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醫生對死亡的「終極思考」 生命盡頭:選擇掙扎還是尊嚴?

姜曉明 攝

記者 周際娜

「如果一個人走到了生命終點,除了有限的醫療藥物外,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就是讓他們少痛苦,有什麼心愿,想說什麼話,盡量幫助他們去完成,這就是緩和醫療在做的事。」

2016年歲末,「安寧天使」寧曉紅跟傅園慧、中國女排、周冬雨、張譯等人,一起站上了領獎台,當選為《南方人物周刊》「致良知」2016年度中國魅力人物。

今年43歲的寧曉紅,出生在黑龍江省虎林市,曾就讀於哈爾濱醫科大學,目前是北京協和醫院老年醫學科副教授,也是國內緩和醫療領域的權威專家。

何為緩和醫療?寧曉紅解釋道:「它是一種針對已無治療反應、生存期有限的患者及其家人進行的全面綜合照護,目的是減輕患者痛苦、追求臨終的安詳與尊嚴。」

難以從容的晚景

臨終時,患者不是渾身插滿管子,而是心境平和地躺在病床上,醫生護士想盡辦法幫他們減輕疼痛,並配合使用芳香療法、音樂療法等,讓他們在家人的陪伴下安詳離世……

現代醫學有其局限,這是人們不願承認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據相關統計,2015年中國因惡性腫瘤而死亡的患者達到了280萬人次。12年的腫瘤內科從業經歷,早已讓寧曉紅認清了晚期腫瘤患者的凄涼現狀,「在最後關頭,絕大多數人的病痛不僅沒有緩解,反而經受著疾病和醫療副作用帶來的加倍傷痛,最後毫無尊嚴地死去。」

2012年11月,在台灣調研期間,寧曉紅第一次見證了緩和醫療,而這次調研竟促使她改變了研究方向。回到北京後,她從協和醫院腫瘤內科轉到了老年醫學科,開始接診有緩和醫療需求的患者。並在北京協和醫學院開設《舒緩醫學》研究生課程,在協和醫學基金會申請成立「舒緩醫學專項基金」,培訓志願者開展陪伴關懷活動。

緩和醫療能夠提高生命質量,按照本人意願,以盡量自然和有尊嚴的方式離世。它包括三條原則:重視生命並承認死亡是一種正常過程;既不加速也不延後死亡;提供解除臨終痛苦和不適的辦法。

向患者坦白的勇氣

「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特魯多醫生的這句名言,被鐫刻在美國紐約東北部的撒拉納克湖畔,然而正如你我所知,由於種種原因,它並沒有被廣泛實踐。

用專業知識向晚期腫瘤患者解釋病情,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未來到底是什麼樣子,幫他們做好心理準備接受這一切,這恰恰是很多醫務人員不太擅長的,醫患矛盾也因此不斷加深。

幫助病人,讓病人的心裡平安、家人平安,這就是寧曉紅和她的團隊一直在做的事情。事實上,比起善意的謊言,更難得的是向患者坦白的勇氣。寧曉紅曾接診過一位大學教授,這位患者的腫瘤已經轉移到腹股溝並發生潰爛,對方雖然不是學醫的,但知道那有支動脈,她非常嚴肅地問寧大夫:「最後會不會血管破裂而死?」

「有可能。但如果真的突然破裂的話,這是您的造化,人會走得很快,不會那麼痛苦。」寧曉紅並沒有用「別瞎想」來給患者虛假的希望,而是選擇以實相告。

寧曉紅髮現,在得知真相後,這位患者遠比想像中更加釋然。她每周在門診接待患者家屬,幫患者介紹護理人員,調整止疼藥用量,因為有了心理準備,這位女教授最後的時光過得很平靜,幾個月後在家中病逝,沒有遭受太大的痛苦……

「寧大夫,我想去看看大海,行不行?」在緩和醫療診室里,一位癌症晚期的大娘試探著問。

「當然可以呀!」寧曉紅語調輕快,回答得非常乾脆。

三四周後來複診,這位大娘向寧曉紅講述了旅遊的過程,「我渾身沒勁兒,雖然家人只開車載著我出去了一天,但是風景真的很美,我很滿足,寧大夫,你以後也一定要去看看……」

在寧曉紅看來,對生命即將走向終點的人來說,鼓勵患者做自己想做的事,引導家屬思考如何滿足患者最後的心愿,是這個階段最重要的事情,「而不應該只是在恐懼和徒勞的治療中『等死』」。 

失控的診療

在經濟學人智庫發布的《2015年度死亡質量指數》中,中國在全球80個國家和地區中排名第71位。

「差距真的很大!」讓寧曉紅感到憂心的是,目前國內緩和醫療面臨的發展瓶頸很難有效解決。一是政策方面的支持很少,二是很多醫生認為還能為患者做很多事,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無效醫療」、「過度醫療」,「當然,這也是全世界共同面臨的難題。」寧教授補充道。

離世的那一刻,患者與醫療器械作伴,喉頭裡插著軟管,血液里流著化學藥物,身體上滿是刀口和縫線……寧曉紅的同行、昆明第三醫院的馬克醫生曾在接受採訪時分析:「在中國,人一生的醫療費用,70%用在最後3個月,其中又有70%是花在最後的28天。」

很多患者及其家屬,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卻做了代價高昂的無效治療,最後不得不面對人財兩空的傷痛。寧曉紅曾經接診過一位肺癌晚期的老大爺,全身多發轉移,渾身疼痛,嚴重厭食,雖然醫生說病人當時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高強度的治療,但家屬堅持使用肺癌靶向藥物,吃了十多天葯後,老人身體越來越差。

「當一個人已經無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任何治療都無法阻止這一過程,甚至會傷害到當事人時,緩和醫療能夠減緩疾病癥狀,提升病人的心理和精神狀態,讓生命的最後一程走得完滿有尊嚴。」寧曉紅給這位老人開了一些讓身體感到舒服的葯,服用後老人漸漸能夠好好吃飯了,狀態也好轉了許多,他對寧醫生說:「你給我開的才是真正『靶向』的葯。」

在很多人的觀念中,緩和醫療就是等死,這與孝道與倫理道德相違背。很多家屬都在想方設法用藥物讓患者多活一個月,甚至一天。事實上,在寧曉紅看來,這種不惜一切代價的治療,往往難有正效應,副作用卻不小,人們眼中「無用」的緩和醫療,反而能夠延長壽命。美國一項為期兩年的研究發現,接受緩和醫療服務的患者住院和入住重症監護室的比例下降2/3以上,胰腺癌、肺癌等患者甚至平均多活了3-6周,滿意度大大提升。

「在我接觸的患者中,這樣的案例也非常多。」寧曉紅說,「緩和醫療能讓一些病人活得長,不在於用了什麼葯,它的存在是提醒人們,在做出決策時要格外慎重,而不是一味去放療和化療。」

重患家庭的雙重安慰

在病痛面前,籠罩在死亡陰影之下的不只是病人,還有備受煎熬的家屬。

緩和醫療不僅僅是改善病人的生理狀況,也在改善著病人及其家屬的心理狀況。在緩和醫療的幫助下,這些患者去世後,患者家屬持久抑鬱的概率會降低。

2012年,尹錫球患胰腺癌,接受了手術治療。在隨後的4年里,他先後化療了68次。他的女兒尹珊一直陪伴在左右,由於母親走得早,尹珊心裡很惶恐,不想再失去唯一的親人。

但從2016年起,父女倆決定接受緩和醫療,因為經過多次化療後,尹錫球已經產生了非常嚴重的併發症——敗血症。尹珊不想讓父親繼續遭受痛苦的化療,但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走。寧曉紅安慰她,「如何面對死亡,很多人都沒有經驗,迷茫是很正常的。但是無論如何,我們會陪著你和你的父親一起走完。」

「寧大夫的這句話,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非常重要。」事後,尹珊感激地說。

4年來,在生命的幽谷與患者家庭相伴而行,寧曉紅有過很多欣慰的時刻,她常常收到患者家屬的反饋,「謝謝你幫助我的家人安詳地走完了最後一程」、「這半年,我們一家人真的是在你們的陪伴下走過來的」……

缺失的「死亡教育」

與突出的人口老齡化問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很多人的傳統觀念里,死亡仍是一件諱莫如深的事。

耶魯大學哲學教授謝利·卡根的《哲學:死亡》是目前互聯網上最受歡迎的國際名校課程之一,在中國擁有大批擁躉。他在課堂上曾提到,「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地說:我一定會死,但我該如何面對這一事實?」

很顯然,這不是謝利教授的「專利」,而是每個普通人終將面對的「終極拷問」。當下,中國老齡化問題日益突出,但缺失的死亡教育,讓很多人無法從容地走向彼岸。

「我覺得,應該有更多的人來幫助人們認識人的生命周期,不同階段做不同的事情,比如沒病時該怎麼預防,有病時如何治療,如果疾病無法治癒又該做些什麼。」寧曉紅坦言,「如果事先有計劃的話,很多事情是順理成章的,不會那麼難以接受。」

寧曉紅最大的願望,就是生命教育能夠更大範圍地持續開展,最好能從小學開始一直到大學,醫學院校應該將緩和醫療課程作為必修課,讓全社會對死亡有更好的認知。

「隨著生命教育在社會上普及,人們能夠感悟到生命是什麼,死亡是什麼,以及知道該如何面對死亡,雖然它不能完全消除人們對死亡的恐懼,但面對死亡時我們會比現在從容得多,當然這還需要很漫長的努力。」寧曉紅感慨地說。

記者手記

泰戈爾在《飛鳥集》中,用詩句表達了人面對死亡時的那份傲然,「一生充盈著激烈,又充盈著純然,總有回憶貫穿於世間,我相信自己,死時如同靜美的秋日落葉,不盛不亂,姿態如煙,即便枯萎也保留豐肌清骨的傲然,玄之又玄。」

然而,現實遠沒有詩句美好。3年前,記者曾經跟隨醫護人員,到6位晚期腫瘤患者的家中走訪。奄奄一息的病患,憔悴不堪的家屬,空氣中瀰漫的特殊氣味,一家人被絕望和希望來回拉扯著……多年後,那些面容、眼淚和味道,仍在記者的記憶中不時閃現,惹來一陣鼻酸。

正如寧教授所言,推廣緩和醫療還需要漫長的努力。也許我們每個人都該問問自己:「無望的掙扎與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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