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唐朝》:56位唐朝詩人的心路歷程5
《回到唐朝》:56位唐朝詩人的心路歷程5
45、黃巢:滿城黃金甲
將菊花寫得最淡的是陶淵明。當他離開喧囂的城市,沉浸於恬淡的田園風光,那些菊花,遂進入了他的視野,成為壺中之物。「芳菊開林耀」,「秋菊有佳色」,陶淵明興緻頗濃地提著籃子,融入「採菊東籬下,悠然現南山」的陶然意境,對菊而坐,食菊而詩,人淡如菊,孤高絕俗。 而將菊花寫得最為壯烈,富於兵戎之氣的是黃巢。菊花在他筆下,化做一隊隊披堅執銳的將士,劍戟森嚴,殺氣蒸騰。若干年後,黃巢果真統軍百萬,兵指長安,滿城將士,金甲閃亮如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黃巢《不第後賦菊》 寫這首詩的時候,正值黃巢落第。這是歷史上不同尋常、動靜最大的一次取士考試。這次考試,所遭受的冷遇,使得他原本的一腔熱血,化做蝕骨的堅冰,引發了他內心深處對於朝廷的無限失望,成為黃巢人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落榜之餘的第一件事,他選擇的,竟然是揭竿而起,參與並組織領導了一場驚天動地、波瀾壯闊的農民起義。 在唐朝及歷代科舉中,因為落榜而隨即導致秀才兵變,陷於動蕩之中的,黃巢是鳳毛麟角的一個。孟浩然未考中,只是聽從友人相勸,背起行囊,入返深山,終成隱逸之士。經商、從教、入為府幕,都未為不可。作為出生於世代經營鹽業的富有商人家庭的他,完全可以有多種謀生的途徑,偏偏黃巢對著菊叢,飲酒寫詩,憶起赴京途中的樁樁件件,想到官府衙役的橫徵暴斂,將一團怨氣,借著盛開之菊,抒寫無遺。 這個曾經的書生,販鹽的商人,對著搖搖欲墜的唐王朝的身影,攥緊了拳頭。沒有人知道,醉酒昏睡的黃巢,接下來會有怎樣驚人的舉動。只是一蓬蓬盛開的菊花,在他的心中,點燃了憤怒。 在進京和返鄉的途中,黃巢已經得悉種種起義的傳聞。其時的唐王朝,已經開始走向崩潰與沒落。血腥的殺戮正,從宮廷里蔓延開來。唐懿宗因為自己寵愛的女兒同昌公主病死,竟然下令將參與診治的二十多名醫官全部斬首,覺得還不解恨,還不足以釋放他的雷霆之怒,又「悉收捕其親族三百餘人系京兆獄」。宰相劉瞻上書請求寬釋,竟被罷官。太宗朝所推崇的以人為本,已經成了以民為末,「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訓言,全都被拋在腦後。尋歡作樂的官僚系統,無限攫取天下賦稅,統治階層的盤剝掠奪與有恃而恐,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據說宰相路岩的一個親吏,家產「可贍軍二年」。被逼得無路可走的小民們,以集體的吶喊,沸騰的民怨,拿起了鋤頭與扁擔,握緊了大刀與長矛。江浙一帶的鹽商裘甫造反了,身為軍官的龐勛所領導的兵變,也轉為農民起義。 而黃巢的同鄉王仙芝,也以天補平均大將軍的名義,傳檄諸道,義軍所到之處,開府庫,濟貧民,募壯士。他們要以蚍蜉撼樹、魚死網破的極端方式,來展現被奴役者的人格尊嚴,實現被踐踏者的武力崛起,完成一次生死未卜、凶吉難料的自我拯救。 天補平均,何其質樸,何其鮮明,何其有力!王仙芝的說辭與壯舉,深深地震撼了黃巢。為更多賤若稗谷的人們赴湯蹈火,生命才更顯崇高和壯烈吧。陳勝的影子,吳廣的樣子,都一一浮現在他的眼前。 黃巢喝完烈酒,望了望那首攤在桌上的菊花詩,站起身。那些燃燒的文字,像某種使命,或者誓言,催促著他上路了。文章不入高人慧眼,黃巢打起仗來,卻是有板有眼,神勇有加,攻城克寨,勢如破竹:
乾符四年三月,黃巢陷鄆、沂二州,天平軍節度使薛崇死之。八月,陷隋州,執刺史崔休徵。 乾符五年三月,黃巢陷濮州。八月,陷杭州。九月,陷越州,執觀察使崔琢。十二月,陷福州。 乾符六年五月,黃巢陷廣州,執嶺南東道節度使李迢,陷安南。閏十月,陷潭、澧二州。十一月,陷江陵。是歲,陷鄂、宣、歙、池四州。 廣明元年六月,黃巢陷睦、婺、宣三州。十月,陷申州。十一月,陷汝州。十二月,陷潼關。 ——《舊唐書•卷九》 那個曾經飽讀詩書、胸懷韜略的秀才,輾轉征戰,傷疤累累,迅速成長為一支起義大軍的首領。他是一個亂世里的戰神。王仙芝要接受招撫,他沒有同意。王仙芝戰死,他沒有放棄。他一次次經歷生死考驗,迅速成為這支隊伍的主心骨。 從北向南,又從南向北,由東到西,數年的戎馬生涯,他確已成為一株傲雪迎霜的冬菊,在他的麾下,雲集了越來越多的這樣的菊花。朝廷也在集結人馬,但黃巢以一個漂亮的圓弧狀迂迴,兵指長安。 長安城,正在黃巢的長劍與馬鞭的指點之下,瑟瑟顫抖。 五年,只有五年(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時間),他便再度來到長安。一路上,與民秋毫無犯,將士們爭相將財物分給那些窮苦的人們,迎接他的,是焚香跪拜的黎民百姓。黃巢的戰袍上,一朵碩大的菊花,在冬日的陽光里怒放。誠然是,一詩成讖。黃巢的這首《不第後賦菊》,在整個詩史上,堪稱奇蹟中的奇蹟。
偌大的一個王朝,二百餘年的基業,在黃巢的金戈鐵馬的踐踏之下,出現了粉碎性骨折。當初的落第書生,如今成了大明宮的主人。 黃巢稱帝,僖宗奔蜀。唐朝的皇帝幾次走蜀,都是慌不擇路,狼狽不堪。步入巍峨的殿堂,黃巢接受了朝臣的擁拜,改國號為大齊,加尊號為「承天廣運啟聖睿文宣武皇帝」。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初的一名負氣之言,「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如今竟真的如願以償了。可是,做了皇帝的黃巢不知道,危險正在逼進……
所謂日中則昃,盛極則衰,他在匆忙中營建的新王朝,其實根基並不牢固。 就在他宣布即位的那一天起,那些曾經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大將們,在成功地奪得政權之後,「擇甲第以處,爭取人妻女亂之」,在思想上已經喜極而狂,不可一世。 他們在接近成功的彼岸之際,也迅速被勝利沖昏頭腦,旋即成為權力的魔杖之祭品。 現在,黃巢已經從一個挑戰權威的叛逆者,變成以殲滅反動勢力的王者自居了。這一點本無可厚非。但在實際上,他們辛辛苦苦總結出來的一整套成功戰略和戰術,都已經被棄置一邊了。 曾經得到萬民擁護的「軍中禁妄殺人」、「禁刺史殖財產」等紀律條文,都被迅速遺忘。統治力的不足、紀律的鬆弛、戰術的僵術,同患難而不能共富貴等種種弊端疾速滋生。 而長安城外的反撲力量,愈來愈強大。當初的革命軍,只懂得轉換身份,無法應對更難收拾的殘局。隨即,這支農民隊伍陷入重重圍困之中。關鍵時刻,擁兵拒敵的大將朱溫叛變。這個黃巢最為信任的大將,後來見勢不妙,投降朝廷,取名朱全忠(最後自己又千方百計奪取唐室江山稱帝,改名朱晃),將矛頭對準那些曾經並肩作戰的兄弟,反戈一擊,成為起義造反的最大獲利者。
四面兵至,苦苦支撐,黃巢在享受勝利的果實三年之後,終於兵敗,如嚴冬里的菊花,瓣搖蕊落。 從起兵到打入長安,從平民到帝王,黃巢用十年的時間,只做了一件事,統兵百萬,千里征戰,推翻害民之弊政,均貧富於天下。大唐王朝如同一隻傾覆的巢窠,狼煙不熄,汲汲臨危,昔日風華,蕩然無存,此後只有二十多年,訇然跌地,國祚無存。黃巢是愛菊花的,愛得如痴如醉。《全唐詩》里還錄了他的另一首菊詩: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黃巢《題菊花》 能想到將菊花與桃花同時開放,實在是因為寒冷對於菊花的不公。所以,他立志要為花神,鳴其不平,問鼎天下、換天換地的英雄氣概,也在其中渲泄無遺。 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也喜歡黃巢的賦菊詩,並且又模仿著炮製了一首:「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寫得挺有意思,孰雅孰俗,卻是一看便知。 黃巢對於菊花,寫得淋漓酣暢,尤其是「滿城盡帶黃金甲」這一句,實在是胸中藏有百萬兵,令人嘆為觀止。大導演張藝謀以此為電影名,大約是由這句話觸動了靈感。一朵唐朝的菊花,多年生的草本植物,開了一千多年,直至今天。
關於黃巢之死,與唐朝的另一個文化詩人駱賓王幾乎一模一樣:兵敗戰死或逃匿,或出家為僧。試看他的《題自像》:「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干看落暉。」甚至有野史說,他兵敗後為僧,圓寂之前,手指腳底,別人才發現有黃巢二字。 新唐舊書將黃巢歸於死,而民間的版本又將他復活,兩個版本懸如霄壤,很值得研究。也許,人們在情感深處總在呼喚著什麼——英雄不死。 如此,依我看,陶淵明可為菊花文神,黃巢可以為菊花武神。46、高駢:射鵰英雄血
唐朝的詩人群體中,不乏擊劍任俠、技藝高超的文武兼修之士。譬如李白、高適,劍法堪稱是文人墨客中的高手。但如果要評出一名射箭冠軍,晚唐時代的高駢應該可以力拔頭籌。 當年他在軍中,某日出行,聞聽空中雕鳴聲聲,一抬頭,只見兩隻大雕展翼並飛,撲翅掠過,箭術嫻熟的高駢馬上產生了射鵰的衝動,說了聲:「我後大富貴,當貫之」!隨即挽弓搭箭,箭如流星,直指長空,雙鵰應聲而落,眾人大驚,歡呼聲響遏行雲,人稱「落雕侍御」。 一箭雙鵰,確要有過硬的本領,這位射鵰英雄,也果然在日後通過自己的努力,聲名日隆,曆數鎮節度使,並加授司徒、諸道兵馬都統、鹽鐵轉運使等顯官要職,「位冠侯藩之右,名兼卿相之崇」,驗證了自己當初在射鵰時的預言。 恨乏平戎策,慚登拜將壇。 手持金鉞冷,身掛鐵衣寒。主聖扶持易,恩深報效難。
三邊猶未靜,何敢便休官。 ——高駢《言懷》 唐朝晚期,皇權式微,國祚震蕩,戰亂頻仍。年輕的高駢,在家國的感召之下,信奉祖輩留傳的傳統(其祖父高崇文為唐憲宗時名將,以功封渤海郡王、南平郡王),滿腔熱血,南征北戰,化做聲聲長嘯,確有勢不可擋、英氣勃發的射鵰雄心,在荒無人煙的邊陲,一心平虜保國。 在平定党項叛亂之戰中,其他將領輾轉千里,沒有建立尺寸戰績,他卻數用計謀,屢建奇功。隨即又兵定安南,大獲全勝。後又移鎮西川,始建成都府磚牆,由於他熟諳兵法,用兵有度,所鎮之處,皆有治績,「天子嘉其才」,不斷升遷,加官進爵,唐僖宗繼位之後,甚至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職同宰相。由於高駢智勇雙全,加之戰功赫赫,似乎沒有辦不成的事,沒有打不贏的仗,深得朝廷器重與嘉許。 閑暇之餘,高駢猶喜吟詩,他的祖父名為高崇文(中唐一代名將),一點也不喜歡書文,討厭案牘之事。高駢則不然,甚喜弄駢文章奏之事。 在唐朝後期的武將中,高駢的詩文堪稱一流高手,是個善於捕捉生活細節、調節自身性情的將軍詩人。他會於春光明媚時分,大招賓客,對酒看花,「花枝如火酒如餳,正好狂歌醉復醒」,與諸幕僚友人一起醉春,真正一副儒將風範。抑或在濃陰匝地的夏日,於園中小憩,覓得「水精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這樣的佳句。又譬若所騎黃馬生病,也可吟得「官閑馬病客深秋」之類的寄寓之作。 我最喜歡的,是高駢的《對雪》中的「坐看青竹變瓊枝」一句,雪落飛花,青竹變為瓊枝,只言片詞,便將雪之猛、雪之烈,描摹得逼真而生動。高駢卸下戎裝鎧甲,在雪前的這一坐,無意中卻覓得千古佳句。這樣的文采,在唐朝的武將中,所見無多。高駢的幕府之中,也聚集了一批學識淵博的舞文弄墨之士,最典型的是從事官裴鉶,寫有三卷《傳奇》,多敘神仙怪異之事,為唐代傳奇小說乃至後世小說發展貢獻甚巨。還有一位幕僚,新羅人氏崔致遠,跟隨他數年,做了大量的文字工作,後將在唐十六年間求學供職的詩文整理成二十卷《桂苑筆耕集》,被公認為是朝鮮漢文文學的奠基人。很顯然,兩位幕僚,在相當程度上受到了高駢的影響。
然而文字畢竟不是將軍的生活與主業。時值黃巢兵起,直指長安,朝廷對身在揚州統兵,肩負宰相之職的高駢的依賴,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舉國上下都希望他能出兵護國、平叛立功,扭轉乾坤。高駢也不負重望,打了幾個大勝仗,他所向披靡,有足夠的信心,可以力挽狂瀾。
可是在對黃巢的態度上,朝廷多有爭議,有的認為同意授其節度之職以「紓難」,也有的認為宜徹底剿滅以絕後患。朝廷里的宰相大臣們各懷異心,宰相盧攜和鄭畋甚至為此爭論得面紅耳赤,幾乎當場打起架來。 唐王朝已經沒有足夠的元氣來處置事關存亡的大事,而且態度曖昧,這次極不雅觀的朝廷辯論,喪失了最好的戰機,並且也導致了事態朝著嚴重的方面發展。 ——此時的高駢,剛剛掌握兵馬都統、節制東南諸道的兵權,正在忙著「繕完城壘,招募軍旅」,已有「士客之軍七萬」,還在傳檄徵兵,也正是他威望大振的時候。京城的消息傳來,高駢覺得,自己一心剿匪的意見未被採納,說明了朝廷對他的疑慮,同時還說明了朝中有人指手畫腳,不存好意。 早在高駢平定安南時,就曾因戰功顯赫而招致監軍李維周的嫉妒,而李監軍甚至藏匿高駢的捷報不向上呈報,朝廷責怪,李監軍竟然報告說高駢不肯賣力,推諉不前,命另外人等代之。 高駢的熱情一下子跌到冰點,辛辛苦苦的努力,得不到支持,心中很是不平。他要用一種極端的方式,來證明自己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軍事才能,重新贏得朝廷的肯定。 廣明元年夏,黃巢之黨自嶺表北趨江淮,由採石渡江,張璘勒兵天長欲擊之。駢怨朝議有不附己者,欲賊縱橫河洛,令朝廷聳振,則從而誅之。 ——《舊唐書•卷一百八十二》 黃巢兵過揚州北上,高駢「下令將出師」。按說,大將張璘已做好準備,是最佳時機。但這個時候,高駢身邊的小人也及時地跳了出來,一位叫呂用之的親信替他出了一個餿主意,說,將軍您現在功勛卓著,賊尚未平,而朝廷中已有口舌是非,一旦賊平,則有功高震主之嫌,何不坐山觀虎鬥,自求多福呢? 這一建議正中高駢下懷,於是託疾不出,嚴兵保境。在沒有遇到強勢的防禦阻擋之下,黃巢的兵馬順利通過有重兵把守的江淮,遂得以一路向北,北趨河洛,直搗長安。 這一次,高駢的負氣賭氣,以及聽信小人,鑄成大錯,釀成大禍,改寫了自己的命運,也毀掉了自己辛苦半世才營建起來的名將風采。
而朝廷仍然對其「倚若長城」,奔送詔諭的使者,相望於道。但高駢仍然擁兵不出,使得唐僖宗對他傷透了腦筋。
無奈之下,只得將都統的兵權移交王鐸,對高駢進行加爵削權的冷處理。豈料這樣做,使高駢原先的威望一掃而光,這令他更加無法接受。 這時的高駢,因為受呂用之等人的蠱惑,陷於迷茫。他躺在紙張發黃的功勞簿上,沉沉地昏睡了。他已經深深地迷戀上了神仙之術,羽化登仙,幻覺重重了。 他不知道,由於他的不抵抗主義,已經使得政局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那個指望他再傳捷報的小皇帝,已經被逼得逃離京城,跑到了四川,而且看起來,比當年安史之亂的情況更加嚴重。 遊樂成習的唐僖宗,在逃亡途中,過的是穿布衣、吃蔬菜,摒棄笙歌,不敢遊獵,日夜啼哭的悲慘生活。朝廷對於高駢,已經徹底失望了。 起用儒生王鐸擔當都統,是高適不能接受的。他甚至與皇帝在來回的信簡公文上,耍起嘴皮子,玩起了文字上的遊戲。 高駢說,王鐸乃一介儒生,怎可抵敵?如果起用我的話,必能「糾率諸侯,誅鋤群盜」。 唐僖宗回道,我早就付兵權給愛卿你了,不錯,你的功勞很大,但卻放虎離山,難辭其咎啊,況且,免了你的兵馬都統職務,不是加封你為太尉了嗎?再說,謝玄曾破苻堅於淝水,裴度平元濟於淮西,未必儒臣不如武將,怎知王鐸不立大功? 高駢又說,今賢才在野,奸人滿朝,致陛下為亡國之君,是您不用我了,而不是我辜負了您。唐僖宗在詔書中回敬道,你說到底朝中誰忠誰奸?我雖沖人,但你高駢也不能隨便輕侮我為「亡國之君」啊。
………… 高駢上書「攘袂大垢」,公然指責朝政不是,心懷不滿。而唐僖宗在詔書中,則指責他剿賊不力,誤己誤國,有負聖恩。來來往往之間,是看不見的唇槍舌箭。歷代君臣之間,沒有見過像他們這樣玩文字遊戲、捉政治迷藏的。高駢的厭戰情緒油然而生,與當初的雄心壯志截然不一,他在《寫懷二首》中吐露心思:
漁竿消日酒消愁,一醉忘情萬事休。 卻恨韓彭興漢室,功成不向五湖游。 花滿西園月滿池,笙歌搖曳畫船移。 如今暗與心相約,不動征旗動酒旗。 當年臨危不懼、功封侯爵的將軍,在國家分裂動蕩之機,迷茫不已。一代名將從此沉湎於崇道之術。他所信任的呂用之一幫人,其實都是些心懷鬼胎的不法道士,利用他心灰意冷之際,假意奉迎說他將歸上清,羽化登仙,將高駢引入歧途。 羅隱在《廣陵妖亂志》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叫蕭勝的人,納五百金賂於呂用之,希望可以得到鹽城監的職位。呂用之為蕭勝幫忙,但高駢認為,當任的鹽城監工作有治績,與奪之間,十分為難。呂用之便開始編故事了,說,我昨晚得到上仙的一封密信,有一寶劍在鹽城井中,須一靈官去取,因為蕭勝是上仙身邊人,所以才建議讓他去當鹽城監的。奇怪的是,高駢聽了這番話,竟然同意了。蕭勝到了鹽城數月,獻了一柄銅匕首。呂用之又對高駢說,這是北帝的佩物,得之則百里之內,五兵不敢犯。高駢感到很驚異,於是將銅匕首飾以寶玉,經常放在身邊。 呂用之用這樣的辦法,將高駢騙了又騙,還贏得了信任。可惜高駢蒙在鼓裡,最後權柄盡失。當得知王鐸果然擊敗黃巢、收復京城的消息傳來,高駢「悔恨萬狀」。 而這個時候,高駢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前,部下又多叛逆。他於是更加迷戀於修道之術,日跨青鳥作仙游狀,藉以自慰。最後,城池失守,竟然被自己的部部畢師鐸關押起來。沒有吃的,只能煮革帶以食,最後全家在內亂中被囚殺。 高駢與高適,都是唐代詩人中因時局動蕩、武功卓著而位顯官高的人物。不過,兩個人的命運與結局卻是截然不同。高適在安史之亂來臨之際,挺身而出,投筆從戎,殫精竭慮,以求報國,所寫詩文愈見雄健。而高駢早年飛黃騰達,卻在黃巢起義之時,擁兵自重,泄一己之私憤,逞一時之意氣,不顧大局,由射鵰英雄,蛻變成了一個偏聽偏信、走火入魔的假道士。 射鵰雖然成就了英雄夢,但高駢卻因無法左右自己,從一代名將淪為千古罪人。新唐書甚至將他寫進了《叛臣傳》。「不將真性染埃塵,為有煙霞伴此身」,高駢的輝煌人生,恰恰毀在他身邊最為親信的呂用之等商儈出身的賣葯假道士身上。悲夫!誰任用小人,誰就要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喪失判斷力,是領導者最大的悲哀。 高駢的跌倒,是時代的悲劇,更是個人的悲劇,比起同為失敗文人的宋之問,教訓似乎更為深刻。47、陸龜蒙:江湖陸散人
人們對於隱士,總是有一種好奇,覺得多少有些神秘色彩。唐朝有個叫朱桃椎的隱士,隱居鄉里,「淡泊絕俗」,州府長史出面派人送來衣服鞋帽,聘為鄉正,他堅決不肯,自己結廬山中,有時編織芒草鞋放在路邊,喜歡的人便將鞋子拿走,放些大米和茶葉在旁邊,用以交換。他自己始終不肯出頭露面,見到人來,就走到林間草叢裡藏匿起來。隱士們的生活,總是喜歡簡單,逃避世俗,與人群往來無多。 《新唐書》關於「隱逸」一卷的人物里,共列出了25位隱士,由王績打頭,初唐立國之際,他避世不出,在深山裡自辟逍遙。無獨有偶,在晚唐風雨飄搖的歲月里,陸龜蒙作為最後一位隱士,也是身居田園,心淡如水,往來於江湖水上,在遁世之中安享生活。 龜蒙,字魯望,姑蘇人。幼而聰悟,有高致,明《春秋》,善屬文,尤能談笑。詩體江、謝,名振全吳。家藏書萬卷,無少聲色之娛。 ——《唐才子傳》 陸龜蒙生於東吳官宦之家,少時攻讀古賢,精通六籍,尤長《春秋》,貞元年間的韓滉曾著有《春秋通例》一書,陸龜蒙讀之,覺得「顛倒漫漶」,文體不通,歷時百年無人敢於指陳得失,於是他專門撰文,一一辨別。 不僅如此,陸龜蒙還有刊校的嗜好,「值本即校」,只要發現哪本書中有錯繆之處,立即提筆修改。一個好讀書的人,對於書總是有著特別的情感,對於書簡中的斷壞之處,他也必要補全或粘貼妥當,方才罷休,生怕貽誤後學。 讀書的生活,總是充滿著甘之如飴的樂趣。早先,陸龜蒙心裡大約也還是有儒家的進取思想,因為熟讀史書,滿腹才華,總想著能有用武之地,赴京趕考,可是名落孫山。此後內亂紛起,朝廷暫停科舉貢試。 經歷了科舉的失敗和經年的失意,陸龜蒙帶著失落的情緒,打道回府,在湖州和蘇州,做了幾年的幕府工作。一次,長途跋涉到外省公幹,可是整整三日,無人接見,最後當刺史帶著一班官員來見的時候,陸先生再也忍不住,大發脾氣,拂袖而走。 一走,就再也不肯上班,徑直回到了老家松江甫里。陸龜蒙疏於人情事務的打理,至於婚喪嫁娶、祭祀慶典等人群密集的熱鬧事宜,大多採取迴避的態度。尤其不喜歡與他看不慣的流俗之輩結交,「雖造門不肯見」,吃到陸家閉門羹的,不在少數。
他更喜歡將自己派放到一個清靜的空間里,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每日筆不離手,手不離卷,將生命的光陰,化為安靜的讀書歲月。有許多知識分子,與古人可以相處甚歡,但與周圍的人群,常常格格不入,其性格才能與現實世界的不適與摩擦,也日益增多。 陸龜蒙後來在詩里總結出歸隱的原因:「命既時相背,才非世所容」,「世既賤文章,歸來事耕稼」。既然不肯向現實低頭,那麼唯有選擇逃避,回鄉耕讀,這反而是保全自己、保持快樂的一條通途。 這期間,恰好大詩人皮日休調到蘇州工作,兩人相交為友。 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有時的確奇怪,與俗人不合,但一旦遇到同道中人,即便素昧平生,也能一談傾心。兩人一號「鹿門子」,一號「天隨子」,性情相投,俱有才情,遂贈詩不迭,你來我往,達數百首之多,頗有些像當年白居易與元稹之間的詩會。陸龜蒙的詩集里,有一多半,是與皮日休贈酬而作,而且有時會人來瘋似的,一個系列接著一個系列,簡直是弄得盆滿缽滿,不亦樂乎。 有一天,皮日休得了一條大魚,派人送了過來,陸龜蒙馬上作詩以謝,最後俏皮地說了句,「今朝最是家僮喜,免泥荒畦掇野蔬」,您今天送魚來,我家裡的小僮最開心,不需要到田野里去摘蔬菜弄得滿身泥濘了。這樣的友誼,保持了多年,陸龜蒙先稱其「先輩」,後來就直呼其字,他們一同郊遊,拜謁僧道高人,一同作詩,以詩對話交流,以詩拉近彼此的情感世界。 兩位大儒以詩唱和,時稱「皮陸」,彼此成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知己。後來,皮日休投奔黃巢義軍,可惜不知死於何因,有說為黃巢所殺,有說兵敗死於唐室,亦有說歿於吳越之地。 陸氏先人為當地望族,家有田地數百畝,還有三十多間房子,應該算得上是中富人家了。可是,在晚唐時期,戰爭的陰雲籠罩四野,饒是他這樣的人家,仍然不堪沉重的賦稅,處於饑寒的狀態,只能「暖手抱孤煙,披書向殘雪」,一家二十口餘人的生計,仍然很糟糕。而且,田在山下,地勢低洼,一遇大雨,滿田成河,與江相通,有時「倉無升斗積蓄」。這個時候的陸龜蒙便十分可愛,「乃躬負畚鍤,率耕夫以為具」,親自參加抗洪排澇。別人便譏笑他,一介書生,竟也做起這等事情來了?他呵呵一笑,引經據典地回答,堯、舜經常勞作,曬得又黑又瘦,大禹也是手上長滿老繭,他們聖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呢?
參與勞作,耕讀並舉,是陸龜蒙隱逸生活中稀鬆平常的事情。而他也是樂在其中,將耕與讀,巧妙地結合起來,以詩歌描摹勞動,以文章記述勞動。他所著的《耒耜經》,被學者稱為中國最早的一部農具專著,也是第一篇談論江南水田農業生產的專文。刈麥、獲稻、放牛這類事情,他在讀寫之餘,都曾做過。 與孟浩然一樣,陸龜蒙可算是唐朝的一位綠色詩人。所不同的是,孟浩然深入田間勞動的時間和頻次,大約沒有陸龜蒙這麼多。以盛唐時期的米價和賦稅之低,孟隱士不必為生計發愁,而陸隱士則是苦中作樂,像孔子提倡的「貧而樂」那樣,聊以自足罷了。 便風船尾香粳熟,細雨層頭赤鯉跳。 待得江餐閑望足,日斜方動木蘭橈。 村邊紫豆花垂次,岸上紅梨葉戰初。 莫怪煙中重回首,酒家青紵一行書。 ——陸龜蒙《江南二首》 不僅如此,陸龜蒙還是唐朝詩人群體中的一位超級釣徒。我見過一幅關於他的畫像,全然一派垂釣經年的漁翁形象,神情蕭散,氣骨超凡。 閑暇之餘,老先生就會選擇天氣不冷不熱、身體舒適的時候,帶著古書、茶灶、筆床、釣具等物件,乘著一葉扁舟出遊了,放逐太湖之上,一釣就是數月。選擇這樣的長期垂釣與讀書相結合的方式,消閑身心,萬頃湖面之上,垂鉤水中,心性神遊於天水之間。這哪裡是釣魚,簡直是別出心裁的度假!陸龜蒙於釣魚,頗有心得,寫過漁具方面的網、罩、籪、罱等,又如漁庵、釣礬、蓑衣、篛笠、背篷等物,多作吟詠,看起來更像一個釣魚專家。 不過,陸先生對於釣得多少,倒是鮮有著述,大約於他而言,釣魚只是賢者觀世、借漁論政的另一種生存方式吧。 有一首古琴曲《醉漁唱晚》,相傳為皮日休與陸龜蒙在江上見漁翁醉歌所作。陸龜蒙自謂涪翁、漁父、江上丈人,這首意境幽遠的曲子,為後人的揣度、描摹,平添了許多的想像空間。又比如茶藝方面,陸龜蒙也頗有研究心得,是一等一的品茗高手,以致於熱心人士不計路途,從惠山、虎丘、松江等處,為他運來好水泡茶。 陸龜蒙的一生,最喜的,還是為文,須臾離不開文章典籍。著有《吳興實錄》四十卷,《松陵集》十卷,《笠澤叢書》五卷。讀書、寫作、音樂、垂釣、品茗、農藝……陸龜蒙似乎做什麼事情,都能做到極致。 其實不奇怪,一個安靜而甘守寂寞的隱士,有足夠的時間,將一件件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得純粹而徹底。因為他們擁有大量可供自由支配的時間,避開俗務,反觀當世,進行閱讀和思考。也許,學會捨棄,注意力的集中,更有益於才能的發揮。文人多好酒,陸龜蒙也不例外。不過,卻因為嗜酒得疾,「血敗氣索者二年」。
從陸氏的文章中看出,他的身體狀況並不太好,比起當年隱居深山、病體纏身的盧照鄰,稍微好一點,但他自認為「病惟斗蟻,力止戡蟬」,四處求醫問葯,也成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久病成醫,陸龜蒙在他的文章中,也不自覺地擔當起「醫者」的責任,《野廟碑》等寓言式的文字,對於晚唐末世的種種現實,寓以深深的警示。而他在《村夜》中所寫的「萬戶膏血窮,一筵歌舞價」,對這個病入膏肓的王朝作出了嚴厲的譴責。 也許自知無力回天,也許明知夕照將滅,「誰知海上無名者,只記漁歌不記年」,陸龜蒙嘆息一聲,筆鋒輕輕一轉,又回到了他那自得其樂的閑適世界。 …… 行散任之適, 坐散從傾欹。 語散空谷應,笑散春雲披。 衣散單復便,食散酸咸宜。 書散渾真草,酒散甘醇醨。 屋散勢斜直, 樹散行參差。 客散忘簪屨,禽散虛籠池。 物外一以散,中心散何疑? …… ——陸龜蒙《江湖散人歌》 陸龜蒙自稱「江湖散人」,並稱「散人者,散誕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然散,就有些散漫,隨意而為,不著邊際。他索性一散到底,一散了之,以散自娛,以散求安。 他在《甫里先生傳》里說,「先生無大過,亦無出入人事」,很有點像唐初隱士王績「有道於己,無功於時」的自嘲,以同樣散淡的文字,為自己一生的隱逸生活畫像。 「聖人耕,吾亦耕;聖人漁,吾亦漁」,躬耕南畝,品茗北山,垂釣江湖,經營文字,陸龜蒙一生,在波光粼粼的江南水鄉里沉醉。而其時的唐朝,正處於由衰而亂,由亂而戰,由戰而危的時期。李白說「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陸龜蒙在暮氣四溢的唐末,還能以這樣的方式,散淡從容,在偌大的江湖裡遨遊。真正一個亂世得福的陸散人。48、司空圖:扼腕為唐祭
天下興亡,彷彿也有輪迴。 公元618年,李淵取隋而代之,從十三歲的花季少年隋恭帝楊侑手裡接過玉璽和遜位詔書,登基即位,改國號為「唐」。時間過得很快,大唐王朝歷經三百年風風雨雨,也到了屋漏牆壞、難以為繼的尷尬境地。 無獨有偶,唐朝的最後一個皇帝李柷,即位時也只是一個十三歲的花季少年。李淵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種下的惡花,也結出了同樣的惡果,帝國的掘墓人——先為黃巢起義軍將領、後降歸大唐的重臣朱全忠,後來也粉墨登場,如法炮製,在扶持李柷登基不過數年(公元907年),朱全忠便逼其禪讓退位,接過權杖,自己稱帝,改國號為「梁」。次年,又下令將李柷鳩死。 一杯毒液,宣布了一個朝代的徹底終結。唐哀帝李柷死於鳩殺的消息,很快傳了出來。對於唐朝詩人司空圖來說,是一個難以接受、難以承受的事實。這位隱居山林的七十二歲的老人,聞訊之後,慟哭不已。 隨即,他採取了極端的自虐方式以示哀痛之意,扼腕絕食,不吃不喝,決意向死,「嘔血數升而卒」,追隨大唐帝國的最後一抹殘陽,化鶴西去。 西北鄉關近帝京,煙塵一片正傷情。 愁看地色連空色,靜聽歌聲似哭聲。 ——司空圖《淅上》 歷史的天空有時在重演似曾相識的風雲變幻,許多朝代的興亡更替,如出一轍。司空圖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危險的時代。唐末與隋末的天空,同樣殘陽喋血,不堪回望。 那個夢寐以求的盛世,在安史之亂後,再也沒有來過。承平之世所崇尚的文化與文明,已逐漸被武力和武功替代。「人人語與默,唯觀利與勢」,狼煙四起,軍人用武,朝廷之上,權臣執柄,將混亂的局勢攪得越發混亂。單從公元884年(黃巢兵敗)到公元907年(大唐亡國)期間,就先後改元九次,「光啟」、「文德」、「龍紀」、「大順」、「景福」、「乾寧」、「光化」、「天復」、「天祐」…… 這些費心揀擇、蘊含無限美好深意的年號,只是迴光返照時說說的好話罷了。伴隨著這些越來越好聽、越來越來無奈、光潔鮮亮的年號,卻是無休止的打殺。 而司空圖的一生,也在越來越艱危的時局裡,記述並體驗著國之將亡的無奈與辛酸。三十多歲榮登進士,司空圖也曾遇到知己的賞識與相助。
禮部侍郎王凝對他十分關愛,在所有的進士之中,「尤奇之」,這位主考官,對於司空圖給予了悉心的指導,儘可能地獎掖推薦。當王凝被貶為商州刺史時,司空圖感念恩澤,「請從之」,不惜千里追隨,甘為府幕僚員,以報答知遇之恩。 後來朝廷征詔起用之時,司空圖不忍離開王凝,依依不捨,延誤了歸期,旋又受到被貶降職處分。不過,這對於司空圖來說,倒是無怨無悔,也許,他更願意與自己敬佩的恩公在一起,談詩論政,愉快地相處。 在東都洛陽,被貶的宰相盧攜對他的才德深為欽慕,稱為高士。有一次,盧攜到司空圖府上作客時,慨然題詩於壁:「姓氏司空貴,官班御史卑;老夫如且在,不用念屯奇。」並且向陝虢觀察使盧渥竭力推薦,盧渥即日奏為賓佐。盧攜復相還朝之後,果然不食其言,將司空圖重新起用,調到禮部任職。 是時,戰事已烈,黃巢的部隊勢如破竹,兵臨城下,唐僖宗棄都奔蜀。情急之下倉皇出逃的僖宗,只能帶一些美艷嬪妃、宰輔大臣和貼身侍衛,自然顧不上眾人。司空圖沒有搭上這班車,從之不及,只能在家裡望蜀興嘆。 這個時候,他弟弟有一個叫段璋的奴僕,參加了黃巢的軍隊,回過頭來規勸司空圖,不如順從大潮,加入義軍。司空圖斷然拒絕了勸投義軍的建議,一路西行,追隨出逃在外的皇帝。 這是與唐王朝一場失敗的戀愛,他如同一個棄婦,像一個孤兒,在破碎的山河裡尋找自己的人生價值坐標。而國家已到了亂得不能再亂的地步,黃巢稱帝,秦宗權稱帝,軍閥互爭,搶奪地盤,宦官田令孜甚至劫持唐僖宗奔逃至興元。這一次,司空圖還是沒有趕上。望著遠去的煙塵,他終於感覺到了疲倦,心灰意冷,萌生退意: 人若憎時我亦憎,逃名最要是無能。 後生乞汝殘風月,自作深林不語僧。 ——司空圖《偈》 與司空圖同時代的唐末詩人群體,也在風聲鶴唳的驚恐與彷徨中,面臨著何去何從的方向性抉擇問題。 韋莊投了西蜀的王建,避開京城的凄風苦雨;羅隱身入錢塘追隨錢鏐,亦獲暫時安逸;陸龜蒙謝絕塵寰,置身江湖天地之間;皮日休入了黃巢軍中,最後死因不明。「風波一搖蕩,天地幾翻覆」,司空圖雖然入仕,但在江河日下、軍閥混戰的唐朝末年,卻無法施展其抱負與才華,而被視為神聖的朝綱秘器,已落到了極少數把持軍政的人手中,勢焰熏天的朱全忠,竟在一日之內誅殺朝廷重臣十數人,令人髮指。 司空圖也曾寫過「天地沸一鑊,竟自烹妖孽」的詩句,譴責鞭撻亂臣賊子的惡行,希望能有一口大鍋,煮妖殆盡。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仍然寄希望於皇祚興盛,再振雄風,一掃陰霾。不過,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遠離,以求解脫。郊居謝名利,何親最相親?帶著幾分不舍,幾分自責,更多的是無奈,司空圖在刀光劍影與混亂不堪的打殺聲中,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故鄉——河中虞鄉。
首先要解決的,當是自己離開故國社稷的思想痛苦,在中條山王官谷那風光秀美、景色怡人的田園深處,他要試圖讓自己緊張的心緒放鬆下來。「寵祿既非安,於吾竟何有」,「山林若無慮,名利不難逃」,剔開個人名利之心,他悟到了「功名身外最悠悠」的人生境界,亦洞悉了「閑知有味,道貴謀安」的玄機。 倦行已白首,歸卧已清神。司空圖退而隱居,躲開兵荒馬亂,躲開名利榮辱,盡現高士情懷和名士風流。他自稱耐辱居士,修建休休亭,在室內懸掛唐興時的節士文人畫像。耐辱居士,與李白的青蓮居士、白居易的香山居士比起來,透露出些許無奈與酸楚,他要忍耐什麼樣的恥辱?大約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 隱居深山,寂寞難解,總得有什麼事情來做才行。遠離戰亂、心懷故國的司空圖,在深山老林里開始了他的研讀詩文之旅。「此生只是償詩債,白菊開時最不眠」,「世間萬事非君事,只愧秋來未有詩」,司空先生放歸林泉之後,心曠神怡,沉浸在花鳥魚蟲的安靜天空里,飲酒、種菊、訪僧、下棋、會友,生活得一派陶然,在那裡寫下了大量的詩作,並且完成了著名的詩論《詩品》。 可是,要求他出來做官的征詔不斷臨門。 但歸隱的司空圖心緒漸平,已經習慣於偏居一隅,亂世求安了。他先後數次辭去官職,先是復拜舍人,「以疾辭」;繼而拜諫議大夫,「不赴」;征為戶部侍郎,「身謝闕下,數日即引去」;再後來詔為兵部侍郎,「以足疾固自乞」。再到後來,朱全忠挾持唐昭宗至洛陽,征詔又至,這一回,是讓他做禮部尚書的大官。可是,司空圖已經對此毫無興趣,但又不得不去(以免生禍)。 在東都洛陽,他故意裝得老態龍鍾,甚至失手將笏板墜落於地,以示衰病之態。司空圖的失手墜笏,是危險的舉動,但也不失是巧妙的設計,需知,倘有破綻,說不定就會被以大不敬的殺頭之罪論處。但司空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全身而退,身退心退,一退到底,退得乾乾淨淨,退得纖塵不染,他再也不願回到那個狼奔豕突、群魔亂舞的黑暗深淵。面對大唐王朝的苦苦挽留,他長嘆一聲,「將取一壺閑日月,長歌深入武陵溪」。他要為自己找一處桃花源,排遣心中難言的惆悵。
豫為冢棺,遇勝日,引客坐壙中賦詩,酌酒裴回。客或難之,圖曰:「君何不廣邪?生死一致,吾寧暫游此中哉!」 ——《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四》 老先生從洛陽辭官回來,死裡逃生,就趕緊為自己修墳建壙,遇有故人來訪,乾脆帶至幽深的墓穴中,擺上飯菜,賦詩飲酒。有的客人見此,面有難色,司空圖哈哈一笑,幽顯一致,生死一致,您何必對此耿耿於懷呢! 將酒席擺到活死人墓中,司空圖也算是由歸隱漸趨豁達,只有敢於向死而生才能如此,而他,是不是作好了視死如歸的心理準備? 司空圖生死名利都看透,對於錢財自然也就不屑一顧。軍閥王重榮父子對這位老先生十分敬重,數次饋贈,司空圖都婉言謝絕,堅決不受。有一次,受王氏父子之託作碑文,得絹幾千,他只是放在虞鄉的街市上,任由民眾領取,一日散盡。 不過,古怪的人也有不古怪的一面,每到鄉間村社祭祀之時,司空圖就會擱下紙筆,加入到狂歡的隊伍中來,樂得與野老村夫同席,怡然自得,打成一片,看不出有清高絕塵的樣子。 在當地,司空圖被稱為古賢人,即便燒殺搶掠的盜賊匪徒,提到司空圖,也會敬重三分,「時寇盜所過殘暴,獨不入王官谷」,不少人紛紛遷入谷中,依附避難,實在是給足了司空圖的面子。賢者的感染力,有如梵音過耳,有時可影響一域,乃至千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唐王朝的國祚既已斷裂,扼腕殉國的,不是那些聲名顯赫的王公侯爺、將軍宰相,恰恰是消息知道已經很遲、退避山林的司空圖。多少年來,他預感到會出現在他所不願見到的結局,卻又害怕這樣的消息傳來,所以沉湎于山水文字,祈禱於佛祖神明。 江山改姓,大廈傾覆,不敢想像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七十多歲的老人啼哭不止,恨從心起,急火攻心,饒是他自謂耐辱居士,卻不能忍受亡國的奇恥大辱了。 「更慚征詔起,避世跡非真」、「三十年來辭病表,今朝卧病感皇恩」……也許在骨子裡,司空圖有愧於這個自己並不喜歡的朝廷。矛盾一生、痛苦一生、偷生半世、安閑半世的他,再也接受不了亡國的噩耗。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噴射出數升腥紅的鮮血,為大唐帝國的滅亡,隆重祭奠。49、羅隱:為瑞不宜多
人生在世,路途漫長,難免會遇到麻煩的、不順心的事情。有人會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他只管端坐席中,把盞舉杯,暫且丟開眼前的失意落魄,在一壺酒中解憂去愁,明天的日出,總還有一段時間,不妨先將腳伸直了睡上一覺。
發出這般高論的,是唐末詩人羅隱。 羅隱是個怪人,文章也寫得有意思,比如他在正月初七的立春日,飲了一點小酒,信手塗鴉,「一二三四五六七,萬木生根是今日」,令人發笑,又顯得別出心裁,匠心獨具。從老家杭州來到長安,因為詩筆俊拔,羅隱的名聲很快傳布開來。宰相鄭畋的女兒十分喜歡他的詩,喜歡得一塌糊塗,常常捧讀其詩,吟詠不已。一次無意或者是刻意安排,羅隱應邀來到相府做客,那位名門閨秀聽說自己心儀已久的大詩人來了,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偷偷地隔著帘子看了一眼。 這一看不要緊,羅隱一副清瘦貌古的樣子,立即將大小姐嚇退。從此,宰相的女兒,再也不願意讀羅隱的詩了。大約羅隱的長相,比起人稱「溫鍾馗」的溫庭筠來,有得一拼。 文章寫得揮灑自如,但這位江東才子的運氣卻不並好。從二十歲開始進京考試,原本指望蟾宮折桂,雁塔題詩,可在長安城裡折騰了十多年,連赴考場,結果每一次都是名落孫山,鎩羽而歸。 才氣過人,卻是屢試不中,究其原因,就因為羅隱的性子太直,講話太直,下筆不留半點情面: 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 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 ——羅隱《雪》 古今才子,大多才情兼備,然而性情與風格,也各有不同。羅隱是心裡容不得半點沙子的人,因為嫉惡如仇,所以對於遇到的不平之事,非得要一吐為快,一定要發表自己的高見。譬如一場大雪,別人首先想到的是瑞雪兆豐年,可羅隱卻不這麼看,他看到的,是長安城裡的流離失所的百姓,沿途討乞的貧民,對於富貴之流在高堂大屋裡的雪夜豪飲,也就當然地不舒服,發出了「為瑞不宜多」的呼聲。豐收又如何?沉重的賦稅,已經壓得種田人喘不過氣來。 生逢亂世,多事之秋,聰明伶俐的人遇到事情總是繞著走,羅隱卻繞不過去。 他不但不言瑞,而且逆流而上,處處鋒芒畢露。《北夢瑣言》里講了一則軼事:有一次,羅隱在船上遇到一位官員,口出狂言,這是哪朝的官啊,我用腳指縫夾筆,也可以頂他們幾個寫的文章! 當時皇帝唐昭宗有一個玩樂的項目,喜歡看耍猴。耍猴人奉旨,帶著猴子上朝(不知是誰的創意,不過這樣的舉措,一定要得到皇帝許可才行)。小猴子穿上朝臣的衣服,上竄下跳,模樣可愛,讓人笑疼了肚子。唐昭宗一高興,便封了耍猴人「孫供奉」的官職,並賜五品官才能穿的朱紱。 羅隱得知這件事後,心裡氣不過,就寫了一首《感弄猴人賜朱紱》:「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何如買取胡孫弄,一笑君王便著緋。」自己辛辛苦苦,熬燈著火,也沒有考得上進士,也沒有混得個一官半職,弄猴人卻這麼輕易便能陞官,真是匪夷所思,倒還不如買只猴子來耍耍!這樣一來,似乎很難讓貴人賞識。雖然才高八斗,在當政者的眼裡,羅隱是個令人頭痛的角色。朝中公卿,對他簡直是忌恨不已,哪裡還能容得下?
唐昭宗聽說羅隱的文名,準備錄用,不料幾位大臣卻紛紛進言:「隱雖有才,然多輕易,明皇聖德,猶橫遭譏謗,將相臣僚,豈能免乎?」並以羅隱譏諷唐玄宗的《華清》詩引為佐證。那位在船上被羅隱譏諷嘲笑、貶損有加的韋貽範,也適時地站了出來,憤憤不平地告了羅隱的狀,說,「若登科通籍,吾徒為粃糠也。」因為眾人竭力阻攔,唐昭宗只得作罷,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朝廷以彭門就辟,刀機猶濕,詔吾輩不宜求試。然文章之興,不為舉場也明矣。蓋君子有其位,則執大柄以定是非。無其位,則著私書而疏善惡。斯所以警當世而誡將來也。 ——羅隱《讒書重序》 無官無錢,但羅隱有一枝筆,這枝筆可以讓他躬耕於文房之間,縱橫捭闔。「三千年後知誰在,何必勞君報太平」,羅隱走進了一個精神自由、不受羈絆的文學王國,他以無畏者的勇氣,投入到自語自話的創作之中。出身下層,可以直視民間發生的種種苦難與悲劇,他以文人的良心,保持著一腔正義,筆指歷史,墨描時事,下筆無情,鞭撻不止。看去似尖銳的嘲諷,在今天看來,竟是針砭時弊的深情訴述和善意提醒。 可惜,這聲音太微弱,不能抵達巍峨廟堂,不能抵達皇室耳目。權貴們在羅隱的文章里,看到的只是寒酸、落魄與譏罵。後來,大唐王朝覆滅,後梁的朱溫點名邀請他去做官,他卻謝絕不去。文人的骨氣,有時候比那些平日看似忠心耿耿、見勢不對又立即揚帆擺舵的人,要硬得多。 羅隱置身於道德的批判席上,甚至將筆鋒指向了更為深邃的歷史深處,採取了最為嚴厲的罵陣方式,向統治者宣戰。他在《銅雀台》里罵曹操,在《籌筆驛》里罵劉禪,在《焚書坑》里罵秦始皇,在《煬帝陵》里罵楊廣,在《帝幸蜀》里罵李隆基……罵得痛心疾首,罵得毫不留情,罵得呼天搶地。 而在《讒書》里,羅隱更是放開了喉嚨,以小品文的形式,縱橫馳騁五千年,筆下生煙八萬里,對於看不慣的人和事,毫不隱藏自己的觀點。對此,魯迅先生有一番評價,「羅隱的筆下幾乎是抗爭和憤激之談」。又如皮日休的小品文,寫得也是別具一格:「古之殺人也,怒;今之殺人也,笑。古之置吏也,將以逐盜;今之置吏也,將以為盜。古之官人也,以天下為己累,故己憂之;今之官人也,以己為天下累,故人憂之……」魯迅認為,皮日休是「是一蹋糊塗的泥塘里的光輝的鋒芒」。也許在內心裡,魯迅先生是認同羅、皮這樣的狂人朋友的。 羅隱的筆下,有太多的刺目之語。他與這個病態的王朝,彷彿有著與生俱來的不諧。黃巢用刀槍劍戟的民間武裝力量,揭竿而起,擊中朝廷的要害;而他則是以筆為刀,挑落了這個破敗王朝的最後一塊遮羞布。 考場歷經數十年奮鬥,半生不振,羅隱真正是屢敗屢考。一直考到五十多歲,還是沒有圖個一官半職。據《唐才子傳》載,他當年趕考時路過鍾陵,遇過一個叫雲英的營妓,若干年後重逢,那女子調侃他,羅秀才尚未脫白(做官)么?羅隱一笑,作詩相贈:「我未成名英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流落於府幕之間,羅隱早已看透世情,以哭為笑,以悲為樂。 在歷經「十第不舉」的凄涼之後,五十五歲時,羅隱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故鄉,他要尋找自己的歸宿。在杭州,他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吳越王錢鏐。儘管羅隱有許多文人的種種缺點,但錢鏐見賢思齊,求賢若渴,寬容地接納了他,而且奉為座上賓。
這個喜歡話中帶刺的大文人,遇到了一生中難以忘懷的貴人的鼎力扶持。錢鏐十分賞識其才能,讓他做了錢塘令,並且官途暢達,又先後表遷為節度判官、鹽鐵發運使、著作郎等職,從七品官直升至五品官。 私下裡,錢鏐對他也是關懷備至,「前後賜予無數,陪從不頃刻相背」。羅隱成了錢鏐幕中十分得力的謀士。錢鏐剛剛被朝廷封為節度使時,命沈崧上表謝恩。沈崧在奏章中極言浙西富庶,稿子到了羅隱那裡,沒有通得過。羅隱的觀點是,如果向朝廷稱富,很容易引起注意,而且會加重本地的稅賦,如此一來,適得其反。錢鏐點頭稱是,請他重新修改。羅隱恰恰相反,盛言浙西貧困,「天寒而麋鹿曾游,日暮而牛羊不下」,幾句話,畫龍點睛,而意境全改,避免了此後的朝廷搜刮。 因為目睹了下層的艱辛不易,羅隱仍然堅持「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的處事風格。不過對於窮苦人,羅隱也還是一副古道熱腸,他曾經幫助一個筆工賺取黃金千兩,也曾以詩勸諫,巧妙地免除了江浙一帶民眾的捐魚稅。這樣一個怪人,大約沒有幾個。 當他得知西湖漁民每天都被要求送幾斤魚到錢王府,名曰「使宅魚」,而漁民們對此苦不堪言,心中也頗不平。恰巧錢鏐請他在一幅垂釣圖上題詩,羅隱也就不客氣,以詩為老百姓說話了: 呂望當年展廟謨,直鉤釣國更誰如? 若叫生在西湖上,也是須供使宅魚。 ——羅隱《題〈磻溪垂釣圖〉》 不過,錢鏐還算開明,看到羅隱的詩以後,很快會意,於是下令「蠲免其征」。一首詩,為漁民們免除了捐魚稅,羅隱的本領,遠遠不止寫幾篇罵人的詩文。而吳越之地,在五代十國的戰亂頻仍之際,始終保持著相對安定的局面,可見羅隱輔佐錢氏的功勞,也是委實不小。 對於錢鏐的尊重,羅隱是發自內心的。他老來有許多贈詩,「自恨麋鹿無能事,未報深恩鬢已斑」,「深恩重德無言處,回首浮生淚泫然」都對錢鏐的知遇之恩,作了深情的回顧與表白。依羅隱的性格,是很難與人相處的,而錢鏐的寬容胸懷,化解了羅隱几十年漂泊冷遇的心靈創傷。 在結束了居無定所、寄人籬下的日子後,羅隱的後半生,正是在錢鏐的關心和庇佑下,得以悠然生活,安閑地度過了二十二個春秋,以七十七歲的高齡壽終正寢。 羅隱詩名天下,多得後世稱頌,清代編輯《全唐詩》時,尚有數百首詩入選,可謂甚多。但在編撰《四庫全書》時,羅隱的雜文小品集《讒書》,依紀曉嵐的廣聞博見,雖然心中喜歡,仍舊未敢收入集中,生怕語多譏諷,惹火燒身。 時過千年,羅隱的筆鋒,仍然讀來驚人,實在不簡單。往往是,越敢說真話的,就越能得到歷史與後人的敬重。50、韋莊:莫話明朝事
唐朝自公元618年立國,組建了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天字一號帝國航母。這艘巨輪在歷史的深海中,乘風破浪,先後有二十一位船長相繼掌舵。在經過近三百年的航行後,終於呈現出動力不足、擱淺拋錨的態勢。出生於公元836年的韋莊,剛好搭乘了大唐帝國的最後一次航班。這一次航行,可謂驚濤駭浪,觸目驚心,他親眼目睹了帝國之舟的悲壯沉沒。 身為儒生,恰逢亂世,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硝煙瀰漫,戰亂頻仍,成了韋莊生平中刻骨銘心的記憶。無休無止的爭鬥、殺戮,如入梅時節的雨天,或大或小,不絕如縷。與他的四世祖——中唐詩人韋應物相比,雖然是同在唐朝的天空下,同樣都才華橫溢,韋莊卻遠不及韋應物生活得那樣洒脫從容。韋應物常常是詩友聚會,或者獨對南山,悠然物外,欣然覓得「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這樣的佳句。而在韋莊筆下,卻是「亂後故人少」,「今日亂離俱是夢」這樣的句子,只得沽酒求醉,黯然銷魂。 韋莊也曾在筆下遠眺,盼望「盡從離亂見清平」,可是沒有辦法,整個大唐帝國已然失去章法,陰雲重重,迷霧蒙蒙,航程阻隔,誰也無法力挽狂瀾。 朝綱不整,惡吏貪暴,官逼民反。民憤眾怒在幾十年間,日積月累,終於升溫,一觸即發,公元874年,王仙芝、黃巢等人振臂一呼,饑饉貧病、掙扎在死亡線上的農民頃刻間舉幟起義,勢不可擋。帝國之舟遭遇了一次海嘯的致命侵襲! 這期間,韋莊仍然心懷濟世之志,攻讀聖賢之書。他不顧離亂與動蕩,痴心不改地踏上了應舉赴考之路。也許,在內心深處,他是希望能夠金榜題名,在國難之時挺身而出,保家衛國的。黃巢的大軍在向京師逼進,韋莊的考前衝刺,也在有序地進行。 公元880年春,四十五歲的韋莊在長安落第。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心有不甘,準備繼續複習迎考。然而到了當年冬天,黃巢的剽悍鐵騎,已經踏入長安。轉眼之間,大明宮上空的「唐」字旗幟緩緩降落,「齊」字旗號冉冉上升。黃巢稱帝立國,唐僖宗倉皇出逃,圍繞爭奪京畿重地,唐軍和義軍征戰不息,長安城兩度更換主人。在易幟的同時,經營數了百年,歌舞昇平、繁盛一時的長安城,霎時間充滿了刀光劍影,血雨腥風。 打殺之聲越過廳堂,穿過窗欞,刺耳而又令人驚聳。韋莊哪裡還能看得進書,戰事吃緊,一觸即發,他必須整日提防,躲開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的危險和不測。一次次地奔走逃避,一次次地喪魂落魄,可憐韋莊在這段時間內,過著心驚膽顫的日子。誠如韋莊自己所說,「亂世時偏促,陰天日易昏」,或者他在寫給兒子的「養爾逢多難」等句子中不難看出,他的文章中反映得最多的,便是離亂二字。 韋莊有一個叫阿汪的女僕,他曾經專門為之寫過一首詩。為自己的女僕寫詩,這在唐詩人中幾乎沒有。在離亂中,一個年老的女僕走失,所幸不久又找到,別後重逢,讓韋莊感嘆不已:「念爾辛勤歲已深,亂離相失又相尋;他年待我門如市,報爾千金與萬金。」且不談韋莊所作出的承允,是否後來兌現,但從詩中可以看出,大唐末世,已是分崩離析,江河日下。「新年過半百,猶嘆未休兵」,這樣的處境,對於一個文人來說,恐怕是斷斷沒有閑情書寫錦繡文章的。 時隔三年,當韋莊走出滿目瘡痍的長安城時,不禁百感交集。這個時候,他已經有足夠的時間,來回憶和描摹這場戰爭。他驚魂未定,提筆賦詩,心情沉痛地記述了歷經戰火的心聲: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 中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滅。 路旁忽見如花人,獨向綠楊陰下歇。 鳳側鸞欹鬢腳斜,紅攢翠斂眉心折。 借問女郎何處來?含嚬欲語聲先咽。 回頭斂袂謝行人:喪亂漂淪何堪說! …… ——韋莊《秦婦吟》《秦婦吟》這首長篇敘事詩,更像一部紀實小說,假託秦婦之口,以一個女人的視角,向世人講述他眼中的戰爭,四鄰女子或者被擄,或者被殺,長安城內「家家流血」,「處處冤聲」。更為可怕的是,官軍也藉機騷擾百姓,害民於時。這首詩以二百多句一千六百餘字的篇幅,堪稱是唐朝最長的詩歌,而且充滿亡國之痛與血淚控訴,費去了韋莊很多的心血,也成了他的代表作。
在這場災難中,長安城幾乎被夷為平地,百姓也慘遭血洗。韋莊的紀實詩歌一經問世,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眾口相傳,爭抄誦讀。為此,沒有在進士考試中力拔頭籌、取得功名的韋莊,倒是憑藉這首詩,出盡了風頭,被稱時人稱為「秦婦吟秀才」。 可是,其中「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等句子,畢竟寫得血雨腥風,許多公卿貴族、王公大臣們看後,更是覺得斯文掃地,毫無面子,臉上掛不住,不滿之情也溢於言表。 韋莊的本意,或許只是想通過筆觸,記錄當時的慘禍。當他得知長安的高層對之諱莫如深的態度時,開始後悔了。他命家人四處奔走,收回詩稿。可是,哪裡還來得及!許多人家,甚至將其中的警言妙句,刺在了幛子上。膾炙人口的文化篇章的傳播速度,常常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 這件事,一直困擾著他。韋莊晚年時,因為有所顧忌,曾經明確告誡家裡人,不得懸掛這樣的幛子,而且不得將《秦婦吟》收入詩集。以至於這首長詩在後來的一千多年間,流失不聞。直到光緒年間,才在敦煌千佛洞內被重新發現,後經王國維先生校訂面世,得以重見天日。這就不免令人心生不解,以此詩在當時的流行程度,何以在民間滅失?想必其中對於黃巢軍隊濃墨重彩的描寫,以及官府害民一節,包括曾經發生過兩度的大規模遭禁等等,也不得可知。韋莊本人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不夠冷靜,也不夠明智。因為某種顧忌,而不敢提及先前的作品,作家的勇氣,有時不是一以貫之的。 不管怎麼說,韋莊後來的日子還是艱難。幾度流離輾轉,經過多次落第,直到五十九歲,才考上進士。五十九歲,已是許多老同志退居二線的年紀,他才辛辛苦苦地熬到了一個進士的頭銜,謀得了一個校書郎的低級職位。這個年近花甲的儒生,終於如願以償地考取了功名。這把年齡,在唐朝的進士群體中,恐怕也屬於大齡進士了,或者,可以稱之為高齡進士了。 不過,總算考上了。而且看起來,朝廷並沒有深究他在《秦婦吟》中的露骨描寫,還漸有升遷。六十五歲那年,韋莊上書奏請追賜李賀、陸龜蒙、溫庭筠、賈島等人為進士及第,為唐朝的一批文化先哲們,做了一件死後追贈、告慰亡靈的實事。當初因為有違父諱,沒有資格參加進士考試,悲憤而死的李賀,也算含笑九泉了。 公元901年,韋莊入蜀,依靠蜀主王建,生活才得以漸漸安定。他在成都找到杜甫當年的草堂舊址,築室而居。這段時間,由於生活相對清閑,韋莊也慢慢恢復了他對文字的喜好,寫下了大量的詞作。經歷了長年的戰亂奔波,稍有停頓,閑暇之餘,他立即請弟弟韋藹將自己的作品編成《浣花集》。公元907年4月,一直夢想著像黃巢一樣登基的朱全忠,終於稱帝於汴州,建後梁國,廢唐哀帝為濟陰王。
這是唐朝歷史上的最後一件大事。朱全忠在逐步將唐室宗親與王公大臣們斬殺得差不多的時候,換上了龍袍,這在混戰不已的藩鎮軍閥之間,無疑是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彈,震動波及全國,舉國為之色變。 未幾,梁篡唐改元,庄與諸將佐詣高祖勸進曰:「大王雖忠於唐,唐已亡矣,此所謂天與不取也。」於是帥吏民哭三日擁高祖即皇帝位。進左散騎侍,判中書門下事。 ——《十國春秋•韋莊傳》 這一年,韋莊也做出了他一生中大刀闊斧、石破天驚的決定,上表勸王建稱帝。在分析了天下之勢之後,他提出了這樣的建議,並且率領吏民,哭三日,將王建扶上了帝位,國號蜀(史稱「前蜀」)。 旋即,韋莊也被任為宰相,「凡開國制度、號令、刑政、禮樂,皆由庄定」。韋莊一生歷經離亂以及亡國之痛,只有晚年的十年,才算基本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從唐朝的高齡末代進士,一躍而為前蜀委以重任的宰相元老,也可謂是位極人臣了。 不過,韋莊在完成這一歷史使命的三年後,便因病逝世,以七十五歲壽終。在動蕩不安的年代裡,韋莊不僅高壽,而且贏得功名與詩名,已經很不容易了。 《十國春秋》里還記載了一則軼事。當年,韋莊有一個貌美如花的姬妾,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寫得一手錦繡文章,作詞頗佳。蜀主王建見了,心有所動,於是便假託以教宮女習詞為名,強行奪去,留在宮中,不肯送還。韋莊心系佳人,又不便明說,便寫了一首《謁金門》的詞,寄託思念之情。誰知這個美姬見了舊主人的文章,竟「不食而死」。這件事情的真偽,值得推敲。以王建對韋莊「托在腹心,首預謀畫」的信任程度,君臣兩人之間的感情有如魚水,身經離亂而得高官與清閑的韋莊,不會為此耿耿於懷,沒事找事,況且他已是高齡病身,如何敢以詞生事?不過,韋莊的詞確實寫得精妙,與溫庭筠開一代詞風。 清代的吳任臣在寫韋莊傳時,道聽途說、牽強附會地弄了這麼一個情節,大約是想凸顯韋莊的才情罷了。中國歷史上的文化傳說,大抵有這樣的特點,為了達到渲染的效果,不惜加油添醋,將故事編得繪聲繪色。民間傳說的好處就在這裡,喜聞樂見,叫人過耳不忘。至於事情到底如何,是真是假,就不在書中交待了。 不過,韋氏於大唐,可謂蒙恩甚多,且讀他的一首詞: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韋莊《菩薩蠻》 大幕徐徐落下,生活還得繼續。其實,這個「宰相詞人」,也有無奈而複雜的心緒。 罷了,他背過身去,嘴裡嘟噥著,喝酒喝酒,不要再說了,舉起杯子,醉卧浣花溪畔。在他身後,唐王朝的背影漸去漸遠……大 唐 不 再 遙遠
——青年作家金鑫新著《長安大道連狹斜》賞析做為一名詩愛者,詩歌的唐朝一直是我的仰望;它在千載之上,更在千仞之上。
春季自有好景色。今年三月的一天,收到了青年作家金鑫寄來的新著和信札,我是迫不及待地踏上「長安大道」,穿行在「雨風雲雪」之間,不想歸來。我與金鑫緣文相識,他齒年不及我,但才華學識遠居我之上。前些年,他時有佳作內開外綻,文字如名,熠煜而燦。後來一度時間,文字杳然,令期待他的「金絲」納悶而心急。那一日,在他的家鄉建湖召開的市作協會議上,見到他招牌式的「秀頎」、「眼鏡」和睿智,我問了他何故「歸隱」?這位長得像唐代詩人一樣高高瘦瘦的「隱士」實情相告:正在習讀唐詩,準備在適當時間出一本關於唐代詩人詩章與人生的書籍。「伏久者,飛必高」,兩載悄流,金鑫果不食言,煌煌大著《長安大道連狹斜》訇然行世,迢遙的「大唐」方方正正、厚厚實實地端坐到我的書案上。 魯迅說:詩到唐朝為止。確然,「立國三百年,留詩數萬篇」,唐代是時的盛世,是詩的盛世,上至威震八方的君主李世民,下至名動四郡的歌伎杜秋娘,三教九流都作詩。五千年的詩國,歷史上出現過兩個「全民寫詩」的年代,近為「大躍進」時期,遠是大唐時代;只是前者與後者相比,無論從哪方面相比都不能相提並論的。大唐緣何能「名家星列,佳詩連轡」?史學家、詩學家都有令人信服的解析。而金鑫的價值是在用詩事、人生在說話,詮釋中加入了自己深度思忖後的發現,他讓唐詩有了三維與八極,有了不一樣的感染與得益。之於唐詩,當今文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涉及,蘅塘退士孫洙的《唐詩三百首》,業已成為文人登堂入室的門檻。「熟讀唐詩三百首」是「基礎教育」,更是「終身教學」。揣度金鑫在小學、中學、大學一路求知中,與唐詩的「見面」頻率自然不會寡少。倘若他易於小滿,憑藉已有,筆墨揮灑,作品迭出,也未曾嘗不行。只是他意識覺悟,自我施壓,自出難題,重回「長安」,做起王績一樣的「隱士」。現世的聲色犬馬、燈紅酒綠,厚祿豐膏,誘引太大,像拔河遊戲中強勢一方的力向,亦正如金鑫在《王績:策杖尋隱士」中的感慨:「當隱士,其實真的挺難,必須放棄很多,忍受很多,不是相做就能做到的」。這便是修鍊,是王績的,也是金鑫的。由此,我要代表所有摯愛唐詩的文朋詩友感謝金鑫的「忍受」與付出!不是拔言:先賢孫洙讓大唐詩歌向我們走近,金鑫的意義在於,他用精血、膏油鋪起「連狹斜」的長安大道上,走來的是大唐詩人的特色鮮明的人生與詩章。不讀唐史,焉知唐詩?不諳唐詩,焉知情性?我以為:金鑫的新著《長安大道連狹斜》是在通讀、熟讀《全唐詩》和《舊唐書》、《新唐書》等一系列相關書籍的前提下,吹撣塵封,拂拭光彩,對大唐詩壇進行一次回溯與遴擇,以全鏡搖動、一一展現的方式,向我們推出詩國五十座高峰,這高峰既是相映綿亘,又是各顯卓犖。 《長安大道連狹斜》更是金鑫為我們推開的一扇窗口。初唐雨,點點滴滴,平平仄仄,端的是詩國開場鼓笙;盛唐風,翦翦翼翼,拂拂揚揚,吹綠的是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河流;中唐雲,是抒情的散板?是潺緩而去的宿命?謫貶的柳宗元、劉禹錫風骨卓現,「秋日勝春朝」,但無法令大唐的雲天蒼穹將紛墜的巨星挽留;晚唐雪,紛紛悠悠,梨花帶雨,夕陽蒙霾,女詩人魚玄機的遭際和浮沉,陷入黨爭之虞、選擇逃離的李商隱,管見大唐帝國病入膏肓,「愁看地色連空色/靜聽歌聲似哭聲」。隨著此著中最後一位詩人韋莊背影的漸行漸遠,金鑫不想關閉「唐窗」,我們也無法關停思緒。五十位詩人,是地標,是符號,是密碼,他們共標著唐代的王朝,也統領著唐詩的疆域,只是二千年後的一位年輕的作家,在一本書中欲將五十位詩風、命運各各不同,人生、境況自成「個園」的詩人詩事呈現給讀者,這是金鑫文弟繼重回「長安」後,給自己出的第二道難題。儘管在標題與內容的敘說上樹著較為固定的「模式」,但金鑫在寫每一位具體的詩人時,看得出是在怎樣地用心與清醒地避讓,五十位詩人中,從心智性質來看,有冰雪聰慧、才思敏捷的才子,有月下推敲、須莖捻斷的苦吟者;再從人性、命運來看,有俠氣雄心,狂放豁達,有科場悲歡,宦海沉浮……金鑫用他那被上帝吻過的「七寸之管」,完逮迥異的信息氣息,盡繪各自的風貌風姿,書中人物躍然新生,鼻息可感。成功的例子隨手拈來,譬如他寫到「幽憂長年悲」盧照鄰的自決,跳出此類文章的窠臼,放想到中外古今文人的自殺現象,襟遠涉今,進出裕如,感慨蹈起,臠心疼遠。相比之下,我對李季蘭、王梵志、司空圖等幾位詩家鮮有接觸或知悉不深,通過金鑫的文字相輔、事件相敘,我有了知識上的拓展和認悟上的刷新。再說,我們所熟知的張若虛、白居易,金鑫又為我們提供了「他面」,更加豐滿兩位大家的形象;完全可以這樣說:金鑫筆下的五十大家,他們以群像的「集體方陣」氣勢,以「這一個」的「私有化」特色,帶著鏗將大唐和詩神,向我們走來。我的書桌被震動,我的心旌在搖蕩。 大唐不再遙遠。「興興轟轟橙紅色的時代」輦至眼前,飛揚與落寞的五十傑大唐詩人已然在心,如星如炬,如刻如鐫,歷歷而久久,在千載之上,在千仞之上。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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