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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詞 賦 文

朱自清:詞 賦 文

詞賦第十一

  

 

屈原是我們歷史裡永被紀念為的一個人。舊曆五月五日端午節,相傳便是他的忌日;他是投水死的。競渡據說原來是表示救他的,粽子原來是祭他的。現在定五月五日為詩人節,也是為了紀念的緣故。他是個忠臣,而且是個纏綿悱惻的忠臣;他是個節士,而且是個浮游塵外、清白不污的節士。「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1],他的身世是一出悲劇。可是他永生在我們的敬意尤其是我們的同情里。「原」是他的號,「平」是他的名字。他是楚國的貴族,懷王時候,作「左徒」的官。左徒好像現在的秘書。他很有學問,熟悉歷史和政治,口才又好。一方面參贊國事,一方面給懷王見客,辦外交,頭頭是道。懷王很信任他。 當時楚國有親秦、親齊兩派;屈原是親齊派。秦國制見屈原很勢,便派張儀買通了楚國的貴臣上官大夫、靳尚等,在懷王面前說他的壞話。懷王果然被他們所惑,將屈原放逐到漢北去。張儀便勸懷王和齊國 絕交,說秦國答應割地六百里。楚和齊絕了交,張儀卻說答應的是六里。懷王大怒,便舉兵伐秦,不料大敗而歸。這時候想起屈原來了,將他召回,教他出使齊國。親齊派暫時抬頭。但是親秦派不久又得勢。懷王終於讓秦國騙了去,拘留著,就死在那裡。這件事是楚人最痛心的,屈原更不用說了。可是懷王的兒子頃襄王,卻還是聽親秦派的話,將他二次放逐到江南去。他流浪了九年,秦國的侵略一天緊似一天;他不忍親見亡國的慘象,又想以一死來感悟頃襄王,便自沉在汩羅江里。 《楚辭》中《離騷》和《九章》的各篇,都是他放逐時候所作。《離騷》尤其是千古流傳的傑構。這一篇大概是二次被放時作的。他感念懷王的信任,卻恨他糊塗,讓一群小人蒙蔽著,播弄著。而頃襄王又不能覺悟;以致國土日削,國勢日危。他自己呢,「信而見疑,忠而被謗」[2],簡直走投無路;滿腔委屈,千端萬緒的,沒人可以訴說。終於只能告訴自己的一支筆,《離騷》便是這樣寫成的。「離騷」是「別愁」或「遭憂」的意思[3]。他是個富於感情的人,那一腔遏抑不住的悲憤,隨著他的筆奔迸出來,「東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4],只是一片一段的,沒有篇章可言。這和人在疲倦或苦痛的時候,叫「媽呀!」「天哪!」一樣;心裡亂極了,悶極了,叫叫透一口氣,自然是顧不到什麼組織的。 篇中陳說唐、虞、三代的治,桀、紂、羿、澆的亂,善惡因果,歷歷分明;用來諷刺當世,感悟君王。他又用了許多神話里的譬喻和動植物的譬喻,委曲的表達出他對於懷王的忠愛,對於賢人君子的嚮往,對於群小的深惡痛疾。他將懷王比作美人,他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情辭凄切,纏綿不已。他又將賢臣比作香草。「美人香草」從此便成為政治的譬喻,影響後來解詩、作詩的人很大。漢淮南王劉安作《離騷》說:「《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5]「好色而不淫」似乎就指美人香草用作政治的譬喻而言;「怨誹而不亂」是怨而不怒的意思。雖然我們相信《國風》的男女之辭並非政治的譬喻,但斷章取義,淮南王說舌卻是《離騷》的確切評語。 《九章》的各篇原是分立的,大約漢人才合在一起,給了「九章」的名字。這裡面有些屈原初次被放時作的,有些是二次被放時作的。差不多都是「上以諷諫,下以自慰」[6];引史事,用譬喻,也和《離騷》一樣。《離騷》里方著屈原的世系和生辰,這幾篇里也記著他放逐的時期和地域;這些都可以算是他的自敘傳。他還作了《九歌》、《天問》、《遠遊》、《招魂》等,卻不能算自敘傳,也「不皆是怨君」[7];後世都說成怨君,便埋沒了他的別一面的出世觀了。他其實也是一「子」,也是一家之學。這可以說是神仙家,出於巫。《離騷》里說到周遊上下四方,駕車的動物,驅使的役夫,都是神話里的。《遠遊》更全是說的周遊上下四方的樂處。這種遊仙的境界,便是神仙家的理想。 《遠遊》開篇說:「悲時俗之迫厄兮,願輕舉而遠遊」,篇中又說:「臨不死之舊鄉」。人間世太狹窄了,也太短促了,人是太不自由自在了。神仙家裡無窮大的空間,所以要周行無礙;要無窮久的時間,所以要長生不老。他們要打破現實的、有限的世界,用幻想創出一個無限的世界來。在這無限的世界裡,所有的都是神話里的人物;有些是美麗的,也有些是丑怪的。《九歌》里的神大都可愛;《招魂》里一半是上下四方的怪物,說得頂怕人的,可是一方面也奇詭可喜。因為注意空間的擴大,所以對於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在在都有興味。《天問》里許多關於天文地理的疑問,便是這樣來的。一面驚奇天地之廣大,一面也驚奇人事之詭異——善惡因果,往往有不相應的;《天問》里許多關於歷史的疑問,便從這裡著眼。這卻又是他的入世觀了。 要達到遊仙的境界,須要「虛靜以恬愉」、「無為而自得」、還須導引養生的修鍊工夫,這在《遠遊》里都說了。屈原受庄學的影響極大。這些都是庄學;周行無礙,長生不老,以及神話里的人物,也都是庄學。但庄學只到「我」與自然打成一片而止,並不想創造一個無限的世界;神仙家似乎比莊家更進了一步。神仙家也受陰陽家的影響;陰陽家原也講天地廣大,講禽獸異物的。陰陽家是齊學。齊國濱海,多有怪誕的思想。屈原常常出使到那裡,所以也沾了齊氣。還有齊人好「隱」。「隱」是「遁詞以隱意,譎譬以指事」[8],是用一種滑稽的態度來諷諫。淳于髡可為代表。楚人也好「隱」。屈原是楚人,而他的思想又受齊國的影響,他愛用種種政治的譬喻,大約也不免沾點齊氣。但是他不取滑稽的態度,他是用一副悲劇面孔說話說。《詩大序》所謂「譎諫」,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倒是合式 的說明。至於像《招魂》里的鋪張排比,也許是縱橫家的風氣。《離騷》各篇多用「兮」字足句,句逗以參差不齊為主。「兮」字足句,三百篇中已經不少;句逗參差,也許是「南音」的發展。「南」本是南樂的名稱;三百篇中的二《南》,本該與《風》、《雅》、《頌》分立為四。二《南》是楚詩,樂調雖已不能知道,但和《風》、《雅》、《頌》必有異處。從二《南》到《離騷》,現在只能看出句逗田短而長、由齊而畸的一個趨勢;這中間變遷的軌跡,我們還能找到一些,總之,決不是突如其來的。這句逗的發展,大概多少有音樂的影響。從《漢書·王褒傳》,可以知道楚辭的誦讀是有特別的調子的[9],這正是音樂的影響。屈原諸作奠定了這種體制,模擬的日見其多。就中最出色的是宋玉,他作了《九辯》。宋玉傳說是屈原的弟子;《九辯》是題材和體制那樣激切罷了。宋玉自己可也加上一些新思想;他是第一個描寫「悲秋」的人。還有個景差,據說是《大招》的作者;《大招》是模擬《招魂》的。 到了漢代,模擬《離騷》的更多,東方朔、王褒、劉向、王逸都走著宋玉的路。大概武帝時候最盛,以後就漸漸的差了。漢人稱這種體製為「辭」,又稱為「楚辭」。劉向將這些東西編輯起來,成為《楚辭》一書。東漢王逸給作注,並加進自己的擬作,叫作《楚辭章句》。北宋洪興祖又作《楚辭補註》。《章句》和《補註》合為《楚王辭》標準的注本。但漢人又稱《離騷》等為「賦」。《史記·屈原傳》說他「作《懷沙》之賦」;《懷沙》是《九章》之一,本無「賦」名。《傳》尾又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辭而以賦見稱。」《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列「屈原賦二十五篇」,就是《離騷》等。大概「辭」是後來的名字,專指屈、宋一類作品;賦雖從辭出,卻是先起的名字,在未採用「辭」的名字以前,本包括「辭」而言。所以渾言稱「賦」,稱「辭賦」,分言稱「辭」和「賦」。後世引述屈、宋諸家,只通稱「楚辭」,沒有單稱「辭」的。但卻有稱「騷」、「騷體」,「騷賦」的,這自然是《離騷》的影響。 荀子的《賦篇》最早稱「賦」。篇中分詠「禮」、「知」、「雲」、「蠶」、「箴」(針)五件事物,像是謎語;其中頗有諷世的話,可以說是「隱」的支流余裔。荀子居齊國的稷下,又在楚國作過縣令,死在那裡。他的好「隱」,也是自然的。《賦篇》總題分詠,自然和後來的賦不同,但是安排客主,問答成篇,卻開了後來賦家的風氣。荀賦和屈辭原來似乎各是各的;這兩體的合一,也許是在賈誼手裡。賈誼是荀卿的再傳弟子,他的境遇卻近於屈原,又久居屈原的故鄉;很可能的,他模擬屈原的體制,卻襲了用荀卿的「賦」的名字。這種賦日漸發展,屈原諸作也便被稱為「賦」;「辭」的名字許是後來因為擬作多了,才分化出來,作為此體的專稱的。辭本是「辯解的言語」的意思,用來稱屈、宋諸家所作,倒也並無不合之處。 《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分賦為四類。「雜賦」十二家是總集,可以不論。屈原以下二十家,是言情之作。陸賈以下二十一家,已佚,大概近於縱橫家言。就中「陸賈賦三篇」,在賈誼之先;但作品既不可見,是他自題為賦,還是後人追題,不能知道,只好存疑了。荀卿以下二十五家,大概是敘物明理之作。這三類里,賈誼以後各家,多少免不了屈原的影響,但已漸有散文化的趨勢;第一類中的司馬相如便是創始的人——托為屈原作的《卜居》、《漁父》,通篇散文化,只有幾處用韻,似乎是《莊子》和荀賦的混合體制,又當別論。——散文化更容易鋪張些。「賦」本是「鋪」的意思,鋪張倒是本來面目。可是鋪張的作用原在諷諫;這時候卻為鋪張而鋪張,所謂「勸百而諷一」[10]。當時漢武帝好辭賦,作者極眾,爭相競勝,所以致此。揚雄說:「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11];「詩人之賦」便是前者,「辭人之賦」便是後者。甚至有詼諧縵戲,毫無主旨的。難怪辭賦家會被人鄙視為倡優了。 東漢以來,班固作《兩都賦》,「極眾人之所眩曜,托以今之法度」[12];張衡仿他作《二京賦》。晉左思又仿作《三都賦》。這種賦鋪敘歷史地理,近於後世的類書;是陸賈、荀卿兩派的混合,是散文的更進一步。這和屈、賈言情之作,卻迥不相同了。此後賦體漸漸縮短,字句卻整煉起來。那時期一般詩人都趨向排偶化,賦先是領著走,後來是根著走;作賦專重寫景述情,務求精巧,不再用來諷諫。這種賦發展到齊、梁、唐初為極盛,稱為「俳體」的賦[13]。「俳」是遊戲的意思,對諷諫而言;其實這種作品倒也並非滑稽縵戲之作。唐代古文運動起來,宋代加以發揮光大,詩文不再重排偶而趨向散文化,賦體也變了。像歐陽修的《秋聲賦》,蘇軾的前、後《赤壁賦》,雖然有韻而全篇散行,排偶極少,比《卜居》、《漁父》更其散文的。這稱為「文體」的賦[14]。唐、宋兩代,以詩賦新巧,限韻險難。這只是一種技藝罷了。這稱為「律賦」。對「律賦」而言,「俳體」和「文體」的賦都是「古賦」;這「古賦」的名字和「古文」的名字差不多,真正「古」的如屈、宋的辭,漢人的賦,倒是不包括在內的。賦似乎是我國特有的體制;雖然有韻,而就它全部的發展看;卻與文近些,不算是詩。 [注釋][1]楚辭·漁父》。[2]《史記·屈原傳》。[3]王逸《離騷經序》,班固《離騷贊序》。[4]劉煕載《藝概》中《賦概》。[5]同[2]。[6]王逸《楚辭章句序》。[7]《朱子語類》一四○。[8]《文心雕龍·諧讔篇》。[9]《漢書·玉褒傳》:「宣帝時……征能為《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10]《漢書·司馬相如傳贊》引揚雄語。[11]《法言·吾子篇》。[12]《兩都賦序》。[13]、[14]「俳體」、「文體」的名稱,見元祝堯《古賦辨體》。[參考資料]游國恩《讀騷論微初集》。 

詩第十二

 

漢武帝立樂府,採集代、趙、秦、楚的歌謠和樂譜;教李延年作協律都尉,負責整理那些歌辭和譜子,以備傳習唱奏。當時樂 府里養著多地的樂工好幾百人,大約便是演奏這些樂歌的。歌謠采來以後,他們先審查一下。沒有譜子的,便給制譜;有譜子的,也得看看合式不合式,不合式的地方,便給改動一些。這就是「協律」的工作。歌謠的「木辭」合樂時,有的保存原來的樣子,有的刪節,有的加進些復沓的甚至不相干的章句。「協律」以樂為主,只要合調;歌辭通不通,他們是不大在乎的。他們有時還在歌辭里夾進些泛聲;「辭」寫大字,「聲」寫小字。但流傳久了,聲辭混雜起來,後世便不容易看懂了。這種種樂歌,後地濳 為「樂 府詩」,簡稱就叫「樂府」。北宋太原郭茂倩收集漢樂府以下歷代合樂的和不合樂的歌謠,以及模擬之作,成為一書,題作《樂 府詩集》;他所謂「樂府詩」,範圍是很廣的。就中漢樂府,沈約《宋書·樂志》特稱為「古辭」。 漢樂府的聲調和當時稱為「雅樂」的三百篇不同,所採取的是新調子。這種新調子有兩種:「楚聲」和「新聲」。屈原的辭可為楚聲的代表。漢高祖是楚人,喜歡楚聲;楚聲比雅樂 好聽。一般人不用說也是喜歡楚聲的。楚聲便成了風氣。武帝時樂 府所採的歌謠,楚以外雖然還有代、趙秦各地的,但聲調也許差不很多。那時卻又輸入了新聲;新聲出於西域和北狄的軍歌。李延年多采這種調子唱奏歌謠,從此大行,楚聲讓壓下去了。楚聲的句調比較雅樂參差很多,新聲的更比楚聲參差很多。可是楚聲里也有整齊的五言,楚調曲里各篇更全然如此,像著名的《白頭吟》、《梁甫吟》、《怨歌行》都是的[1]。這就是五言詩的源頭。 漢樂府以敘事為主。所敘的社會故事和風俗最多,歷史及遊仙的故事也佔一部分。此外便是男女相思和離別之作,格言式的教訓,人生的概嘆等等。這些都是一般人所喜歡的題材,自然可以風靡一世。哀帝即位,卻以為這些都是不正經的樂歌,他廢了樂府,裁了一多半樂工——共四百四十一人,——大概都是唱奏各地樂歌的。當時頗想恢復雅樂,但沒人懂得,只好罷了。不過一般人還是愛好那些樂歌。這風氣直到到東漢末不變。東漢時候,這些樂歌已經普通化,文人仿作的漸多;就中也有仿作整齊的五言的,像班固《詠史》。但這種五言的擬作極少;而班固那一首也末成熟,鍾嶸在《詩品序》里評為「質木無文」,是不錯的。直到漢末,一般文體都走向整煉一路,試驗這五言體的便多起來;而最高的成就是《文選》所錄的《古詩十九首》。 舊傳最早的五言詩,是《古詩十九首》和蘇武、李陵詩;說「十九首」里有七首是枚乘作的,和蘇、李詩都出現於漢武帝時代。但據近來的研究,這十九首古詩實在都是漢末的作品,蘇、李雖題了蘇、李的名字,卻不合於他們的事迹,從風格上看,大約也和「十九首」出現在差不多的時候。這十九首古詩並非一人之作,也非一時之作,但都模擬言情的樂府。歌詠的多是相思離別,以及人生無常、當及時行樂的意思;也有對於邪臣當道、賢人放逐、朋友富貴相忘、知音難得等事的概嘆。這些都算是普遍的題材;但後一類是所謂「失志」之作,自然兼受了《楚辭》的影響。鍾嶸評古詩,「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因為所詠的幾乎是人人心中國所要說的,卻不是人人口中、筆下所能說的,而又能夠那樣平平說出,曲曲說出,所以是好。「十九首」只像對朋友說家常話,並不在字面上用工夫,而自然達意,委婉盡情,合於所謂「溫柔郭厚」的詩教[2]。到唐為止,這是五言詩的標準。 漢獻帝建安年間9西元一九六——二一九——,文學極盛,曹操和他的兒子曹丕、曹植兩兄弟是文壇的主持人;而曹植更是個大詩家。這時樂府聲調已多失傳,他們卻用樂府舊題,改作新詞;曹丕、曹植兄弟尤其努力在五言體上。他們一班人也作獨立的五言詩。敘游宴,述恩榮,開後來應酬一派。但只求明白誠懇,還是歌謠木色。就中曹植在曹丕作了皇帝之後,頗受猜忌,憂患的情感,當時流露在他的作品裡。詩中有了「我」,所以獨成大家。這時候五言作者既多,開始有了工拙的評論;曹丕說劉楨「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3],便是例子。但真正奠定了五言詩的基礎的是魏代的阮籍,他是第一個用全力作五言詩的人。 阮籍是老、庄和屈原的信徒。他生在魏、晉交替的時代,眼見司馬氏三代專權,欺負曹家,壓迫名士,一肚皮牢騷只得發泄在酒和詩里。他作了《詠懷詩》八十多首,述神話,引史事,敘艷情,托於鳥獸草木之名,主旨不外說富貴不能常保,禍患隨時可至,年歲有限,一般人鑽在利祿的圈子裡,不知放懷遠大,真是可憐之極。他的詩充滿了這種悲憫的情感,「憂思獨傷心」[4]一句可以表見。這裡《楚辭》的影響很大;鍾嶸說他「源出於《小雅》」,似乎是皮相之談。本來五言詩自始就脫不了《楚辭》的影響,不過他尤其如此。他還沒有用心琢句;但語既渾括,譬喻又多,旨趣更往往難詳。這許是當時的不得已,卻因此增加了五言詩文人像的程度。他是這樣擴大了詩的範圍,正式成立了抒情的五言詩。 晉代詩漸漸排偶化、典故化。就中左思的《詠史》詩,郭璞的《遊仙詩》,也取法《楚辭》,借古人及神仙抒寫自己的懷抱,為後世所宗。郭璞是東晉初人。跟著就流行了一派玄言語言。孫綽、許詢是領袖。他們作詩,只是融化老、庄的文句,抽象說理,所以鍾嶸說像「道德論」[5]。這種詩千篇一律,沒有「我」;《蘭亭集詩》各人所作四言、五言各一首,都是一個味兒,正是好例。但在這種影響下,卻孕育了陶淵明和謝靈運兩個大詩人。陶淵明,潯陽柴桑人,作了幾回小官,覺得作官不自由,終於回到田園,躬耕自話。他也是老、庄的信徒,從躬耕里領略到自然的恬美和人生的道理。他是第一個人將田園生活描寫在詩里。他的躬耕免禍的哲學也許是不是新的,可都是他從實生活里體驗得來的,與口頭的玄理不同,所以親切有味。詩也不妨說理,但須有理趣,他是詩能夠作到這一步。他件詩也只求明白誠懇,不排不典;他的詩是散文化的。這違反了當時的趨勢,所以《詩品》只將他放在中品里。但他後來確成了千古「隱逸詩人之宗「[6]。 謝靈運,宋時作到臨川太守。他是有政治野心的,可是不得志。他不但是老、庄的信徒,也是佛的信徒。他最愛遊山玩水,常常領了一群人到處探奇訪勝;他的自然的哲學和出世的哲學教他沉溺在山水的清幽里。他是第一個在詩里用全力刻畫山水的人;他也可以說是第一個用全力雕琢字句的人。他用排偶,用典故,卻能創造新鮮的時候,也常悟到一些隱遁的、超曠的人生哲理;但寫到詩里,不能和那精巧的描寫打成一片,像硬裝進去似的。這便不如陶淵明的理趣足,但比那些「道德論」自然高妙得多。陶詩教給人怎樣賞味田園,謝詩教給人怎樣賞味山水;他們都是出現自然的詩人。陶是寫意,謝是工筆。謝詩從制題到造句,無一不是工筆。他開了後世詩人著意描寫的路子;他所以成為大家一半也在這裡。 齊武帝永明年間(西元四八三——四九三),「聲律說」大盛。四聲的分別,平仄的性質,雙聲疊韻的作用,都有人指出,讓詩文作家注意。從前只著重句末的韻,這時更著重句中的「和」;「和」就是念起來順口,聽起來順耳。從此詩文都力求諧調,遠於語言的自然。這時的詩,一面講究用典,一面講究聲律,不免側重技巧的毛病。到了梁簡文帝,又加新變,專詠艷情,稱為「宮體」,詩的境界更狹窄了。這種形式與題材的新變,一直影響到唐初的詩。這時候七言的樂歌漸漸發展。漢、魏文士仿作樂府,已經有七言的,但只零星偶見,後來舞曲里常有七言之作。到了宋代,鮑照有《行中難》十八首,人生的感概頗多,和舞曲描寫聲容的不一樣,影響唐代的李白、杜甫很大。但是梁以來七言的發展,卻還跟著舞曲的路子,不跟著鮑照的路子。這些都是宮體的諧調。 唐代諧調發展,成立了律詩絕句,稱為近體;不是諧調的詩,稱為古體;又成立了古、近體的七言詩。古體的五言詩也變了格調。這些都是劃時代的。初唐的時候,大體上還繼續著南朝的風氣,輾轉在艷情的圈子裡。但是就在這時候,沈佺期、宋之問奠定了律詩的體制。南朝論聲律,只就一聯兩句說:沈、宋卻能看出諧調有四種句式。兩聯四句才是諧調的單位,可以稱為周朝。這單位後來寫成「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的譜。沈、宋在一首詩里用兩個周期,就是重疊一次;這樣,聲調便諧和富厚,又不致單調。這就是八句的律詩。律有「聲律」、「法律」兩義。律詩體制短小,組織必須經濟,才能發揮它的效力;「法律」便是這個意思。但沈、宋的成就只在聲律上,「法律」上的進展,還等待後來的作家。宮體詩漸漸有人覺得膩味了;陳子昂、李白等說這種詩頹靡淺薄,沒有價值。他們不但否定了當時古體詩的題材,也否定了那些詩的形式。他們的五言古體,模擬阮籍的《詠懷》,但是失敗了。一般作家卻只大量的仿作七言的樂府歌行,帶著多少的排偶與諧調。——當時往往就在這種歌行里截取諧調的四句入樂奏唱。——可是李白更撇開了排偶和諧調,件他的七言樂府。李白、蜀人,明皇  時作供奉翰林;觸犯了楊貴妃,不能得志。他是個放浪不羈的人,便辭了職,游出水,喝酒,作詩。他的樂府很多,取材很廣;他是借著樂府舊題來抒寫自己生活的。他的生活態度是出世的;他作詩也全任自然。人家稱他為「天上謫仙人」[7];這說明了他的人和他的詩。他的歌行增進了七言詩的價值;但他的絕句更代表著新制。絕句是五言或七言的四句,大多數是諧調。南北朝民歌中,五言四句的諧調最多,影響了唐人;南朝樂府里也有七言四句的,但不太多。李白和別的詩家紛紛製作,大約因為當時輸入的西域樂調宜於這體制,作來可供宮廷及貴人家奏唱。絕句最短小,最含蓄,忌說盡。李白所作,自然而不覺費力,並且暗示著超遠的境界;他給這新體詩立下了一個標準。 但是真正繼往開來的詩人是杜甫。但是 河南鞏縣人。安祿山陷長安,肅宗在靈武即位,他從長安逃到靈武,作了「左 拾遺」的官,因為諫救之琯,被放了出去。那時很亂,又是荒年,他輾轉流落到成都,依靠故人嚴武,作到「檢校工部員外郎」,所以後來稱為杜工部。他在蜀中住了很久。嚴武死後,他避難到湖南,就死在那裡。他是儒家的信徒;「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他的素志[8]。又身經亂離,親見了民間疾苦。他的詩努力描寫當時的情形,發抒自己的感想。唐代以詩取士,詩原是應試的玩竟兒;詩又是供給樂工歌妓唱了去伺候宮廷及貴人的玩竟兒。李白用來抒寫自己的生活,杜甫用來抒寫那人大時代,詩的領域擴大了,價值也增高了。而杜甫寫「民間的實在痛苦,社會的實在問題,國家的實在狀況,人生的實在希望與恐懼」[9],更給詩開闢了新世界。 他不大紡作樂府,可是他描寫社會生活正是樂府的精神;他的寫實的態度也是從樂府來的。他常在詩里發議論,並且引證經史百家;但這些議論和典故都是通過了他的滿腔熱情奔迸出來的,所以還是詩。他這樣將詩歷史化和散文化;他這樣給詩創造了新語言。古體的七言詩到他手裡正式成立;古體的五言詩到他手裡變了格調。從此「溫柔郭厚」之外,又開了「沉著痛快」一派[10]。五言律詩,王維、孟浩然已經不用來寫艷情而用來寫山水;杜甫卻更用來表現廣大的實在的人生。他的七言律詩,也是如此。他作律詩很用心在組織上。他的五言律詩最多,差不多窮盡了這體制的變化。他的絕句直述胸懷,嫌沒有餘味;但那些描寫片段生活印象的,卻也不缺少暗示的力量。他也能欣賞自然,晚年所作,頗有清新的刻劃的句子。他又是個有諧趣的人,他的詩往往透著滑稽的風味。但這種滑稽的風味和他的嚴肅的態度調和得那樣恰到好處,一點也不至於減損他和他的詩的身份。 杜甫的影響直貫到兩宋的時代;沒有一個詩人不直接、間接學他的,沒有一個詩人不發揚光大他的。古文家韓愈,跟著他將詩進一步散文化,而又造奇喻,押險韻,鋪張描寫,像漢賦似的。他的詩逞才使氣,不怕說盡,是「沉著痛快」的詩。後來有元稹、白居易二人在政治上都升沉了一番;他們卻繼承杜甫寫實的表現人生的態度。他們開始將這種態度理論化;主張詩要「上以補察時政,下以泄導人情」,「嘲風雪,弄花草」是沒有意義的[11]。他們反對雕琢字句,主張誠實自然。他們將自己的詩分為「諷諭」的和「非諷諭」的兩類。他們的詩卻容易懂,又能道出人人心中的話,所以雅俗共賞,一時風行。當時最流行的是他們新創的諧調的七言敘事詩,所謂「長慶體」的,還有社會問題詩。 晚唐詩向來推李商隱、杜牧為大家。李一生輾轉在黨爭的影響中。他和溫庭筠並稱;他們的詩又走回艷情一路。他們集中力量在律詩上,用典精巧,對偶整切。但李學杜、韓,器局較大;他的艷情詩有些實在是政治的譬喻,實在是感時傷事之件。所以地位在溫之上。杜牧作了些小官兒,放蕩不羈,而很負盛名,人家稱為小杜——老杜是杜甫。他的詩詞采華艷,卻富有縱橫氣,又和溫、李不同。然而都可以歸為綺麗一派。這時候別的詩家也集中力量在律詩上。一些人專學張籍、賈島的五言律,這兩家都重苦吟,總捉摸著將平常的題材得出奇,所以思深語精,別出蹊徑。但是這種寫景有時不免瑣屑,寫情有時不免偏僻,便覺不大方。這是僻澀一派。另一派出於元、白,作詩如說話,嬉笑怒罵,兼而有之,又時時雜用俗語。這是粗豪一派[12]。這些其實都是杜甫的鱗片,也都是宋詩的先驅;綺麗一派隻影響宋初的詩,僻澀、粗豪兩派卻影響了宋一代的詩。 宋初的詩專學李商隱;末流只知道典故對偶,真成了詩玩竟兒。王禹偁獨學杜甫,開了新風氣。歐陽修、梅堯臣接著出現了韓愈,起始了宋詩的散文化。歐陽修曾遭眨謫;他是古文家。梅堯臣一生不得志。歐詩雖學韓,卻平易疏暢,沒有奇險的地方。梅詩幽深淡遠,歐評他「譬如妖豪韶女,老自有餘志」,「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13]。宋詩散文化,到蘇軾而極。他是眉州眉出(今四川眉山)人,因為攻擊玉安石的新法,一輩子升沉在黨爭中。他將禪理大量的放進詩里,開了一個新境界。他的詩氣象洪闊,鋪敘宛轉,又長於譬喻,真到用筆如舌的地步;但不免「掉書袋」的毛病。他們下出了一個黃庭堅,是第一個有意的講究詩的技巧的人。他是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也因黨爭的影響,屢遭眨謫,終於死在眨所。他所詩著重鍛煉,著重句律;句律就是篇章字句的組織與變化。他開了江西詩派。 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說他「薈萃百家句律之長,究極歷代體制之變,搜獵奇書,穿穴異聞,件為古律,自成一家;雖隻字半句不輕出」。他不但講究句律,並且講究運用經史以至奇書異聞,來增富他的詩。這些都是杜甫傳統的發揚光大。王安石已經提倡杜詩,但到黃庭堅,這風氣才昌盛。黃還是繼續將詩散文化,但組織得更經濟些;他還是在創造那闊大的氣象,但要使它更富厚些。他所求的是新變。他研究歷代詩的利病,將作詩的規矩得失,指示給後學,教他們知道路子,自己去創造,展到變化不測的地步。所以能夠獨開一派。他不但創新,還主張點化陳以為新;創新要需大才,點化陳腐,中才能可勉力作去。他不但能夠「以故為新」,並且能夠「以俗為雅」。其實宋詩都可以說是如此,不過他開始有意的運用這兩個原則罷了。他的成就尤其在七言律上;組織固然更精密,音調也諧中有拗,使每個字都斬絕的站在紙面上,不至於隨口滑過去。 南宋的三大詩家都是從江西派變化出來的。楊萬里為人有氣節;他的詩常常變格調。寫景最工;新鮮活潑的譬喻,層見疊出,而且不碎不僻,能從大處下手。寫人的情意,也能鋪敘纖悉,曲盡其妙;所謂「毛端有口,句中有眼」[14]。他作詩只是自然流出,可是一句一轉,一轉一意;所以只覺很熟,不覺得滑。不過就全新而論,範圍究竟狹窄些。范成大是個達官。但是個自然詩人,清新中兼有拗峭。陸遊是個愛君愛國的詩人。吳之振《宋詩鈔》說他學杜而能得杜的心。他的新詩有兩種:一種是感激豪宕、沉鬱深婉之作,一種是流連光景,清新刻露之作。他作詩也重真率,輕「藻繪」,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15]。他活到八十五歲,詩有萬首;最熟於詩律,七言律尤為擅長。——宋人的七言律實在比唐人進步。 向來論詩的對於唐以前的五言古詩,大概推尊,以為是詩的正宗;唐以後的五言古詩,卻說是變格,價值差些,可還是詩。詩以「吟詠情性」[16],該是「溫柔郭厚」的。按這個界說,齊、梁、陳、隋的五言古詩其實也不夠格,因為題材太小,聲調太軟,算不得「郭厚」。七言歌行及近體成立於唐代,卻只能以唐代為正宗。宋詩議論多,又一味刻劃,多用俗語,拗折聲調。他們說這只是押韻的文,不是詩。但是推尊宋詩的卻以為天下事物窮則變,變則通,詩也是如此。變是創新,是增擴,也就是進步。若不容許變,那就只有模擬,甚至只有抄襲;那種「優孟衣冠」,甚至土偶木人,又有什麼意義可言!即如模擬所謂盛唐詩的,末流往往只剩下空廓的架格和浮覺的聲調;要是再不變,詩道豈不真窮了?所以詩的界說應該隨時擴展;「吟詠情性」、「溫柔敦厚」諸語,也當因歷代的詩辭而調整原語的意義。詩畢竟是詩,無論如何的擴展與調整,總不會與文混合為一的。詩體正變說起於宋代,唐、宋分界說起於明代;其實,歷代詩各有勝場,也各有短處,只要知道新、變,便是進步,這些爭論是都不成問題的。 [注釋][1]以上參用希祖《漢三大樂府調辨》(《清華學報》四卷二期)說。[2]「詩教」見《禮記·經解》。[3]《與吳質書》。[4]《詠懷》第一首。[5]《詩品序》。[6]《詩品》論陶語。[7]原是賀知章語,見《舊唐書·李白傳》。[8]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9]胡適《白話文學史》。[10]《滄浪詩話》說詩的「大概有二:曰優遊不迫,曰沉著痛快」。「優遊不迫」就是「溫柔郭厚」。[11]白居易《與元九(稹)書》。[12]以上參用胡小石《中國文學史》(上海人文社版)說。[13]《水谷夜行寄子美聖俞》。[14]周必大跋楊誠齋詩語。[15]陸遊《文章詩》。[16]《詩大序》。

 

文第十三

 現存的中國最早的文,是商代的卜辭。這隻算是些句子,很少有一章一節的。後來《周易》卦爻辭和《魯春秋》也是如此,不過經卜官和史官接著卦爻與年月的順序編纂起來,比卜辭顯得整齊些罷了。便是這樣,王安石還說《魯春秋》是「斷爛朝報」[1]。所謂「斷」,正是不成片段,不成章節的意思。卜辭的簡略大概是工具的緣故,在脆而狹的甲骨上用刀筆刻字,自然不得不如此。卦爻辭和《魯春秋》似乎沒有能夠跳出卜辭走。《尚書》就不同了。《虞書》、《夏書》大概是後人追記,而且大部分是戰國末年的追記,可以不論;但那幾篇《商書》,即使有些是追記,也總在商、周之間。那不但有章節,並且成了篇,足以代表當時的史發展,就是敘述文的發展。而議論文也在這裡面見了源頭。卜辭是「辭」,《尚書》里大部分也是「辭」。這些都是官文書。 記言、記事的辭之外,還有訟辭。打官司的時候,原被告的口供都叫作「辭」;辭原是「訟」的意思[1],是辯解的言語。這種辭關係兩造的利害很大,兩造都得用心陳說;審判官也得用心聽,他得公平的聽兩面兒的。這種辭也兼有敘述和議論;兩造自己辦不了,可以請教訟師。這至少是周代的情形。春秋時候,列國交際頻繁,外交的言語關係國體和國家的利害更大,不用說更需慎重了。這也稱為「辭」,又稱為「命」,又合稱為「辭命」或「辭令」。鄭子產便是個善於辭命的人。鄭是個小國,他辦外交,卻能教大國折服,便靠他的辭命。他的辭引古為證,宛轉而有理,他的態度卻堅強不屈。孔子讚美他的辭,更讚美他的「慎辭」[3]。孔子說當時鄭國的辭命,子產生教禆諶創意起草,交給世叔審查,再教行人子羽修改,末了兒他再加潤色[4]。他的確是食慎重的。辭命得「順」,就是宛轉而有理;還得「文」,就是引古為證。 孔子很注意辭命,他覺得這不是件易事,所以自己謙虛的說是辦不了。但教學生卻有這一科;他稱讚宰我、子貢,擅長言語[5],「言語」就是「辭命」。那時候言文似乎是合一的。辭多指說出的言語,命多指寫出的言語;但也可以兼指。各國派使臣,有時只口頭指示策略,有時預備下稿子讓他帶著走。這都是命。使臣受了命,到時候總還得隨機應變,自己想說話;因為許多情形是沒法預料的。——當時言語,方言之外有「雅言」。「雅言」就是「夏言」,是當時的京話或官話。孔子講學似乎就用雅言,不用魯語[6]。卜、《尚書》和辭命,大概都是歷代的雅言。訟辭也許不同些。雅言用的既多,所以每字都能寫出,而寫出的和說出的雅言,大體上是一致的。孔子說「辭」只要「達」就成[7]。辭是辭命,「達」是明白,辭多了像背書,少了說不明白,多少要恰如其分。[8]辭命的重要,代表議論文的發展。 戰國時代,遊說之風大盛。游士立談可以取卿相,所以最重說辭。他們的說辭卻不像春秋的辭命那樣從容宛轉了。他們鋪張局勢,滔滔不絕,真像背書似的;他們的話,像天花亂墜,有時誇飾,有時詭曲,不問是非,只圖激動人主的心。那時最重辭。墨子是第一個注意辯論方法的人,他主張「言必有三表」。「三表」是「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廢(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9];便是三個標準。不過他究竟是個注重功利的人,不大喜歡文飾,「恐人懷其文,忘其『用』」,所以楚王說他「言多不辯」[10]。——後來有了專以辯論為事的「辯者」,墨家這才更發展了他們的辯論方法,所謂《墨經》便成於那班墨家的手裡。——儒家的孟、荀也重辯。孟子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11]荀子也說:「君子必辯。」[12]這些都是游士的影響。但道家的老、庄,法家的韓非,卻不重辯。《老子》里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13],「老學」所重的是自然。《莊子》里說:「大辯不言」[14],「庄學」所要的神秘。韓非也注重功利,主張以法禁辯,說辯「生於上之不明」[15]。後來儒家作《易·文言傳》,也道:「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這不但是在暗暗的批評著游士好辯的風氣,恐怕還在暗暗的批評著後來稱為名家的「辯者」呢。《文言傳》舊傳是孔子所作,不足信;但這幾句話和「辭達」論倒是合拍的。孔子開了私人講學的風氣,從此也便有了私家的著作。第一種私家著作是《論語》,卻不是孔子自作而是他的弟子們記的他的說話。諸子書大概多是弟子們及後學者所記,自作的極少。《論語》以記言為主,所記的多是很簡單的。孔子主張「慎言」,痛恨「巧言」和「利口」;他向弟子們說話,大概是很質直的,弟子們體念他的意思,也只簡單的記出。到了墨子和孟子,可就鋪排得多。《墨子》大約也是弟子們所記。《孟子》據說是孟子晚年和他的弟子公孫丑、萬章等編定的,可也是弟子們記言的體制。那時是個「好辯」的時代。墨子雖不好辯,卻也脫不了時代影響。孟子本是個好辯的人。記言體制的恢張,也是自然的趨勢。這種記言是直接的對話。由對話而發展為獨白,便是「論」。初期的論,言意渾括,《老子》可為代表;後來的《墨經》,《韓非子·儲說》的經,《管子》的《經言》,都是這體制。再進一步,便是恢張的論,《莊子·齊物論》等篇以及《荀子》、《韓非子》、《管子》的一部分,都是的。——群經諸子書里常常夾著一些韻句,大概是為了強調。後世的文也偶爾有這種例子。中國的有韻文和無韻文的界限,是並不怎樣嚴格的。 還有一種「寓言」,借著神話或歷史故事來抒論。《莊子》多用神話,《韓非子》多用歷史故事,《莊子》有些神仙家言,《韓非子》是繼承《莊子》的寓言而加以變化。戰國游士的說辭也好用譬喻。譬喻成了風氣,這開了後來辭賦的路。論是進步的體制,但還只以篇為單位,「書」的觀念還沒有。直到《呂氏春秋》,才成了第一部有系統的書[16]。這部書成於呂不韋的門客之手,有十二紀、八覽、六論,共三十多萬字。十二代表十二月,八是卦數,六是秦代的聖數,這些數目是本書的間架,是外在的系統,並非邏輯的秩序,漢代劉安主編《淮南子》,才按照邏輯的秩序,結構就嚴密多了。自從有了私家著作,學術日漸平民化。著作越過越多,流傳也越過越廣。「雅言」便成了凝定的文體了。後世大體採用,言文漸漸分離。戰國末期,「雅言」之外,原還有齊語、楚語兩種有勢力的方言[17]。但是齊語只在《春秋公羊傳》里留下一些,楚語只在屈原的「辭」里留下幾個助詞如「羌」、「些」等;這些都讓「雅言」壓倒了。 伴隨著議論文的發展,記事文也有了長卟進步。這裡《春秋左氏傳》是一座里程碑。在前有分國記言的《國語》,《左傳》從它裡面取材很多。那是鋪排的記言,一面以《尚書》為範本,一面讓當時記言體的、恢張的趨勢推動著,成了這部書。其中自然免不了記事的文字;《左傳》便從這裡出發,將那恢張的趨勢表現在記事文里。那時游士的說辭也有人分國記載,也是鋪排的記言,後來成為《戰國策》那部書《左傳》是說明《春秋》的,是中國第一部編年史。它最長於戰爭的記載;它能夠將千頭萬緒的戰事敘得層次分明,它的描寫更是栩栩如生。它的記言也異曲同工,不過不算獨創罷了。它可還算不得一部有自己的系統的書;它的順序是依著《春秋》的。《春秋》的編年並不是自覺的系統,而且「斷如復斷」,也不成一部「書」。 漢代司馬遷的《史記》才是第一部有自己的系統的史書。他創造了「紀傳」的體制。他的書包括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共五十多萬字。十二是十二月,是地支,十是天干,八是卦數,三十取《老子》「三十輻共一轂「的意思,表示那些「輔弼股肱之臣」,「忠信行道以奉主上」[18];七十表示人壽之大齊,因為列傳是記載人物的。這也是用數目的哲學體系統,並非邏輯的秩序,和《呂氏春秋》一樣。這部書「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以剪裁與組織見長。但是它的文字最大的貢獻,還在描寫人物。左氏只是描寫事,司馬遷進一步描寫人;寫人更需要精細的觀察和選擇,比較的更難些。班彪論《史記》「善敘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野,文質相稱」[19],這是說司馬遷行文委曲自然。他寫人也是如此。他又往往即事寓情,低徊不盡;他的悲憤的襟懷,常流露在字裡行間。明代茅坤稱他「出《風》入《騷》」[20],是不錯的。 漢武帝時候,盛行辭賦;後世說「楚辭漢賦」,真的,漢代簡直可以說是賦的時代。所有的作家幾乎都是賦的作家。崴既在勝過樣壓倒的勢力,一切的文體,自然都受它的影響。賦的特色是鋪張、排偶、用典故。西漢記事記言,都還用散行的文字,語意大抵簡明;東漢就在散行里夾排偶,漢、魏之際,排偶更甚。西漢的賦,雖用排偶,卻還重自然,並不力求工整;東漢到魏,越來越工整,典故也越用越多。西漢普通文字,包子很短,最短有兩個字的。東漢的句子,便長起來,最短的是四個字;魏代更長,往往用上四下六或上六下四的兩句以完一意。所謂「駢文」或「駢體」,便這樣開始發展。駢體出於辭賦,夾帶著不少的抒情的成分;而句讀整齊,對偶工麗,可以悅目,聲調和諧,又可悅耳,也都助人情韻。因此能夠投人所好,成功了不廢的體制。梁昭明太子在《文選》里第一次提出「文」的標準,可以說是駢體發展的指路牌。他不選經、子、史、也不選「辭」。經太尊,不可選;史「褒眨是非,紀別異同」,不算「文」;子「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辭」是子史的支流,也都不算「文」。他所選的只是「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之作。「事」是「事類」,就是典故;「翰藻」兼指典故和譬喻。典故用得好的,譬喻用得好的,他才選在他的書里。這種作品好像各種樂器,「並為人耳之娛」,好像各種繡衣,「俱為悅目之玩」。這是「文」,和經、子、史及「辭」的作用不同,性質自異。後來梁元帝又說:「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征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21]這是說,用典故、有對偶、諧聲調的抒情作品才叫作「文」呢。這種「文」大體上專指詩賦和駢體而言;但應用的駢體如章奏等,卻不算在裡頭。漢代本已稱詩賦為「文」,而以「文辭」或「文章」稱記言、記事之作。駢體原也是些記言、記事之作,這時候卻被提出一部分來,與詩賦並列在「文」的尊稱之下,真是「附庸蔚為大國」了。 這時有兩種新文體發展。一是佛典的翻譯,一是群經的義疏。佛典翻譯從前不是太直,便是太華;太直的不好懂,太華的簡直是魏、晉人講老、庄之學的文字,不見新義。這些譯筆都不能作到「達」的地步。東晉時候,後秦主姚興聘龜茲僧鳩摩羅什為國師,主持譯事。他兼通華語及西域語,所譯者書,一面曲從華語,一面不失本旨。他的譯筆可也不完全華化,往往有「天然西域之語趣」[22];他介紹的「西域之語趣」是華語所能容納的,所以覺得「天然」。新文體這樣成立在他的手裡。但他的翻譯雖能「達」,卻還不能盡「信」;他對原文是不太忠實的。到了唐代的玄奘,更求精確,才能「信」、「達」兼盡,集佛典翻譯的擴大成。這種新文體一面增擴了國語的辭彙,也增擴了國語的句式。辭彙的增擴,影響最大而易見,如現在口語里還用著的「因果」、「懺悔」、「剎那」等詞,便都是佛典的譯語。句式的增擴,直接的影響比較小旦些,但像文言里常用的「所以者何」、「何以故」等也都是佛典的譯語。另一面,這種文體是「組織的,解剖的」[23]。這直接影響了教徒的註疏和「科分」之學[24],間接影響了一般解經和講學的人。 演釋古人的話的有「故」、「解」、「傳」、「注」等。用故事來說明或補充原文,叫作「故」。演釋原來辭意,叫作「解」。但後來解釋字句,也叫作「故」或「解」。「傳」,轉也,兼有「故」、「解」的各種意義。如《春秋左氏傳》補充故事,兼闡明《春秋》辭意。《公羊傳》、《穀梁傳》只闡明《春秋》辭意——用的是問答式的記言。《易傳》推演卦爻辭的意旨,也是鋪排的記言。《詩毛氏傳》解釋字句,並給每篇詩作小序,闡明辭意。「注」原只解釋字句,但後來也有推演辭意、補充故事的。用故事來說明或補充原文,以及一般的解釋辭意,大抵明白易曉。《春秋》三傳和《詩毛氏傳》闡明辭意,卻是斷章取義,甚至斷句取義,所以支離破碎,無中生有。注字句的本不該有大出入,但因對於笇意的見解不同,去取字義,也有各別的標準。注辭意的出入更大。像王弼注《周易》,實在是發揮老、庄的哲學。南北朝人作群經「義疏」,一面便是王弼等人的影響,一面也是翻譯文體的間接影響。這稱為「義疏」之學。漢、晉人作群經的注,注文簡括,時代久了,有些更不容易通曉。南北朝人給這些注作解釋,也是補充材料,或推演辭意。「義疏」便是這個。無論補充或推演,都得先解剖文義;這種解剖必然的比注文解剖經文更精細一層。這種精細的確不算是破壞的解剖,似乎是佛典翻譯的影響。就中推演辭意的有些也只發揮老、庄之學,雖然也是無中生有,卻能自成片段,便比漢人的支離破碎進步。這是王弼等人的衣缽,也是魏、晉以來哲學發展的表現。這是又一種新文體的分化。到了唐修《五經正義》,削去玄談,力求切實,只以疏明注義為重。解剖字句的工夫,至此而極詳。宋人所謂「註疏」的文體,便成立在這時代。後來清代的精詳的考證文,就是從這裡變化出來的。 不過佛典只是佛典,義疏只是義疏,當時沒有人將這些當作「文」的。「文」中會見來稱「沉思翰藻」的作品。但「沉思翰藻」的「文」,漸漸有人嫌「浮」「艷」了。「浮」是不直說,不簡截說的意思。「艷」正是隋代李諤《上文帝書》中所指斥的:「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那時北周的蘇綽是首先提倡復古人到底是行不通的。唐初,陳子昂提倡改革文體,和者尚少。到了中葉,的有一班人「憲章六藝,能探古人述作之旨「[25],而元結、獨孤及、梁肅最著。他們作文,主於教化,力避排偶,辭取樸拙。但教化的觀念,廣泛難以動眾,而關於文體,他們不曾積極宣揚,因此未成宗派。開宗派的是韓愈。 韓愈,鄧州南陽(今河南南陽)人。唐憲宗時,他作刑部侍郎,因諫迎佛骨被眨;後來官至史部侍郎,所以稱為韓吏部。他很稱讚陳子昂、元結復古的功勞,又曾請教過梁肅、獨孤及。他的脾氣很壞,但提攜後進,最是熱腸。當時人不願為師,以避標榜之名;他卻不在乎,大收其弟子。他可不願作章句師,他說師是「傳道、授業、解惑「的[26]。他實在是以文辭為教的創始者。他所謂「傳道」,便是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道;所謂「解惑」便是排斥佛、老。他是以繼承孟子自命的;他排佛、老,正和孔子的距楊、墨一樣。當時佛、老的勢力極大,他敢公然排斥,而且因此解犯了皇帝[27]。這自然足以驚動一世。他並沒有傳了什麼新的道,卻指示了道統,給宋儒開了先路。他的重要的貢獻,還在他所提倡的「古文」上。 他說他作文取法《尚書》、《左傳》、《周易》、《詩經》以及《莊子》、《楚辭》、《史記》、揚雄、司馬相如等。《文選》所不收的經、子、史,他都排進「文」里去。這是一個大改革、大解放。他這樣建立起文統來。但他並不死板的復古,而以變古為復古。他說:「惟古於辭必已出,降而不能乃剽賊」[28],又說:「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29];他是在創造新語。他力求以散行的句子換去排偶的句子,句逗總弄得參參差差的。但他有他的標準,那就是「氣」。他說:「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30];「氣」就是自然的語氣,也就是自然的音節。他還不能跳出那定體「雅言」的圈子而採用當時的白話;但有意的將白話的自然音節引到文里去。他是第一個人。在這一點上,所謂「古文」也是不「古」的;不過他提出「語氣流暢」(氣盛)這個標準,卻給後進指點了一條明路。他的弟子本就不少,再加上私淑的,都往這條路上走,文體於是乎大變。這實在是新體的「古文」,宋代又稱為「散文」——算成立在他的手裡。柳宗元與韓愈,宋代並稱,他們是好朋友。柳作文取法《書》、《詩》、《禮》、《春秋》、《易》、以及《穀梁》、《孟》、《荀》、《庄》、《老》、《國語》、《離騷》、《史記》,也將經、子、史排在「文」里,和韓的文統大同是異。但他不敢為師,「推陷廓清」的勞績,比韓差得多。他的學問見解,卻在韓之上,並不墨守儒言。川文深幽精潔,最工遊記;他創造了描寫景物的新語。韓愈的門下有難、易兩派。愛易派主張新而不失自然,李翱是代表。愛難派主張新就不妨奇怪,皇甫湜是代表。當時愛難派的流傳盛些。他們矯枉過正,語難意奧,扭曲了自然的語氣、自然的音節,僻澀詭異,不易讀誦。所以唐末宋初,駢體文又回光反照了一下。雕琢的駢體文和僻澀的古文先後盤踞著宋初的文壇。直到歐陽修出來,才又回到韓愈與李翱,走上平正通達的古文的路。 韓愈抗顏為人師而提倡古文,形勢比較難;歐陽修居高位而提倡古文,形勢比謳容易。明代所稱唐宋八大家[31],韓、柳之外,六家都是宋人。歐陽修為首,以下是曾鞏、王安石、蘇洵和他的兒子蘇軾、蘇轍。曾鞏、蘇軾是歐陽修的門生,別的三個也都是他提拔的。他真是當時文壇的盟主。韓愈雖然開了宗派,卻不曾有意的立宗派;歐、蘇是有意的立宗派。他們雖也提倡道,但只促進了並且擴大了古文的發展。歐文主自然。他所作紆徐曲折,而能條達疏暢,無艱難勞苦之態;最以言情見長,評者說是從《史記》脫化而出。曾學問有根柢,他的文確實而謹嚴;王是政治家,所作以精悍勝人。三蘇長於議論,得力於《戰國策》、《孟子》;而蘇軾才氣縱橫,並得力於《莊子》。他說他的文「隨物賦形」,「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32];又說他意到筆隨,無不盡之處[33]。這真是自然的極致了。他的文,學的人最多。南宋有「蘇文熟,秀才足」的俗諺[34],可見影響之大。 歐、蘇以後,古文成了正宗。辭賦雖還算在古文裡頭,可是從辭賦出來的駢體卻只拿來作應用文了。駢體聲調鏗鏘,便於宣讀,又可鋪張詞藻不著邊際,便於酬酢,作應用文是食相宜的。所以流傳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死去。但中間卻經過了散文化。自從唐代中葉的陸贄開始。他的奏議切實懇摯,絕不浮誇,而且明白曉暢,用筆如舌。唐末駢體的應用文專稱「四六」,卻更趨雕琢;宋初還是如此。轉移風氣的也是歐陽修。他多用虛字和長句,何駢體稍近於語氣之自然。嗣後群起仿效,散文化的駢文竟成了定體了。這也是古文運動的大收穫。 唐代又有兩種新文體發展。一是語錄,一是「傳奇」,都是佛家的影響。語錄起於禪宗。禪宗是革命的宗派,他們只說法而不著書。他們大膽的將師父們的話參用當時的口語記下來。後來稱這種體製為語錄。他們不但用這種體制紀錄演講,不用來通信和討論。這是新的記言的體制;裡面夾雜著「雅言」和譯語。宋儒講學,也採用這種記言的體制,不過不大夾雜譯語。宋儒的影響究竟比禪宗大得多,語錄體從比便成美育了,盛行了。傳奇是有結構的小說。從前只有雜錄或瑣記的小說,有結構的從傳奇起頭。傳奇記述艷情,也記述神怪,但將神怪人情化。這裡面描寫的人生,並非全是設想,大抵還是以親切的觀察作底子。這開了後來佳人才子和鬼狐仙俠等小說的先路。它的來源一方面是俳諧的辭賦,一方面是翻譯的佛典故事;佛典里長短的寓言所給予的暗示最多。當時文士作傳奇,原來只是向科舉的主考官介紹自己的一種門路。當時應舉的人在考試之前,得請達官將自己姓名介紹給主考官;自己再將文章呈給主考官看。先呈正經文章,過些時再呈雜文如傳奇等,傳奇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人又愛看,是科舉的很好媒介。這樣作者便日見其多了。到了宋代,又有「話本」。這是白話小說的老祖宗。話本是「說話」的底本;「說話」略同後來的「說書」,也是佛家的影響。唐代佛家向民眾宣講佛典故事,連說帶唱,本子夾雜「雅言」和口語,叫作「變文」;「變文」後來也有說唱歷史故事及社會故事的。「變文」便是「說話」的源頭;「說話」里也還有演說佛典這一派。「說話」是平民的藝術;宋仁宗很愛聽,以後便變為專業,大流行起來了。這裡面有說歷史故事的,有說神怪故事的,有說社會故事的。「說話」漸漸發展,本來由一個或幾個同類而不相關聯的短故事,引出一個同類而不相關聯的長故事的,後來卻能將許多關聯的故事組織起來,分為「章回」了。這是體制上一個大進步。 話本留存到現在的已經很少,但還足以見出後世的幾部小說名著,如元羅貫中的《三國志演義》,明施耐庵的《水滸傳》,吳承恩的《西遊記》,都是從話本演化出來的;不過這些已是文人的作品,而不是話本了。就中《三國志演義》還夾雜著「雅言」,《水滸傳》和《西遊記》但都是白話了。這裡除《西遊記》以設想為主外,別的都可以說是寫實的。這種寫實的作風在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里得著充分的發展。《三國志演義》等書里的故事雖然是關聯的,卻不是聯貫的。到了《紅樓夢》,組織才更嚴密了;全書只是一個家庭的故事。雖然包羅萬有,而能「一以貫之」。這不但是章回小說,而且是近代所謂「長篇小說」了。白話小說到此大成。 明代用八股文取士,一般文人都鏤心刻骨的去簡煉揣摩,所以極一代之盛。「股」是排偶的意思;這種體制,中間有八排文字互為對偶,所以有此稱。——自然也有變化,不過「八股」可以說是一般的標準。——又稱為「四書文」,因為考試里最重要的文字,題目都出在四書里。又稱為「制藝」,因為這是朝廷法安的體制。又稱為「時文」,是對古文而言。八股文也是推演經典辭意的;它的來源,往遠處說,可以說是南北朝義疏之學,往近處說,但是宋、元兩代的經義。但它的格律,卻是從「四六」演化的。宋代定經義為考試科目,是王安石的創製;當時限用他的群經「新義」,用別說的不錄,元代考試,限於四書,規定用朱子的章句和集注。明代制度,主要的部分也是如此。 經義的格式,宋末似乎已有規定的標準,元、明兩代大體上遞相承襲。但明代有兩種大變化:一是排偶,一是代古人語氣。因為排偶,所以講究聲調。因為代古人語氣,但要描寫口吻;聖賢要像聖賢口吻,小人要像小人的。這是八股文的僅有的本領,大概是小說和戲曲的不自覺的影響。八股文格律定是那樣嚴,所以得簡煉揣摩,一心用在技巧上。除了口吻、技巧和聲之外,八股文里是空洞無物的。而因為那樣難,一般作者大都只能套套濫調,那真是「海下愈況」了。這原是君主牢籠士人的玩藝兒,但它的影響極大;明、清兩代的古文大家幾乎沒有一個不是八股文出身的。 清代中葉,古文有桐城派,便是八股文的影響。詩文作家自己標榜宗派,在前只有江西詩派,在後只有桐城文派。桐城派的勢力,綿廷了二百多年,直到民國初期還殘留著;這是江西派比不上的。桐城派的開出祖師是方苞,而姚鼐集其大成。他們都是安徽桐城人,當時有「天下文章在桐城」的話[35],所以稱為桐城派。方苞是八股文大家。他提倡歸有光的文章,歸也是明代八股兼古文大家。方是第一個提倡「義法」的人。他論古文以為六經和《論語》、《孟子》是根源,得其枝流而義法最精的是《左傳》、《史記》,其次是《公羊傳》、《穀梁傳》、《國語》、《國策》,兩漢說書和疏,唐宋八家文[36]——再下怕就要數到歸有光了。這是他的,也是桐城派的文統論。「義」是用意,是層次;「法」是求雅、求潔的條目。雅是純正不雜,如不可用語錄中語、駢文中麗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俊語、《南史》《北史》中佻巧語以及佛家語。後來姚鼐又加上註疏語和尺牘語。潔是簡省字句。這些「法」其實都是從八股文的格律引伸出來的。方苞論文,也講「闡道」[37];他是信程、朱之學的,不過所入不深罷了。 方苞受八股文的束縛太甚,他學得的只是《史記》、歐、曾、歸的一部分,只是嚴整而不雄渾,又缺乏情韻。姚鼐所取法的還是這幾家,雖然也不雄渾,卻能「迂迴蕩漾,餘味曲包」[38],這是他的新境界。《史記》本多含情不盡之處,所謂遠神。歐文頗得此味,歸更向這方面發展——最善述哀,姚痢南用全力揣摩。他的老師劉大櫆指出作文當講究音節,音節是神氣的跡象,可以從字句下手[39]。姚鼐得了這點啟示,便從音節上用力,去求得綿邈的情韻。他的文真是所謂「陰與柔之美」[40]。他最主張誦讀,又最講究虛助字,都是為此。但分明是八股文講究聲調的轉變。劉是雍正副榜,姚是乾隆進士,都是用功八股文的。當是裘皮這家提倡考據,不免繁瑣的毛病。姚鼐因此主張義理、考據、詞章三端相濟,偏廢的就是「陋」儒[41]。但他的義理不深,考據多誤,所有的還只是詞章本領。他選了《古文辭類纂》;序里雖提到「道」,書卻只成為古文的典範。書中也不選經、子、史;經也因為太尊,子、史卻因為太多。書中也選辭賦。這部選本是桐城派的經典,學文的必由於此,也只須由於此。方苞評歸有光的文庶幾「有序」,但「有物之言」太少[42]。曾國藩評姚鼐也說一樣的話,其實桐城派都是如此。攻擊桐城派的人說他們空疏浮淺,說他們盪圍太窄,全不錯;但他們組織的技巧,言情的技巧,也是不可抹殺的。姚鼐以後,桐城派因為路太窄,漸有中衰之勢。這時候儀征阮元提倡駢文正統論。他以《文選序》和南北朝「文」「筆」的分別為根據,又扯上傳為孔子作的《易·文言傳》。他說用韻用偶的才是文,散行的只是筆,或是「直言」的「言」,「論難」的「語」[43]。古文以立意、記事為宗,是子、史正流,終究與文章有別。《文言傳》多韻語、偶語,所以孔子題為「文」言。阮元所謂韻,兼指句末的韻與句中的「和」而言[44]。原來南北朝所謂「文」、「筆」,本有兩義:「有韻為文,無韻為筆」,是當時的常言[45]。——韻只是句末韻。阮元根據此話,卻將「和」也算是韻,這是曲解一。梁元帝說有對偶、諧聲調的抒情作品是文,駢體的章奏與散體的著述都是筆[46]。阮元卻只以散體為筆,這是曲解二。至於《文言傳》,固然稱「文」,卻也稱「言」,況且也非孔子所作——這便是傅會了。他的主張,雖然也有一些響應的人,但是不成宗派。 曾國藩出來,中興了桐城派。那時候一般士人,只知作八股文;另一面漢學、宋學的門戶之爭,卻越來越利害,各走偏鋒。曾國藩為補偏救弊起見,便就姚鼐義理、考據、詞章三端相濟之說加以發揚光大。他反對當時一般考證文的蕪雜瑣碎,也反對當時崇道眨文的議論,以為要明先王之道,非精研文字不可;各家著述的見道多寡,也當以他們的文為衡量的標準。桐城文的病在弱在窄,他卻能以深博的學問、弘通的見識、雄直的氣勢,使它起死回生。他才真回到韓愈,而且勝過韓愈。他遠了《經史百家雜鈔》,將經、史、子也收入選本里,讓學者知道古文的源流,文統的一貫,眼光便比姚鼐遠大得多。他的幕僚和弟子極眾,真是登高一呼,群出四應。這樣延長了桐城派的壽命幾十年。 但「古文不宜說理」[47],從韓愈就如此。曾國藩的力量究竟也沒有能夠補救這個缺陷於一千年之後 。而海通以來,世變日亟,事理的繁複,有些決非古文所能表現。到了清末,梁啟超先生的「新文體」可算登峰造極。他的文「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而「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於讀者,另有一種魔力。」[48]但這種「魔力」也不能持久;中國的變化實在太快,這種「新文體」又不夠用了。胡適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這才起來提倡白話文,經過五四運動,白話文是暢行了。這似乎又回到古代言文合一的路。然而不然。這時代是第二回翻譯的大時代。白話文不但不全跟著國語的口語走,也不全跟著傳統的白話走,卻有意的跟著翻譯的白話走。這是白話文的現代化,也就是國語的現代化。中國一切都在現代化的過程中,語言的現代化也是自然的趨勢,並不足怪的。 [注釋][1]宋周麟之跋孫覺《春秋經解》引王語。「朝報」相當於現在的政府公報。[2]《說文》辛部。[3]均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4]《論語·憲問》。[5]《論語·先進》。[6]《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語》、《書》、執禮,皆雅言也。」這裡用劉寶楠《論語正義》的解釋。[7]《論語·衛靈公》:「子曰:『辭達而已矣。』」[8]《儀禮·聘禮》:「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辭苟足以達,義之至也。」[9]《非命》上。[10]《韓非子·外儲說左上》。[11]《滕文公》下。[12]《非相篇》。[13]八十一章。[14]《齊物論》。[15]《問辯》。[16]上節及本節參用傅斯年《戰國文籍中之篇式書體》(《中央研究院語言歷史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二分)說。[17]《孟子·滕文公》:「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上,則使齊人傅諸。」楚人要學齊語,可見齊語流行很廣。又《韓詩外傳》四:「然則楚之狂者楚言,齊之狂者齊言,習使然也。」「楚言」和「齊言」井舉,可見楚言也是很有勢力的。[18]《史記自序》。[19]《後漢書·班彪傳》。[20]《史記評林》總評。[21]《金樓子·立言篇》。[22]宋贊寧論羅什所譯《法華經》語,見《宋高僧傳》卷三。[23]梁啟超《翻譯文學與佛典》六之二。[24]佛教徒注釋經典,分析經文的章段,稱為「科分」。[25]李舟《獨孤常州集序》。[26]《師說》。[27]《諫佛骨表》觸怒憲宗,被眨為潮州刺史。[28]樊紹述《墓志銘》。[29]、[30]《答李翊書》。[31]茅坤有《唐宋八大家文鈔》,從此「唐宋八大家」成為定論。[32]《文說》。[33]何薳《春渚記聞》中東坡事實。[34]陸遊《老學庵筆記》。[35]周書昌語,見姚鼐《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36]《古文約選·序例》。[37]見雷鋐《卜書》。[38]呂璜纂《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39]劉大櫆《論文偶記》。[40]姚鼐《復魯絜非書》。[41]《述庵文鈔序》,又《復秦小峴書》。[42]《書震川文集鋘》。[43]根據《說文》言部。[44]阮元《文言說》及《與友人論古文書》。[45]《文心雕龍·總術》。[46]《金樓子·立言篇》。[47]曾國藩《復吳南屏書》:「仆嘗謂古文之道,無施不可,但不宜說理耳。」[48]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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