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語文教學要繼承孔子

語文教學要從孔子那裡開始繼承傳統

  ——訪北京大學孔慶東教授

  孔慶東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作家,祖籍山東。現從事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主攻現代小說與武俠小說,主要著作有《超越雅俗》、《誰主沉浮》、《47樓207》、《空山瘋語》等。

  桑哲(以下簡稱桑):這些年您一直在參與中學語文教育的一些事情,如教材編寫、考試命題、高考閱卷等,您又做過中學語文教師,您是如何理解「語文」的呢?

  孔慶東教授(以下簡稱孔):語文是覆蓋在所有學科之上的,學語文的同時也能學其它的學科,在其它學科裡面也都有語文的因素。影響學生靈魂最大的應該是語文老師,一個學生長大回憶最多的是語文老師給帶來的影響,這說明了語文的重要性。從學生到老師,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把它等同於其它學科,這是不對的。語文是我們每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學語文不是為了考試,而是安身立命。別的東西可以是技能,學了之後打工、幹活,語文不是這樣,語文是靈魂依靠的東西,或者說它是一種以無用達到有用的一種學問。

  桑:您認為現在的語文教學存在哪些主要問題呢?應該如何去認識和解決這些問題?

  孔:現代教學是從西方來的,一百多年了,與我們傳統教育是不一樣的。它把所有的教育內容分科傳授,這是現代化社會的需要,就是培養幹活的人,它的好處是效率高。它喪失的是什麼呢?它喪失的是知識本身的一些價值。我們現在把數學、物理、化學、語文等一個學科一個學科的來比較,這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我們必須認識到語文不是一門學科。現在在考試中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比如,別的科是100分,而語文和數學是150分,這就是認識到了它的獨特的地位和價值。語文什麼都包括,天文地理都可以在裡邊。孔老夫子給他的學生講課,一天到晚講語文,講完之後這學生不就什麼都能幹了嗎?它的學生裡邊有當官的,有經商的,有帶兵打仗的,等等。

  現在有一個極端是把語文抽空了,抽空就導致學生厭惡語文課。本來它應該是學生最喜歡的一門課,最感興趣的一門課,現在成了最討厭的一門課,這是我們從事語文教育的工作者都應該反思的一個問題。我們怎麼把這麼好的東西講成了學生最討厭的東西了呢?我們把它講得乾巴巴,講枯燥了。語文要強調整體的感受,不能拋棄整體感受來講具體的技巧。不要把教材的所有內容都講得很有道理,要讓學生自己去感受,而我們喪失了感受這一層。我們沒有把課文當成一個審美的對象。首先要讓學生感受到這篇文章是美文,是好文章,然後再講為什麼好;如果是議論文,讓學生感受到它講得有道理,被它的道理所折服。學生還沒有服這篇文章,你就硬說它好,從教育學上來講是不合邏輯的。當然選入課本的教材大多數被歷史證明是好的文章,但這畢竟是別人證明的,學生還沒有接受,不能說很多專家承認這是好文章,你就接受,這行不通。比如說魯迅先生《故鄉》最後的一句話: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們都說它好,當時有一個學生就提出來了:「老師,這段話挺好,但作為一篇小說,我認為它寫到"聽著船底潺潺的水聲』就可以結束了,後邊這句話是畫蛇添足。」這就是學生自己的感受,不是胡說,他是從小說結構來講的。學語文不能把語文看成一個學科,要和整個人生掛起鉤來,要把課內和課外打通,僅僅通過上課是學不好語文的。我們不應該只研究語言符號本身的東西,包括我們很多語言學家也把這個學問做死了:生活中的語言他聽不懂,他去研究這個地方的方言,用計算機把它錄下來,然後去分析它的音高音值。這個東西是脫離生活的,只有極少數人做就夠了,不要那麼多人去寫博士論文、碩士論文。所以說語文要跟生活結合,這是非常迫切的。

  桑:您參加了一些教材的編寫,您認為現在的語文教材還有那些方面的不足?

  孔:以前的那些教材雖然老、僵化,但是它的目的性很明確,它的優點就是清楚。現在語文教材如果說它還有前進中的不足的話,就是改得有點亂,有時候教學目的不容易體現出來。這也可能是難免的,經過幾年的磨合也許能使它變得清晰起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現在的教材時代特點過於突出。語文不是政治課,不需要太突出時代的東西,還是應該講究經典、全,只要文章好,如果有思想錯誤,我們指出來就行了。為了讓學生知道不同的東西,只要文章好,就可以選,但也不要選進來之後就說它什麼都好。

  桑:您認為我們的語文教師應該如何去講語文課呢?在語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問題上,我們一線的語文教師應該如何把握呢?

  孔:語文課應該以導讀為主。如果把課文看成是一個園林、一個旅遊點,老師就應是一個導遊。因為老師已經事先進去看過了,已經熟悉一些情況,然後領著學生去,一路介紹,但不要找定性的東西,不要把自己的理解強加給學生。如果真是自己的理解,還可以說出來,但不要背別人長篇大論的東西,不要背教學參考上的東西。這方面我們還要去學習孔夫子,談語文必須從孔子談起,我推薦語文老師看《論語》。孔子回答學生問題不講大道理,同一個問題對不同的學生有不同的回答。比如學生問「孝」和「仁」,孔子每一次回答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沒有標準答案,但最後的目的就是一個,就是讓他們知道什麼是「孝」。對一個概念對一個思想的理解有一個基本差不多的內涵就可以了,它表現在具體語言形式的時候沒有標準答案,或者說針對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標準答案,這個思想很重要。語文老師最高的榜樣是孔子,但孔子也不認為自己講的是絕對真理,很多話都是商量的口氣,如「不亦樂乎?」所以學生喜歡孔子,喜歡和它爭論,孔子和學生的關係非常融洽,完全是平等對話,這是我們做語文老師應該效仿的。通過語文教學引導學生去理解活生生的人性,不但學生能夠得到解放,老師自己也解放了,這樣才能做到教學相長。孔子的語文教育觀念是調動學生的語文積極性。他有發脾氣的時候,但他發脾氣不是因為學生答對或答錯,他生氣是因為學生不能發揮自己的創造性,只對懶惰的學生,而且是懶于思考的學生,這也是語文老師應該效仿的。我們現在學習西方的一些教育理論就把一切弄得太死板了,一切都放在一個一個的小格格里,而不知道世界是變化的。

  語文的工具性是不能放棄的,語文是個大全,它裡面必須有工具性、知識性的東西,但最根本的還是人文性,這兩個又不能分成兩塊。所以我們對要求語文老師必須是具有綜合素質的人才,他(她)能夠在講工具性的同時不知不覺地融進人文性而不是分成兩塊。我給新加坡學生講茹志娟五十年代寫的作品《百合花》,當時我沒有想到把學生都講哭了。一開始我自己也不理解,對共產黨、解放軍新加坡的青年學生不會有什麼感情,為什麼會哭呢?這部作品寫的是解放戰爭中一個解放軍的故事,是一個女兵自己敘述的,一個可愛的小夥子,很樸實的小青年,剛才還活蹦亂跳地跟媳婦借被子很快就犧牲了這麼一個過程,這裡面恰恰有一種人性的東西,所以五十年代寫中國解放軍的小說能夠打動九十年代新加坡的學生。這次講課我很有感觸:講課不需要灌輸什麼東西,作品本身會感人,你把作品本身講好了,什麼目的都達到了,而且它還會激發學生的閱讀熱情。假如我們一開始就講一些概念性的東西,可能就不感人了,學生有可能在思想上會產生一種抵觸情緒,我想我們現在語文課使學生產生抵觸情緒的原因之一恐怕也是這個。

  桑:據我了解,您對儒家教育思想很感興趣,語文教育應該如何從儒家語文教育特別是孔子語文教育思想里去繼承和創新呢?

  孔:儒家思想是語文教學的根本思想,儒家語文教育思想的根本是把語文和人的思想結合起來。孔子也知道世界很混濁,社會很黑暗,很亂,不見得說了話有用,但是孔子精神就是堅定不移地去做,而且它的大道理都是用很樸素的語言說出來,跟生活、跟人生結合起來,這是最根本的一點,就是儒家思想的「學以致用」。我們以往對待語文的兩個錯誤思想,一個是沒去運用,把語文和生活孤立起來;另外一個是小用或者是只為政治服務,不能和整個豐富的人生結合。我們現在要回到儒家正確的道路上去,把語文和人生根本的宗旨相聯繫。第二個是儒家是非常有人情味的,儒家的思想是「君子溫潤如玉」。學語文讓人感到親切、溫和,讓人做人也很溫和,說到底就是語文讓人知道真理的無限性,永遠不要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絕對真理,而是把自己掌握的知識都看成人生接力中的一些台階。學了語文知道世界無邊,學了之後在一個範圍內有用,這樣對知識的真理有一種敬畏威。這是東方文明的一個根本,西方文明就是老認為掌握了絕對真理了,這是它的不好的一面。儒家還有另外一個思想叫中和的精神,語文最後也是中和,即通過語文來調節人的心靈。同樣一個事情這個人說是正確的,那個人或許說是錯誤的,反正都有道理,能夠說得通。應該通過語文講這個世界的豐富性,通過語文講一個個活生生的形象構成氣象萬千的大世界。孔夫子講的東西很豐富,然後讓你自己去發展。比如這個學生適合經商,可是孔子不是給它講的經商的道理,講的還是整個做人的道理,但對它的經商有一定的作用。儒家的「取宏用經」要放到語文教學中來,不要目光太短淺,急功近利,好像市場上需要什麼我才教什麼。要想到市場是變化的,有一些東西卻是受用終生的,這個是我們語文教學要給學生的。儒家很少講宇宙論的問題,孔子是敬鬼神而遠之的,我們說的絕對論的問題,宇宙的本質是什麼,孔子不解決這個問題。不是說他不懂,而是那些有別的人去講。我們語文講的是人學,跟其它學科就不一樣,語文學習應該朝這個方向發展。

  桑:你認為現在的高考存在的主要問題是什麼?作為我們一線的語文教師應該如何應對高考呢?

  孔:高考主要問題,一個是題型還比較僵化,每年考完之後就成為一個指揮棒,全國的學校都去練習這種題型。另一個題目本身推敲得還不夠,每年都有提出異議的,說明出題推敲得不夠。指導思想還是標準答案的思想,這些跟整個高考體制有關,高考改革也是個系統工程。大家也知道這個弊端,只要是統一考試就必須有標準答案,這是技術要求。自主招生就好一些了,隨著自主招生的擴大,這個標準答案才能打破,隨之而來的是要求閱卷老師水平的提高。比如我們強調學生素質考一些文學欣賞題,這裡面就有矛盾了,文學欣賞題就沒有標準答案。一首古詩中,裡面哪句話是最重要的,哪一個地方是詩眼,應該見仁見智。現在出題者拿著一本什麼什麼書,這書裡面認為這句話是最精彩的,就把這個作為標準答案。學生很可能把這個推翻,假如有的學生很有主見,說這不是,那怎麼辦?不要把素質又考死了。這是我們現在要解決的一個問題,怎麼樣靈活地考素質,未來幾年要把這個問題探討好。

  我當年當中學語文老師講兩套東西,兩條腿走路。一條腿要教給學生高考的東西,一條腿教給學生「真」的東西。我教高一的時候不講高考的東西,高一跟高考根本不掛鉤,完全解放學生,打破所有的教條。到了高二,要把學生的潛能發揮到最大。高考的東西很簡單,騎著沒有鞍子的馬就能跑得很好,放上鞍子有什麼不行,放上鞍子不就是多了幾條規矩嗎?高三講這個規矩,就是怎麼對付高考的那一套,如果從高一就講那會事倍功半。我們一方面呼籲高考改革教材改革,但是作為現在的高中生和語文老師等著它改革等不起,所以要兩條腿走路。兩條腿走路的關鍵是,要讓學生有較強的自學能力,自我理解能力,遇到千奇百怪的題都能夠應付。

  桑:當代作家中你認為最有實力的有哪幾位呢?能不能簡單評價一下他們的創作特色。

  孔:最有實力的我推崇這麼幾位:余華、莫言、劉震雲。他們創作特色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和中國人當下的生存狀態結合得最緊密,當下中國人靈魂的狀態他們把握得最準確,他們都是從八十年代開始寫過來的。八十年代好多作家寫著寫著就落伍了,而他們是一直隨著民族走過來的,始終關心著中國市場化過程中人們靈魂上的痛苦。我認為這是最有良心的作家了,最關心人民疾苦的,所以我比較看重它們。他們比高行健更有條件獲得諾貝爾獎,這幾個作家是真正的寫出人民痛苦的。

  桑:我們應該怎麼評價武俠小說?中學生和青少年應該怎樣去讀?

  孔:市場上的絕大部分武俠小說的確藝術水平不高,精品確實少,所以有許多人批判武俠小說是有道理的,但我們要一分為二地看,雖然大部分武俠小說是壞的、不好的,但也不能全盤否定,這裡面有好的,而且是非常好的。現在除了金庸的小說,還有一大批是不錯的,要具體看待它。要說它有模式,任何一個小說都是有模式的。藝術不在於有沒有模式,而在於怎麼利用這個模式,用這個模式幹了什麼。實事求是地說只要是好小說就可以讀,只要它對人生有好處就可以讀。中學生應該讀一些優秀的小說,不管它是不是武俠的、言情什麼的,只要是好小說我們都可以讀。教師當然要有適當的引導,不能採取沒收書的辦法,沒收了反而會使學生產生一種逆反心理,有一種觸犯禁律的快感,這樣反而起相反的作用。

  桑:隨著信息網路化發展,您對文章中、談話中夾雜著數字語言和字母語言這種現象持什麼態度呢﹖

  孔:我相信漢語的雄偉的力量,漢語能夠把一切語言吃進來的。漢語在發展過程中有一個自我抵抗、吸收、消化的能力。現代漢語的形成是多次吸收外來語的結果,比如吸收佛教語言、西域的語言,吸收了很多很多次了,吸收中進行調整。從長遠來看是不害怕的,漢語能夠把它們都吃掉,而不會被它們同化掉。所有外來語言形式,漢語都是有辦法解決的,漢語有很大的消化能力。你的東西我們也可以用,用了也成為我的,這個是西方語言比不了的。漢語是了不起的,我對中華文明的希望很大一部分是奠基在中國語文的力量上的。

  (原載於《現代語文》2004年理論研究版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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