,仰而跂之則難,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須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為標準,大率賈所鄙棄而不屑道者。賈一聽,笑說:「學者立言,貴乎不朽,即味列八珍,當使天下不以為泰耳。如此獵取功名,雖登台閣,猶為賤也。」郎說:「不然。文章雖美,賤到弗傳。君欲抱卷以終也則已;不然,簾內諸官,皆以此等物事進身,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睛肺腸也。」賈終默然。郎起而笑說:「少年盛氣哉!」遂別而去。這一年秋天,賈奉雉考試又落第,心中鬱鬱不樂,想到郎所說的話,遂取出前所指告的文章,勉強閱讀,未讀完,即昏昏欲睡,心惶惑無以自主。

    又過了三年,闈場考試將近,郎忽至,相見甚歡。因出所擬七題,使賈作之。第二天,要過賈所作的文章一看,認為不行,又令復作;作完,又訾之。賈戲於落卷中,集其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俟其來而示之。郎高興地說:「得之矣!」並讓他熟記勿忘。賈笑說:「實相告,此言不由中,轉瞬即去,便受夏楚,不能復憶之也。」賈便坐桌前,強令自誦一遍;又讓他袒背,在背上書一符,說:「只此已足,可以束閣群書矣。」賈驗看背上的符,已深入肌里,洗也不掉。到闈場考試的那一天,場中七題,無一遺漏。回思諸作,茫不記憶,唯戲綴之文,歷歷在心。然把筆終以為羞;欲少加改易,而顛倒苦思,竟不可能。日已西墜,遂直錄而出。郎等候已久,問:「何暮也?」賈以實告。又求其把符解去;等一看,背上的符,已經漫滅了。再回憶場中之文,遂如隔世,心中非常奇怪。因問:「何不自謀?」笑答:「某唯不作此等想,故能不讀此等文也。」遂約請賈明天到他的住處。賈應允。郎走後,賈取文稿自閱,大非本懷,怏怏不樂,不復訪郎,嗒喪而歸。

    不久,放榜了。賈竟中經魁。又閱舊稿,一邊讀一邊渾身冒汗,讀完,衣服全濕了。自言說:「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士矣!」正慚愧時,郎忽然到來,說:「求中既中矣,何其悶也。」賈說:「仆適自念,以金盆玉碗貯狗矢,真無顏出見同人,行將遁跡山丘,與世長絕矣。」郎說:「此亦大高,但恐不能耳。果能之,仆引見一人,長生可得,並千載之名,亦不足戀,況儻來之富貴乎!」賈很高興,留與共宿,說:「容某思之。」天明,對郎說:「予志決矣!」不告妻子,飄然遂去。後雖經一次跌宕,但終於同賈同舟而去。

    賈奉雉不失羞恥之心,不墜文人之志,這在封建科舉年代的眾考生中,實屬難得。可惜,這樣的考生太少了,不能一清考場穢氣,實屬憾事。不過,清初特別是康熙盛世時期的科舉制度的醜惡弊端,得到如此曝光,應當說是具有很大的現實意義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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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齋》悍婦志

    蒲松齡對封建時代現實生活中的悍婦頗有微辭。在《聊齋志異》有關悍婦的幾篇作品中,對悍婦的表演,悍婦的醜惡,悍婦的罪過,描繪得淋漓盡致。像《馬介甫》篇中的尹氏,《邵女》篇中的金氏,《江城》篇中的江城,《珊瑚》篇中的沈氏和臧姑,《呂無病》篇中的王天官女,以及《大男》、《張誠》篇中的申氏、牛氏等,莫不如此。《閆王》篇更是用鬼神惡極來抒發對悍婦的怨恨。

    《馬介甫》篇寫:「楊萬石,大名諸生也。生平有『季常之懼』。妻尹氏,奇悍。少逆之,輒以鞭韃從事。楊父年六十餘而鰥,尹以鑿奴隸數。楊與弟萬鍾常竊餌翁,不敢令婦知。然衣敗絮,恐貽訕笑,不令見客。楊萬石四十無子,納妾王,旦夕不敢通一語。兄弟候試郡中,見一少年,容服都雅。與語,悅之。詢其姓字,自云:『介甫姓馬』。由此交日密,焚香為昆季之盟。即別,約半載,馬忽攜僮僕過楊。值楊翁在門外,曝陽捫虱。疑為傭僕,通姓氏使達主人。翁披絮去。或告馬:『此即其翁也。』馬方驚訝,楊兄弟岸幘出迎。登堂一揖,便請朝父。萬石辭以偶疾。促坐笑語,不覺向夕。萬石屢言具食,而終不見至。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壺酒來。俄頃引盡。坐伺良久,萬石頻起催呼,額頰間熱汗蒸騰。俄瘦奴以饌具出,脫粟失飪,殊不甘旨,食已,萬石草草便去。萬鍾襆被來伴客寢。馬責之曰:『曩以伯仲高義,遂同盟好。今老父實不溫飽,行道者羞之;萬鍾泫然曰:『在心之情,卒難申致。家門不吉,蹇遭悍嫂,尊長細弱,橫被摧殘。非瀝血之好,此丑不敢揚也。』馬駭嘆移時,曰:『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異聞,不可不一目見之。請假閑舍,就便自炊』。萬鍾從其教,即除室為馬安頓。夜深竊饋蔬稻,唯恐婦知。馬會其意,力卻之。且請楊翁與己同食寢。自詣城肆,市布帛,為其袍袴。父子兄弟皆感泣。」

    至此,尹氏尚未正式露面,而尹氏之悍,尹氏之淫威,已經躍然紙上了。小說繼續寫:尹氏聽到老翁安飽,大怒且罵,謂馬強預人家事。最初罵聲尚在閨中,漸漸罵近馬居,故意使馬聽到。楊兄弟汗流遍體,徘徊為難,不能制止;但馬介甫像是沒聽到。妾王氏,懷孕已經五個月了,尹氏始知,扒掉衣服慘打。打完,又喚萬石跪受女裝,操鞭逐出。恰逢馬在門外,慚愧不前,又追逼之,始出。尹氏也跟了出來,叉手頓足,觀者滿街。馬指婦比說:「去,去!」尹氏即反奔,像被鬼逐似的,衣履俱落,纏足布縈繞道上,赤足而歸,面色死灰。稍停,婢取來鞋襪,穿上,號啕大哭,家人都不敢問。馬介甫拉住萬石,替他脫去女裝。萬石卻聳身定息,如恐脫落;馬強為脫去,萬石坐立不寧,猶怕以私脫加罪。聽說尹氏已經不哭了,才敢入內,磨磨蹭蹭向前,尹氏一言不發,起身入房自寢。萬石長吁一口氣,與弟弟萬鍾都感到奇怪,家人也皆以為異,相聚偶語。尹氏微有所聞,更加羞怒,遍打奴婢,呼妾,妾創痛不能起。尹氏認為假裝,到床前毆打,崩窪墮胎。萬石於無人處,對馬哀泣。馬安慰他,呼僮備酒饌,夜已深了,不放萬石歸。尹氏在閨中,恨夫不歸,方大怒。忽聽撬門聲,急呼婢,門已打開,有巨人入,猙獰如鬼,一會兒,又進來幾個人,各執利刃。婦怕極欲號,巨人用刀刺頸說:「號便殺掉。」尹氏急以金帛求饒命。巨人說:「我冥曹使者,不要錢,但取悍婦心耳!」尹氏更加害怕,頭都叩破了。巨人乃以利刃劃婦心而數之說:「如某事,謂可殺否?」即一畫。凡一切兇悍之事,責數殆盡,刀劃膚皮,不啻數十。最後乃說:「妾生子,亦爾宗緒,何忍打墮?此事必不可宥!」乃令數人反綁其手,剖視悍婦心腸。尹氏叩頭乞命,但言知悔。忽聽中門猛閉,說:「楊萬石來矣。即已悔過,姑留餘生。」紛紛散去。一會兒,萬石入,見婦赤身捆縛,心頭刀痕,縱橫無數。解而問,得知緣故,大驚,竊疑馬。第二天,向馬講述,馬亦不驚。由此,婦威頓卻,經數月不敢出一惡語。馬大喜,這才告訴萬石說:「實告君,幸勿宣洩:前以小求懼之。即得好合,請暫別也。」遂去。

    尹氏每天晚間,都挽留萬石作伴,懵笑而承迎之,萬石生平不解此樂,忽然遭到,覺坐立皆無所可。一晚,尹氏思及巨人情況,還畏縮搖戰。萬石想取媚於婦,微露其假。婦遽起,苦苦詰問。萬石自覺失言,但已經晚了,便實話實說。尹氏勃然大罵。萬石怕,長跪床下。尹氏不顧,哀至夜當。尹氏說:「欲消我怨,須以刀劃汝心頭如干數,此恨始消。」乃起捉廚刀,萬石大懼而奔,尹氏追趕,雞飛狗叫,家人盡起,萬鐘不知何故,但以身護兄。尹氏正在詬罵,忽然見到楊翁來,又見到袍服整潔,更加大怒,即就翁身,條條割裂,又打翁面,又摘翁髭。萬鍾見此大怒,以石擊婦,中頭,倒地昏死。萬鍾說:「我死而父兄得生,何憾!」遂投井。救出已死。不一會兒,尹氏蘇醒,聽說萬鍾已死,怒已遂解。葬後,弟婦戀兒,矢不嫁。尹氏唾罵不給食物,強醮而去,遺留孤兒,朝晚受到鞭打。家人吃完,始給與一些冷食。不足半年,瘦弱不堪,僅存氣息。

    小說繼續寫:「一日,馬忽至。萬石囑家人勿以告婦。馬見翁襤縷如故,大駭;又聞萬鍾殞謝頓足悲哀。兒聞馬至,便來依馬,前呼馬叔。馬不能識,審顧始辨。驚曰:『兒何憔悴至此!』翁乃囁嚅具道情事。馬忿然謂萬石曰:『我曩道兄非人,果不謬。兩人止此一線,殺之,將奈何?』萬石不言,唯伏首帖耳而泣。坐語數刻,婦已知之。不敢自出逐客,但呼萬石入,批使絕馬,含涕而出,批痕儼然。馬怒之曰:『兄不能威,獨不能斷出耶?毆父殺弟,安然忍受,何以為人?』萬石欠伸,似有動容。馬又激之曰:『如渠不去,理須威劫;便殺卻而懼。仆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必合極力保無虧也。』萬石諾,負氣疾行,奔而入。適與婦遇,此問:『何為?』萬石遑遽失色,以手據地,曰:『馬生教余出婦。』婦益恚,顧覓導刀杖,萬石懼而欲走。馬唾之曰:『兄真不可教也已!」遂開篋,出刀圭葯,合水授萬石飲。曰:『此丈夫再造散。所以不輕用者,以能病人故耳。今不得已,暫試之。』飲下,少頃,萬石覺忿氣填胸,如烈焰中燒,刻不容忍。直抵閨闥,叫喊雷動。婦未及詰,萬石以足騰起,婦顛去數尺有咫。即復握石成拳,擂擊無算。婦體幾無完膚,嘲猶罵。萬石於腰中出佩刀。婦罵曰:「出刀子,敢殺我耶!萬石不語,割股上肉,大如掌,擲地上。方欲再割,婦哀鳴乞恕。萬石不聽,又割之。家人見萬石凶狂,相集,死力掖出。馬迎去,捉臂相用慰勞。萬石余怒未息,屢欲奔尋。馬止之,少間,藥力漸消,嗒然若喪。馬囑曰:『兄勿餒。乾綱之振,在此一舉。夫人之所以懼者,非朝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譬昨死而今生,須從此滌故更新;再一餒,則不可為矣。』遣萬石入探之。婦股慓心懾,責婢扶起,將以膝行。止之,乃已。出語馬生,父子交賀。馬欲去,父子共挽之。馬曰:『我適有東海之行,故便道相過,還時可復會耳。』月余,婦起,賓事良人。久覺黔驢無技,漸狎,漸嘲,漸罵;居無何,舊態全作矣。」

    這些描寫非常生動,把尹氏之悍,尹氏之醜態,尹氏之罪惡,表露得相當充分。而尹氏之悍,以及楊萬石之餒,連男狐馬介甫都無能為力,堪稱奇絕,可謂天下之變異了。

    悍妒可以同尹氏相比的,還有《邵女》篇中的金氏,《江城》篇之江城。

    《江城》篇江城之悍,與尹氏、金氏又有所不同。江城之悍,主要施及自己丈夫,對外人則略存顧忌,尚留餘地。對自己丈夫,也是只許自己張網而不許別人施羅。小說這樣寫:「臨江高蕃,少慧,儀容秀美。十四歲入邑庠。富室爭女之;生選擇良苛,屢梗父命。父仲鴻,年六十,止此子,寵愛之,不忍少拂。初,東村有樊翁者,授童蒙於市肆,攜家僦生屋。翁有女,小字江城,與生同年。時皆八九歲,兩小無猜,日共嬉戲。後翁徙去,積四五年,不復聞問。一日,生於隘巷中,見一女郎,艷美絕俗。從以小鬟,僅六七歲。不敢傾顧,但斜晲之。女停睇,若欲有言。細視之,江城也。頓大歡喜。各無所言,相視呆立,移時始別,兩情戀戀。生故以紅巾遺地而去。小鬟拾之,喜以授女。女入袖中,易以己巾,偽謂鬟曰:『高秀才非他人,勿得諱其遺物,可追還之。』小鬟果追付生。生得巾大喜。歸見母,請與論婚。母曰:『家無半間屋,南北流寓,何足匹偶?』生言:『我自欲之,固當無悔。』母不能自決,以商仲鴻;鴻執不可。生聞之悶悶,嗌不容粒。母憂之,謂高曰:『樊氏雖貧,亦非狙儈無賴者比。我請過其家,倘其女可偶,當亦無害。』高曰:『諾』。母托燒香黑帝祠,詣之。見女明眸秀齒,居然娟好,心大愛悅。遂以金帛厚贈之,實告以意。樊媼謙抑而後受盟。歸述其情,生始解顏為笑。」

    年後,擇個吉日,為二人完婚,夫妻相得甚歡。但是,江城好怒,反眼若不相識。話語又多,常不絕於耳。生因為愛,全忍受了。高翁夫婦聽到,心懷不滿,潛責其子。江城知道了,更為生氣,詬罵彌加。生稍稍反其惡聲,女更加憤怒,撻逐出戶,關閉門。生門外,不敢叩門,抱膝宿檐下。江城從此,視若仇人。最初,長跪猶可以免;漸至屈膝不靈。高生更苦了。翁姑對此,稍加指責,江城百般不服。翁姑忿怒,逼令大歸。樊慚懼,請親朋好友向仲鴻說情,仲鴻不允。

    又過了一年,生出遇見岳父,岳父把他請到家,一再謝罪。妝女出見,夫婦相看,不覺惻楚。樊乃治酒款婿,酬勸甚殷。天晚了,便堅止留宿,掃床,使夫婦並寢。天亮後辭歸。歸家不敢告知父母。從此,三五天寄宿岳家一次,父母一些不知。樊一天經見仲鴻,仲鴻不見,請而後見。樊嘆謝而請。高不承,諉諸其子。樊說:「婿昨夜宿仆家,不聞有異言。」高驚問:「何時寄宿?」樊把以往情況都說了。高面紅耳赤謝罪說:「我固不知,彼愛之,我獨何仇乎?」樊走後,高呼子而罵。生但低頭不語。言間,樊已送女至。高說:「我不能為兒女任過,不如各立門戶,即煩主析爨之盟。」樊勸他,不聽。遂讓兒子居別院,遣一婢給役。月余,頗相安。高氏老夫妻竊感安慰。但不久,女漸放鬆,生面上時有指爪痕,父母明明知道,亦忍不置問。一天,生不堪撻楚,奔避父所,像一隻被猛禽追逐的鳥雀。翁媼感到奇怪,方欲問,女已橫撻追入,竟在高翁面前捉住箠責。翁姑制止不住,責打數十下,始悻悻而去。高逐子說:「我唯避囂,故析爾。爾固樂此,又焉逃乎?」生被逐,無處可去。母恐其柝挫行死,令獨居而給之食。又招樊來,使教其女。樊開論萬端,女終不聽,反以惡言相若。樊拂衣去,誓相絕。不久,樊翁憤生病,與媼相繼死。女懷恨,亦不臨吊,唯日隔壁噪罵,故使翁姑聞。高全都置之不理。

    小說繼續寫:「生自獨居,差離湯火,但覺凄寂。暗以金啖媒媼李氏,納妓齋中,往來皆以夜。久之,女微聞之,詣齋謾罵。生力白其誣,矢以天日,女始歸。自此日伺生隙。李嫗自齋中出,適相遇,急呼之;嫗神色變異,女愈疑。謂嫗曰:『明告所作,或可宥免;若猶穩秘,撮毛盡矣!』嫗戰而告曰:『半月來,唯勾攔李雲娘過此兩度耳。適公子言,曾於玉笥小見陶家婦,愛其雙翹,囑數招致之。彼雖不貞,亦未便作夜度娘,成否故未必也。』女以其言誠,姑從寬恕。嫗欲行,又強止之。日既昏,呵之曰:『可先往滅其燭,便言陶家至矣。』嫗如其言。女即遽入。生喜極,挽臂促坐,具道饑渴。女默不語。生暗中索其足,曰:『山上一覲仙容,介介獨戀是耳。』女終不語。生曰:『夙昔之願,今始得遂,何可覿面而不識也?』躬自捉火一照,則江城也。大懼失色,墮燭於地,長跪觳觫,若兵在頸。女摘耳提歸,以針刺兩股殆遍,乃卧以下床,醒則罵之。生以此畏若虎狼;即偶假以顏色,枕席之上,亦震懾不能為人。女批頰而叱去之,益厭棄不以人齒。生日在蘭麝之鄉,如犴狴中人,仰獄吏之尊也。」

    小說又寫:「女有兩姊,俱適諸生。長姊平善,訥於口,常與女不相洽。二姊適葛氏。為人狡黠善辨,顧影弄姿,貌不及江城,而悍妒與埒。姊妹相逢無他語,唯各以閫威自鳴得意。以故二人最善。生適戚友,女輒嗔怒;唯適葛所,知而不禁。一日,飲葛所。既醉,葛嘲曰:『子何畏之甚。』生笑曰:『天下事頗多不解:我之畏,畏其美也;乃有美不及內人,而畏甚於仆者,惑不滋甚哉?』葛大慚,不能對。婢聞,以告二姊。二姊怒,操杖遽出。生見其凶。踩屣欲走。杖起,已中腰背,三杖三蹶而不能起。誤中顱,血流如注。二姊去,蹣跚而歸。妻驚問之。初以迕姨故,不敢遽告;再三研結,始具陳之。女以帛束生首,忿然曰:『人家男子,何煩他撻楚耶!』更短袖裳,懷木杵,攜婢徑去。抵葛家,二姊獎語承迎。女不語,以杵擊之,仆;裂袴而痛楚焉。齒落唇缺,遺矢溲便。女返,二姊羞憤,遣夫赴愬於高。生趨出,極意溫卹。葛私語曰:『仆此來,不得不爾。悍婦不仁,幸假手而懲創之,我兩人何嫌焉。』女已聞之,遽出,指罵曰:『齷齪賊!妻子方苦,反竊竊與外人交好!此等男子,不宜打煞耶!』疾呼覓杖。葛大窘,奪門竄去。生由此往來全無一所。」

    小說又寫:生有一個同學叫王子雅,來訪留飲,飲間,談謔到閨閣,頗涉狎褻。女適窺客,伏聽盡悉,暗中以巴豆放湯中以供客,未幾,吐瀉不可堪,奄存氣息。女使婢來問:「再敢無禮否!」始悟病所由來,呻吟哀語,則綠豆湯早已儲待,飲之乃止。從此同學相戒,不敢飲於其家。王子雅有酒店,店中多紅梅,說要招其曹侶。生托文社,稟白而往。日暮,既酣,王生說:「適有南昌名妓,流寓此間,可以呼來共飲。」眾大悅。唯生離席,欲辭歸。群曳之說:「閫 中耳目雖長,亦聽睹不至於此。」因相矢緘口。生乃忿坐。少間,妓果至。年十七八,玉佩丁冬,雲鬟掠削。問其姓,云:「謝氏,小字芳蘭。」出詞吐氣,備極風雅,舉座若狂。而芳蘭尤屬意生,眉挑色受。為眾所覺,故曳兩人連肩坐。芳蘭陰把生手,以指書掌作「宿」字。生於此時,欲去不忍,欲留不敢,心如亂絲,不可言喻。而頃頭耳語,醉態益狂,榻上胭脂虎,亦並忘之。少選,聽更漏已動,店中酒客更少;唯浮坐一美少年,點燭獨酌,有小僮站旁捧巾侍奉。眾竊議其高雅。不久,少年罷飲出門去。僮返身入,向生說:「主人相候一語。」眾都茫然,唯生顏色慘變,不惶告別,匆匆便去。蓋少年乃江城,僮即其家婢。生從至家,伏受鞭朴。從此禁錮益嚴,吊慶皆絕。

    「文宗下學,生以誤講降為青。一日,與婢語,女疑與私,以酒罈囊婢首而撻之。已而縛生及婢,以綉剪剪腹間肉互補之,釋縛令其自束,月余,補處竟合為一了。女每以白足踏餅塵土中,叱生摭食之。如是種種。」

    江城的表演,至此,可謂淋漓盡致了。令人驚,又令人笑,又令人恨。與尹氏、金氏雖有不同,但其悍妒情形,均屬人中少見。

    至若《珊瑚》篇中的沈氏和臧姑,雖屬悍妒,但比起尹氏、金氏以及江城來,卻是略有遜色的。不過沈氏之命子出婦,亦令人覺得可憎、可畏。

    沈氏的悍憀不仁,珊瑚逆來順受,以及安生的愚孝,都與封建社會教育有關。小說對封建社會的罪惡是有所暴露的。

    此外,《呂無病》篇中的王天官女,《張誠》篇中的牛氏,《大男》篇中的申氏,也屬悍婦之列,但對悍婦的醜惡和罪行,均未予以充分暴露。也許這幾篇小說旨在歌頌女鬼呂無病和張誠、大男的孝悌行為的緣故,所以這裡就不作為例證來多所闡述了。

    封建社會的土壤,非常適合悍婦的生長。《江城》篇的篇後「異史氏曰:每見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悍婦多為主婦,封建社會付主婦以中饋之權,可以任意責打妾、媵、婢女,這就更加助長了悍婦的悍妒。在虐待妾、媵、婢女方面,悍婦是封建制度的幫凶,但封建社會又提倡婦女三從四德,從這一點上來講,悍婦又是時代的叛逆。如果叛逆程度一旦危及制度本身時,便毫不留情地予以消滅。所以《馬介甫》篇中的尹氏,最終受制於屠夫,屠夫死後又淪為乞丐。《邵女》篇中的金氏受制於時代的因果報應說法和宿命論思想。而《江城》中的江城,《珊瑚》中的臧姑,則完全受制於因果報應說法。她們都低頭認命,返回了封建社會所希望的那樣。在這裡,封建社會是不遺餘力,甚至訴諸鬼神來維護自身的利益。

    至若《閏王》篇的描繪,就更為明顯:「李久常,臨朐人。壺榼於野,見旋風蓬蓬而來,敬酹奠之。後以故他適,路旁有廣第,殿閣弘麗。一青衣人自內出,邀李。李因辭。青衣要遮甚殷。李曰:『素不識荊,得無誤耶?』青衣人云:『不誤。』便言李姓字。問:『此誰家?』答云:『入自知之。』入,進一層門,見一女子手足釘扉上。近視,其嫂也。大駭。李有嫂,臂生惡疽,不起者年余矣。因自念何得至此。轉疑招致意惡,畏沮卻步。青衣人促之,乃入。至殿下,上一人,冠帶如王者,氣象威猛。李跪伏,莫敢仰視。王者命曳起之。慰之曰:『勿懼,我以曩昔擾子杯酌,欲一見相識,無他故也。』李心始安,然終不知其故。王者又曰:『汝不憶田野酹奠時乎?』李頓悟,知其為神。頓首曰:『適見嫂氏受此嚴刑,骨肉之情,實愴於懷。乞王憐宥!』王者曰:『此甚悍妒,宜得是罰。三年前,汝兄妾盤腸而產,彼陰以針刺腸上,俾至今臟腑常痛。此豈有人理者!』李固哀之。乃曰:『便以子故宥之。歸當勸悍婦改行。』李謝而出,則扉上無人矣。歸視嫂,嫂卧榻上,創血殷席。時以妾拂意故,方致詬罵。李遽勸曰:『嫂無復爾!今日惡苦,皆平日忌嫉所致。』嫂怒曰:『小郎若個好男兒;又房中娘子賢似孟姑姑,任郎君東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聲。自當是小郎大好乾綱,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媼!』李微誣曰:『嫂勿怒,若言其情,恐欲哭不暇矣!』曰:『便曾不盜得王母羅中線,又未與玉皇香案吏一眨眼,中懷坦坦,何處可用哭者!』李小語曰:『針刺人腸,宜何罪?』嫂勃然色變,問此言之因。李告之故。嫂戰惕不已,涕泗流漓而哀鳴曰:『吾不敢矣!』啼淚未乾,覺痛頓止,旬日而瘥,由是立改前轍,遂稱賢淑。」

    短短一小篇,只是寫出悍婦之苦,使其哀鳴「吾不敢矣」。這就說明你必須在我允許的範圍內施悍,否則是沒有出路的。這種以鬼神說教,雖不為現代人所信,卻為古代人心服。

    封建制度衍生出許多悍婦,封建制度又想方設法,或用乾綱,或用鬼神,或用宿命因果予以限制,悍婦註定成為封建時代祭壇上的祭祀牲。這就是封建時代悍婦的必然歸宿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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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女子禮讚

    以描繪狐鬼神妖著稱的《聊齋志異》,也描繪了現實生活中一些畸行異能之女子。這些女子有的勇於復仇,有的勇於存孤,有的以智慧戰勝愚蠢,有的以正義戰勝邪惡;這些描寫,有的意在暴露,有的旨在批判,充滿了激烈和豪情,為生活譜寫了一曲曲壯麗的歌!

    《俠女》

    沒有人知道俠女的名字。從她的自述中,我們只知道她是浙人,父親曾官司馬,被仇家陷害,家被抄。她背負老母出逃,隱姓埋名居住在金陵的里巷中,與顧生為鄰。

    顧生,金陵人,多才多藝,家甚貧,日靠為人書畫,受贄與老母共生活,已經二十五歲了,伉儷猶虛。

    一日,生自外入,見一女子自母房中出,十八九歲,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見生不甚避,而意態凜如。生入,問其誰?母說:「是對戶女郎,就吾氣刀尺。適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貧家產。問其何為不字,則以母老為辭。明日當往拜其母,便風以意;倘所望不奢,兒可代養其母。」

    明日至女室,女母一聾媼。視其室,並無隔宿糧。問所業,則仰女十指。漸以同食之謀試之,媼意似納,而轉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樂。母乃歸。觀其狀,而忖度說:「女子得非嫌吾貧乎?為人不言亦不笑,艷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

    顧生私一孌童,往來昵甚。一日見女,孌童目送女。問為誰,對以鄰女。孌童說:「艷麗如此,神情一何可畏!」一會兒,生入內。母說:「適女子來乞米,雲不舉火者經日矣。此女至孝,貧極可憫,宜少周恤之。」生從母言,負斗米送去,女收下,亦不申謝。女日至生家,見母作衣履,便代縫衽。出入堂中,操作如婦。

    母忽病,疽生隱處,宵旦號咷。女就榻省視,為之洗創敷藥,日三四次。母意甚不安,而女不厭其煩。母說:「唉,安得新婦如兒,而奉老身以死也!」說完悲哽。女安慰說:「郎子大孝,勝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說:「床頭蹀躞之役,豈孝子所能為者?且身已向暮,日夕犯霧露,深以祧續為憂耳。」正說時,生入,母泣說:「虧娘子良多,汝勿忘報德。」生伏拜女,女說:「君敬我母,我勿謝也;君何謝焉?」於是生益敬愛女。然女舉止生硬,毫不可干。

    一日,女出門,生目注之。女忽回頭,嫣然一笑。生喜,從至其家,挑之,亦不拒,遂交歡。完畢,戒生說:「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應,明天,生又約會。女厲色不顧而去。

    女一日數至,時相遇,不稍假以詞色。少加游言,則冷語冰人。一日,忽於空處問生:「日來少年誰也?」生告知。女說:「彼舉止態狀,無禮於妾頻矣。以君之狎昵,故置之。請更寄語:再復爾,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孌童,且說:「子不慎之,是不可犯!」孌童說:「既不可犯,君何犯之?」生白其無。孌童說:「如其無,則猥褻之語,何以達君聽哉?」生不能答。孌童說:「亦煩寄告:假惺惺,勿作態;不然,我將遍播揚。」生甚氣,情見於色。孌童乃去。

    一夕,方獨坐,女忽至,笑說:「我與君情緣未斷,寧非天數!」生狂喜而抱於懷。忽聞履聲籍籍,兩人驚起,則孌童推扉入。生驚問:「子胡為者?」笑說:「我來觀貞潔人耳。」顧女說:「今日,不怪人耶?」女眉豎頰赤,默不一語。急翻上衣,露一革囊,應手而出,則尺許晶瑩匕首也。孌童見之,駭而走逃。追出戶外,四顧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拋擲,戛然有聲,燦若長虹;俄一物墮地作響。生急舉燭,則一白狐,身首異處了,大駭。女說:「此君之孌童也。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坐。女說:「適妖物敗興,請來宵。」出門徑去。

    次夕,女果然前來,遂共綢繆。生詰其術,女說:「此非君所知。宜須慎秘,泄恐不為君福。」又訂以嫁娶。女說:「枕席焉,提汲焉,非婦伊何也?業夫婦矣,何必復言嫁娶乎?」生說:「將勿憎吾貧耶?」女說:「君固貧,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憐君貧耳。」臨別囑咐說:「苟且之行,不可以屢。當來,我自來;不當來,相強無益。」後相遇,每欲引與私語,女則走避;但衣綻炊薪,悉為紀理,和妻子沒有兩樣。又過幾個月,女母死,生竭力營葬。女從此獨居。生意孤寢可亂,跳牆進去,隔窗頻呼,不應,視其門,已鎖。晚間又去,依舊無人,遂把玉佩留置窗上而去。

    幾天後,相遇於母所,既出,女尾其後說:「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無疑,烏得可?然一事煩急為謀。」問何事。女說:「妾體孕已八月矣,恐旦晚臨盆。『妾身未分明』,能為君生之,不能為君育之。又密告母,覓乳媼,偽為討螟蛉者,勿言妾也。」生諾,歸告母。母笑說:「異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願私於我兒。」喜從其謀以待之。

    又過一個多月。女數日不至,母很懷疑,往探,至門,門緊閉,叩良久,女始蓬頭垢面自內出。入其室,則呱呱者在床上。母驚問:「誕幾時矣?」答云:「三日。」視之為男,且豐頤而廣額。母喜說:「兒已為老身育孫子,伶仃一身,將焉所託?」女說:「區區隱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無人,可即抱兒去。」母歸與子言,竊共猜異。夜往抱子歸。

    又過幾夜。一夕,午夜,女忽叩門入,手提革囊,笑說:「我大事已了,請從此別。」急詢其故,女說:「養母之德,刻刻不去諸懷。向雲『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報不在床笫也。為君貧不能婚,將為君延一線之續。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復來,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無憾矣。」問:「囊中何物?」答:「仇人頭耳。」一看,鬚髮交結而血肉模糊。駭絕。又復研詰。說:「向不與君言者,以機事不密,懼有宣洩。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馬,陷於仇,彼籍吾家。妾負老母出,隱姓名,埋頭項,已三年矣。所以不即報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塊肉累腹中:因而遲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門戶未稔,恐有訛誤耳。」說完,欲行。又囑咐說:「所生兒,善視之。君福薄無壽,此子可光門楣。夜深不得驚老母,我去矣。」生方欲再問,女一閃如電,遂不復見。

    至此,有關俠女的一切疑團都迎刃而解了。

    俠女身懷絕技,天下不乏無義之財。俠女至孝,完全可以取來供養老母,但她卻寧願仰杖十指,苦度光陰。

    俠女「艷如桃李,冷如冰霜」,人不可侵犯,但她卻為延續顧家祧續,寧肯犧牲自己貞操,為自己不愛的人生子。

    俠女之俠,既在於能報父親被誣被害之仇,也在於能報對母養育之恩。在封建社會裡,祧續當然重要,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貞操同樣重要,所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俠女能使封建社會這兩大神聖信條,在自己身上產生碰撞,二者必失其一。這本身就是對虛偽的、不合人情的封建禮法的一大暴露,也是對封建制度的一大打擊!

    《俠女》篇中的俠女,必將得到廣大讀者的禮讚,也會使所有讀者從中得到深深啟迪。

    《顏氏》

    顏氏是順天某生的妻子。二人同村。

    顏氏的父親為名士,她從小就很聰明,又受到父親的極力培養,十幾歲時,就能學父吟詠,已經顯示出了很大的才氣。父親生前曾說:「吾家有女學士,惜不弁耳。」不弁,就是不能戴冠,封建社會只是男子才可以戴冠,才可以參加科考,才可以做官。

    顏氏深得雙親鍾愛,期擇貴婿而未遂。不久雙親相繼逝世,有人勸她適佳士即可,顏氏也很同意。

    順天某生,饑荒年隨父親來到洛陽。他秀外而不慧中,為人性鈍,十七歲,才能成幅。而丰儀秀美,能雅謔,善尺牘。見者不知其徒有其表。雙親逝世後,孑身一人,授童蒙於洛汭。

    一天,顏氏鄰婦來與晤談,以字紙裹綉線。女啟視,原來是某生手翰,寄郯生的,反覆觀看,覺得不錯。鄰婦窺知其意。私語說:「此翩翩一美少年,孤與卿等,年相若也。倘能垂意,要囑渠儂緬合之。」女脈脈不語。

    鄰婦歸,以意授夫,鄰生故與某生善,告之,大悅,乃媒定,刻日成禮,魚水甚歡。及睹生文,笑說:「文與卿似是兩人,如此,何日可成。」從此,朝夕勸生研讀,嚴如師友。黃昏,先挑燭據案自哦,為丈夫率,聽漏三下,乃已。

    一年過後,某生制藝,雖有進步,但再試再黜,身名蹇落,終日無心飲食,撫情寂寞,嗷嗷悲泣。女大聲申斥說:「君非丈夫,負此弁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皆芥視之!」生方懊喪,聽顏氏所說,便瞪起眼睛怒說:「閨中人,身不到場屋,便以為功名富貴似汝廚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於頂,恐亦猶人耳。」女笑說:「君勿怒,俟試期,妾請易裝相代,倘落拓如君,當不敢藐天下士矣。」生亦笑說:「卿自不知櫱苦,真宜使請嘗試之。但恐綻露,為鄉鄰笑耳。」女說:「妾非戲語。君嘗言,燕有故廬,請男裝從君歸,偽為弟。君以襁褓出,誰待辨其非?」生依從。

    改裝後的顏氏,儼然一顧影少年。某生很高興,遍辭里社,交好者薄有饋遺,買一瘦驢,御妻而歸。生叔兄尚在,見兩弟如冠玉,非常喜歡,晨夕恤顧之,又見日夜苦讀,更加愛敬。遇有鄉中吊慶,兄自出周旋,弟唯下帷讀。

    不久,學使案臨,兩人並出,兄又落,弟以冠軍應試,中順天第四;明年成進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尋遷河南道掌印御史,富埒王侯。因託疾乞骸骨,賜歸田裡。

    不久,明鼎華,天下大亂。乃對嫂說:「實相告,我小郎婦也。以男子闒茸,不能自立,負氣自為之。深恐播揚,致天子召問,貽笑海內耳。」嫂不信,脫靴而示之足,始驚愕。看靴中,滿塞敗絮。於是,使生承其銜,乃閉門而雌伏。

    顏氏生平不孕,遂出資購妾,對生說:「凡人值身通顯,買姬媵以自奉;我宧跡十年,猶一身耳,君何福澤,坐享佳麗?」生說:「面首三十人,請卿自置耳。」相傳為笑。是時生父母,已經屢受封贈了。搢紳往拜,尊生以侍御禮。幸生尚知自愛,不襲閨銜,唯以諸生自安,終身未嘗與蓋。

    顏氏不過封建社會一普通女子,在丈夫屢試不第的情況下,敢於挺身而出,做到了一般男子所不易做到的事情。這裡面,有智慧也有勇氣。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顏氏的這種行為,不啻是對封建社會男權思想的一大諷刺,也是對醜惡的封建制度的一大打擊。

    顏氏不愧為一奇女子。

    《張氏婦》

    「凡大兵所至,其害甚於盜賊:蓋盜賊人猶得而仇之,兵則人所不敢仇也。其少異於盜者,特不敢輕於殺人耳。甲寅歲,三藩作亂,南征之士,養馬兗郡,雞犬廬舍一空,婦女皆被淫污。時遭霪雨,田中瀦水為湖,民無所匿,遂乘垣入高糧叢中。兵知之,裸體乘馬,入水搜淫,鮮有遺脫。唯張氏婦不服,公然在家」。這就是《張氏婦》的開篇。這一開篇充滿了憤懣和不平;這一開篇不啻是給「平定三藩」背後捅上一刀,使人們明白「平定三藩」背後充滿了群眾的痛苦。在清初文字獄使得許多文人人人自危的年代,這一開篇是使人敬佩的。

    對官兵淫暴公然不服的張氏,小說主要寫了她以下兩件事:一次是同丈夫共同設計,在房內掘了一個深坑,下放茅草,上敷薄席,引誘前來欲無禮的官兵,登席墮陷。結果,一次陷入兩個,縱火焚之,焦臭四溢,有人問及,則說是誤燒死了兩頭豬。

    另一次是在村外大道旁,沒有樹木的地方,攜女紅坐烈日中。這本來是希冀大道旁,無物可以蔽身,能逃避兵禍。果然,村離郡遠,兵來率乘馬,頃刻數至,笑語啁嗻,雖多不解,大約調戲之語。但因去道不遠,無物遮欄,看看則去,數日無患。一天,一兵來,甚無恥,竟欲於烈日中宣淫。婦含笑不語,隱以針刺其馬。馬則噴嘶。兵遂系韁繩於股,然後擁婦。婦出巨錐,猛刺其馬,馬負痛狂奔而去。繩系股不得脫,馳曳數十里,同伍代為止住奔馬時,已身首異處了。

    這兩段描寫,無不顯示出張氏婦的聰明和智慧,也都顯示了張氏婦的敢於鬥爭精神。這兩段描寫,也無不使廣大讀者拍手稱快。

    張氏婦完全有理由立足於《聊齋志異》奇女子之林。

    《喬女》

    平原喬生有一個女兒,又黑又丑,壑一鼻,跛一足,年二十五六歲,尚無人問名。同邑有一穆生,年四十餘,妻死,因家貧不能續,便聘了喬女。三年,生一子,不久穆生去世,家更為貧乏。喬女往求其母,母頗不耐。女亦憤而不求,唯以紡織自給。

    有一孟生,喪偶,遺一子,名烏頭,才周歲,以乳哺乏人,急於求配,但經媒人給介紹幾個,全不滿意。忽見女,非常喜悅,便託人去說,不料,女卻推辭說:「飢凍若此,從官人得溫飽,夫寧不願?然殘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孟生聽了這番話,更覺喬女賢惠,向望更甚,便請媒人,多帶錢物,往說其母,其母很高興,親自到女家,一定要女嫁孟生。女志終不奪。母親很慚愧,願以少女嫁孟生,孟家人均喜,而孟生殊不願。不久,孟生暴病身亡,女往臨哭盡哀。

    孟家故無戚黨,孟生死後,村中無賴,全來掠奪,傢具一空,又謀瓜分田產,家人亦各草竊以去。唯一媼抱兒哭帷中。喬女問知情況,大為不平。聞林生與孟友善,乃登門而告說:「夫婦、朋友,人之大倫也。妾以奇醜,為世不齒,獨孟生能知我;前雖固卻之,然固已心許之矣。今身死子幼,自當有以報知己。然存孤易,禦侮難,苦無兄弟父母,遂坐視其子死家滅而不一救,則五倫中可以無朋友矣。妾無所多須於君,但以片紙告邑宰;撫孤,則妾不敢辭。」林生應允所請,女別而歸。林將如其所教,無賴輩怒,咸欲以白刃相仇。林大懼,閉戶不敢動了。

    喬女見數日寂無音,及再問,則孟氏田產已盡。女忿甚,親自詣官。官問女屬孟何人。女說:「公宰一邑,所恁者理耳。如其言妄,即至戚無所逃罪;如非妄,即道路之人可聽也。」官怒其言語戇蠢,呵逐而出。喬女冤無所伸,乃哭訴於搢紳之門。某先生感到喬女很義氣,便代為向邑宰剖析,邑宰按臨,果真,便編治諸無賴,盡返所取。

    或議留女居孟第,撫其孤,女不肯。關上孟家大門,使媼抱烏頭,從已歸,另舍舍之。凡烏頭日用所需,女同媼啟戶出粟,為之營辦,已分文不沾,抱子食貧,一如往日。

    幾年後,烏頭漸長,為延師教讀;己子則使學操作。媼勸使並讀。女說:「烏頭之費,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財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過幾年,為烏頭積聚財物,聘於名門。治理孟家宅第,令歸。烏頭泣要同居,女雖應允,然紡織如故。烏頭夫婦奪其具。女說:「我母子坐食,心何安矣?」遂早暮為之紀理,使其子巡行阡陌,若為佣然。烏頭夫妻有小過,則斥譴不少貸;如不改,便憤然欲去。夫妻跪道悔詞,始止。

    後女病求歸。烏頭不聽。病重,囑說:「必以我歸葬!」烏頭應允。即卒。陰以金臨穆子,俾合葬於孟。及期,棺重,三十人抬不起。穆子忽仆,七竅血出,自言說:「不肖兒,何得遂賣汝母!」烏頭懼,拜祝之,始愈。乃復停數日,修治穆墓已,始合葬。

    這篇小說情節並不複雜,文字簡潔,但喬女的性格、品質,喬女的義氣,躍然紙上。這裡借用《聊齋志異》早期評論者但明倫的一句話:「美哉喬女,其德之全矣乎。不事二夫,節也;圖報知己,義也;銳身詣官,勇也;哭訴搢紳,智也;食貧不染,廉也;幼而撫之,長而教之,仁也,禮也。適身既死,而猶能止其棺、斥其子,卒以遂其歸葬之志,得為完人於地下。嗚呼!仰何神乎!」不過,我還想加上一句:「小說最後,有關歸葬情節,全屬子虛烏有,不過小說家言,姑妄言之姑聽之而已,但這絲毫無損於喬女的奇偉。因為作為一個奇女子,有德,有義,有智,有勇,有廉,已經足夠了。」

    《商三官》

    在封建社會裡,復仇的思想和行動,始終得到人們的認可,因為它是替弱者鳴冤,替冤者鳴不平,是正義的。

    《商三官》中的商三官,就是在為父報仇的問題上,深受廣大讀者的讚賞。

    商三官有兩個哥哥。他們的父親商士禹,以醉後謔忤邑豪,被邑豪嗾使家奴亂捶而死。舉家悲憤。兩個哥哥採取到官府去告狀的辦法,意圖討回公道,但經過一年多的控告,始終訟不得直。失望歸來,全家悲泣,兩位哥哥還想停屍不葬,以為再告之本。這時,商三官說話了:「人被殺而不理,時事可知矣。天將為汝兄弟生一閆羅包老耶?骨骸暴露,於心何忍矣。」兩位哥哥信服妹妹的話,乃葬父。葬畢,商三官於夜間出走,去向不明。偵察幾半年,杳不可尋。時恰值邑豪誕辰,招優人為戲,優人孫淳攜兩弟子前來執役。一叫王成,相貌平庸,但音詞清亮,邑豪歡喜稱讚。另一李玉,貌韶秀如好女。呼令歌,辭以不稔;強之,所唱曲半雜兒女俚謠,合座為之鼓掌。孫大慚,對主人說:「此子從學未久,只解行觴耳。幸勿罪責。」便命行酒。李玉往來侍候,善覷主人意。邑豪喜悅。酒後人散,留與同寢。玉代邑豪拂床脫鞋,殷勤周到。醉語調笑,但有展笑。邑豪更加迷惑,盡遣諸仆,唯留玉。玉伺諸仆離去,便關門下栓。

    不久,聽屋內格格有聲。稍停,忽一巨響,如懸重物墜地。急問,並無應聲。眾仆推門進去,見邑豪身首兩斷。李玉自經死。繩懸樑上,已斷;梁間頸際,殘痕儼然。眾大驚,傳告內宅,莫解其故。眾仆移李玉屍時,覺其襪履,虛若無足。解開一看,則素舄如鉤,原來是一女子。益驚,叫來孫淳一問,孫極怕,但說:「玉月前投作弟子,願從壽主人,實不知從來。」大家見李玉內穿凶服,疑是商家刺客。天明報官。郡官問商三官的兩位哥哥,均說:「不知,但妹亡去,已半載矣。」讓他們前往驗看,果是三官。郡宰大奇,判二兄領葬。令邑豪家,不得相仇。

    商三官替父報仇,從容就死的這一卓異行為,深受讀者感動。作者在篇後自評說:「家有女豫讓而不知,則兄之為丈夫者可知矣。然三官之為人,即蕭蕭易水,亦將羞而不流;況碌碌與世浮沉者耶:願天下閨中人,買絲綉之,其功德當不減於奉壯繆也。」認為商三官是女豫讓;荊軻在她面前,亦當羞愧;豫讓,荊軻,均見《史記·刺客列傳》,清初詩人王士禛也說:「龐娥、謝小娥,得此鼎足矣。」把商三官和龐娥,謝小娥並列。

    蒲松齡和王士禛對商三官的讚譽均不過分。商三官當之無愧。

    《庚娘》

    美麗而賢慧的尤太守女兒庚娘,與中州舊家子金大用結婚後,夫妻感情很好。時值寇亂,在一次逃難中,中途遇到一個自稱廣陵王十八的少年,也是逃難,願為前導。金喜,行止與俱。至河上,庚娘隱告金大用說:「勿與少年同舟。彼屢顧我,目動而色變,中叵測也。」金雖應允,但王十八殷勤,代為覓到大船,又代運裝,非常辛苦。金不忍心拒絕。又想:彼也攜有少婦,亦應無他。少婦與庚娘同居,意態亦頗溫婉。王坐船頭,與舟人共話,似頗熟識。不久,日落。水程迢迢,漫漫不辨南北。到一蘆葦深處,停泊。不久,皎月初升,王十八邀金父子出艙觀賞。乘間擠金落水,金父見了,欲叫,舟人以篙擊之,亦溺。金母聞聲出窺,亦被篙擊入水中,王十八這才喊救。

    當金母出時,庚娘在後,已大約窺知。既聽一家盡溺,即亦不驚,但哭說:「翁姑俱沒,我安適歸?」王十八入勸:「娘子勿憂,請從我至金陵。家中田廬,頗足贍給,保無虞也。」庚娘收涕說:「得如此,願已足矣。」王很高興,給奉良殷。晚間,曳女求歡,女託身體不凈。王乃就婦宿。夜半聽夫妻吵架,不知何由。但聽婦說:「若所為,雷霆恐碎汝顱矣!」王撾婦,婦呼說:「便死休,誠不願為殺人賊婦!」王吼怒,捽婦出,便聽骨董一聲,遂華言婦溺水了。

    不久,抵金陵,引庚娘至家,見媼,媼訝非故婦。王說。「婦墜水死,新娶此耳。」歸房,又欲犯之。庚娘笑說:「三十許男子,尚未經人道耶?市兒初合巹,亦須一杯薄漿酒;汝家沃饒,當即不難。清醒相對,是何體段?」王喜,具酒對酌,庚娘執杯,殷勤勸飲。王漸醉,辭不飲。庚娘又以巨碗,強媚勸之。王不忍拒,又飲,酣醉,脫衣促庚娘就寢。庚娘託言泄溺,出房,以刀入。暗中摸索王項,王猶捉臂作昵聲。庚娘力切之,不死,號而起;又揮之,始殆。媼彷彿有聞,前來訊問。庚娘亦殺之。王弟十九發覺。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鈍不可入。啟戶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了,救出,已死。色麗如生。共驗王屍,見窗上一函,拆開一看。則女備述其冤。群以為烈,紛紛朝拜。又謀集資安葬。一日間,得金百。於是珠冠袍服,葬諸南郊。

    當初,金生落水時,浮片板上,得不死。拂曉,為富民尹翁小舟救起。又報:撈得死叟及媼。金疑為父母,奔視果然。尹翁代營棺木。生方哀慟。又白:「拯一溺婦,自言金生其夫。」生揮淚出視,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王十八婦,向金大哭,請勿相棄。金說:「我方寸已亂,何暇謀人?」婦益悲。尹得其故,喜為天報,勸金納婦。金以居喪為辭,且將復仇,懼細弱作累。婦說:「如君言,脫庚娘猶在,將以報仇居喪去之耶?」尹翁以其言善,請暫代收養,金乃許之。

    卜葬翁媼,婦如喪翁姑。葬後,金懷刃托缽,將赴廣陵。婦止之說:「妾唐氏,祖居金陵,與豺子同鄉。前言廣陵者,詐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黨,仇不能復,只取禍耳。」金聽後徘徊,不知所謀。忽傳女子誅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聞之一快,然益悲。辭婦說:「幸不污辱。家有烈婦如此,何忍負心再娶?」婦以業有成說,不肯中離,願自居於媵妾。

    尹翁認識一位副將軍袁公,過尹見生,很賞識,便請金作記室。不久,袁立大功,金以參贊機務之勞,授游擊。始與唐氏合巹。婚後,攜婦至金陵,擬展庚娘之墓。舟過鎮江,忽一艇過,中一媼及少婦,頗類庚娘。舟急過,婦自窗中窺金,神情益肖。驚疑不敢追問,急呼曰:「看群鴨兒飛上天耶!」少婦聽見,亦呼曰:「饞猧兒欲吃貓子腥耶!」蓋當年閨中的隱謔。金大驚,返棹近之,真庚娘,青衣扶過舟,相抱哀哭,傷感行旅。

    唐氏以嫡禮見庚娘,庚娘驚問,金說明始末。庚娘執手說:「同舟一話,心常不忘,不圖吳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當首謝,何以此禮相向?」問以遺序,唐少庚娘一歲,妹之。

    先是庚娘葬後,自不知歷幾春秋。忽如夢醒,捫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有惡少,窺其葬具豐美,發冢破棺,方欲搜括,見庚娘猶活,相共駭懼。庚娘恐其害己,哀之說:「幸汝輩來,使我得睹天日。頭上簪珥,悉將去。願鬻我為尼,更可少得直。我亦不泄也。」盜稽首說:「娘子貞烈,神人共欽。小人輩不過貧乏無計,作此不仁。但無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又一盜說:「鎮江耿夫人,寡而無子,若見娘子,必大喜。」庚娘感謝,自拔珠飾,悉付盜。遂載去,至耿夫人家,託言船風所迷。耿夫人,巨家,寡媼自度,見庚娘大喜,以為己出。適母子自金山歸也。

    庚娘緬述其故。金乃登舟探母,母待之若婿。邀至家,留數日始歸。從此,往來不絕。

    庚娘不過一普通女子,能夠臨危不驚,從容對待,設計復仇,視死如歸。雖大丈夫間,亦屬少見,況一女子。

    庚娘是理應受到廣大讀者讚頌的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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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異史氏曰」

    一

    異史氏是《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的自言,「異史氏曰」是《聊齋志異》一些篇章的篇後小文。這些小文篇幅不長,有的只是寥寥數語。在這些小文里,蒲氏對有關作品,或是發表議論,或是表白感想,或對原作所寫意猶未盡,再加引申,使其更為理想。

    司馬遷寫《史記》130篇,在每一篇的史事撰述前後,都用「太史公曰」,對所寫史實,或加議論,或表示讚歎,或予以引申,給人以不可磨滅的印象。

    蒲松齡在寫《聊齋志異》的時候,也借鑒了司馬遷的這一寫法,在許多篇章之後,附有「異史氏曰」,對許多作品,或評論,或讚歎,同樣給讀者留有深刻印象。只不過《史記》的內容是歷史,《聊齋志異》的內容卻是小說;《史記》幾乎篇篇皆有「太史公曰」,而《聊齋志異》只在一部分篇章中有「異史氏曰」。其中《折獄》篇,一個標題下有兩則故事,篇後均有「異史氏曰」;《念秧》篇的「異史氏曰」,放在篇首,其餘均放在篇後,有所不同。

    據初步統計(根據197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三會本),在現存《聊齋志異》491篇作品中,篇後附有「異史氏曰」的,共197篇,約佔全書的百分之四十。

    《聊齋志異》中這些「異史氏曰」很不尋常,只要稍加註意,便不難發現,其中含義是相當豐富的。一是用來加深對原作的理解。《聊齋志異》中有些作品,不止一意,蒲松齡往往用「異史氏曰」,點明其重點,使讀者更為明了作者的意圖所在。二是指明孤憤。作者在《聊齋志異》的形象塑造中,是存在孤憤的;在篇後,作者又用「異史氏曰」再加說明,這就使作者的孤憤,更易為讀者了解;在封建時代,面對黑暗的舊社會,意存孤憤,這也是符合一個有良心的作家的實際的。三是從中可以看到作者的人生態度、作者的人品和風格等。《聊齋志異》是小說,小說是通過對生活的描繪折射作者胸懷,而「異史氏曰」卻是直書作者胸臆,我們通過「異史氏曰」來了解作者,會更直接得多;至於了解作者對了解作品具有何等意義,人人盡知,就毋庸多說了。

    二

    「異史氏曰」有助於我們更深入地了解作品。

    《念秧》篇開頭便說:「異史氏曰:人情鬼蜮,所在皆然,南北沖衢,其害尤烈。如強弓怒馬,御人於國門之外者,夫人而知之矣;或有劙囊刺橐,攫貨於市,行人回首,財貨已空,此非鬼蜮之尤耶?乃又有萍水相逢。甘言如醴,其來也漸,其入也深。誤認傾蓋之交,遂罹喪資之禍。隨機設阱,情況不一;俗以其言浸潤,名曰『念秧』。今北途多有之,遭其害者尤眾。」下面直接介紹遭受念秧之禍的情況。有這一「異史氏曰」在前,不僅對念秧之義有新了解,對所遭念秧之實,便更加感同身受了。

    《羅剎海市》篇,寫賈人子馬驥,美丰姿,喜歌舞。有時和梨園子弟嬉戲,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因有「俊人」之號。十四歲,入郡庠,即知名。父年邁,罷賈家居。對兒子說:「數卷書,飢不可食,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馬驥聽從了父親的話去經商。一次,和商人浮海,被颶風吹去,到一個都會。這裡的人都奇醜,見馬至,驚以為妖,嘩而走。馬初見這裡的人,也害怕,及知國人都怕他,遂反而藉以欺人,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其食。日久,到一山村,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襤褸如丐。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後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前。馬笑與語,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村人喜,遍告鄰里,客非能搏噬者。但奇醜的人,望望即去,終不敢前。敢近前者,口鼻位置,尚與中國相似。共羅漿酒奉馬。馬問其相駭之故,答說:「嘗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里,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詭異,但耳食之,今始信。」又問其何貧。答:「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象。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貴人寵,故得鼎烹以養妻子。若我輩初生時,父母皆以為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棄者,皆為宗嗣耳。」問:「此名何國?」答:「大羅剎國,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馬請導往一觀。於是雞鳴而起,引與俱去。天亮,始達都。時值朝退,有冠蓋出。村人指:「此相國也。」視之,果奇醜無比:雙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又數騎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職,大多猙獰怪異,然位漸卑,丑亦漸殺。無何,馬歸,街衢人望見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說,市人始敢遙立。既歸,國中無大小,咸知村有異人。於是搢紳大夫,爭欲一廣見聞。遂令村人要馬。然每至一家,閽人輒闔戶,男女偷偷自門隙中窺視。整天,無人敢延見。村人說:「此間一執戟郎,曾為先王出使異國,所閱人多,或不以子為懼。」登門一說,郎果喜,揖為上賓。視其貌,為八九十歲人。目睛突出,須卷如蝟。說:「僕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獨未嘗至中華。今一百二十餘歲,又得睹上國人物,此不可不上聞於天子。然臣卧林下,十餘年不踐朝階,早旦,為君一行。」乃具酒饌,修主客禮。酒數行,出女樂十餘人,更番歌舞,貌皆類如夜叉,以白錦纏頭,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詞,腔拍恢詭,主人顧而樂之。問:「中國亦有此樂乎?」曰:「有。」主人請擬其聲,遂擊桌為度一曲。主人喜曰:「異哉!聲如鳳鳴龍嘯,得未曾聞。」

    翼日,趨朝,薦諸國王。王忻然下詔。有二三大臣,言其怪狀,恐驚聖體。王乃止。即出告馬,深為惋惜。居處日久,與主人飲而醉,把劍起舞,以煤塗面作張飛。主人以為美,曰:「請客以張飛見宰相,宰相必樂用之,厚祿不難致。」馬說:「嘻!遊戲猶可,何能易面目圖榮顯?」主人固強之,馬才應允。主人設宴,邀當路者飲,令馬繪面以待。未幾客至,呼馬出見客。客訝曰:「異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與共飲,甚歡。馬婆娑歌「弋陽曲」,一座無不傾倒。明日,交章薦馬。王喜,召以旌節。既見,問中國治安之道,馬委曲上陳,大蒙嘉嘆,賜宴離宮。酒酣,王曰:「聞卿善雅樂,可使寡人得而聞之乎?」馬即起舞,亦效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王大悅,即日拜下大夫。時與私宴,恩寵殊異。久而官僚百執事,頗覺其面目之假;所至,輒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然不伺安。遂上書乞休致,不許;又告休沐,乃給三月假。於是乘傳載金寶,復歸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馬以金貲分給舊所與交好者,歡聲雷動。村人說:「吾儕小人,受大夫賜,明日赴海市,當求珍玩,回報大夫。」問:「海市何地?」答:「海中市,四海鮫人,集貨珠寶,四方十二國,均來貿易。中多神人遊戲,雲霧障天,波濤間作。貴人自重,不敢犯險阻,皆以金帛付我輩,代購異珍。今其期不遠矣。」問:「何以知?」說:「每見海上朱鳥來往,七日即市。」馬問行期,欲同游矚,村人勸使自重。馬說:「我故滄海客,何畏風濤!」未幾,果有踵門寄資者,遂與裝資入船。船客數十人,平底高欄。十人搖櫓,激水如箭。凡三日,遙見水雲幌漾之中,樓閣盡疊;貿遷之舟,紛呈如蟻。少時抵城下。維舟而入,見市上所陳,奇珍異寶,光明射眼,多人世所無。一少年乘駿馬來,市人盡奔避,雲是「東洋三世子」。世子過,目生說:「此非異域人。」即有前馬者來詰鄉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即蒙辱臨,緣分不淺!」於是移生騎,請與連轡。乃出西城。方至島岸,所騎嘶躍入水。生大駭失聲。則見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宮殿,玳瑁為梁,魴鱗作瓦,四壁晶明,鑒影炫目。下馬揖入。

    此後,寫馬生得見龍王,龍王請其賦「海市」,非常欣賞,乃妻之以女,婚後拜為駙馬都尉;又以其所賦「海市」,馳傳諸海龍君,龍君來賀,又折簡招駙馬飲。從此,馬生之名,噪於四海。又寫駙馬與龍女在宮中的幸福生活,宮中有一玉樹,花開滿樹,狀類檐葡,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時有玉鳥來鳴,聲等哀玉。生每聞輒生鄉土之思。乃請與龍女同歸。龍女說:「情緣盡矣。」又告訴馬生,婚後已有孕,請於三年後四月八日來海上領體胤;又寫行前,龍女以魚革為袋,實以珠寶,授生曰:「珍藏之,數世吃著不盡也。」又寫天微明,王設祖悵,饋遺甚豐,等等。

    篇後「異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嘗痴之癖,舉世一轍。『小慚小好,大慚大好』;若公然帶鬚眉以游都市,其不駭而走者,蓋幾希矣。彼陵陽痴子,將抱連城玉向何處哭也?嗚呼!顯榮富貴,當於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這一「異史氏曰」,幾乎不提馬生與龍女不無纏綿之意的愛情,對馬生從龍女處所得的富貴,也只是視同海市蜃樓,只有感於大羅剎國的奇異現象。縱觀現實生活,又何嘗不如此?有這一「異史氏曰」,讀者必然會對「花面逢迎,世情如鬼」產生深思,從而加深了對《羅剎海市》的認識。

    《嬌娜》篇,寫聖裔孔生與狐女嬌娜間的一段感情糾葛,只要孔生堅持,這段感情本來是可以發展為愛情的,但經作者無限經營,終於使這段感情發展為友情。篇後「異史氏曰」:「余於孔生,不羨其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忘飢,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矣。」

    原來作者視友情形同愛情。這也必然會引起所有讀者的深思,從而加深了對作品的理解。

    同樣的情況,也存在於《黃英》篇中。

    《黃英》篇寫黃英和弟弟都是菊精,在一次北遷途中,遇到了愛菊但貧窮的馬生,又遷到了馬生的家,黃英後嫁給了馬生,又有違馬生心愿使馬家致富。黃英的弟弟,後來醉死,黃英痛絕,掐其梗,埋盆中,攜入閨中,日灌溉之。盆中花漸萌,九月即開,短乾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菊」。澆以酒到茂。篇後「異史氏曰」:「青山白雲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值此種於庭中,如見良友,如對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原來作者也是重視良友的。

    《王成》篇寫王成又懶又貧,但拾到未謀面的狐祖母之金釵卻能歸還給她。後狐祖母助其經商,又勸其勿懶,他雖信從狐祖母之言,但還是以懶散之故,先是資金喪失,後又天意致富。篇後「異史氏曰」:「富貴皆得於勤,此獨得於懶,亦創聞也。不知一貧傲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弄之而終憐之也。懶中豈果有富貴乎哉!」這一「異史氏曰」亦足以給讀者很大啟發,對懶產生正確的理解!

    《霍女》篇霍女,美則美矣,但先以自己美色敗朱大興,後又欲敗何氏而未果,後從窮秀才黃生,又助其娶妻生子,一往情深。這就難免使讀者對其產生疑惑。小說篇後「異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為貞;然為吝者破其慳,為淫者促其盪,女非無心者也。然破之則不必其憐之矣,貪淫鄙吝之骨,溝壑何惜焉?」這一「異史氏曰」,足以祛除讀者心中的疑惑。

    此外,《嬰寧》篇、《辛十四娘》篇、《愛奴》篇、《蛇人》篇、《小翠》篇等,其各篇的「異史氏曰」,也都指出小說的重點,從而有助於對小說的理解。

    三

    「集腋成裘,妄續幽明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託如此,亦足悲矣!」(《聊齋自志》)蒲松齡借鬼神以寄託孤憤,這在「異史氏曰」中也有所流露。

    封建官府的黑暗,首先是蒲松齡的孤憤所在。

    《老龍舡戶》篇寫:「朱公徽蔭巡撫粵東時,往來商旅,多告無頭冤狀。千里行人,死不見屍,數客同游,全無音信,積案累累,莫可究詰。初告,有司尚發牒行緝;迨投狀既多,竟置不問。公蒞任,歷稽舊案,狀中稱死者不下百餘,其千里無主者,更不知凡幾。公駭異惻怛,籌思廢寢。」後經查明,原來是老龍舡戶作怪。「蓋省之東北,曰小嶺,曰蘭關,原自老龍潭,以達南海,嶺外鉅賈,每由此入粵……此等賊,以舟渡為名,賺客登舟,或投蒙葯,或燒悶香,致客沉迷不醒;而後剖腹納石,以沉水底。冤慘極矣!」

    篇後「異史氏曰:『剖腹沉石,慘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絕不少關痛癢。豈特粵東之暗無天日哉!公至則鬼神效靈,覆盆俱照,何其異哉!然公非有四目兩口,不過恫瘝之念,積於中者至耳。彼巍巍然,出則刀戟橫路,入則蘭麝熏心,尊優雖至,究何異於老龍舡戶哉!』」這種對養尊處優者的指摘,並不過分。

    《夢狼》篇寫白翁夢中,往見其為官的兒子,到衙門一看,滿衙都是虎狼,兒子是虎,衙役是狼,殘害百姓。忽有二金甲猛士,出巨錘錘斷其兒子的牙齒。虎大吼而醒。心中奇怪,忙使次子往見其哥哥,並寫書信一封,寫明夢境,函言哀切。弟至兄所,見兄門齒盡脫。一問,說醉中墜馬所致,考其時,即父夢之日也。大駭。出父書,兄見後,先大驚,繼又說:「此幻夢之適符耳,何足怪。」弟居數日,見其蠹役滿堂,納賄關說者,中夜不絕,流涕諫止之。兄說:「弟日居沖茅,故不知仕途之關竅耳。黜陟之權,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求能令上台喜也?」弟知不可勸止,遂歸。告父。白翁聞之大哭。無可如何。次年,報翁長子以薦舉作吏部,賀者盈門,翁唯唏噓。未幾,聞子歸途遇寇殞命。——翁子固未死。妻子往收其屍,見有餘息,載之以行;但寄旅邸,貧不能歸。半年許,翁始得確耗,遣次子致之而歸。

    篇後「異史氏曰」:「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於虎者耶!」

    「官虎而吏狼」,一語道破封建官府的實質。

    《潞令》篇,短短百餘字,寫出一個以教習身份被授潞城令的宋國英,貪暴不仁,蒞任百日,誅五十八人,且洋洋得意,結果,遭冥誅。

    篇後,「異史氏曰」:「潞子故區,其人魂魄毅,故其為鬼雄。今有一官楃篆於上,必有一二鄙流,風承而痔舐之。其方盛也,則竭攫未盡之膏脂,為之具錦屏;其將敗也,則驅誅未盡之肢體,為之乞保留。官無貪廉,每蒞一任,必有此兩事。赫赫者一日未去,則蚩蚩者不敢不從。積習相傳,沿為成規,其亦取笑於潞城之鬼也已!」這裡,竟公然指出封建官府相沿成規的陋習!

    蒲松齡的孤憤,絕不止於封建官府大員。《伍秋月》篇寫:秦郵王鼎在陰間殺死四名為害的皂役。篇後「異史氏曰」:「余欲上書定律:『凡殺公役者,罪減平人三等。』蓋此輩無有不可殺者也。故能誅鋤蠹役者,即為循良;即稍苛之,不可謂虐。況冥中原無定法,倘有惡人,刀鋸鼎鑊,不以為酷。若人心之所快,即冥王之所善也。豈罪致冥追,遂可倖而逃哉?」憤恨何等之深。

    作者甚至提出了對殘酷的官府大員的制裁辦法。《田七郎》篇寫:田七郎受武承休知遇。後武被誣,田七郎代為報仇。先殺死禍首林兒;次殺死仇家主謀者;死後又殺死袒護仇家之宰。篇後「異史氏曰」:「……七郎者,憤未盡雪,死猶申之,抑何其神?便荊卿能爾,則千載無遺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補天網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向杲》篇寫:向杲兄向晟為強豪庄公子箠笞致死。向杲先為兄訟,則庄公子廣行賄賂,使理不得伸。杲悲憤中結,莫可控訴。唯想於路途中刺殺庄。庄知其謀,戒備甚嚴,多金聘勇而善射者為衛。一日,為避暴雨冰雹,躲山神廟中,遇所識道士,見向杲衣濕,以布袍易之。視,身忽化為虎,乃伏道中。越日,庄公子經此。虎暴出。於馬上撲庄落,齕其首,咽之。衛者返馬射虎死。杲在錯楚中,恍若夢醒。篇後「異史氏曰」:「壯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殺以為生,仙人之術亦神哉!然天下足髮指者多矣。使怨者常為人,恨不令暫作虎!」

    報仇雪恨,必須置仇家於死地而後快。這正是作者的思想。

    另一使作者深感憤懣的,便是封建官府的折獄。我國自古即有關於折獄的看法:「非佞折獄,唯良折獄。」(《尚書正義》卷第十九)可惜封建時代,關心民疾的良吏太少,致使冤獄累累,冤氣衝天。

    《折獄》篇的「異史氏曰」,對摺獄者有深切感受:「世之折獄者,非悠悠置之,則縲紲數十人而狼藉之耳。堂上肉鼓吹,喧闐旁午,遂中點蹙曰:『我勞心民事也。』雲板三敲,則聲色並進,難決之詞,不復置念;耑待升堂時,褐桑樹以烹老龜耳。嗚呼!民情何由得哉!余每曰:『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則必智,蓋用心苦則機關出也。』『隨在留心』之言,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

    《胭脂》篇是一篇講述冤獄的小說。小說寫案中蒙冤受屈者,最後捉得真兇,但蒙冤者所遭掠之苦,亦非人所能堪的。篇後「異史氏曰」:「甚哉!聽訟之不可以不慎也!縱能知李代為冤,誰復思桃僵亦屈?然事雖暗昧,必有其間,要非審思研察,不能得也。嗚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獄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納被放衙,下情民艱,更不肯一勞方寸。至鼓動衙開,巍然高坐,彼嘵嘵者直以桎梏靜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至若《冤獄》篇後的「異史氏曰」,更是對為官聽訟者極盡苦口婆心:「訟獄乃居官之首務,培陰,滅天理,皆在於此,不可不慎也。躁急污暴,固乖天和;淹滯因循,亦傷民命。一人興訟,則數農違時,一案即成,則十家蕩產;豈故之細哉!余嘗謂為官者,不濫受詞訟,即是盛德。且非重大之情,不必羈候;若無疑難之事,何用徘徊?即或鄰里愚民,山村豪氣,偶因鵝鴨之爭,致起雀角之忿,此不過借官宰之一言,以為平定而已,無用全人,只顧兩造,笞杖立加,葛滕悉斷。所謂神明之宰非耶?每見今之聽訟者矣:一票既出,若故忘之。攝牒者入手未盈,不令消見官之票;承刑者潤筆不飽,不肯懸聽審之牌。蒙蔽因循,動經歲月,不及登長吏之夜,而皮骨已將盡矣!而儼然而民上也者,偃息在床,漠若無事。寧知水火獄中,有無數冤魂,伸頸延息,以望拔救耶!然在奸民之凶頑,固無足惜;而在良民之株累,亦復何堪?況且無辜之干連,往往奸民少而良民多;而良民之受害,且更倍於奸民。何以故?奸民難虐,而良民易欺也。皂隸之所毆罵,胥徒之所需索,皆相良者而施之暴。自入公門,如蹈湯火。早結一日之案,則早安一日之生,有何大事,而顧奄奄堂上若死人,似恐溪壑之不遽飽,而故借之以歲時也者!雖非酷暴,而其實厥罪維均矣。嘗見一詞之中,其急要不可少者,不過三數人;其餘皆無辜之赤子,妄被羅織者也。或平昔以睚眥間嫌,或當前以懷璧致罪,故興訟者以其全力謀正案,而以其餘毒復小仇。帶一名於紙尾,遂成附骨之疽;受萬罪於公門,竟屬切膚之痛。人跪亦跪,狀若烏集;人出亦出,還同猱系。而究之官問不及,吏詰不至,其實一無所用,只足以破產傾家,飽蠹役之貪囊,鬻子典妻,泄小人之私憤而已。深願為官者,每投到時,略一審詰:當逐逐之,不當逐芟之。不過一濡毫,一動腕之間耳,便保全多少身家,培養多少元氣。從政者曾不一念及於此,又何必桁楊刀鋸能殺人哉!」

    但是,你真的相信為官聽訟者,會接受這一苦口婆心的勸導嗎?能不產生孤憤?

    科舉弊端是蒲松齡又一孤憤所在。

    《葉生》篇寫淮揚葉生,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困於場屋,但為宰是邑的丁乘鶴所賞識,丁忤上官免,將解任去。葉生終於魂隨丁公返故里,為丁子師,並教丁子成名。後在丁公與丁子的縱容下,入北闈,竟領鄉薦。及返鄉後,方知自己為鬼。小說寫得慘絕人寰。篇後「異史氏曰」:「魂從知己,竟忘死耶?聞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離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猶識夢中之路。而況繭絲蠅跡,嘔學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呼!遇合難期,遭逄不偶。行蹤落落,對影長愁;傲骨嶙嶙,搔頭自愛。嘆面目之酸澀,來鬼物之揶榆。頻居康了之中,則鬚髮之條條可丑;一落孫山之外,皆文章之處處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唯爾;顛倒逸群之物,伯樂伊誰?抱刺於懷,三年滅字;側身以望,四海無家。人生世上,只須合眼放步,以聽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芷淪落如葉生其人者,亦復不少,顧安得令威復來,而生死從之也哉?噫!」

    至若《王子安》篇所寫:東昌名士王子安,困於場屋。入闈後,期望甚切。近放榜時,痛飲大醉,歸卧內室。致為狐奚落。篇後「異史氏曰」:「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唱名時,官呵隸罵,似囚。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場也,神情惝怳,天地易色,似出籠之病鳥。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傾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志想,則瞬息而駭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忽然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此時神色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初失志,心灰意敗,大罵司衡無目,筆墨無靈,勢必舉案頭物而盡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濁流;從此披髮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嘗謂之又進我者,定當操戈逐之;無何,日漸遠,氣漸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之鳩,只得銜木營巢,從新另抱矣……」這「七似」對考場前後士子的神情,描繪得淋漓盡致,但千萬不要認為這只是對考場士子的繼續奚落,這說明封建社會已經把考場士子折磨到何等可悲的地步!

    四

    「異史氏曰」既有助於深入理解作品,也有助於深入了解作家。

    《公孫九娘》篇,寫女鬼公孫九娘一家,是於七一案株連被誅者,死後與萊陽生結為鬼婚,極盡歡昵,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天將明,即促曰:「君宜且去,勿驚廝仆。」自此晝來宵往,嬖惑殊甚。一夕,問九娘:「此村何名?」曰:「萊霞里。里中多兩處新鬼,因以為名。」生聞之欷歔。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無底,母子零孤,言之愴惻。幸念一夕恩義,狀兒骨歸葬墓側,使百世得所依棲,死目不朽。」生諾之。女曰:「人鬼路殊,君亦不宜久滯。」乃以羅襪贈生,揮淚捉別。生凄然而出,忉怛若喪。歸後,欲覓九娘之墓,則忘問志表。及夜復往,則千墳累累,竟迷村路,嘆恨而返,遂治裝東旋。半載後,復為稷門,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果見九娘,下騎欲語,女竟走,若不相識。再遍近之,色作怒,舉袖自障。頓呼「九娘」,則煙然滅矣。

    篇後「異史氏曰:香草沉羅,血滿胸臆;東山珮玦,淚漬泥沙: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諒於君父者。公孫九娘豈以負骸骨之託,而怨懟不釋於中耶?脾鬲間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不管公孫九娘是否不諒於萊陽生,在大興文字獄的康乾時代,作者敢於寫出這一故事,而且給於七案被株連者以更多同情,已足以使人敬佩,更能說明作者的思想了。同樣道理,也存在於《張氏婦》篇中。

    篇後「異史氏曰:『智計六齣,不失身於悍兵。賢哉婦乎,慧而能貞』!」

    這哪裡是官兵,哪裡是盛世景象。這不啻是盛世的傷疤。這種描繪的膽識,豈非彌足珍貴。

    作者對現實生活中的奇異婦女,也大多推崇、讚譽有加。《庚娘》篇,篇後「異史氏曰」:「大變當前,淫者生之,貞者死焉。生者裂人眥,死者雪人涕耳。至為談笑不驚,手刃仇讎,千古烈丈夫中,豈多匹儔哉?誰謂女子,遂不可比縱彥雲也!」

    《商三官》篇,篇後「異史氏曰」:「家有女預讓而不知,則兄之為丈夫者可知矣。然三官之為人,即蕭蕭易水,亦將羞而不流;況碌碌與世浮沉者耶?願天下閨中人,買絲綉之,其功德當不減於奉壯膠也。」

    對狐、鬼、妖,亦不乏讚歎:《鴉頭》篇,篇後「異史氏曰」:「妓盡狐也,不謂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鴇,則獸而禽矣。滅理傷倫,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類所難,而乃於狐也得之乎?唐君謂魏徵更饒斌媚,吾於鴉頭亦云。」

    《鳳仙》篇,篇後,「異史氏曰」:「嗟呼!冷暖之態,仙凡固無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傷』。惜無好勝佳人,作鏡影悲笑耳。吾願恆河沙數仙人,並遣嬌女昏嫁人間,則貧窮海中,少苦眾生矣。」

    《花姑子》篇,篇後「異史氏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此非定論也。蒙恩銜結,至於沒齒,則人有慚於禽獸者矣。至於花姑,始而寄慧於憨,終而寄情於恝。乃知憨者慧之極,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

    《嘉平公子》篇,篇後,「異史氏曰」:「溫姬可兒!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則妻妾羞泣矣。顧百計遣之不去,而見帖浩然,則『花菽生江』何殊於杜甫之『子章髑髏哉』!」

    無論對《庚娘》、《商三官》等的美譽,還是對狐、妖、女鬼的讚賞,都足以見作家的思想和為人!

    作家所最不願見到的,還有賭博。

    《雲翠仙》篇寫:女狐所幻化的美麗女子云翠仙,奉母命與小貧販結為夫妻。小貧販梁有才已經由此坐溫飽了,但卻日引里中無賴輩競飲豪賭,漸盜女郎簪珥佐博,又欲賣女為娼,可得千金。女乃引才見母,女怨說:「我固道渠不義,今果然!」乃於衣底出黃金二錠置几上,曰:「幸不為小人賺脫,今仍以還母。母駭問故。」女曰:「渠將鬻我,故藏金無用處。」乃指才怒罵,才垂手,不敢少出氣。女又說:「自顧無傾城姿,不堪奉貴人;似若輩男子,我自謂猶相匹。有何虧負,遂無一念香火情?」言次,婢媼便都唾罵,才大懼,據地自投,但言知悔。女又盛氣曰:「鬻妻子已大惡,猶未便是劇;何忍以同衾人賺作娼!」言未已,眾眥裂,悉以銳簪剪刀股攢刺腸腂。才號悲乞命。女止之曰:「可暫釋卻。渠便無仁義,我不忍其觳。」乃率眾去。篇後「異史氏曰」:「得遠山芙蓉,與共四壁,與以南面王豈易哉!已則非人,而冤逢惡之友;故為友者不可不知戒也。凡狹邪於誘人淫博,為諸不義,其事不敗,雖則不怨亦不德。迨於身無襦,婦無袴,千人所指,無疾將死,窮敗之念,無時不縈於心,窮敗之恨,無時不切於齒;清夜牛衣中,輾轉不寐。夫然後歷歷想未落時,歷歷想將落時,又歷歷想致落之故,而因以及發端致落之人。至於此,弱者起,擁絮坐詛;強者忍凍裸行,篝火索刀,霍霍磨之,不待終夜矣。故以善規人,如贈橄欖;以惡誘人,如饋漏脯也。聽者固當省,言者可勿懼哉!」

    至若《賭符》篇的「異史氏曰」,對賭博之害,說得最清楚不過了:「天下之傾家者,莫速於博;天下之敗德者,亦莫甚於博。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將不知所底矣。夫商農之人,具有本業;詩書之士,尤惜分陰。負耒橫經,固成家之正路;清談薄飲,猶寄興之生涯。爾乃狎此淫朋,纏綿永夜。傾囊倒篋,懸金於嶮峨之天;呵雉呼盧,乞靈於淫昏之骨。盤旋五木,似類圓珠;手握多張,如擎團扇。左覷人而右顧己,望穿鬼子之睛;陽示弱而陰用強,費盡網兩之技。門前賓客待,猶戀戀於場頭;舍上火煙生,尚眈眈於盆里。忘餐廢寢,則久入成迷;舌敝唇焦,則相看似鬼。迨夫全軍盡沒,熱眼空窺。視局中則叫號濃焉,技癢英雄之臆;顧橐底而貫索空矣,灰寒壯士之心。引頸徘徊,覺白手之無濟;垂頭蕭索,始玄夜以方歸。幸交謫之人眠,恐驚犬吠;若久虛之腹餓,敢怨羹殘。既而鬻子質田,冀還珠於合浦;不意火灼毛盡,終撈月於滄江。及遭敗後我方思,已作下流之物;試問賭誰最善?群指無袴之公。甚而枵腹難堪,遂棲身於暴客,搔頭莫度,至仰給於香奩。嗚呼!敗德喪行,傾產亡身,熟非博之一途致之哉!」

    作者對世之所謂「私鹽」,也有所不忿。

    《王十》篇寫:高苑民王十,負鹽於博興。夜為二人所獲。以為是土商的邏卒,舍鹽欲逃。足苦不前,遂哀求。二人說:「我非鹽肆中人,乃鬼卒也。」十懼,請求回家一別妻子。不許,說:「此去亦未便即死,不過暫役耳。」十問:「何事?」回答:「冥中新閻王到任,見奈河淤平,十八獄坑廁俱滿,故捉三種人淘河:小偷、私鑄、私鹽;又一等人使滌廁:樂戶也。」十從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見閻羅在上,方稽名籍。鬼稟曰:「捉一私販王十至。」閻羅視之,怒曰:「私鹽者,上漏國稅,下蠹民生者也。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為私鹽者,皆天下之良民。貧人揭錙銖之本,求升斗之息,何為私哉!」罰二鬼市鹽四斗,並十所負,代運至家。留十,授以蒺藜骨朵,令隨諸鬼督河工。鬼引十去,見高苑肆商,亦在淘河之列。十獨苛遇之。

    篇後,「異史氏曰」:「鹽之一道,朝廷之所謂私,乃不從乎公者也;官與商之所謂私,乃不從乎其私者也。近日齊魯新規,土商隨在設肆,各限疆域。不唯此邑之民,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之彼肆。而肆中則潛設餌以釣他邑之民:其售於他邑,則廉其直;而售諸土人,則倍其價以昂之。而又設置於道,使境內之人,皆不得逃吾網。其有境內冒他邑以來者,法不宥。彼此互相釣,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一被邏獲,則先以刀杖殘其脛股,而後送諸官;官則桎梏之,是名『私鹽』。嗚呼!冤哉!漏數萬之稅非私,而負升斗之鹽則私之;本境售諸他境非私,而本境買諸本境則私之,冤矣!律中『鹽法』最嚴,而獨於貧難軍民,背負易食者,不之禁;今則一切不禁,而專殺此貧難軍民!且夫貧難軍民,妻子嗷嗷,上守法而不盜,下知恥而不娼;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使邑盡此民,即『夜不閉戶』可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當使滌獄廁耳!而官於春秋節,受其斯須之潤,遂以三尺法助使殺吾良民。然則為貧民計,莫若為盜得私鑄耳:盜者白晝劫人,而官若聾;鑄者爐火亘天,而官若瞽;即異日淘河,尚不至如貧販者所得無幾,而官刑立至也。嗚呼!上無悲惠之師,而聽奸商之法。日變日詭,奈何不頑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

    關心群眾疾苦,關心人間善惡,這就是《聊齋志異·異史氏曰》的共同內涵

 

談狐說鬼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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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齋志異》的藝術

    筆落經風雨,詩成泣鬼神。

    受到全世界廣大讀者普遍關注的這部《聊齋志異》,被譽為我國「文言短篇小說的藝術高峰」。(《中華文學通史·第七章》)也有人稱它「代表著文言短篇小說發展的第二高峰」。(孫昌熙:《魯迅論〈聊齋志異〉》,見《蒲松齡研究集刊·第三輯》)魯迅先生也曾對《聊齋志異》的藝術有所肯定:「《聊齋志異》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改弦,別敘畸人異行,出於幻域,頓入人間;偶述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二篇》)能夠被譽為我國文言短篇小說的藝術高峰,能夠使讀者耳目為之一新的這部文言短篇小說集,如果說在藝術上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那是不可想像的。事實上,《聊齋志異》在藝術上極具特色:在素材、題材的選擇上,情節、細節的安排上,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語言、文字的運用上,以及不避諱性愛描寫等方面,無不具有屬於自己藝術上的獨特的東西。

    一

    作者把自己的這部小說定名為《聊齋志異》,是有道理的。「異」的含義,應是不同一般。綜觀全書,在四百九十餘篇作品中,從素材、題材上看,無不具有「異」的性質。概括地說:女狐女鬼是異,神仙女妖也是異;天堂地獄是異,城隍閻羅也是異;凡荒誕不經、詭奇非常的事物,皆可稱之為異。在現實生活中,大奸大忠是異,大智大勇也是異;極惡極善是異,極美極丑也是異;凡罕見罕聞,越乎常規的事物,莫不具有異的味道。《聊齋志異》的素材或題材,大體不脫離這一範疇。

    東昌王文,在六河地方的小勾欄里,遇到狐女鴉頭,彼此一見鍾情。新婚之夜,便密謀脫離苦海,雙雙出逃,一夜之間,遁出千里外,在漢江口租了一間房,過了幾年雖艱辛卻美滿的生活。但不久,還是被其母偵知,捉了回去。被捉回的鴉頭,甘受楚掠,矢志不二,表現出對愛情的無比堅貞,深受廣大讀者的稱讚。(《鴉頭》)女狐小梅,奉母命前來報恩,與王慕貞結婚生子。王慕貞死後,卒為王家保存一脈,小梅的義舉,深深受到廣大讀者的尊重。(《小梅》)美絕的霍女笑說:「妾生平於吝者則破之,於邪者則誑之也。」她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二年之間,使家富有而吝嗇已甚的朱大興死無棺木;轉瞬間,使好色的鉅賈子喪失千金。(《霍女》)這些有關題材上的設想,都何等奇異。

    黃英姐弟是菊精,黃英弟弟好酒,一次醉後,倒地化為菊;黃英聞訊趕去,拔置地上,覆以衣,戒勿視,次日復變為人。但第二次酒醉倒地,復化為菊時,馬子才如法泡製,黃英的弟弟卻葉枯憔悴而死。(《黃英》)葛巾是牡丹幻化的美女,感於常大用的痴情,同他結為夫妻,又把自己美麗淡雅的叔妹玉版介紹給常大用的弟弟常大器為妻,已經雙雙生子了,常大用卻猜疑起來,葛巾和玉版不能忍受這種待遇,決心離去,臨行前,雙雙把所生之子,遙遙相擲,竟落地入土而滅,落處又生出異樣牡丹,花大而繁,從此牡丹之盛,洛下無雙。(《葛巾》)天上的仙女蕙芳,被謫下凡,來到家貧、以賣面為生的馬二混家,自願與馬二混結為夫妻;婚後,竟使馬二混家的茅廬陋居,一變為翠棟雕梁,侔於宮殿,又使笥中的貂錦無數,任憑取著,只是一出門,則茅廬依舊,貂錦也變為布素,但輕煖耳。(《蕙芳》)這些題材,這些設想,這些描寫,更是匪夷所思!

    小說中的許多女鬼,都是一些少女死後所變,但又被作者想方設法或借屍還魂,或還陽,或再生,又送回到人間,其題材上的怪異,有目共睹:《畫皮》中的惡鬼,披上畫有美女的人皮,立刻變為美女;脫去美女的皮,又變為惡鬼。如此等等,無不使人嘖嘖稱異。

    如果說出之於女狐、女鬼、女妖、女神身上的怪異還不足為奇的話,那麼,不妨看看現實生活中的人和物。

    《馬介甫》篇,尹氏奇悍,楊萬石奇懦,其悍、懦都奇之又奇,奇到連狐友馬介甫連施法術,起用「丈夫再造散」都無能為力。《陳雲棲》篇,真毓生的母親,不願為兒子娶女道士為妻,結果卻娶了兩個,而且很滿意,滿意到讓兒子不必求功名、謀進取:「吾家雖不豐,薄田三百畝,幸得雲眠紀理,日益溫飽。兒但在膝下,率兩婦與老身共樂,不願汝求富貴也。」這在封建社會的秀才家,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訟獄,是封建官府司空見慣的事。《胭脂》篇,寫胭脂的父親牛醫卞氏被殺後,官府追究兇手,一審審出個秀才鄂秋隼,是個贗品,卻被打成死罪;府尹吳南岱見鄂生,疑不類殺人者,又從容二審,審出了東國名士宿介,還是贗品,卻又被打成死罪。人們卻共驚吳公為神,直到宿介以一詞投訴學便施愚山,始三審審出了真兇毛大。案情得白,自然是好事,但一審再審,幾度春秋,受冤者幾經笞責。人們能不視此為異聞而傳誦?

    《口技》篇、《偷桃》篇寫出了江湖雜技的神奇;《老饕》篇、《俠客》篇寫出了江湖武勇的神奇,亦無不使人驚異稱頌!

    我們不能忘記《考城隍》和《閻羅薨》題材上的神異:閻羅還能死,城隍還可考,已經奇了,而左右此事的還都是人,這就更奇了。難怪有的哲人研究出結論,人們是按照人間來創造天堂和地獄的。

    為什麼《聊齋志異》在素材、題材的選擇上偏愛怪異?原因可能多種多樣,但小說從開始就使其具有更多懸念、更大的吸引力,應當是作者必須率先考慮的。作為上層建築的文學作品,是用來為廣大讀者閱讀的,如果沒有讀者,再好的作品也無用武之地。而能從小說的素材、題材開始,就具有無限魅力,使讀者喜歡,欲罷不能,這就成為十分必要的了。《聊齋志異》長期以來所以深受讀者歡迎、關注,和小說題材上的怪異性質不無關係。

    「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同黃州,喜人談鬼」。《聊齋志異》的作者,在以神鬼發抒孤憤的同時,在藝術上也為我們提供了一些足資借鑒的東西:遴選不平常的事物作為小說題材,使小說從一開始就具有巨大吸引力,即其中之一。

    二

    真假虛實、雜揉並蓄,是《聊齋志異》在小說情節、細節的運用上又一藝術特色。

    小說作品離不開情節和細節,情節、細節的好壞與否,也常常關係到小說的生動、成功與否。《聊齋志異》在小說情節、細節的運用上不拘一格,舉凡真、假、虛、實事物,一概兼容並蓄,使小說達到更為生動、更為具體、更具有吸引力的地步。

    小說是文學作品,不同於科學著作,是用形象化語言來再現生活的。小說中的真、假、虛、實有其自己的內涵。一般來說,描寫歷史上的人和事,描寫現實生活中的人和事,這都是真實;小說虛構一些歷史事件和人物,虛擬現實生活中的人和事,這都是虛;無論寫實或寫虛,只要寫得合情合理,不違背生活真實,這就是真;相反,如果所寫的人和事,純屬荒誕不經,完全背離生活常理,這就只能是假了。值得注意的是:一切荒誕、虛假的情節和細節,本來應當為小說所摒棄,但在《聊齋志異》中,卻並非如此,而是有選擇地運用,使其與真實的事物雜揉並存,互相陪襯,相得益彰,使形象達到更加鮮明、更具有光輝的地步。

    容貌若仙的翩翩,把廣創潰臭、行乞的羅子浮,帶回到自己居住的光明如晝的山洞裡來,讓他脫掉破穢的衣服,到門前溪中去洗浴,說:「濯之,創當愈。」又開幛拂褥促寢,說:「請君眠,當為郎作袴。」乃取大葉類芭蕉,剪綴作衣。生卧視之。制無幾時,摺疊床頭,說:「曉取著之。」乃與對榻寢。連羅子浮自己都不相信這些。不料,次晨醒來,不但廣創已結厚痂,床頭疊置蕉葉制的衣服,也是綠錦滑絕。又具餐。女取山葉呼作餅,食之,果餅;又剪作雞、魚,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瓮,貯佳醖,輒復取飲;少減,則以溪水灌益之。居無何,秋老風寒,霜葉木脫,女乃收落葉,蓄旨御冬。顧生肅縮,乃持襆掇拾洞口白雲。為絮復衣;著之,溫暖如襦,且輕鬆常如新綿。尤有一樁奇事:女有一友,少婦花城,生視之,年歲有二十三四,綽有餘妍。心好之。剝果誤落案下,俯假拾果,陰捻翹鳳;花城他顧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怳然神奇,頓覺袍袴無溫;自顧所服,悉成秋葉。幾駭絕,危坐移時,漸變為故。一會兒,酬酢間,又以指搔纖掌。花城坦然笑謔,殊不覺知。突然怔忡間,衣已化葉,移時始復變。由是慚顏息慮,不敢妄想了。

    這篇小說寫得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奇詭變幻,引人入勝。小說之所以獲得如此藝術效果,不正是由於小說情節、細節上的真假虛實,雜揉共蓄,共同演繹的結果嗎?

    康熙三年,青州道尹陳寶鑰,一夜獨坐,有女子揭門帘進來,一看,不識,艷絕。公意其為鬼,但心中愛好,捉坐,接談,大悅,擁抱她,也不甚抗拒。公促其緩裳,意殊羞怯,又代為解衣。女說:「妾年二十,猶處子也,狂將不堪。」既而狎褻既竟,流丹浹席。枕邊私語,自言「林四娘」。公再加詳問。女說:「一世堅貞,業為君輕薄殆盡矣。有心愛妾,但圖永好可耳,絮絮何為?」不久,雞鳴,起去。由此夜夜必至。兩人燕昵,過於夫妻。

    四娘識宮商,懂音律,為公唱伊涼之調,哀婉感人,陳夫人窺見其容,認為人間無此妖麗,非狐必鬼,勸公與絕,公不聽,又詰問。女很傷感地說:「妾衡府宮人也。遭難而死,十七年矣。以君高義,托為燕婉,然實不敢禍君。倘見疑畏,即從此辭。」公說:「我不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實耳。」乃問宮中事。女緬述,津津可聽。女不甚睡,每夜輒起誦准提、金剛諸經咒。又每與公評詩詞,瑕輒疵之;至好句,則曼聲嬌吟。公問:「工詩乎?」說:「生時亦偶為之。」公索其贈。笑說:「兒女之語,烏足為高人道。」居三年,一夕忽慘然告別。公驚問之。答說:「冥王以妾生前無罪,死猶不忘經咒,俾生王家。別在今宵,永無見期。」言已,愴然。公亦淚下,乃置酒與痛飲。女慷慨而歌,為哀曼之音,一字百轉;每至悲處,輒便哽咽。數停數起,而後終曲,飲不能暢,乃起,逡巡欲別。公固挽之,又坐少時。雞聲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獻醜;今將長別,當率成一章。」索筆書成,說:「心悲意亂,不能推敲,乖音錯節,慎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去。公送諸門外,湮然沒。

    林四娘就這樣走了,空留下滿篇別緒。這篇小說寫得纏綿悱惻,哀艷動人。

    陳寶鑰是歷史上實有人物,福建人,字綠厓,清康熙二年,曾觀察青州。但是,你真的相信陳寶鑰曾見到過婉妙的女鬼林四娘嗎?真的相信夜起誦經咒,閻王爺就會判你往生王者之家嗎?

    其實,這位女鬼意緒風流,唱伊涼之調為哀曼之音,再加上十七歲便遭遇夭亡等等,正是小說悱惻纏綿,哀艷感人所由來。這篇小說之所以引人入勝,深得喜愛,也正是小說運用這些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諸多情節和細節來詳加描繪的結果。

    《青鳳》篇,狂生耿去病清明掃墓歸,途中遇到被犬追逐的兩隻小狐,其一投荒竄去,其一望生求援,生憐恤提抱而歸,放在床上,一轉眼,竟變化為耿生朝思暮想的青鳳。清明掃墓,理所當然,小狐被犬逐,也可相信,但你能相信小狐轉眼竟變化為青鳳嗎?小說就是這麼奇妙,明明作者虛擬的不實情節,卻使你誠心相信!如果沒有這一變化,也就沒有《青鳳》,這裡,合理運用真假虛實情節所產生的藝術效果,已經不待多言了。

    此外,《西湖主》、《香玉》亦莫不如此。

    《香玉》篇,勞山下清宮白牡丹花妖香玉,慕膠州黃生騷雅多才,現身相見,相狎共寢,十分恩愛。一天,即墨蘭氏,入宮游矚,見到白牡丹,很喜歡,便掘移而去。不料白牡丹至蘭家,竟日漸萎悴而死。黃生既恨又悲,作懷牡丹詩五十首,天天臨穴哭泣。黃生的這一痴情,先是感動了香玉義姊耐冬,前來相伴,後又感動了司花的花神,令香玉再生宮中。一年後的四月,黃生回到宮中,果然見到新生的白牡丹,有花一朵,含苞待放;正流連間,花忽開放,大如盤,花蕊中坐一小美人,裁三四指許,飄然而下,說:「來何遲也?」一看,原來是香玉。二人歡洽,一如從前。

    後生妻卒,遂入山居宮中不返。是時牡丹已粗如臂。生每指之說:「我他日寄魂於此,當生卿之左。」白牡丹和耐冬共同笑說:「君勿忘之。」後十餘年,忽病,其子至,很哀痛。生笑說:「此我生胡,非死期也,何哀為!」又對道士說:「他日白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即我也。」即卒。次年,果有肥芽怒出,葉如其數。道士以為異,加意灌溉,三年,高數尺,大拱把,但不開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砍去。白牡丹亦憔悴死;無何,耐冬亦死。

    這是一篇優美感人、為情而死的小說,但小說中的情節,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多少是虛的?多少是實的?勞山下清宮、白牡丹和耐冬、即墨蘭氏和黃生都可以是真實,但是你相信花蕊中會坐一個小美人,一個人死後會變為一株不開花的牡丹嗎?而這篇小說之所以惹人喜愛,不也正是由這些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情節和細節連綴的結果嗎?

    《西湖主》篇寫,從副將軍賈琯作記室的陳明允,見到被賈琯射中捕獲的浮出水面的豬婆龍,龍尾有小魚銜尾不去,龍唿張合,似求援拯,心中不忍,便請求賈琯將豬婆龍和小魚一併放了,放時又用金創葯戲敷患處,縱之水中。

    不料,這一豬婆龍,竟是揚江王的女兒,洞庭湖君的妃子。一年後,陳明允北歸,路過洞庭時,遇大風覆舟,陳明允扳到一個竹簏,飄泊得不死。輾轉來到一個荒島上,見到了射獵的西湖主,又誤走誤碰,走到了西湖主的園中,被捉。西湖主見到陳在紅巾上所提的詩,既不言放,也不言殺。不久,這件事泄露給王妃,即西湖主的母親知道了。王妃展巾擲地,大罵狂傖,派人來捉。一婢仔細一看,說:「將謂何人?陳郎耶?」遂止住往捉的人說:「且勿且勿,待白王妃來。」返身急去。一會兒回來說:「王妃請陳郎入。」生戰戰兢兢跟隨,經數十道門,至一宮殿,上坐一麗者,袍服炫冶,生伏地拜,說:「萬里孤臣,幸恕生命。」妃急起,親自把他拉起,說:「我非君子,無以有今日。婢輩無知,致迕佳客,罪何可贖!」即設華筵,生茫然不解其意,妃說:「再造之恩,恨無所報。息女蒙題巾之愛,當是天緣,今夕即遣奉待。」生意出非望,神情惝恍。日方暮,一婢前曰:「公主已嚴妝訖。」遂引生就帳。一時笙管齊奏;階上鋪以花罽。數十妖姬,扶公主交拜。既而入幃,兩相傾愛。生說:「羈旅之臣,生平不省拜侍。點污芳巾,得免斧鑕,幸矣;反賜姻好,實非所望。」公主說:「妾母,湖君妃子,乃揚江王女。舊歲歸守,偶游湖上,為流矢所中。蒙君脫免,又賜刀圭之葯,一門戴佩,常不去心。郎勿以非類見疑。妾從龍君得長生訣,願與郎共之。」生乃悟為神人。認識生的那個小婢,即銜龍尾不放,同被捉又同放的那條小魚。

    婚後,陳明允和龍女,生活幸福。後陳生思鄉,先遣僮僕返家報信。又過了半年,陳明允也回去了,八年間,同妻子生了五個兒子。日日宴請賓客,窮極豪華。很巧,陳有個友人叫梁子俊,在南方作官,歸家時,路經洞庭,忽然見到陳明允在一隻雕檻朱窗的畫舫里,科頭疊股,旁有二八姝麗,挼莎交摩。最初以為是襄楚貴官,不覺憑檻酣叫。生聞呼出視,邀其過舟,撒殘肴,進酒茗,山珍海味,目所未睹,又贈以「綠珠不難購」的明珠,乃別。梁回到鄉里,至陳家,卻見到陳方在宴會,大為驚疑,梁追述所見,一座盡駭。生笑說:「君誤矣,仆豈有分身術耶?」

    這篇小說,跌宕起伏,撲朔迷離,引人入勝。許多情節、細節,無論西湖主,豬婆龍或美婢,還是分身術或長生訣,無處不見小說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藝術特色。

    在小說情節、細節上,真假雜揉,虛實並蓄,這是《聊齋志異》為我們展示的又一藝術特色。

    三

    形象是文學區別於科學的主要標誌。形象的塑造是否成功,與作品的是否成功息息相關。如果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沒有一些優美的藝術形象,那是不可想像的。《聊齋志異》在這一點上,表現得比較成功,也比較突出。小說不僅塑造了眾多優美的藝術形象,這些形象形神兼備、有血有肉、突出可感,而且也形成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藝術方法,這就是寫形兼重寫神,使人物形神兼備,既突出外形美,又深入揭示人物內心,給讀者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聊齋志異》中,無論狐、鬼、神、妖或世人,特別是女性,其中絕大多數都具有十分美麗的外形,有的甚至美得使人吃驚,使人迷惑。如:「此必仙人,世上豈有此女子乎?」(《葛巾》)「人世無此妖麗,非鬼必狐。」(《林四娘》)「鄉中少年聞其美,神魂傾動。」(《績女》)「忽有美人來,年可十六七,椎布甚朴,而光華照人。媼驚顧窮詰。女笑曰:『我以賢郎誠篤,願委身母家。』媼益驚曰:『娘子天人,有此一言,則折我母子數年壽。』」(《蕙芳》)

    人物的外形,美與不美是不相同的。美為人人所愛,美給人以親切感、溫馨感,易於為讀者所接受,有助於作品獲得成功。

    美麗的外形,雖然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但《聊齋志異》的作者,描繪人物外形所用的筆墨並不多,有的只是幾句話,或幾個字,如:「秋波頻轉,眉目含情,儀態嫻婉,實神仙也」。(《鴉頭》)「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青鳳》)「鬟多斂霧,腰細驚風,玉蕊瓊英,未足方喻」。(《西湖主》)「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華煙潤,嫣然含笑,媚麗欲絕」。(《胡四姐》)「光艷照媚,若芙蓉之映朝日」。(《仙人島》)「容華絕代,笑容可掬」。(《嬰寧》)「容華若仙」。(《蕙芳》)「絕世美人也」。(《黃英》)「曠世真無其儔」。(《陳雲棲》)「貌類神仙」。(《宦娘》)「艷絕」。(《林四娘》)「絕色也」。(《阿寶》)「美絕」。(《霍女》)「美」。(《紅玉》)

    「美絕」、「艷絕」、「絕色」,究竟絕在哪裡?「若仙」、「類神仙」、「實神仙」,神仙又是什麼樣子?這些相當籠統、不夠具體的描繪,實不能表現出外形上最優美的形態,可是大多數讀者卻能從這些描繪中,獲得十分優美的印象。原因何在?

    在現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關於美的觀念和想法是不盡相同的:有人喜歡趙飛燕,有人喜歡楊玉環;有人喜歡張飛,有人喜歡趙雲;有人喜歡丹鳳眼,卧蠶眉,有人喜歡杏核眼,柳葉眉;有人活潑,有人安靜。如果把美固定在某一點上,就會失去愛好不同的一部分讀者。這是不可取的。只有像《聊齋志異》這樣,先確定一個原則:極美,賽神仙似的美,或是人間絕色等等。這些描繪雖還不具體,但讀者會在這裡發揮想像力,親自參加到創作裡邊來,予以補充,按照自己的想像補充,把人物補充創作到自己認為最美的形象,而一般講,讀者是樂於這種補充的。這就是《聊齋志異》中眾多女狐、女鬼外形,人人都認為最美的原因所在。

    這也是《聊齋志異》在人物形象美創作上,為我們提供的一條行之有效的藝術方法。此其一。

    其次,在上述關於外形美的創作上,就某一讀者而言,也許會產生某些近似或雷同。但是,小說關於人物創作,並沒停留在這一點上,而是進一步深入揭示人物內心,使人物形神兼備,凸出可感,從而也就避免了人物所存在的某些雷同或近似。《聊齋志異》就是這樣做的。

    容色娟好的狐女辛十四娘,與廣平馮生結婚後,對馮生的輕薄、縱酒惡習,一再規勸,馮生不聽,卒因縱酒而遭難,被誣陷獄中。辛十四娘前往探視,見其被搒掠,皮肉盡脫,首先勸其誣服,以免皮肉受苦,又多方奔走,尋求解救,又派女婢進京,伺機上告。直到女婢御狀獲準時,馮生冤案,才得以昭雪。這時,我們才真正看到辛十四娘的聰明才智和對愛情的誠篤,才知道在辛十四娘的美麗外形中,更蘊藏同樣美麗的性格,這才使辛十四娘形象更加充實豐美,絢麗多姿!《房文淑》篇,房文淑只是一個拜佛女,受到鄧成德的調戲,雖予以回擊,卻又為其出主意,到某村,找到李前川,去作塾師了。自己便偽為鄧妻,為其執炊,積六七年,又為其生子。鄧以妻不育,得之甚喜,名曰「兗生」。一個月後,鄧解館,謀與李前川子同出經商,告女說:「我思先生設帳,必無富有之胡。今學負販,庶有歸時。」女不答,至夜,抱子走了,又把子送往鄧家,交與鄧妻,嗣為鄧後,鄧妻雖高興,但慮無乳,難以存活,房又為鄧妻找來乳葯,又為送來豢養之資,至此,我們才發現,房文淑對鄧成德一無索取,只有奉獻,才在房文淑「艷絕」的外形內,看到了更為仁義的內心。《小謝》篇中的小謝和秋容,只是兩個夜間顯身並皆珠麗的年青女鬼,有些調皮而已,但在陶的調理、諄諄誘導下,讀書,識字,日久情生,產生愛意。但是,直到陶生為邑貴介中傷,被投向獄中後,小謝和秋容歷盡艱辛,備受折磨,終於挽救陶生出獄後,我們才發現在這兩個女鬼美麗的外形內,還有兩顆更加善良,對愛情十分真摯誠篤的內心。連陶生因感激,欲與同寢,都因「向受開導,頗知義理,何忍以愛君者殺君乎」而執不可。這是何等可貴!女鬼《呂無病》篇,也同樣如此;只在看到呂無病為挽救孫麒瀕死的孤兒,不惜自己生命,一夜之間,賓士千里,前來報信,倒地而滅時,才使人震動,才感到其形象之完整、高大,光芒四射。

    此外,像《青鳳》、《蓮香》、《宦娘》、《魯公女》以及《嬰寧》、《青梅》、《花姑子》、《阿英》、《連瑣》、《連城》、《陳雲棲》、《阿寶》等篇,無論狐、鬼、人、妖,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莫不如此,都是在大致的勾勒出美的外形後,又深入地描繪出人物的內心,人物的性格,使人物形神兼備。

    小說之所以塑造出如此眾多的藝術形象,和這種藝術方法不無關係。

    四

    小說是語言藝術。作家的語言,有如畫家的色彩、音樂家的音符。沒有語言晦澀、粗糙,作品反而精美的。

    《聊齋志異》語言簡潔,語法多變,錦心繡口,極富創造性和想像力。語言的通俗化、口語化,語言的性格化,語言的形象化,就是小說在語言方面很不尋常的藝術特色。

    由於歷史的原因,我國長期的封建社會中,始終以文言為官方語言。《聊齋志異》所使用的,即是文言。這種語言,字句簡短,內涵卻多,是其長處,但文字古奧、艱深,不為一般讀者索解,是其最大不足。《聊齋志異》在這一點上,卻能取長補短,使雖屬文言的語言,盡量通俗化、口語化,使其易為一般讀者所了解。如:《房文淑》篇,開封鄧成德,遊學到兗州,居住在一個破廟裡。黎明,有少婦叩門而入,艷絕,至佛前焚香叩拜而去。次日,又如之。至夜,鄧起挑燈,適有所作,女至益早。鄧說:「來何早也?」女說:「明則人雜,故不如夜。太早,又恐擾君清睡。適望見燈光,知君已起,故至耳。」生戲說:「寺中無人,寄宿可免奔波。」女哂說:「寺中無人,君是鬼耶?」鄧見其可狎,俟拜畢,曳坐求歡。女說:「佛前豈可作此。身無片椽,尚作妄想!」鄧固求不已。女不允卻給他出策說:「去此三十里某村,有六七童子,延師未就。君往訪李前川,可以得之。託言攜有家室,令別給一舍,妾便為君執炊,此長策也。」鄧恐事發獲罪。女說:「無妨。妾房氏,小字文淑,並無親屬,終歲寄居舅家,有誰知。」鄧喜,往訪李前川,果然,得到了塾師位置。

    此後,二人似夫妻般,在一起生活了六七年。女生一子,起名兗生,房文淑說:「偽配終難作真,妾將辭君而去,又生此累人物何為!」鄧說:「命好,倘得余錢,擬與卿遁歸鄉里,何出此言?」女說:「多謝,多謝!我不能協肩諂笑,仰大婦眉睫,為人作乳媼,呱呱者難堪也!」鄧代妻明不妒,女亦不言。

    這些問答雖屬文言,但無不通俗易懂,且把一個不願作妾的狐女的心情完全烘托出來了。

    又如:女仙翩翩,救了羅子浮,又醫好了他的病,二人同居後,生活美滿。一天,有少婦笑入,曰:「翩翩小鬼頭快活死,薛姑子好夢,幾時做得?」女迎笑說:「花城娘子,貴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風緊,吹送來也!小哥子抱得未?」說:「又一小婢子。」女笑說:「花娘子瓦窯哉,那弗將來?」說:「方嗚之,睡卻矣。」於是坐以款飲。這段描寫,用文言寫口語,其跡甚明,也比較通俗易懂,雖有「瓦窯」等用典,但也是不難索解的。

    此外,類似的口語化文字尚多,如《姊妹易嫁》篇的父女、姊妹問答,《蓮香》中的狐鬼問答,《阿寶》篇中的人鳥問答,等等。正因為這些口語,遠離了文言的詰屈聱牙,自然形成了《聊齋志異》語言上的一大藝術特色。

    語言性格化,是《聊齋志異》在語言藝術上的又一特色。小說在口語化的同時,兼及顯示出性格特徵,從而使小說生動活潑,別具風味。《紅玉》篇,馮父性方鯁,小說寫他見到兒子與紅玉共寢時,怒唾,喊齣兒子罵道:「畜產所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學浮蕩耶?人知之喪汝德,人不知,促汝壽。」又斥責紅玉說:「女子不守閨訓,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發,當不僅貽寒舍羞。」罵完,憤然歸寢。其後,馮翁兒媳,清明掃墓歸,為居鄉大煽威虐的宋御史見到,驚其艷,欲謀奪。馮子聞知,雖怒而不敢言。馮翁聽到,則大怒奔出,對前來遊說的宋御史家人,指天畫地,詬罵萬端,家人鼠竄而去。這就活畫出一位方鯁不屈,不畏權勢的老者的可貴性格。《雲蘿公主》篇,雲蘿公主和安大業婚後,公主欲暫歸寧,應以三日返。至期不歸;積年余,音訊全無,已經絕望,生鍵戶下幃,遂領鄉薦。一夜,忽見燈火射窗,門亦自辟,群婢擁公主入。生喜,起問爽約之罪。女說:「妾未愆期,天上二日半耳。」生得意自詡,告以秋捷,意主必喜。女愀然說:「烏用是儻來者為:無足榮辱,止折人壽數耳。三日不見,入俗幛又深一層矣。」在世俗名利面前,這是何等鮮明的兩種不同性格!

    《席方平》篇中的席方平,在這方面的表現尤為突出。席方平的父親死後,在陰間受強鬼欺凌。席方平赴陰司代為伸冤,幾次告狀不準,大受挫折後,冥王問他:「敢再訟乎?」席說:「大冤未申,寸心不死,若言不訟,是欺王也。必訟!」這就把席方平敢於鬥爭的堅強性格表露無遺了。《聊齋志異》中,類似的描寫不少,像《嘉平公子》中的溫姬,寧願為娼,不願做嘉平公子的妻子,《王六郎》篇中的王六郎,竟願繼續作溺鬼,也不願因取代自己一人而喪二命,等等,都充分地展示了人物性格,從而構成了《聊齋志異》語言藝術上的又一特色。

    《邵女》篇中關於媒婆的描繪,《嬰寧》篇中關於嬰寧和王生的對話,都表現出語言形象化的特徵。

    羅店人王子服,上元日郊遊時,遇見了嬰寧,一見傾心,後輾轉到嬰寧家門前。一老媼出,媼聾聵,細詰,方識為戚屬,迎入,備餐,方識嬰寧名。嬰寧善笑,嗤嗤聲不絕。飯後,又留住三五日,又囑,如悶,舍後有小園,可供消遣。小說寫道:「次日,至舍後,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來,狂笑欲墮。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乎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痴耶?』『何便是痴?』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俛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爾?』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這一段描寫,把一個天真爛熳、未諳世情的小女子的心情、神態、形象,烘托無遺。又如:《邵女》篇中的媒婆賈媼,受柴廷賓重酬,前往邵家,說媒時「登門,故與邵妻絮語。睹女,驚讚曰:『好個美姑姑!假到昭陽院,趙家姊妹何足數得!』又問:『婿家阿誰?』邵妻答:『尚未。』媼言:『若個娘子,何愁無王侯作貴客也!』邵妻嘆曰:『王侯家所不敢望;只要個讀書種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復遴選,十無一當,不解是何意向。』媼曰:『夫人勿須煩怨。憑個麗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澤,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於某家塋邊,望見顏色,願以千金為聘。此非餓鴟作天鵝想耶?早被老身呵斥去矣!』邵妻微笑不答。媼曰:『便是秀才家,難與較計;若在別個,失尺而得丈,宜若可為矣。』邵妻復笑不言。媼撫掌曰:『果爾,則為老身計亦左矣。日蒙夫人愛,登堂便促膝賜漿酒;若得千金,出車馬,入樓閣,老身再到門,則閽者呵叱及之矣。』」這一段描寫,活畫出一個媒婆的音容笑貌以及那種隨機應變、見風使舵、察言觀色的本領,非常生動,極富想像力。

    以文言寫作,能獲得如此成功,得力於語言的通俗化、性格化、形象化,應是有目共睹的。

    五

    人有七情六慾,封建時代的聖人,也承認這一事實,孟子就曾經說過:「食色性也。」《聊齋志異》寫了許多男女青年愛情故事,在愛情生活上,也從來不迴避關於性愛的描寫。不論女狐、女鬼、女神或女妖,凡是涉及其與世人結為夫妻,或臨時為友,都要寫到彼此間存在著性愛關係,很少例外。有時女鬼與人之間,存在著「陰冥之氣,中人必死」的顧慮,一方或雙方,都不願彼此發生性愛,但還是積極等待,像《蓬香》、《連瑣》那樣,一旦時機成熟,就仍然過像恩愛夫妻似的幸福生活。

    這裡有一個粗略的統計數字:在描寫愛情故事的一百二十餘篇小說中,寫明存在性愛的,大約有一百篇,其餘諸篇雖然沒有寫明,但也寫出其或同居,或生子,雙方都感到生活愉快等等,其存在性愛關係,也是不言而喻的。

    性愛是現實生活中客觀存在的事實。在描寫愛情生活的篇章中,寫出存在性愛和不存在性愛,應是不同的,前者更增加了小說的真實感,使讀者更加意識到男女主人公之間的親密無間,也更增加了小說的魅力。

    《聊齋志異》關於性愛的描寫,一不迴避,二不過分。只是如實地點明其客觀存在,很少細節描繪,不做更多渲染。一般不過四五句,有時一二句,甚至幾個字。如:「乃攬體入懷,代解裙結,玉肌乍露,熱香四流,偎抱之間,覺鼻息汗薰,無氣不馥」。(《葛巾》)這是用字最多的。此外,又如:「既就枕席,宛轉萬態,款接之歡,不可言喻」。(《阿綉》)「雌自開其股,就徐,徐乃與交,雌大歡悅」。(《夜叉國》)「既而相將入幃,兩相傾愛」。(《西湖主》)「狎褻既竟,流丹浹席」。(《林四娘》)「息燭登床,綢繆甚至」。(《蓬香》)有的只是用「窮極狎昵」(《胡四姐》),「琴瑟甚諧」(《青蛙神》),「遂與狎」(《愛奴》),「卒與狎」(《阿英》),「遂相狎」(《香玉》),「歡畢」(《馮木匠》),「事甫畢」(《五通·又》)等字樣來描寫。從這些描寫中,我們既未感到色情色彩,也未感到淫穢氣氛,只是寫出了現實生活中男女間愛到極點時的身體接觸而已,值得大驚小怪嗎?

    其實,小說中關於性愛的描寫,既非《聊齋志異》所開創,也非《聊齋志異》所獨有。我國古代小說,從唐代傳奇開始,直至明清章回小說,都大量存在著關於性愛的文字,有的甚至描寫過當,大加渲染,造成不良效果。《金瓶梅》自不待言,明季的優秀短篇小說集「三言」、「二拍」中,也不乏見。這才造成了當代重印這些作品時的「開天窗」或所謂「潔本」等奇異現象。

    《聊齋志異》在有關性愛的描寫上,繼承了我國古代小說的傳統,且能去偽存真,有所發展,應是難能可貴的。

    奇怪的是,近幾年來,有的著作卻指斥《聊齋志異》中存在著色情描寫,因而損害了作品的光輝,云云。我不知道這是何所指。如果把有關性愛的描寫,籠統地歸之於色情,這有失偏頗,也不符合實際。

    《聊齋志異》這種敢於在創作上不迴避性愛描寫,又能恰到好處,也不失為小說創作藝術上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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