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鮑鵬山???孟子:王者師與大丈夫

  孟子:王者師與大丈夫

                                                                                        -------鮑鵬山

              孟子是「亞聖」。從學問淵源上講,他也算是孔子的嫡傳。他受業於孔子的孫子子思的門人,而子思又是受業於對孔子思想「獨得其宗」的曾子,這就顯示出孟子的正統地位了。這正統地位,連野心極大用心極深篡位之欲極強的唐代韓愈都不敢有任何微詞。韓愈可是攻堅拔固的好手,他一路勢如破竹地向歷史進攻,連荀子都給他推翻了,並踏上一隻腳。但到了孟子跟前,也許看看孟子太強大,自己確實不是對手,也許自己已是強弩之末,只好打不贏就招安,馬上變出溫馴之色,對之頂禮膜拜,並在孟子身後給自己「敷座而坐」,擦擦頭上的虛汗,擺出一副自我作古的派頭,儼然在道統中有了一席之地。

       但孟子的「亞聖」地位,是不靠嫡統,不靠韓愈式的自封,而是靠他對儒門的大貢獻。可以這樣說,在孔門的歷代弟子中,數孟軻先生最為有鬥志,有幹勁,有熱血,而又最無私心,無渣滓心,無勢利心。一句話,最無「小」心。

孟子之「義」

       孔子談「仁」也談「義」,孟子談「義」也談「仁」,但兩者還是有側重點的不同。孔子重「仁」,孟子重「義」,所以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孔子講「殺身成仁」,孟子講「捨生取義」。「仁」「義」區別在哪裡?其實兩者本質並無不同,只是表現的地方不同。孟子就進行過區分,他說:「仁者,人心也,義者,人路也。」(仁,是人的內心修養,義,是人所遵循的正道)他又說:「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仁,是人安身立命之所,義,是人行事的正確法則)孟子把孔子的「仁」發展為「義」,表明他更注重對人外在行為的評價,這除了表明他更希望人把仁心表現出來,施及於人,也表明他更注重實際—— 一個人內心的真實思想我們是無從知道的,也無須知道,無須控制也無從控制,只要他外在行為合乎道德規範即可。所以,「義者,宜也」(義,就是行為適當)。所以,孟子的「義」比孔子的「仁」,更具體可行,操作性強。同時,「義」的評價比「仁」的評價也可行得多。評價一個人的行為是否「義」(適宜),總比了解一個人的內心是否仁德要容易得多,也可信得多。

    義,對道德實踐者而言,也便於操作。要真正地在內心意志上達到聖人的境界談何容易?但約束自己的行為,或者說,在內心的欲求與「義」發生矛盾時,能剋制自己而屈從「義」,則較易做到。孟子可能是意識到,要求人人都有一顆聖賢之心,實在是一種妄想,現實一點的是,要人人都能對自己有所約束。應該說,孟子走的這一步,是使得不可企及的孔子人格理想走向大眾。大眾不可能人人在事實上成聖,但大眾可以通過自我約束,而過一種體面的生活。孔子的「聖賢」理想只能是一小撮精神貴族的追求,而孟子的「義」則有可能成為普遍的倫理道德規範。

       如果說,孟子把孔子的「仁」從道德角度發展為「義」,那麼,從政治角度,他又將之發展為「仁政」,也就是他的「王道」。在這一點上,孟夫子可是為儒家學派立了大功。孔子也講過「仁政」,但對其內涵並沒有作詳細的說明,顯得空洞而浮泛,無論在理論層面,還是在操作層面,都沒有進行有說服力的論證。是孟子接過手,把這工作做完了,而且我們還得承認,他做得蠻出色。他把孔子的倫理思想演義為一整套的政治構想,完成了由學術向政治的過渡,學者成為政治幕僚,孟子也就自封為「王者師」。

       這套理論,使得學統、道統與政統融合無間,從而「學」與「仕」不再有任何學理上的隔膜,「學而優則仕」變成了「直通車」,「士」變成「士大夫」成了順理成章之事,從這個意義上說,誰能說孟子的「融合三統」不是為後來的科舉取士奠定了基礎呢?

孟子之「性善論」

       孔子不願意談人性,他可能意識到這是一個不能解答的問題。《論語》中只模糊地提到「性相近,習相遠」,只說人性之初大致相近,有共同的人性,並未做善惡之分。所以,從這一點講,孟子道性善,荀子言性惡,都與孔子不矛盾。但孟子的性善論實為儒家哲學、倫理學、政治學之基礎。在這一點上,孟子對儒家可謂功勛卓著。後來程朱等人嚴厲批評荀子的性惡論,並藉此認定荀子已失去儒家的根本,他們也算明白人,知道在性善問題上決不能作絲毫的讓步,因為這一步讓出去了,儒家就沒有立錐之地了。但非常令人為儒家擔心的是,孟子在他的七篇大作里並沒能證明「人性善」。傅偉勛先生在他的《儒家心性論的現代化課題》一文中,列出孟子證立「性善論」的十大論辯,指出,這十大論辯都不能直接證立「性善論」。既如此,那就不管數量多少也沒用了。十個不完全的論證,不能湊成一個完全的論證。一百個也不行,一千個一萬個也不行。這會令今天的新儒家著急,但著急也不行。

      可以說,在對人性本善的論證上,聰明絕頂的孟子已經絞盡腦汁了,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能利用的都利用了,以致後來的程朱們再也不能提出什麼新的東西,只能在那裡發一些空洞的歡呼。像程頤和朱熹,就喜歡故作高深地發些大可不必的感慨,常常在《四書》的某些字縫裡寫上什麼「學者宜深思」字樣——他們說不明白,就叫我們去深思,可我們想來想去也就那麼一點意思。而就為這點沒有什麼意思的小意思,我們一代一代毫無出息地老去了。

    我想,人性問題,無論是證善,還是證惡,都缺乏足夠的理論支持。這極有可能是一個不能證明的問題。孟子運用不少經驗證明,比如用「惻隱之心」來證明人性本善。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有觸動惻隱之心的經驗,好像其普遍性足以證立人性本善。但是,我們是否也普遍具有「小人之心」的經驗呢?比如妒嫉、幸災樂禍、爭奪等等呢?

       既然我們不能證明人性善或惡,那我們可能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作價值層次上的選擇。孟子就是這麼做的。他已被自己的證明搞得焦頭爛額了,還不如趁早攤牌,獲得解脫。他有一句話,表明他認定性善,乃是出於價值考慮而非事實認定。這句話是:「言人之不善,當如後患何?」他的意思是,你若說人性不是善的,那麼人要是做了壞事,並安心於做壞事,且聲稱這是出自人的本性,你有什麼理由制止他呢?唉,這位天真迂闊的孟夫子,他竟幼稚到想用道德激勵的方法來防止罪惡!後來,我們也就這麼幹了。我們喊幾聲「皇上聖明」,心裡並不認為那個憨大真的聖明,而是想藉此鼓勵他變得聖明一些;喊「皇上仁慈」,也並不認為那兇惡的傢伙真的仁慈,而是想藉此使他不好意思兇惡。噫!當我們認定性善,撤去一切自我防範,把一切都交給這個偉大光榮正確的皇上後,我們除此之外,能有其他什麼法子嗎?誰讓我們撤除了對權力的戒備呢?是「人性善」呀!所以我們也只有等待著君主們偶一良心發現,像愛惜一頭牛一樣愛惜我們了。

孟子式人格

       孟子是一個頗多爭議的人物,這一點不比孔子,孔子堅如磐石。最早批評孟子的是荀子,這位和孟子同在稷下,同尊孔子的後輩好像和孟子有些過節,他對孟子的批評非常地感情用事,很有一些泄私憤的味道,與他一貫的公允平實大相徑庭。到東漢更有王充,用極為刺眼的《刺孟》來刺他。不過,總體而言,荀子批孟乃學術之爭,頗有創見;王充《刺孟》雖然不免強辭奪理,亂刺一通,但他的著眼點仍在尋孟子的邏輯錯誤與言行矛盾,並還真的找出了一些孟夫子在夸夸其談時犯下的錯誤,對我們頗有啟發。而後來的一些衛道士對孟子的批評就不同了,他們批評孟子,不是學術之爭;相反,他們對孟子的那一套政治構想是無條件贊同的,他們批評的是孟子的人格。在與君主的關係上,孟子「大丈夫」氣太足了,使樂於做妾並做出甜頭的他們頗為心煩。比如程頤,他贊孟子「仁義」,贊孟子「養氣」,贊孟子「性善」,贊孟子「以道自任」,一路贊下來,卻在另外一處停了下來,瞧來瞧去不順眼,嗅來嗅去不是味:「孟子有些英氣」——他說對了;「才有英氣,便有圭角」——他又說對了。大凡走狗,鼻子是第一位的;大凡做妾,善伺顏色是第一位的。「英氣甚害事」——害什麼事呢?照他的意思,當然是害成聖成賢之事。但我還是戳穿了他說,害成妾成臣之氣。我讀程朱的文字時總是全身不舒服。我不知道明代的讀書人是如何受用的。我要是在明代,我還是去做販夫走卒的好,而決不能去參加科考——參加科考得讀程朱呀!

       孟子有英氣,英氣勃發,那是丈夫初長成時的陽剛之氣、浩然之氣。孟子有圭角,凜然難犯,那是男兒的錚錚傲骨,無一絲邪媚之態。這正是孟子最了不起的地方。而程頤,照他看來,孟子若去掉英氣,磨去圭角,圓滑邪媚,又酸臭冬烘,像他那樣整日龜縮在一己的養性齋中做所謂的道學,養所謂的心性,對天下洶洶罪惡裝聾作啞,以麻木不仁為聖賢氣象,以無同情心無良心為修成正果,那才算是成了聖。成了「聖」嗎?是成了「妾」吧?那個程朱的道學,我越看越像「妾學」。「妾婦之道」是什麼呢?孟子早就說過了,點破了:「以順為正」!「以順為正」了,還能有英氣嗎?所以他不願意順,所以他不做臣,他要做「王者師」,王者若不認他這個師,他就做獨立的大丈夫。不吝去留,了無牽掛,就是不做委身事人的臣妾。

       李贄曾傾心讚美齊宣王為「一代聖主」,這個意見我也是同意的。至少從胸襟氣度上講,古往今來,比得上他的還真沒幾個。讓一幫人在他身邊「不治而議論」,專挑他的不是,他還供給這些人很不錯的飯碗、別墅和車輛,宣王大矣哉!

        宣王的資質秉賦也很不錯,所以他成為孟子最好的對話者。哲學往往就是在智者之間的對話中自然生成。不過像孟子那樣盛氣凌人,黨同伐異,一般人是不願意和他辯論的。他在稷下學宮就好像沒人和他辯。他的「好辯」名聲太大,而且一辯就必欲置對方於死地,辯論風度極差,一點也不費厄潑賴。甚至辯不過就罵,比如他罵楊墨:

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滕文公》下)

       這種罵法,人們當然對他敬而遠之。孟子此時會有獨立荒野、拔劍四顧無敵手的寂寞吧。這時齊宣王常派人來請他去聊聊,實在是雪中送炭的。但他偏偏還擺架子,說什麼聖君有不招之臣,必須先師之然後臣之,讓齊王來見他。他先糊弄出一個理論根據,說人受尊重有三點:年紀大,學問大,地位高。宣王只佔了一條地位高,而我孟子佔了兩條,二比一,當然應該是他來見我。孟子的朋友景丑就責怪孟子說:「我是常常看見齊王敬重您,而從未見過你何時敬重過齊王。」孟子食人之祿卻沒有一點諛媚之態,反而端起碗吃人酒肉,放下碗罵人爹娘,頤指氣使,大大咧咧,如同別人欠了他什麼!宣王位尊權重卻沒有一點蠻橫之狀,反而恭敬有加,小心翼翼地聽從教訓,如同犯了錯誤的學生。這是理想的文人與侯王的關係,也是理想的「道」與「勢」的關係。我們算是在孟子那裡見著了,就憑孟子讓我們開了眼這一點,他也理當受我們三拜。

        孟子好罵。他罵楊墨,但他更罵諸侯。他常常罵得齊宣王「勃然變乎色」,「顧左右而言他」。對梁惠王梁襄王父子,他好像尤其惱火,一則當面罵梁惠王「率獸食人」(帶著野獸來吃人)!這簡直是說出了專制君主的共同獸性。「不仁哉!梁惠王也!」再則背後罵梁襄王「不似人君」。他把當時所有的諸侯,一律罵為「五霸之罪人」,全都「嗜殺人」。我以為,在先秦,有五種主要的人格理想,其中一種就是孟子式人格,孟子式人格是什麼?就是大丈夫!

       孟子的這種人格,也是時代的賜予。孟子是他那個時代原野上的參天大樹,也僅僅那個原野可以有參天大樹。隨著專制漸深,能生長的也只有一些「無人知道的小草」了。這些小草沒有精神,沒有性情,當然也就「沒有寂寞,沒有煩惱」。時乎!時乎!明太祖朱元璋,就不能容忍孟子。他年輕時不讀書,只殺人。待到殺上王位,才開始讀書。一讀,才知道那大名鼎鼎的在孔廟裡配享孔子、受後人祭拜的孟夫子,原來對權勢是如此的大不敬!專制魔王大動肝火了,他破口大罵:「這老東西如果生在我明朝,他能免於一死嗎?」朱皇帝恨不得把他大明王朝的鬼頭刀伸向先秦,去砍殺孟軻。他可能在他陰森森的宮殿中謀算過,要學伍子胥去掘墳鞭屍吧!至少他是把孟子從孔廟中趕出來了,把他的書刪節了。我在600年後仍能聽到朱皇帝咬牙鑿鑿,仍能看到他眼中的邪火閃閃,但反過來看,一個人的文章能讓千年之後的暴君惡棍如此咻咻不已,肯定是好文章。暴君的切齒聲,是對文章的最高評價。

        事實上孟子如此大倡民貴君輕,辯才無礙,口若懸河,理直而氣壯,氣盛而言宜,若在後來大一統的專制王朝,早就禍從口出,斷送老頭皮了。哪裡還有什麼機會去做「亞聖」?


推薦閱讀:

錢遜:孟子人性思想的核心和精髓
孟子·軼事典故
寫個儒家的故事
孟子一生很悲慘嗎?

TAG: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