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業生死劫(《財經》 2008-9-29)

奶業生死劫

  《財經》實習記者 梁冬梅 劉京京 記者 宮靖 王姍姍 趙何娟 陳茜 

 總第221期 出版日期:2008-09-29     共有0條點評

十年來創造出驚人成長業績的奶製品行業面對三聚氰胺全線失守,是什麼力量聯合導演了這場全行業的墮落?

「奶企遲早會出大事」

三鹿瀕於倒閉,蒙牛、伊利、光明股票跳水,國產奶製品銷量急劇下滑,每個企業都為他們的漠視付出慘重代價

  9月22日,蒙牛集團總部原奶事業部二樓樓梯口,張貼著董事長牛根生致全體員工的一封公開信。

  「我們惟一的選擇就是負起完全的責任……即使公司完蛋,犧牲自我也要營造出一個乾乾淨淨的乳製品市場。」在信中,牛根生措辭嚴峻,宣稱處理不好「問題奶」事件就引咎辭職。

  就在六天前,國家質檢總局宣布,從包括三鹿、蒙牛、伊利在內的22家企業69批次的嬰幼兒奶粉中檢出三聚氰胺,中國乳品企業開始了一場全行業的整治,每個企業都在通宵達旦地開會,展開追溯問題奶源和召回問題產品的行動。

  但這樣的行動來得太晚。

  早在三年前,中國奶業協會(下稱中國奶協)的一位專家就私下警告蒙牛內部人士,有公司業務人員跟奶站聯合造假,往原奶中添加蛋白粉、水、乳清粉等物質。對方顧左右而言他。之後,深圳奶業協會也曾委託中國奶協以書面形式向蒙牛提出警告,亦未獲回應。這位專家當即意識到,「奶企遲早會出大事」。

  三年之後,一語成讖。

  引發這場行業性危機的,是公眾並不陌生的化合物三聚氰胺。 9月16日,國家質檢總局通報,在22家奶製品企業的69批次產品檢出了含量不同的三聚氰胺。其中三鹿情節最為惡劣,所有產品均檢測出三聚氰胺,含量超出衛生部公布的「人體耐受量」40倍。中國最知名的三大乳品商蒙牛(香港交易所代碼:02319)、伊利(上海交易所代碼:600887)、光明(上海交易所代碼:600597)則在不同批次產品中查出含量不等的三聚氰胺,三家企業市場份額合計近70%。排名靠前的乳製品企業中,只有三元(上海交易所代碼:600429)、完達山等少數品牌倖免。

  現在,每個企業都為他們的漠視付出最慘重的代價——三鹿瀕於倒閉,蒙牛、伊利、光明股票跳水,國產奶製品銷量劇降。當地政府統計顯示,伊利和蒙牛損失預計將達百億元。「我不知道我們能不能過得了這一關,也可能企業就此完了。」三鹿的一位管理人員向《財經》記者表示。

  絕大部分企業都聲稱,三聚氰胺事件系少數「不法奶站」添加到原奶中——這也是目前各級政府和警方確認的禍亂之源。但從《財經》記者在各地調查所見所聞,在奶製品中添加水和各種化合物,早已是業內「公開的秘密」。只不過為了搶佔市場制高點,大家不約而同採取了漠視甚至縱容的態度。

  市場用一種最壞的方式進行了集體懲罰,持續十年的中國乳業高增長戛然而止。但悲劇為何發生,能否就此不再重演?中國乳業是否還有機會自救重生?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當比抓住幾個直接犯罪嫌疑人更為重要。

奶源之亂

一些地方甚至出現了專門的藥粉,只需按比例加水即可調製成「無奶牛奶」

  40歲的蔣衛鎖曾是西安楊凌示範區最大的私人奶站主。退出這個行業後,他成為一名奶站打假者。

  他宣稱,自己曾目睹多名同行將自來水、一袋袋標識為蛋白粉、脂肪粉、維生素C、抗生素、雙氧水、硝酸鹽等物質放入洗衣機內攪拌,加入剛收回來的鮮奶中,然後賣給奶企。

  多位乳業專家亦向《財經》記者證實,2000年後,牛奶摻假手段已達上百種,摻水是最原始也最普遍的一種;加脂肪粉可以提高脂肪含量;加青黴素、抗菌素可以降低細菌指標;加乳清粉、麥牙糊精可以提高濃度,奶發酸了可以用鹼面甚至工業鹼來中和。一些地方甚至出現了專門的藥粉,只需按比例加水即可調製成「無奶牛奶」。

  此次令國人談之色變的三聚氰胺,亦是造假者不斷「試驗改良」的結果。南京一位奶企負責人透露,以前原奶造假多加尿素,因為尿素便宜。但尿素使奶質變淡,容易被檢測出來,後來才演變成添加由尿素加工而成的三聚氰胺,不僅能大幅提高原奶的「蛋白質檢測值」,還能提高其粘稠度。

  「按照現有鮮奶檢測化驗標準,根本不可能杜絕奶業造假。」中國奶協理事王丁棉表示。

  在中國「乳都」內蒙古首府呼和浩特,普通市民都對奶站摻假有所耳聞。當地一位40歲左右的常姓計程車司機稱,他本人就拉過奶站工作人員到位於五塔寺附近的居民小區購買乳清粉,用於原奶摻假。事後,伊利公司曾向公安機關報案調查,未有結果。

  原奶問題是否真的難以發現?答案是否定的。三聚氰胺事件發生後,相關企業通過奶源追溯,迅速確定了疑似問題奶站名單,並上報公安部門。9月20日,所有波及企業更集體作出承諾,將實施嚴格的進廠和出廠把關,批批檢驗,堅決杜絕不合格的原輔材料進入生產環節。

  但在這場全行業危機之前,大部分企業都未能有效防止問題原奶流入生產線。相反,迫於競爭,他們在近幾年的常見做法是有奶必收,甚至四處「搶奶」。

  以此次奶源問題暴露最嚴重的河北省為例。僅保定一地,就聚集了蒙牛、伊利、三鹿、完達山、天香五家規模以上乳製品企業,日生產能力總和超過2000噸,但當地日產鮮奶只有800噸。

  在中國第一大奶源地內蒙古,企業對奶源的爭奪亦屬「寸土必爭」。2000年,伊利和蒙牛甚至為此引發過流血衝突。為了解決這一問題,由呼和浩特市政府出面,雙方劃定了「勢力範圍」,才暫時相安無事。

  轉至2007年下半年,受國際奶粉價格暴漲及年初飼料成本上升、奶農大量殺牛等因素影響,「搶奶」現象愈演愈烈。位於呼和浩特西部的土左旗本是伊利的奶源基地,但是原奶供應緊張時,蒙牛也會過去「搶奶」。「大家爭相叫價,價格一日一漲。你很難想像,鮮奶收購價一個月內就能從每公斤1.90元瘋漲到2.20元,最高超過2.30元!」內蒙古大學經管學院教授錢貴霞介紹說。

  至2007年底奶源最為緊缺時,甚至有陝西、河北等地的「奶販子」開著奶罐車來內蒙古「搶奶」,每公斤價格比伊利、蒙牛要高出0.20元至0.30元。但通過摻水和其他化合物,這些奶販可將1噸奶變成1.5噸甚至更多「奶」,照樣獲利。

  奶源最為緊張的河北最為混亂。當地奶農流傳著一句話:蒙牛不要就給伊利,伊利不要再賣給三鹿。一位三鹿集團內部高管告訴《財經》記者,三鹿奶粉之所以被檢出三聚氰胺含量特別高,正是因為三鹿出價最低,很多奶站吃准了三鹿對於奶源的需求最為迫切。

奶業「大躍進」後患

2006年恰是中國乳業發展的一個分水嶺。經過十年超常規的發展,中國奶製品產量翻了兩番,隱患就此埋下

  一個令人扼腕的事實是:中國奶業十年競爭的勝出者——三鹿、蒙牛和伊利,同時成為這輪「問題奶事件」中最引人注目的焦點;而競爭中暫時落敗的三元,反而幸免於難。

  這並非偶然。回過頭看,中國奶製品企業對於奶源的失控與奶源在競爭中的腐爛,幾乎從競爭萌芽之始已經註定。越是激進的企業對奶源越是不加選擇,最終栽的跟頭也越大。

  從1998年至2007年,中國人均牛奶消耗量從5.3公斤提升至27.9公斤,奶製品工業生產總值也從120億元增至1300億元。無論是三鹿、蒙牛還是伊利、光明,都不想錯過中國奶業市場「跨越式」發展的機遇,夢想成為行業老大。

  在這場競賽中,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放棄上游、搶佔下游的低成本擴張模式,也在不同階段推動形成了中國以散養為主的奶源結構,以及以私人奶站為主體的原奶收購模式。

  1987年,田文華成為三鹿集團總經理,她提出了「大幹、快上、多養牛、多產奶」的口號,創造了「奶牛下鄉,牛奶進城」的模式;其優點是,企業不需支付奶牛養殖和牧場擴大的征地成本,即可依靠「人民戰爭」迅速放大奶源產量,從而實現低成本擴張。這一模式經國家體改委和畜牧部門肯定而在全國推廣。中國以農戶散養為主的獨特奶源結構由此形成。

  根據內蒙古大學經管學院教授錢貴霞的研究,在整個奶業縱向產業鏈中, 奶牛養殖生產、奶品加工、奶製品銷售三個環節的投入比通常為7.5∶1.5∶1,利潤比則為1∶3.5∶5.5。其中,原奶生產環節成本最高、利潤最低、風險也最大。

  因此,有「野心」的企業都把目光投在了下游,大面積鋪貨、打品牌廣告以佔領市場。以蒙牛為例,其2004年銷售支出為10.39億元,用於奶源建設的生產基地支出卻只有4000萬元。光明乳業上市之初,還一度將奶牛資產作為「非優質資產」從上市公司剝離。

  中國奶協理事王丁棉向《財經》記者指出,如果完全依靠自有牧場,中國奶企根本不可能實現目前的擴張速度。2000年至2007年,蒙牛銷售額從2.47億元飆升至213億元,增長了85倍。

  2002年以前,伊利、蒙牛、光明和三鹿基本上各居一隅壯大實力,奶源的稀缺性並不明顯。2002年後,隨著伊利、蒙牛將市場版圖擴展至全國,大企業之間開始短兵相接。

  中國奶牛數量內蒙古第一,河北第二。河北環抱京津兩大消費市場,是北方乳業南下的必爭之地,過去一直是三鹿的奶源根據地。

  2003年10月,蒙牛率先在河北唐山開建工廠。至2007年,共有蒙牛、伊利、光明、完達山、新希望、旺旺等十餘家乳品企業扎堆河北,為日後奶源爭奪白熱化埋下了禍根,也使河北成為此次問題奶源的主要案發地。

  河北的狂飆突進是中國乳業發展的一個縮影。行至2006年,高速發展的奶製品行業與原奶供應能力之間的缺口越來越大。1998年至2006年,中國奶製品產量從60萬噸增加到1622萬噸,增長近28倍;但奶牛存欄數僅從1998年的439.7萬頭增加到2007年的1387.9萬頭,只增長了3倍多。

  在諸多乳業界人士看來,2006年恰是中國乳業發展的一個分水嶺。經過十年超常規的發展,中國奶製品產量翻了兩番。

  就在同一年,澳大利亞發生大面積乾旱,奶產量大幅減少;美國、歐盟等地取消或降低了奶製品出口補貼,引發了全球性原料奶危機。此次三鹿「問題奶粉」事件的事後問責亦表明,正是從2006年起,三聚氰胺開始在原奶市場恣意流行;而企業為爭奪奶源,對奶站明目張胆的摻假視若罔聞。

  2007年,國家發改委為緩解CPI高企壓力,出台了臨時價格干預政策,限制包括奶製品在內的食品漲價。由於利潤空間大大壓縮,企業對於上游奶源的爭奪和成本控制更加激烈,各類造假行為也更加登峰造極。

  而此前對乳製品市場關於「閃蒸」「禁鮮令」「還原奶」「特侖蘇」的種種爭議,監管部門也保持了不恰當的沉默,實際上,在縱容企業隨意添加化合物的路上越走越遠。這些貌似技術之爭、市場之爭,因監管部門的不作為,直接影響了企業的發展路徑選擇。

  以「閃蒸」為例。一些企業宣稱,他們的品牌牛奶之所以「又香又濃」,是因為使用了「閃蒸」技術,蒸發掉了牛奶中的一部分水分。

  不過,熟悉牛奶生產工藝的專家指出,很多「香濃牛奶」實際上是大量使用香精、乳化劑、增稠劑人為調製而成。所謂「閃蒸」,在一些國家通常只用於高溫煉乳的生產。

  「特侖蘇」是蒙牛最為成功的一款高端常溫奶製品,由於宣稱含有豐富的「造骨牛奶蛋白」而暢銷不衰。不過,市場一直質疑,其所宣稱的「造骨牛奶蛋白」其實只是胰島素樣生長因子(下稱IGF-1),根據中國《食品添加劑使用衛生標準》,屬於激素類藥物,不允許添加。

  2007年7月,廣東省奶業協會曾專門向廣東省衛生廳發文,要求對蒙牛在牛奶中添加IGF-1的合法性開展調查。不過,監管部門迄今未對牛奶添加IGF-1的病理影響作出說明,亦未對蒙牛的擅自添加行為採取任何舉措。而緊隨其後,伊利、光明、三元都推出了類似的「高端產品」。

奶站秘密

原奶摻假早已從最初奶農給奶牛喂尿素的「初級階段」,進化到有專業人士參與的「高級階段」

  「成也奶站,敗也奶站」。奶站模式最早由三鹿、伊利於十年前創辦;十年後,幫助企業進行低成本擴張的功臣,卻搖身一變成了致行業於絕境的罪魁。

  早期伊利等企業曾自己投資興建奶站,但是隨著終端市場競爭加劇,紛紛放棄了對奶站的控制。此後原奶由買方市場進入賣方市場,雙方「話事權」易位。在實際運作中,三鹿等企業再也無法像過去一樣嚴格監管奶站,奶站逐步在奶農、奶站和企業的三角利益鏈中佔據主動,並成為遊離於食品安全監管之外的灰色地帶。

  內蒙古呼和浩特土左旗沙爾沁鄉一間房村,有兩個奶站。72歲的吉三高是奶站的管理人,他的兩個在呼和浩特工作的兒子和一位朋友是實際投資人。

  每天早上七八點鐘,奶農們把奶牛餵飽,就趕到吉三高管理的奶站擠奶。蒙牛一般一天來收一次奶,小奶站通常隔天收一次。這意味著,原奶最少要在奶站的奶罐里存放半天甚至一晚。沒有人知道,這段時間裡,奶站到底往奶罐里添加了什麼。

  呼和浩特共有1200多個奶站,它們名義上是具有法人資格的企業,事實上很多既沒有進行工商註冊,也不交稅;其實際控制人,要麼是與地方政府或畜牧、農業主管部門有密切關係的「地方能人」,要麼是鄉、村基層政府組織的親屬甚至就是本人,要麼是與伊利、蒙牛原奶事業部主管有密切關係的內部人。沒有「關係」,既無法擺平奶農,也無法擺平企業。在河北,有些當地群眾甚至乾脆用「地痞流氓」形容一些奶站老闆。

  「若是廳長、書記親戚開的奶站,送到企業,誰敢給評不合格?哪個奶農又會不往這個奶站送奶?」一位知悉個中關係的奶業人士告訴《財經》記者。

  奶站的固定收入主要是企業支付的管理費。以蒙牛為例,奶站送來的原奶分合格、不合格兩類,不合格產品按質量等級分為五等,管理費在0.20元/公斤上下浮動。按一間房奶站每天6噸的收奶量計算,每月固定管理費收入大約在5.4萬元左右。

  如果原奶被企業檢測不合格拒收,全部損失就要由奶站承擔。每月只要一次檢測不合格,當月管理費就等於泡湯。

  不過,最近五年來,一間房奶站送到蒙牛的原奶幾乎沒有被拒收過。換言之,這個村子生產的原奶「全部合格」。

  土左旗北什軸鄉的李師傅亦透露,過去幾年,自己送給伊利的原奶很少被拒收。但是9月17日「三聚氰胺事件」爆發後,不是檢出微生物超標、就是檢出含抗生素。原來即使原奶被檢出抗生素超標,企業也不會拒收。

  在奶源成為緊缺資源之後,原有標準都束之高閣。企業對奶站送來的原奶敷衍了事,奶站對奶農送來的原奶更是來者不拒。

  按照奶站建設要求,每個奶站都應配備檢測殘留抗生素的儀器,價值兩三萬元。但很多奶站為節約成本,常常只是買一台假儀器作為擺設。當地奶農都管這些檢測儀叫「嚇唬器」。

  經過長期摸索,原奶摻假早已從最初奶農給奶牛喂尿素的「初級階段」,進化到有專業人士參與的「高級階段」。在內蒙古,一些大奶站甚至僱用畜牧專業畢業生來幫助「管理」。多位業內人士均向《財經》記者透露,奶站只要往5噸原奶里加上500公斤水,所得就超過當天的管理費。

集體埋單

市場信心被一夜摧垮

  但是,懲罰最終還是來了。

  「1歲以上的孩子就不要再吃奶粉,回家熬粥算了。」35歲的吳桂芬用沙啞的嗓子勸告前來退貨的顧客。她在甘肅蘭州義烏商貿城經營奶粉批發已11年。

  9月16日傍晚,從央視新聞聯播看到22家乳製品企業的嬰幼兒奶粉都被三聚氰胺污染時,吳桂芬感覺「天都要塌了」,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一種國產奶粉。

  與吳桂芬一樣感到了危機的,還有蒙牛集團創始人牛根生。在9月17日舉行的蒙牛全體員工大會上,他稱擺在面前的,「一條是死路,一條是活路」。

  儘管牛根生承諾承擔一切責任,但是資本市場的反應,還是要比大多數投行的預計更糟糕。

  9月17日,國家質檢總局公布三聚氰胺專項檢測結果後,伊利連續逆市跌停,換手率達到上市以來最高的31%。

  9月23日,蒙牛復牌,亦狂瀉65%,6.85港元的開盤價創下了52周來最低。瑞信報告認為,蒙牛的產品損失可能將達8億元,由於賠償帶來的損失將達1.2億元。

  中國乳製品企業用十幾年的時間,培育出了世界上最大的液態奶市場,但市場信心被一夜摧垮。

  未檢出三聚氰胺的乳製品亦被拖累。商務部監測數據顯示,9月17日,未檢出三聚氰胺的嬰幼兒奶粉銷售較前五日下降33%。多家機構報告均對國產奶粉品牌前景表示悲觀。國泰君安(香港)認為,中國乳製品市場全面恢復要等兩年後;摩根士丹利則更為悲觀,認為要等到2012年。

  問題暴露最惡劣的三鹿,原是中國第四大乳製品生產企業,現在已瀕於破產境地。三鹿集團內部人士告訴《財經》記者,三鹿召回的「問題奶粉」總量可能超過1萬噸,患兒理賠金額超過7億元,已遠超其流動資金。

  其他問題企業的狀況亦不容樂觀。受「問題奶」事件影響,伊利、蒙牛的訂單已銳減八成。國泰君安(香港)分析師羅磊認為,未來兩個月,蒙牛銷售將下挫60%,這意味著至少有9億元的奶製品成為「新增存貨」;加上企業營運成本,蒙牛目前22億元的現金最多只能支撐兩個月。

  銷售收入驟然斷流的同時,企業還面臨著原奶收購的壓力。9月21日起,農業部連發多個通知,要求各地方政府督促乳品企業履行生鮮奶收購合同,「堅決做到不停收、不限收」。

  由於銷售停滯、生產線停工,從9月18日起,伊利總部的送奶車輛就排成了長隊,樣本檢測時間從原來的40分鐘增加到了近四個小時。部分原奶由於等待時間過長,微生物含量超標,被伊利方面「拒收」。蒙牛公司亦出現了原奶購進量大幅下降的情況。

  9月22日,蒙牛奶源事業部總經理郭小岑向媒體表示,由於購進原奶需「批批檢測」,部分原奶來不及進廠就已經發酸壞掉。9月20日以來的兩三天內,蒙牛倒掉的原奶在1.5萬噸以上,補貼奶農奶資約5000萬元。

  一些缺乏檢測手段的企業如雅士利,則採取了主動向國家有關檢測部門送檢、將檢測報告隨產品一同上架的辦法。雅士利品牌策略部一位林姓負責人表示,「即使等,也要等一個合格『身份證』再上架。」

 

第一陣營換班?

誰的災難,誰的機會

  長期以來,中國乳業股都是資本市場追捧的寵兒,估值偏高。經此震蕩,高速增長的中國乳業市場出現了新的併購機會。

  走進位於北京朝陽門的一家大型超市,「每天一斤奶,強壯中國人」、「奧運軍團專用奶」的廣告依然在播放,但現在看來更像是笑談。原來被外資品牌佔據了主要位置的奶粉櫃檯,現在幾乎看不到國產品牌的影子;液態奶櫃檯變得空落落,三元產品填補了部分蒙牛、伊利原來的位置,但不是全部。

  分析師普遍對國產奶粉前景表示悲觀。光大證券預計,未來中國嬰幼兒奶粉市場將全部歸屬外資品牌;除高端產品加大進入,外資品牌的低端產品亦將全線推出。

  上海、北京多家經銷商向《財經》記者表示,近期外資品牌奶粉進口量增加了兩成左右,多美滋、美贊臣等部分外資品牌已經賣斷貨。

  不過,機構對國產液態奶的長期表現依然看好。受奶源限制,外資很難在液態奶市場與國產品牌正面抗衡。伊利、蒙牛並非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前提是市場信心何時恢復?

  對三元、光明這樣的「倖存者」或影響較輕的企業來說,挑戰則在於如何抓住有利的「時間窗口」,重返奶企第一陣營?

  由於80%以上的奶源依賴自有牧場,三元擴張長期受限,其北京主場的份額也被逐步蠶食。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三聚氰胺事件」發生後,這一曾經的市場劣勢卻成了奶源安全控制得力的優勢。事發次日,三元液態奶銷量猛增到以前的3倍,三元不得不把本地超市的配送次數增加到兩次,同時開足馬力生產。

  9月25日晚,三元發布停牌公告,稱當天下午接有關部門通知,「須研究相關併購事宜」。此前,三元股價已連續六個交易日漲停,9月25日收於5.59元/股。

  市場普遍猜測,三元停牌可能與身陷破產絕境的三鹿有關。作為中國第三大綜合乳品生產商,三鹿「突然死亡」所帶來的市場空白和奶源流向,給市場留下了巨大的不確定性。

  據稱,河北省政府一度希望擁有三鹿43%股權的紐西蘭恆天然集團能全面接管,但未獲明確回應。恆天然內部人士稱,現在討論投資前景的問題還為時過早。

  即將淪為別人併購對象的可能不僅僅是三鹿。更大的市場懸念在於,伊利、蒙牛會不會就此倒掉?

  在內蒙古自治區政府辦公廳,《財經》記者看到一份呈報國務院的內部文件,稱截至9月19日,伊利、蒙牛下架產品價值已達64億元,預計未來還將損失36億元人民幣。

  截至9月22日,企業訂單減少八成,日收奶量不足原來的五分之一。內蒙古就此向中央政府申請免除兩家企業未來四個月的增值稅,同時決定從自治區主席預備費中拿出1億元救助企業。

重建之路漫長

為擴張單純追求速度、忽視上游建設和產品質量的發展模式已到了徹底改變的時候

  「三聚氰胺事件」進一步暴露了今日奶業之困。短期內奶源短缺雖成歷史,但過去為擴張單純追求速度、忽視上游建設和產品質量的發展模式,已到了徹底改變的時候。

  一家乳業上市公司的董秘向《財經》記者坦承,「三聚氰胺事件」折射出的整個上游鏈的缺失,既不能怪奶農,也不能單怪奶站。企業一直沒有勇氣去顛覆現有「奶農—奶站—企業」利益嚴重錯位的「畸形」模式,也找不到代替的辦法。

  國家有關部委日前召開乳製品企業碰頭會,一些專家建議奶製品企業將上游奶站全部收購。但以各家企業目前焦頭爛額的現狀,能否渡過難關尚是未知數,全面收購奶源的建議並不現實。黑龍江的租賃模式以及內蒙的奶聯社模式,或者是更現實的過渡之策。

  據介紹,在黑龍江省的部分奶源區,當地政府與奶企合作,推行企業租賃奶站的方法。奶站完全由企業工作人員操作,原奶站私人投資者不再能接觸鮮奶,而是靠去奶農中組織奶源獲利,這就失去直接摻假的動力和空間。

  內蒙古奶聯科技有限公司(下稱奶聯社),則提供了集約化養殖的另一種思路。

  奶聯社成立於2004年,最初由李兆林、李正洪發起,並引入了國有性質的呼和浩特市春華水務公司作為大股東;設計初衷是奶農直接以奶牛入股,類似國外合作社形式。但目前實際採取固定分紅的模式,相當於奶聯社一次性買斷奶牛,分五年向奶農支付固定收益。奶牛的配種、飼養、擠奶、送奶全部由奶聯社完成,原奶直接供應伊利集團,中間沒有奶站環節。

  由於內部監控比較完善,奶聯社所產原奶平均價格每公斤要比散戶高出近1元。即使是伊利已經部分停產、原奶收購受限,奶聯社的原奶銷售亦未受影響。

  「三聚氰胺事件」發生後,奶聯社副總經理李兆林變得異常忙碌,除了和風險投資公司(PE)討論擴大投資,還要接待一撥撥對其模式感興趣的業內人士。

  但在發展過程中,奶聯社也面臨著資金和政策的困境。自2004年成立至今,奶聯社一半以上的資金來自外國政府貸款。由於缺乏抵押物,四年來,奶聯社只從國內銀行貸出了170萬元,規模擴大受到限制。

  市場上對奶源問題提出的各種解決方案,其核心都是如何協調「奶農—奶站—企業」三者之間的利益關係。在這方面,三鹿集團的外方股東紐西蘭恆天然集團的模式和經驗提供了借鑒。

  恆天然由超過1萬名紐西蘭奶農擁有,約佔紐西蘭全部奶農的95%。他們負責每年向恆天然供應140多億公斤的牛奶;公司大部分收入也以分紅方式歸其所有。

  為解決奶農與企業利益一致化的問題,恆天然設計了一套獨特的公司治理結構,除董事會和股東大會,還專門成立了牛奶委員會,專門負責處理奶農與企業之間的糾紛。

  恆天然的奶農股東們,對公司決策有相當的影響力。由於奶農的反對,恆天然公司的董事會遲遲未能就是否增持三鹿股權做出決策,並最終在三聚氰胺事件爆發後,對這部分股權作大幅減值計提。

  「三聚氰胺事件」發生後,國家質檢系統派出了多達1644個督察小組,進駐所有乳製品加工企業,對購進原奶和出廠乳製品實行每批必檢;國家發改委發出通知,要求各地加強奶製品價格監管,維護市場穩定;農業部門則要求地方政府督促企業履行原奶收購合同,確保原奶收購的質量和價格。

  這些措施對穩定市場、維護奶農利益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不過業內專家指出,政府更需要做的,還是儘快補齊監管短板,如對奶站經營實施嚴格的准入制度,儘快建立第三方檢測機構檢測原奶質量,以及嚴格禁止隨意添加化合物行為等。

  「三聚氰胺事件不曝光,奶業的問題就會繼續隱藏下去。如果這次事件能迫使政府提高行業監管力度、逼迫企業重視奶源質量,中國的乳製品行業才有明天。」蒙牛一位不願透露身份的高層向《財經》記者表示。

  而對更多的中國企業,如果這次滅頂之災能換來企業職業道德的復甦,所有企業都能從中真正體會到信譽的意義,徹底扭轉過往一味追求發展速度、不求發展質量的行為模式,才有可能重振消費者對國貨的信心。

《財經》相關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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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magazine.caijing.com.cn/templates/inc/content.jsp?infoid=77701&type=1&ptime=2008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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