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的《四書釋義》

◎ 王紹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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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科舉制度從漢武帝在公元前124年創建太學「開科取士」開始,到1905年廢止科舉制度,期間持續了兩千年,基本跟統一的王朝體制相始終。余英時先生說:「『科舉』可以說是統一王朝的中央政府通過公開考試的方式,向全國的『士』階層中選拔人才,納入整體的行政系統,擔任從地方到中央的各級職務。」

科舉考試的文本,作為帝國系統的精神基礎,堪稱「茲事體大」,不能不特別重視。從漢武帝到宋代都是以「五經」試「士」,五經本來是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因為樂經散佚,剩下「五經」。元代開始改以「四書」試「士」,基礎文本是朱熹的《四書集注》。所謂「四書」就是大語孟中,大是《大學》,語是《論語》,孟是《孟子》,中是《中庸》。

在長達兩千年的時間裡,四書五經作為科舉考試的基礎文本被誦讀詮釋,其對中華民族的塑造定型,自然是至深至遠,就算科舉制度廢止一百多年,很多人不再讀四書五經了,但很多思想精神乃至語言習慣,仍然以各種方式存在並發揮影響力,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也因此,說到中學或者國學,四書五經佔據核心地位是很自然的。也因此,海外學者論及世界文明會把東亞這一片地區視之為「儒教文明圈」,雖然儒釋道三家各有各的勢力和功用,但到底以儒家學說為主流,成為中國文明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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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書五經,或不可分。今天的學者還有用五經解四書的,例如台灣的劉祖君先生。但元代開始科舉考試主要先考四書而後試五經也有原因,這個原因,我的理解是:五經誠如清代章學誠所說主要是「政典」,而四書就不限於是「政典」了,黃榦說朱子「紹道統、立人極,為萬世宗師」,康熙說朱子「集大成而緒千百年絕傳之學,開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規」。我們細品這些話,不難覺察出「四書」更具有既形而上又形而下的系統意味。

朱子弟子黃榦在《朱子形狀》中說:「先生教人,以《大學》、《語》、《孟》、《中庸》為入道之序,而後及諸經。以為不先乎《大學》,則無以提綱挈領而盡《論》、《孟》之精微;不參之以《論》、《孟》,則無以融會貫通而極《中庸》之旨趣。然不會其極於《中庸》,則又何以建立大本,經綸大經,而讀天下之書,論天下之事哉!」黃榦的這些話,也是強調四書的根本性、整體性和系統性。四書之重要,也是在於它構成了我們思想的基本框架和操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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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先生給家人開讀書目錄,四書赫然在焉。他在《四書釋義》中說:「竊謂此後學者欲上窺中國古先聖哲微言大義,藉此探求中國文化淵旨,自當先《論語》,次《孟子》。此兩書,不僅為儒家之正統,亦為中國文化精神結晶所在,斷當奉為無上之盛典。《學》、《庸》自難於媲美。然《學》、《庸》兩書,言簡而義豐,指近而寓遠,亦不失為儒籍之瑰寶,國學之鴻篇。雖當於《語》《孟》分別而觀,正不妨與《語》《孟》連類而及也。」《語》《孟》是儒家正統,文化結晶;《學》《庸》是儒籍瑰寶,國學鴻篇。透過四書,可以知道中國古代聖賢先哲們的微言大義乃至文化淵旨。在錢穆先生的心目中,四書的地位極為崇高。所以,要了解中國文化、學中學或者說國學,一定要首先了解四書。離開四書,則中國文化就無從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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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先生把《論語》的內容分為九類:1、關於個人人格修養之教訓;2、關於社會倫理之教訓;3、政治談;4、哲理談;5、對於門弟子及古人時人之批評;6、孔子之出處及日常之行事;7、孔子之自述語;8、弟子之誦美及時人之批評;9、孔門弟子之言論行事。其中一二兩項佔全書之半,其餘的占另一半。

錢穆先生說,研究一個偉大的人物,首先要注意其一生之行實,其次其人之性情,以至於日常瑣事;要考察一個人的真精神所在,就要看其人格的真相,讓這個人格真相活現於我之腦際,自明晰而感親昵,自親昵而生了解,然後乃研究其思想學說之大體,乃為得之。錢穆先生的這個意見很有意思,一個人的思想不能只看文字文本。我以為並非任何一個人都要這樣去研究他,值得這樣去研究的是具有聖人意味的人,因為這樣的人除了思想有價值,他這個人本身更是思想的化身。如果這個人的思想跟人本身分裂,這個人所倡導的東西就不值得我們信奉了。

所以,錢穆先生考察孔子的時代、孔子的事迹。有意思的是,錢穆也觀察孔子的日常生活。孔子的平居氣象:他是恭敬的、和舒的、嫻雅的、微笑的、戲謔的、恬淡而暢快的、從容不迫的、圓滿的;孔子的情感:他是誠懇濃郁的、是自然流露的;孔子的談論:他不談怪力亂神,罕有談利與命,談仁最多;孔子應對事情的態度:他是流行而圓通的,不固執、不臆想、不想當然、不自私自利,他是篤而慎的。

經過錢穆先生的提煉,我們彷彿看見一個活生生的孔子如顯在目前,他是親切的、近人情的、舒適自在的,但同時他也是有原則的、有敬畏的、有區別的,是一個很圓融的、通達的長者,所以,孔子是相當具有人格魅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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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說孟子的重要性有三點:1、發明性善之義,這是中國傳統政教之綱領,中國傳統文化精神之依託;2、孟子提倡養氣,孟子說性善,是指人的本體就是性善,說養氣則是小我的慎獨功夫,也就是每個人動搖要有自己的修養;3、孟子言知言,因為孟子知道性善,能夠養氣,所以孟子知道一個人到底想表達什麼意思,孟子的這個貢獻,類似古希臘的蘇格拉底。錢穆先生說孟子生於亂世,外則發明人性之善,內則自盡吾心,以知言養氣為重要的事務。一個時代要想撥亂反正,必須倡導孟子之學,必須遵守孟子之道,然後才可以企及孔子。

錢穆先生有專章概述孟子與門弟子對於士生活的意見。如孟子認為,「士」推廣「道」、奉行仁義,就不應該被認為是「無事而食」或者「不耕而食」,當然應該「得食」甚至被諸侯供養。錢穆說,戰國時期,貴族制度已遭到破壞,平民有些參加政治活動的,慢慢形成為一個士人階級。這些士人,進可以加官晉爵,退起碼不用從事勞役。有些像蘇張縱橫之徒,以獵取富貴為目的,他們是孟子特別厭惡的。孟子提倡的是仕禮,亦即是士人的行為準則。士人不應該輕易去當官,除非是為了免死。就算是出仕也是有原則的。這孟子與門弟子的議論表明孟子不是一個迂腐的書獃子,也不是一個沒有原則的老滑頭,他能夠審時度勢,在複雜的環境中維持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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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認為《大學》出自曾子與其門人,實不可靠。而《中庸》也決非出自子思之手。但雖然如此,兩書的價值仍然存在。《大學》闡發入門以及修行的次第,《中庸》則陳義甚高。學習《論語》、《孟子》,最後總是會要旁及《學》《庸》。

《大學》的重點是「三綱」、「七證」、「八目」。《大學》的「三綱」是開篇所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順便說一句:南懷瑾先生認為有四綱:三綱之外,還有一綱是「道」。《大學》有「七證」:「知、止、定、靜、安、慮、得」;《大學》的「八目」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修養的次第把我們的人生做了一個完整的規劃,雖然,每個人都是凡夫俗子,但按照修行的次第進行下去,都可能成為聖人。

錢穆按照朱熹的《中庸章句》來解《中庸》。關於《中庸》,錢穆說:「朱子注《四書》,既為其畢生精力所萃,而《中庸章句》用心尤密……通觀大體,古今諸家,求能超絕朱子《章句》之右者,尚無其書。故今一仍朱子《章句》之舊,偶刪一二注語,要已存其全體之大貌焉。」錢穆又說:「《大學》不出『性』字,而朱子以性說之。《中庸》不出『心』字,而朱子以心說之。此正見朱子大氣包舉,細心斡旋。在當時實具苦心,所以能夠轉移風氣,重昌絕學,決非偶然。吾儕尚論古人,必貴於深知其世運,而默識其用心。」這裡,朱子所謂「當時」,則是佛學東來之後「彌近理而大亂真」的情況。所以,宋明理學尤其是程朱融釋歸儒,厥功甚偉。錢穆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理解朱子,並認同了朱熹對《學》《庸》二書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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