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喜歡張愛玲——《連環套》篇

《連環套》講述的是一個出身卑微的廣東鄉下女子,憑藉自己的美色,終其一生,在男人堆里摸爬滾打的故事。雖採用的是順承的寫作方式,但卻絲毫沒有影響到故事本身的精彩程度。私以為,倘若能搬上電影屏幕的話,必定是極好的。太具有戲劇衝擊性了。我不知道其他人的看法是什麼樣的,但是有這樣一個人,如果他尚在世的話,肯定是舉雙手反對的。此人是誰呢?大名鼎鼎的傅雷是也。

據說傅先生當年看完該小說後極為惱火,一氣之下專門撰寫了一篇聲討張愛玲的文章,刊登在報紙上。他在文章里是這樣說的:這篇小說不僅放棄了有意義的主題,還放棄了她最擅長的心理描寫,單憑想像的技巧編故事。這是「熟極而流」,跟讀者打哈哈。這種不負責任的寫作,發生在《金鎖記》的作者身上,太出人意外。

傅先生甚至斷言道:「《連環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末了,又特意添上一句:「除了男女之外,世界畢竟還遼闊得很。」表面上看,這只是一句友善的建議,實際則卻是一句罵人的話。諷刺張愛玲的故事題材太過狹隘,寫來寫去儘是些男女之間的破事兒。

對於傅雷這個人,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熟悉。只知道他是個著名的翻譯家,有兩個兒子,常常跟兒子們書信來往。信件後來被編撰成集,名字取作《傅雷家書》。

高中語文課本曾選過兩則,當時是作為重點來講的。關於寫的是何內容,我半點也沒有記住。同時期的一篇《核舟記》時至今日我依舊能記得那艘上刻著一個叫做黃庭堅的人。由此可見,傅先生的家信那可不是一般的無聊啊。要知道,我是頂討厭文言文的。所以,他對《連環套》這部小說的全盤否定,我壓根就不當回事兒。

照他的說法,故事必須根據親身經歷來寫,不能杜撰。那寫古代皇帝生活的作家們怎麼辦呢?總不見得一個個還得先當一回皇帝吧?

說什麼張愛玲放棄了有意義的主題更是無稽之談。眾所周知,張愛玲這個人是沒有什麼政治立場的,不然她也不會愛上賣國的胡蘭成了。光從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堅信,她寫小說壓根就不是沖著什麼所謂的「有意義的主題」而去的,她只是把現實世界裡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挪到了書里而已。至於背後蘊含著什麼深意,那便是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種不同的理解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至於張愛玲是否真的「放棄了她最為擅長的心理描寫」,大家看過書便可知曉。在上一篇《鴻鸞禧》中我就說過,張愛玲她簡直就是人肚子里的蛔蟲,人們心底的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她的法眼。一個僅靠心理描寫就能在古今中外各大作家裡面佔得一席之地的作壇新秀,她又怎麼會輕而易舉地放棄這項技能呢?

傅先生還說什麼見其沿用舊小說的腔調來寫現代故事,覺得不能忍了,要當頭棒喝一聲。拜託,張愛玲哪一部小說不是「沿用舊小說的強調」來寫的呢(《多少恨》除外)?就連傅先生本人大為讚賞的《金鎖記》,那也處處可見《紅樓夢》的影子啊!我想真正令傅先生惱火的,不是「舊小說的寫作腔調」,不是所謂的「放棄了有意義的主題」,更不是「放棄了其極為擅長的心理描寫」。這不過是他用來掩蓋自己內心真實想法的種種借口而已。傅先生之所以雞蛋裡面挑骨頭,無非就是,在這個故事裡面,張愛玲一反常態,不再讓女人人畜無害,而是將其塑造成一個赤裸裸的蕩婦。作為傳統社會培養出來的直男,眼裡哪裡容得下這股歪風邪氣呢?

最後的那句「除了男女之外,世界畢竟還遼闊得很」,越發顯得傅雷先生小家子氣了。寫男歡女愛又如何?四大名著之一的《紅樓夢》還不是男女之間那檔子事兒么?有人否認過它的文學價值嗎?

能夠在各種題材中混得風生水起的作家,固然很值得佩服。可也沒有理由逼著張愛玲去寫她壓根就不擅長的啊!比方說讓她去寫武俠小說了,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與其糾結於她為什麼寫來寫去總是跳不出愛情的圈圈,不妨換個角度想想,為什麼在這樣一個極為有限的框框里,她依舊還是能夠將其寫出新意,寫到極致呢,寫出另一番天地呢?

好了,吐槽完畢,我們進入正題。

首先是提問時間。問:張愛玲筆下所有的女子當中,誰最具有傳奇色彩?答:白流蘇。問:為什麼?答:一個離過婚的奔三的舊社會大齡剩女,從年輕貌美的侄女手裡搶過富二代范柳原。

對於這個答案我最多只能給八十分,白流蘇之所以最後能和范柳原在一起,很大程度上還是拖了戰爭的福,算不得厲害。

有這樣一個人,白流蘇跟其比起來,根本不敵其十分之一。流蘇離過婚不假,年紀也不小,不過到底是大戶人家出身的,讀過書,進過學堂,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大家閨秀的氣質。

她就不一樣了,十四歲就被賣到了綢緞店裡。明面上是做姨太太,實則比打雜的丫頭也沒有強多少,髒話累活全都是她親自上陣。最後居然還被印度阿三掃地出門了。一個帶著兩個拖油瓶的農村婦女,居然成功地泡到了一枚如假包換的英國帥哥!跟人生了個混血寶寶不說,還入了英國國籍。釣凱子到大英帝國頭上去了,這等功力豈是白流蘇比得上的?

此人名叫霓喜,文中沒有交代她的姓氏。我猜這是張愛玲有意為之的,預示著霓喜這一生註定要跟不同的男人糾纏不清。事實也是如此,霓喜先後有過三任丈夫,第一任是開綢緞店的印度阿三雅赫雅,第二任是開藥店且大她幾十歲的竇堯芳,第三任是駐港的英國官員湯姆生。地位一任比一任高,錢一個比一個多。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姘頭,藥店夥計催玉銘;一個潛在情人,住在修道院隔壁的米耳先生,也是個外國人,有婦之夫,長得又胖又丑。至於雅赫雅的遠方弟弟發利斯,雖然霓喜也曾使出奇招異數,卻始終未能釣上手。這在霓喜的戀愛史上,無疑是個敗筆。

這是她尚未完全老去時的戰果,上了歲數以後,魅力似乎未減。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了,看上去也就四十齣頭。這也就解釋了故事開頭為何軍官會贈她兩張音樂劇的票子,徐娘半老嘛!

故事是在媒婆幫發利斯向霓喜求親中凄涼落幕的。為什麼說凄涼呢?因為發利斯看上的並不是自以為風韻猶存的霓喜,人家瞧上的是她的女兒瑟梨塔!這戲劇性的一幕,被李安借去用在了他的電影《飲食男女》中。上海老太梁伯母(歸亞蕾飾),以為飯店主廚老朱(郎雄飾)對她有意思,於是頻頻向其示好。不料他看上的卻是錦榮,她的女兒,帶著孩子的單身母親。梁伯母當場便撒起潑來,又是跳又是叫又是吵又是鬧的。霓喜倒是冷靜得很,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暗自神傷。唉,沒想到這一眨眼的功夫,她的黃金時代就過去了。

對於霓喜這個人,我始終討厭不起來。雖然她不是一位好妻子,也不是一位好母親,更不是一位好情人;雖然她言語粗鄙,到處撒謊,為人刻薄,貪得無厭,追求肉慾。但是她的這一生卻過得相當的豐富,一個人過了別人好幾輩子。

霓喜前後一共生了五個兒女,到老卻沒有一個子女陪在身邊,甚至連一張跟子女們合影都沒有。也難怪,她何曾盡過一個母親的職責呢?大兒子吉美大女兒瑟梨塔被她當成了跟雅赫異談判的籌碼,最小的女兒屏妮也不過是她用來向湯姆森勒索錢財的工具。她的眼裡只容得下錢,而且向來只有她伸手向別人要錢的道理,絕不允許別人從她身上弄得半個子兒。

霓喜骨子裡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再加上她驚人的美貌,那就更不允許她甘於做一個規矩的女人了。對於她的美,書里是這樣寫的「她的美是流動的美,便是規規矩矩坐著,頸項也要動三動,真是俯仰百變,難畫難描。」這不,帶著孩子去修道院住幾天都能跟隔壁的米耳先生勾搭上。略施小計,就得到了一隻指甲大小的粉寶石戒指。正是這只不勞而獲的戒指讓她明白了「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

這人吶,有了第一次就有二次,有了第二次自然就有第三次第四次,更何況霓喜這人就是在街頭買一束棉線也要跟挑擔的搭訕兩句的人。雅赫雅的遠房弟弟發利斯來了,她使出渾身解數,席間百般調笑。路過藥店都能跟店裡的勾搭上。

東窗事發後,明明是自己理虧,她還能理直氣壯地跟雅赫雅廝打起來。雅赫雅呢,也不是個什麼清白之身,平日里和一個于姓的寡婦打得火熱。好巧不好,被霓喜撞了個現行。但見霓喜躥了出去,拳足交加,把於寡婦打得千創百孔,打成了飛灰,打成了一蓬煙,一股子氣,再從她那邊打回來。這一架打得好不痛快。

接下來有一個小細節相當的有意思。於寡婦被打得坐在地下直喘氣,跟她來的老媽子彎著腰幫其撿散落在地的首飾,順手將霓喜的耳墜子和跌碎了的玉鐲頭也揣在袖子里。

緊接著,霓喜就被趕了出來,拿著雅赫雅給的一個月三十塊的生活費生活,日子過得很是艱難。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沒多久她就成了同春堂的老闆娘了。然而霓喜又不甘寂寞起來,有時候甚至還會想起雅赫雅的種種好處來。幸好身邊還有個崔玉銘。

五年後,老闆死了,霓喜又被趕了出來。催玉銘呢,這會兒也討了老婆了。不過沒關係,要不了多久,她又會找到新的男人的……

上帝像是聽到了她的渴求是的,於是,湯姆森送上門來了。

不知為何,我想到了契訶夫的《套中人》。霓喜一頭鑽進了她親手打造而成的連環套里,再也出不來了。幸運的是,她本人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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