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孟浩然與王維山水田園詩藝術風格精析

我國東晉詩人陶淵明開我國古代詩歌山水田園詩的先河。唐代詩人王維、孟浩然祖述陶淵明，成為唐代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作家。比較他們之間在藝術風格上的異同，對於深刻理解我國古代山水田園詩的發展脈絡和藝術特點，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陶淵明——中國山水田園詩鼻祖

陶淵明是我國第一個專力寫作山水田園詩的詩人。他的田園詩充滿了對污濁的現實的憎惡和對純樸的田園的熱愛。如《歸園田居》第一首《少無適俗韻》，詩人把上層社會斥為「塵網」，把身處其中比作「羈鳥」，「池魚」，把歸居田園說成是衝出「樊籠」，重返「自然」，表現了他對醜惡社會的蔑視。同時，作者在這首詩里和其他詩作中，都刻意描繪了清新、悠美的田園風光（如「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等），字裡行間流露出了作者由衷的喜悅。在詩中，淳樸、寧靜的田園生活與虛偽、喧囂的上層社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具有相得益彰的藝術力量。而王維、孟浩然的田園詩就缺乏這種深刻的批判意識和進步的思想境界。王維、孟浩然雖然也讚美了田園風光，但沒有揭露上層社會的黑暗。這是一個不同。

陶氏氣節——不為五斗米折腰

尤其不同的是陶淵明的田園詩還反映了勞動生活的內容，如《種豆南山下》等。而王維、孟浩然就沒有直接反映農業勞動的作品。

另外，由於陶淵明歸隱後家境貧窘，因此描寫了許多田園生活的貧困情況。如《示龐主簿鄧治中》說：「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到了晚上盼天亮，到了早晨又願太陽西落，沒有切身體會是寫不出這等詩句的。我們從中可以想見作者和農民們悲慘的生活情景。而王維、孟浩然的田園詩就缺乏這種描述，因此就缺乏感同身受的思想深度。

綜上所述，在思想內容的深度和廣度上，王維、孟浩然都比不上陶淵明。

從藝術風格上看，陶、王、孟有共通之處。他們都熱愛自然，都有隱逸思想，都致力于田園詩的寫作。總起來看，風格都比較樸實、自然。清代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陶詩胸次浩然……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閑遠……」；明代胡應麟在《詩藪》中說：「靖節清而遠……浩然清而曠……王維清而秀……」。

孟浩然——唐朝著名山水田園派詩人

孟浩然追蹤陶淵明，也善於運用白描的方法描寫自然風光，不象王維那樣長於細描彩繪。比較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與孟浩然的《過故人庄》，可見一斑。孟浩然的一些田園詩了象陶詩一樣，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例如《過故人庄》等，寫故人情誼，淳真而深厚。「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與陶詩「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有異曲同工之妙。

孟詩與陶詩還有一個共通之處，就是「沖淡中都有壯逸之氣」。陶的《讀山海經》第十首《精衛銜微木》中的「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孟的《臨洞庭湖贈張丞相》中的「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都具有氣壯山河的陽剛之氣。

宿建德江——孟浩然

二者不同之處除前面提及的思想深度、廣度不同外，還有如下幾點：第一，語言風格略有差異：陶詩語言大都接近口語，而孟詩比陶詩有不少顯然稍事雕飾。例如孟詩「天邊樹若薺，江畔舟如月」，「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等詩句，就不大口語化，在陶詩中就很難找到此等詩句。第二，孟浩然「韻訓才短」，生活面較窄，對田園風光體驗不深，所以就不能象陶淵明那樣對農村風光進行全景性的詳細描寫。例如陶詩《歸園田居》第一首中說：「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狂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而在孟詩中就看不到這種如在目前的農村全景性風光描寫。第三、陶詩的意境比較切近、實在，而孟詩的意境則比較朦朧、淡遠。陶詩《結廬在人境》的意境，通過實實在在的農村風光描寫表現作者厭惡官場、崇尚自由的思想；東籬採菊，飛鳥與還，景物切近習見，如在眼前。而孟詩《宿建德江》一詩，「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此詩的意境是通過清曠淡遠的朦朧夜景來襯托作者日暮鄉關之愁。景物虛無縹緲，若隱若現。很顯然，二者是截然不同的。第四、陶詩恬靜中有熱情，孤清中顯親切，對人生持樂觀豁達的態度，即使在描寫自己貧困情況的時候，也不無幽默之感。如「造夕思雞鳴，及晨願鳥遷」，「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而孟詩在恬淡中卻缺乏熱情，孤清中透出感傷的情調，對人生持悲觀失望態度，字裡行間映現出清冷孤寂的色調。例如「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等，意境悠遠而又露出淡淡的哀愁，毫無理想光輝和飽滿熱情可言。

王維——唐朝著名詩人、畫家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具有很高的藝術成就。蘇軾曾這樣評價王維的詩畫：「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他觀察自然的藝術本領很高，能夠巧妙地捕捉適於表現他生活情趣的自然形象，融匯成獨到的意境。以《山居秋暝》這篇名作為例：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裡，空山雨後的秋涼，松間明月的清暉，石上流泉的水響，浣紗歸來的女子在竹林里的歡笑，小漁船緩緩穿過蓮花的動態，和諧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給人一種充滿詩意的感受。它好像一曲恬靜優美的抒情歌，又像一幅清新秀麗的山水畫。像「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等，取景上深具畫家構圖的匠心。而「開畦分白水，間柳發紅桃」，「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等，更表現出畫面色彩映襯的優美。

山居秋暝——王維

王維與陶淵明都鍾愛自然風光，都具有平和恬靜的心情。他們的藝術風格都是渾融完美的，格調上都是高雅的。但是像孟浩然一樣，王維在恬靜中缺乏熱情，缺乏親切，缺乏陶詩的思想深度和廣度，缺乏那種馥郁的泥土香味和生活氣息。王維的山水田園詩絕大部分是後期寫的。「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寫的詩過分追求寧靜，陶醉自然，遠離社會，對現實連點怨艾味都沒有。例如他的《輞川集》絕句《鹿砦》：「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清苔上。」《竹林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字裡行間映現出清靜無為的逃避現實的思想境界，不但沒有像陶詩那樣對惡濁的社會進行鞭笞，而且連孟浩然的幽怨、愁苦的不滿情緒都沒有。消極情緒多於陶，也多於孟。

陶詩與王詩風格的不同表現在如下幾方面：第一、陶詩著重白描，王詩長彩繪。試比較陶的《種豆南山下》與王的《山居秋暝》，一個質樸、白描，一個清麗、彩繪，確實顯而易見。第二、陶詩雖善寫風景，而表現生活感受居多；王詩雖情景交融，卻仍以景物描寫重。陶詩主要的就是為了表現自己對醜惡現實的厭惡，對勞動和自然的熱愛，對進步理想的追求。如《歸園田居》第一首最後兩句「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兩句，其表示生活感受的意圖是很明顯的。而王詩表示生活感受的意圖，有時就不太明顯，例如前面說過的絕句《鹿砦》和《竹里館》就是如此。

孟浩然、王維是盛唐山水田園詩的代表作家，都是祖述陶淵明的，孟浩然得其清淡，王維得基清腴。二人都是渾融完滿的完滿的藝術境界，都以描寫自然景物見長。二人的表現不同有如下幾點：第一、孟詩對黑暗現實有不滿的幽怨，王詩則沒有。例如孟詩《歲暮歸南山》中有「不才明主異，多病故人疏」的詩句，對封建社會的吏治弊端與人情炎涼進行了含蓄的鞭撻。在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中就找不到這種滲透不滿情緒的作品集。第二、孟詩有些田園詩具有生活氣息，如《過故人庄》等，王詩則沒有。第三、王維對自然景物的描寫，成就高於孟浩然。王維以獨具獨具的慧眼觀察生活，攝取圖景，描寫了許多生動逼真的生活全景。一首首詩像一幅幅清新悅目的山水畫，寓情於景，不說情而情自見；而孟浩然則很少從正面描寫景物，尤其是全景描寫不多，往往先寫景後抒情，或者交錯進行描寫，情景互見。第四、王詩顯得豐潤而富有生趣一些，孟詩顯得清淡而意趣曠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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