蕨菜、薤白、鴨腳板、鼠麴草構建的湘西春季日常
卷首 毗鄰山野,蓁蓁野菜。
在經歷了朔日陽春,即使是倒春寒也阻止不了嫩芽與花骨朵的屹立、綻放了。行於湘西的春天裡尤其如此。
打破苗、漢、土家的聚居界限,對於同一野菜的認定卻略有偏差,這裡有地方性的不同,也有常駐於此的生活飲食喜好。不過對於大面積廣泛存在的蕨菜、胡蔥、鴨腳板而言,是湘西,乃至湘桂黔邊界的常食菜,即使有苗語、漢話的不通,也不難促成各村寨對上述野菜的共食。而在乾州古城農貿市場的地攤上,來自鳳凰、永順、保靖地區的菜販,所挖野菜者,也多為以上三種,不可謂不廣泛。
在這場春天既定的盛宴里,有十七種野菜可供湘西人選擇。大者有大野芋,可長一人高,如食蘆薈。小者有魚腥草、香椿芽,魚腥草的匍匐莖倒是很長的,而想獲得高於地面四五米的香椿枝頭嫩芽,則需要一段長竹竿,一身好體力。
一些野菜,即使采上一天也難湊上一頓炒食,如陽荷筍尖,生於林下疏鬆土中,海拔適中,接近水源,一天野生的難采一二兩,是附近苗寨相互轉贈的春季美食。不過大部分野菜,如鴨腳板、蕨菜、胡蔥,皆順手拈來。甚至用於苗人擋豬阻牛的菜園籬笆——五加皮,其嫩葉也是可以食用的,細細品嘗有胡蘿蔔的清香與回甘,飯前倉促採摘一點,汆燙、下鍋拌茶油翻炒,即使是臨時加菜,從菜園折來,也不費時間。
這是毗鄰山野的好處,也是滋長鄉愁的沃土。
野生的清香木姜子花蕾應是這個時節,湘西人提神醒腦的最佳口糧。蕨菜是湘西採食最廣泛的野菜。
要說在湘西去一個地方找野菜也並沒有那麼不方便,每初四、初九趕場的乾州古城農貿市場,可領略到湘西地界大部分的春食野菜,當然是廣泛且被接受者。
3月7日,在跨過吉首市南城大部分街道之後,乾州農貿市場被安排在城市的最南端,這裡人群熙攘,老遠就出現交通管制,綿延1公里的街市被三輪車與菜農堆擠的水泄不通,只能背包潛行,在參雜著苗漢方言的街市,尋找剛上市的野菜。初遇幾位買菜婦女,背著竹簍,可瞥見整齊碼放的蕨菜與胡蔥了,詢問幾句,才知一周前已有鳳凰臘爾山地區的苗民前來兜售。
混居在吉首附近的苗家,大抵分吳、龍、廖、石、麻5個大姓,有來自臘爾山、永順等遠處,早上三四點鐘就起床挑著菜框子隨車出現在乾州古城農貿市場,以兩籃青菜蘿蔔計算,一天頂多掙個零頭,供零花就行。
所以這裡推銷的野菜如蕨菜、鴨腳板、魚腥草、魁蒿都是地道物產,又價格低廉,除了向地老百姓兜售,本地餐館與外地遊客或多或少採購一二,也兼具了傳播湘西野菜的顧客。
所售各種「大宗」野菜中,蕨菜應該是湘西地區春季採食最為廣泛的一種野菜。區別於其他種子植物,這種蕨類的植物在感應到春回大地後,一般都會在清明前冒出一根筆直的芽,頂部如拳頭,北方人叫它拳頭菜。這種菜被採食的歷史比較長,《詩經》中已有「陟坡南山,言采其蕨」的記載。對於久生於武陵山脈的漢苗之家,採食蕨菜的傳統依然在每年春天進行,且已出現收購市場,經汆燙、晾乾之後製成乾貨,放在各大旅遊市場去賣,一度成為湘西野菜對外出口的標誌。
作為常食野菜,在乾州古城農貿市場,蕨菜也是少不了的。在大宗農疏產品構成的主流背景之後,這些蕨菜往往與胡蔥扎碼在一起,旁邊堆著新鮮的青菜、白菜、胡蘿蔔或茼蒿。在各種鮮紅、翡翠的色調之後,嫩青或稍染紫色的蕨菜尤其惹眼,一般沿嫩莖攔腰切斷,幾十根捆綁在一起,最多的也就是5、6捆堆放在路邊,需要人力在山坡尋找一日之久了。
在菜市東側遇一吉首雙塘苗民,所采蕨菜甚為肥碩,說是昨日下午剛採的,於一半陰坡下,長著許多檫木、山蒼子,采了半日,得三捆,一捆2塊,索性全部買下。
賣菜人見顧客爽快,又介紹此菜吃法,汆燙後放涼再炒,以前寨里會用草木灰泡製,去掉蕨菜的苦澀之味,聽說是從長沙來的,建議回去放冰箱里儲存,去了毛再吃。
又建議買她的胡蔥,本地也稱小野蒜,是薤白的一種,目前已經進入可食的最後一段時間。滿眼望去,長長的賣菜集市,拌合著賣葯的吆喝聲,遠處幾個鳳凰苗寨早起的苗族婦人也在兜售這種野蒜。不過細比較之,偏遠地區如永順、保靖來的菜農其面前的野蒜更顯鮮嫩,且根部晶瑩剔透,小如露珠,不知是否因山路偏遠有關。
3月5日於花垣縣道二鄉覓到香椿芽,時節尚早,大部分香椿樹還未長芽。
胡蔥、小根蒜皆為薤白,生於高海的卵葉韭卻不常見。
細究幾日內在湘西野外見到的薤白類小蒜,不下3、4種,有細如小蔥的小根蒜,有本地呼為胡蔥的,即薤白。另有在花垣縣苗漢子野菜種植基地看到的本地野生韭菜,又分兩種,一種如普通韭菜,另一種葉寬,中脈白色,全然不是韭菜的樣子,倒像小麥。
與吉首大學植物分類學在讀研究生張成探討,上述小根蒜、胡蔥皆為薤白,但野生韭菜確實未見過,但根據常年的野外調查經驗,張成認為石老闆栽種的兩種韭菜,寬葉帶白色中脈者為當地人常吃的寬葉韭,而另一種就是野生韭菜。
但苗漢子種植基地的老闆石獻雲另栽培一種名為「弄弄蔥」的,堅稱與胡蔥不同。「胡蔥是空心的,而弄弄蔥如蒜葉,卻是蔥味」。這種呼為「弄弄蔥」的是石老闆請人從花垣縣山區弄來,引種了3畝多地,繁育培植,目前市場上還未見此種售賣。
7日在乾州古城農貿市場所見皆為薤白,又名小根蒜,胡蔥,是湘西苗寨打湯、炒雞蛋的一道絕佳配菜。因含有濃烈的蔥味,體白、頭綠,深受寵愛。在乾州古城農貿市場所見,其數量甚至超過了蕨菜的份量。
吉首大學植物分類學教授陳功錫認為百合科蔥屬的植物大部分都可以吃,低海拔地區的胡蔥為常見蔥屬野菜。也有少為人品嘗者,如分布於海拔1500米以上的卵葉韭,湘西地區只見曾為湖南屋脊的壺瓶山頂大範圍生長這種野菜,因分布海拔高,當地人稱為天蒜,或神仙韭。
吉首大學植物分類專家張代貴曾在壺瓶山鎮品嘗過這種野菜,「很貴,2塊錢一根」,具有很濃郁的韭菜味道,葉片寬大肥厚,嚼起來有菠菜的口感,且多汁。卵葉韭具有很好的開發前景,張代貴說,不過從高海拔向低海拔的引種栽培問題一直難以解決,一直以來只有居住在石門縣壺瓶山腳下的土家族人得以享用。
2014年4月,《湖湘地理》記者途徑壺瓶山調查長果安息香群落時曾特意登到山頂,沿途見本地村民採集,碼放在路邊,問之並非拿去賣,而是春季調節脾胃的口食。與普通韭菜相比,其濃郁多汁的蔥、韭氣味,竄入腸胃,對於吃了一冬白菜蘿蔔的山民來說,大有喚醒味蕾,刺激脾胃之效。而一年一次的口舌之歡,成為記憶,與櫛比鱗次的山林一起成為故鄉的感念。
作為武陵山區資深的植物分類調查者,吉首大學植物分類學專家張代貴提供了永順縣東的羊峰山頂也產這種野蔥。經3月6日一天調查,這種生於高海拔山頭,見光疏林地的「神仙韭」並未露面,或許是季節尚早,海拔1438米的羊峰山頂除了密集的灌木層以外,電視塔底下平地長滿開紫花的婆婆納,偶爾一株石蒜冒出尖芽,風卻大得很。
返程途中與在電視塔職工食堂做飯的山下村民劉桂丫詢問,她說那種韭菜要等天暖了再出來,這個時候尚早咧,「清炒、包餃子,幾好吃的咧」。
3月6日下午於永順縣東羊峰山海拔1438米的山頭尋找卵葉韭。
生於水田的鴨腳板、魚腥草最合山間脾胃。
在乾州古城農貿市場,「鴨腳板」是湘西地區另一種常食的春季野菜。呼為鴨腳板,是根據它的外形。3月5日,于吉首去花垣路邊採得鴨腳板,學名鴨兒芹,傘形科芹亞科,具有特殊的芳香味,其口味與生長環境相似的水芹又作不同。
3月7日,乾州古城農貿市場販賣鴨腳板的菜農很多,多為穿著藏青色苗服,纏著頭巾的苗族婦女出售。近前,會用聽不懂的苗語招呼,大概的意思是介紹鴨腳板的新鮮程度,或昨日剛採摘洗凈,大部分的價格在2塊錢一把。
生於山區的苗民對這種形似鴨腳板的野菜投之以情是可以理解的,像廣發繁殖於湖南水稻田間的水芹,簇生與快速生長的優勢,可以保證鴨腳板向飯桌的持續供應,大部分的野菜如陽荷筍尖,在採摘數次之後,需待到明年春季再可取食了,而生命力旺盛的鴨腳板,據說栽培種可一年生長8茬,畝產在1000斤左右,不可謂不高產。
這相比喜好山間林坡地的蕨菜或數量並不出眾的胡蔥,方便也討巧的多。也許是隨季隨銷,並未出現鴨腳板的乾貨貯存,這種野菜只在春季清明前後數月供給吉首的大小餐館或村民的各自餐桌,不然如蕨菜一樣可晾乾外售,湘西的野菜外貿可能被這種不起眼的野菜佔據了。
那麼這種看似取之不竭的野菜很快霸佔著多數餐飲店鋪的清炒系列是必然的,春季行至湘西,誰又不會在店老闆的生動形容下,點上一盤地道的本地時令野菜——鴨腳板呢。這種喜愛也只有另一種極為普通常見的魚腥草可以比擬了。
與鴨腳板一樣極好獲取的是魚腥草,湖南人對此並不陌生,此草在湘西低海拔地區,翻種前的稻田裡是極常見的,幾乎是隨意在田裡刨上一個鐘頭,都所獲匪淺。扯一把,洗乾淨,入鍋汆燙後與茶油翻炒,放入辣椒,就是一道開胃的時令野菜。
如此常見之物,在古城菜市上也賣的低賤,幾乎花一塊錢就可秤3、4兩回去,洗乾淨了、澆油鹽醬醋即可吃,可能在方便取食方面,無它者可與其相比。
3月5日,由吉首去花垣縣途中找野菜,毫不費力的在田埂邊挖得匍匐根,紫色泛紅的嫩葉剛鑽出地面,地面剛落了雨,更適合其生長,鬆軟的泥巴參雜著雨後特有的水腥味,為這種味道奇怪的野菜增添不少色澤、氣味上的加分。
鼠麴草、魁蒿構建的口味民俗。
古城菜市不僅塞滿了各式蔬菜,也堆滿了各種小吃,凌晨4點即從鳳凰扭仁村趕來的吳啟英與兒媳在炸蒿粑粑,這種用鼠麴草或魁蒿碾碎拌入糯米的食物,在益陽、衡東皆常見,不過要分辨這種長在山腰間的蒿草確非易事。
蒿屬的植物難以分辨,因其可以根據具體的環境產生變異。但常用來做粑粑的鼠麴草與魁蒿,對於常食野菜的湘西人來說並不困難,特別是清明前後,雷雨翻滾,鼠麴草如雨後春筍紛紛裸露地面,剜其嫩芽,搗碎、脫水,與糯米攙和,打製成「綠油油的」粑粑,摻入芝麻紅糖、芝麻花生或者臘肉,入籠清蒸,後以油桐葉子包裹出售,就是乾州古城每日可見的「蒿菜粑粑」了。
而扭仁苗民吳啟英炸食的蒿菜粑粑卻為紅豆餡的,拌入紅糖,在油鍋內滾過,碧綠的蒿菜粑粑,略顯褪色,染上焦油之後,送入嘴裡,與古城販賣的蒿菜粑粑又是不同口味了。
在多日收集湘西地區春季野菜途中,所收錄十七種野菜,大抵只蒿菜扮演一定的民俗角色,尤其在流行吃社飯之時,與切碎的臘肉相配,放入糯米、大米相伴的米飯中,定是一道敬奉土地,靜待春耕的美味佳肴。
3月7日,漫步於乾州古城農貿市場,所見兜售鼠麴草,(本地稱清明菜,以清明前後所出為最鮮嫩)或魁蒿(本地稱白蒿)並不多。雙塘鎮兩位苗民所售為魁蒿,端午時節可代替家艾使用,驅逐寒濕。相較肥碩的鼠麴草,這種發於去年老枝的蒿類,葉片略顯單薄,葉背泛白,味道有蒿之清氣,菊之干香,這也是蒿屬植物的共同特徵。
這兩種蒿類在武陵山區也分布較廣,3月5日於花垣十八洞苗寨休整平坦的高山台地上亦見到,生於尚未翻土的玉米地,以牛糞旁冒出最壯,漸次向杉木林褪去。魁蒿更易在田埂或坡地找到,而鼠麴草更喜鬆軟、肥沃的平地。
而鳳凰來的一位婦人,頭扎醬紫色裹巾,蒼黃的手裡捧著「水蒿」,聽說是長在水邊的一種蒿菜,目前尚未露頭,婦人賣的是去年乾貨,切成細絲,婦人道以此蒿拌米、臘肉做的社飯最好吃,秤了兩碗帶回,一碗3塊,卻不知具體為哪種蒿類,聞之,已無蒿、菊之香了,倒有淡淡的青草味。
3月5日於花垣縣十八洞苗寨荒地中,村民在採擷鼠麴草。
攝影:楊旭
本文感謝吉首大學植物分類專家張代貴、碩士研究生張成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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