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清〕李漁撰
序 覺道人山居,稽古得樓之事,類凡十有二,其說成可喜。 推而廣之,於勸懲不無助。於是新編《十二樓》,複裒然成書。 手以視餘,且屬言其端。餘披閱一過,喟然歎覺道人之用心不同於恒人也。 蓋自說部逢世,而侏儒牟利,苟以求售,其言偎褻鄙靡,無所不至,爲世道人心之患者無論矣;即或志存扶植,而才不足以達其辭,趣不足以輔其理,塊然幽悶,使觀者恐臥而聽者反走,則天地間又安用此無味之腐談哉!今是編以通俗語言鼓吹經傳,以入情啼笑接引頑癡,殆老泉所謂“蘇張無其心,而龍比無其術”者歟?夫妙解連環,而要之不詭于大道,即施、羅二子,斯秘未睹,況其下者乎!語雲“爲善如登”,笠道人將以是編偕一世人結歡喜緣,相與攜手徐步而登此十二樓也,使人忽忽忘爲善之難而賀登天之易,厥功偉矣! 道人嘗語余雲:“吾于詩文非不究心,而得志愉快,終不敢以小說爲末技。”嗟呼!詩文之名誠美矣,顧今之爲詩文者,豈詩文哉?是曾不若吹篪蹴鞠,而可以傲入神之藝乎!吾謂與其以詩文造業,何如以小說造福;與其以詩文貽笑,何如以小說名家。 昔李伯時工繪事,而好畫馬,曇秀師呵之,使畫大士。今笠道人之小說,固畫大士者也。吾願從此益爲之不倦,雖四禪天不難到,豈第十二樓哉! 鍾離睿水題於茶恩閣 目錄 合影樓 第一回 防奸盜刻意藏形 起情氛無心露影第二回 受罵翁代圖好事 被棄女錯害相思第三回 墮巧計愛女嫁媒人 湊奇緣媒人賠愛女 奪錦樓 第一回 生二女連吃四家茶 娶雙妻反合孤鸞命 三與樓 第一回 造園亭未成先賣 圖産業欲取姑予第二回 不窩不盜忽致奇贓 連産連人願歸舊主第三回 老俠士設計處貪人 賢令君留心折疑獄 夏宜樓 第一回 浴荷池女伴肆頑皮 慕花容仙郎馳遠目第二回 冒神仙才郎不測 斷詩句造物留情第三回 賺奇緣新詩半首 圓妙謊密疏一篇 歸正樓 第一回 發利市財食兼收 恃精詳金銀兩失第二回 斂衆怨惡貫將盈 散多金善心陡發第三回 顯神機字添一畫 施炒術殿起雙層第四回 僥天幸拐子成功 墮人謀檀那得福 萃雅樓 第一回 賣花郎不賣後庭花 買貨人慣買無錢貨第二回 保後件失去前件 結恩人遇著仇人第三回 權貴失便宜棄頭顱而換卵 閹人圖報復遺尿溺以酬涎 拂雲樓 第一回 洗脂粉嬌女增嬌 弄聘婷醜妻出醜第二回 溫舊好數致殷勤 失新歡三遭叱辱第三回 破疑人片言成二美 癡情客一跪得雙嬌第四回 圖私事設計賺高堂 假公言謀差相佳婿第五回 未嫁夫先施號令 防失事面具遵依第六回 弄巧生疑假夢變爲真夢 移奸作藎虧人改作完人 十巹樓 第一回 不糊塗醉仙題額 難擺佈快婿完姻第二回 逞雄威檀郎施毒手 忍奇痛石女破天荒 鶴歸樓 第一回 安恬退反致高科 忌風流偏來絕色第二回 帝王吃臣子之醋 閨房罷枕席之歡第三回 死別勝生離從容 示訣遠歸當新娶忽地成空第四回 親姐妹迥別榮枯 舊夫妻新偕伉儷 奉先樓 第一回 因逃難姹婦生兒 爲全孤勸妻失節第二回 幾條鐵索救殘生 一道麻繩完骨肉 生我樓 第一回 破常戒造屋生兒 插奇標賣身作父第二回 十兩奉嚴親本錢有限 萬金酬孝子利息無窮第三回 爲購紅顔來白髮 因留慈母得嬌妻第四回 驗子有奇方一枚獨卵 認家無別號半座危樓 聞過樓 第一回 棄儒冠白須招隱 避紗帽綠野娛情第二回 納諫翁題樓懷益友 遭罹客障面避良朋第三回 魔星將退三樁好事齊來 圇局已成一片隱衷才露 合影樓 第一回 防奸盜刻意藏形 起情氛無心露影 詞雲:世間欲斷鍾情路,男女分開祝掘條深塹在中間,使他終身不度是非關。塹深又怕能生事,水滿情編熾。綠波慣會做紅娘,不見禦溝流出墨痕香? 右調《虞美人》這首詞,是說天地間越禮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獨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歡之誼,只除非禁於未發之先。若到那男子婦人動了念頭之後,莫道家法無所施,官威不能攝,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誅夷之詔,閻羅天子出了緝獲的牌,山川草木盡作刀兵,日月星辰皆爲矢石,他總是拚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願。覺得此願不了,就活上幾千歲然後飛升,究竟是個鰥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萬年不得轉世,也還是個風流鬼魅。到了這怨生幕死的地步,你說還有什麽法則可以防禦得他?所以懲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未發之先。未發之先又沒有別樣禁法,只是嚴分內外,重別嫌疑,使男女不相親近而已。 儒書雲“男女授受不親”,道書雲“不見可欲,使心不亂”,這兩句話極講得周密。男子與婦人親手遞一件東西,或是相見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關礙,這等防得森嚴?要曉得古聖先賢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經歷過來,知道一見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無意之事認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顛倒錯亂起來。譬如婦人取一件東西遞與男子,過手的時節,或高或下,或重或輕,總是出於無意。當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畫蛇添足,輕的說她故示溫柔,重的說她有心戲謔,高的說她提心在手、何異舉案齊眉,下的說她借物丟情、不啻抛球擲果。想到此處,就不好辜其來意,也要弄些手勢答她。焉知那位婦人不肯將錯就錯?這本風流戲文,就從這件東西上做起了。至於男女相見,那種眉眼招災、聲音起禍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見不親的妙。不信,但引兩對古人做個證驗。李藥師所得的紅拂妓,當初關在楊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黃面白? 崔千牛所盜的紅綃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對著男子說短說長?只爲家主公要賣弄豪華,把兩個得意侍兒與男子見得一面,不想他五個指頭一雙眼孔就會說起話來。及至機心一動,任你銅牆鐵壁,也禁她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竊負的竊負將來。 若還守了這兩句格言,使她“授受不親”,“不見可欲”,哪有這般不幸之事!我今日這回小說,總是要使齊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漸,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影,不是闡風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條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間,廣東韶州府曲江具有兩個閑住的縉紳,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黃甲起家,官至觀察之職;姓管的由鄉貢起家,官至提舉之職。他兩個是一門之婿,只因內族無子,先後贅在家中。才情學術,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別。管提舉古板執拘,是個道學先生;屠觀察跌蕩豪華,是個風流才子。 兩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適所天,受了刑於之化,也漸漸地相背起來。聽過道學的,就怕講風情;說慣風情的,又厭聞道學。這一對連襟、兩個姊妹,雖是嫡親瓜葛,只因好尚不同,互相貶駁,日復一日,就弄做仇家敵國一般。起先還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後,就把一宅分爲兩院,凡是界限之處,都築了高牆,使彼此不能相見。獨是後園之中有兩座水閣,一座面西的,是屠觀察所得,一座面東的,是管提舉所得,中間隔著池水,正合著唐詩二句: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 陸地上的界限都好設立牆垣,獨有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腳,還是上連下隔的。論起理來,盈盈一水,也當得過黃河天塹,當不得管提舉多心,還怕這位姨夫要在隔水間花之處窺視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費,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帶牆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從此以後,這兩份人家,莫說男子與婦人終年不得謀面,就是男子與男子,一年之內也會不上一兩遭。 卻說屠觀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舉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長珍生半歲,兩個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板印下來的。 只因兩位母親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遠,又且嬌媚異常,這兩個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繈褓的時節還是同居,辨不出誰珍誰玉。有時屠夫人把玉娟認做兒子,抱在懷中飼奶,有時管夫人把珍生認做女兒,摟在身邊睡覺。後來竟習以爲常,兩母兩兒,互相乳育。有《詩經》二句道得好:螟蛉有子,式穀似之。 從來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總是血脈相蔭的緣故。同居之際,兩個都是孩子,沒有知識,面貌像與不像,他也不得而知。 直到分居析産之後,垂髫總角之時,聽見人說,才有些疑心,要把兩副面容合來印證一印證,以驗人言之確否。卻又咫尺之間分了天南地北,這兩副面貌印證不成了。 再過幾年,他兩人的心事就不謀而合,時常對著鏡子賞鑒自家的面容,只管嘖嘖贊羨道:“我這樣人物,只說是天下無雙、人間少二的了,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趕得我上不成?”他們這番念頭還是一片相忌之心,並不曾有相憐之意。只說九分相合,畢竟有一分相歧,好不到這般地步,要讓他獨擅其美。哪裏知道相忌之中就埋伏了相憐之隙,想到後面,做出一本風流戲來。 玉娟是個女兒,雖有其心,不好過門求見。珍生是個男子,心上思量道:“大人不相合,與我們孩子無干,便時常過去走走,也不失親親之義。姨娘可見,表姐獨不可見乎?”就忽然破起格來,竟走過去拜謁。哪里知道,那位姨翁預先立了禁約,卻像知道的一般,竟寫幾行大字貼在廳後,道:“凡系內親,勿進內室。本衙只別男婦,不問親疏,各宜體諒。”珍生見了,就立住腳跟,不敢進去,只好對了管公,請姨娘表姐出來拜見。 管公單請夫人,見了一面,連“小姐”二字絕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請,他又假示龍鍾,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請,坐了一會,即便告辭。 既去之後,管夫人間道:“兩姨姐妹,分屬表親,原有可見之理,爲什麽該拒絕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頭,單爲至親而設。若還是陌路之人,他何由進我的門,何由入我的室?既不進門入室,又何須分別嫌疑?單爲礙了親情,不便拒絕,所以有穿房入戶之事。這分別嫌疑的禮數,就由此而起。別樣的瓜葛,親者自親,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獨是兩姨之子,姑舅之兒,這種親情,最難分別。說他不是兄妹,又系一人所出,似有共體之情;說他競是兄妹,又屬兩姓之人,並無同胞之義。因在似親似疏之間,古人委決不下,不曾注有定儀,所以涇渭難分,彼此互見,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將出來。曆觀野史傳奇,兒女私情大半出於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沒有真知灼見,竟把他當了兄妹,穿房入戶,難以提防,所以混亂至此。我乃主持風教的人,豈可不加辨別,仍蹈世俗之陋規乎?”夫人聽了,點頭不已,說他講得極是。 從此以後,珍生斷了癡想,玉娟絕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語印證不來,隨他像也得,不像也得,醜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總不去計論他。 偶然有一日,也是機緣湊巧,該當遇合,岸上不能相會,竟把兩個影子放在碧波裏面印證起來。有一首現成絕句,就是當年的情景。其詩雲: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 水晶簾動微風起,並作南來一味涼。 時當仲夏,暑氣困人,這一男一女不謀而合,都到水閣上納涼。 只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把兩座樓臺的影子,明明白白倒豎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驚訝起來,道:“爲什麽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離,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會,方才轉了念頭,知道這個影子就是平時想念的人。“只因科頭而坐,頭上沒有方巾,與我輩婦人一樣,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他作我。”想到此處,方才要印證起來,果然一線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樣。既不能夠獨擅其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憐,漸漸有個怨悵爺娘不該拒絕親人之意。 卻說珍生倚欄而坐,忽然看見對岸的影子,不覺驚喜跳躍,凝眸細認一番,才知道人言不謬。風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學先生的令愛,意氣多而涵養少,那些童而習之的學問,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試驗出來。對著影子輕輕地喚道:“你就是玉娟姐姐麽?好一副面容!果然與我一樣,爲什麽不合在一處做了夫妻?”說話的時節,又把一雙玉臂對著水中,卻像要撈起影子拿來受用的一般。玉娟聽了此言,看了此狀,那點親愛之心,就愈加歆動起來,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當不得家法森嚴,逾規越檢的話,從來不曾講過;背禮犯分之事,從來不曾做過。未免有些礙手礙口,只好把滿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 屠珍生的風流訣竅,原是有傳受的:但凡調戲婦人,不問他肯不肯,但看他笑不笑;只消朱唇一裂,就是好音,這副同心帶兒已結在影子裏面了。 從此以後,這一男一女,日日思想納涼,時時要來避暑。 又不許丫鬟伏侍,伴當追隨,總是孤憑畫閣,獨倚雕欄,好對著影子說話。大約珍生的話多,玉娟的話少--只把手語傳情,使他不言而喻;恐怕說出口來被爺娘聽見,不但受鞭瞂之若,示且有性命之憂。 這是第一回,單說他兩個影子相會之初,虛空摹擬的情節。 但不知見形之後實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受罵翁代圖好事 被棄女錯害相思 卻說珍生與玉娟自從相遇之後,終日在影裏盤桓,只可恨隔了危牆,不能夠見面。偶然有一日,玉娟因睡魔纏擾,起得稍遲,盥櫛起來,已是已牌時候。走到水閣上面,不見珍生的影子,只說他等我不來,又到別處去了。誰想回頭一看,那個影子忽然變了真形,立在她玉體之後,張開兩手竟要來摟抱她。 --這是什麽緣故?只爲珍生蓄了偷香之念,乘她未至,預先赴水過來,藏在隱僻之處,等她一到,就鑽出來下手。 玉娟是個膽小的人,要說句私情話兒,尚且怕人聽見;豈有青天白日對了男子做那不尷不尬的事,沒有人捉姦之理?就大叫一聲“哎呀”,如飛避了進去。一連三五日不敢到水閣上來。--看官,要曉得這番舉動,還是提舉公家法森嚴,閨門謹飭的效驗;不然,就有真贓實犯的事做將出來,這段姦情不但在影似之間而已了。--珍生見她喊避,也吃了一大驚,翻身跳入水中,踉蹌而去。 玉娟那番光景,一來出於倉皇,二來迫于畏懼,原不是有心拒絕他。過了幾時,未免有些懊悔,就草下一幅詩箋,藏在花瓣之內,又取一張荷葉,做了郵筒,使它入水不濡;張見珍生的影子,就丟下水去,道:“那邊的人兒好生接了花瓣!” 珍生聽見,驚喜欲狂,連忙走下樓去,拾起來一看,卻是一首七言絕句。其詩雲:“綠波搖漾最關情,何事虛無變有形? 非是避花偏就影,只愁花動動金鈴。” 珍生見了,喜出望外,也和她一首,放在碧筒之上寄過去,道:“借春雖愛影橫斜,到底如看夢裏花。 但得冰肌親玉骨,莫將修短問韶華。” 玉娟看了此詩,知道他色膽如天,不顧生死,少不得還要過來,終有一場奇禍。又取一幅花箋,寫了幾行小字去禁止他,道:“初到止於驚避,再來未蔔存亡。吾翁不類若翁,我死同於汝死。戒之慎之!”珍生見她回得決裂,不敢再爲佻達之詞,但寫幾句懇切話兒,以訂婚姻之約。其字雲:“家范固嚴,杞憂亦甚。既杜桑間之約,當從冰上之言。所慮吳越相銜,朱陳難合,尚俟徐覘動靜,巧覓機緣。但求一字之貞,便矢終身之義。”玉娟得此,不但放了愁腸,又且合她本念,就把婚姻之事一口應承,複他幾句道:“既刪《鄭》《衛》,當續《周南》。 願深寤寐之求,勿惜參差之采。此身有屬,之死靡他。倘背厥天,有如皎日。”珍生覽畢,欣慰異常。 從此以後,終日在影中問答,形外追隨,沒有一日不做幾首情詩。做詩的題目總不離一個“影”字。未及半年,珍生竟把唱和的詩稿彙成一帙,題曰《合影編》,放在案頭。被父母看見,知道這位公郎是個肖子,不惟善讀父書,亦且能成母志,倒歡喜不過,要替他成就姻緣,只是逆料那個迂儒斷不肯成人之美。 管提舉有個鄉貢同年,姓路,字子由,做了幾任有司,此時亦在林下。他的心體,絕無一毫沾滯,既不喜風流,又不講道學,聽了迂腐的話也不見攢眉,聞了鄙褻之言也未嘗洗耳,正合著古語一句:“在不夷不惠之間”。故此與屠管二人都相契厚。 屠觀察與夫人商議,只有此老可以做得冰人。就親自上門求他作伐,說:“敝連襟與小弟素不相能,望仁兄以和羹妙手調劑其間,使冰炭化爲水乳,方能有濟。”路公道:“既屬至親,原該締好,當效犬馬之力。”一日,會了提舉,問他:“令愛芳年?曾否許配?”等他回了幾句,就把觀察所托的話,婉婉轉轉說去說他。管提舉笑而不答,因有筆在手頭,就寫幾行大字在幾案之上,道:“素性不諧,矛盾已久。方著絕交之論,難遵締好之言。欲求親上加親,何啻夢中說夢!”路公見了,知道也不可再強,從此以後,就絕口不提。走去回復觀察,只說他堅執不允,把書台回復的狠話,隱而不傳。 觀察夫婦就斷了念頭,要替兒子別娶。又聞得人說,路公有個螟蛉之女,小字錦雲,才貌不在玉娟之下。另央一位冰人,走去說合。路公道:“婚姻大事,不好單憑己意,也要把兩個八字合一合婚,沒有刑傷損克,方才好許。”觀察就把兒子的年庚封與媒人送去。路公拆開一看,驚詫不已:原來珍生的年庚就是錦雲的八字,這一男一女,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的。 路公道:“這等看來,分明是天作之合,不由人不許了,還有什麽狐疑。”媒人照他的話過來回復。觀察夫婦歡喜不了,就瞞了兒子,定下這頭親事。 珍生是個伶俐之人,豈有父母定下婚姻全不知道的理?要曉得這位郎君,自從遇了玉娟,把三魂七魄倒附在影子上去,影子便活潑不過,那副形骸肢體竟象個死人一般。有時叫他也不應,問他也不答。除了水閣不坐,除了畫欄不倚,只在那幾尺地方走來走去,又不許一人近身。所以家務事情無由入耳,連自己的婚姻定了多時還不知道。倒是玉娟聽得人說,只道他背卻前盟,切齒不已,寫字過來怨恨他,他才有些知覺,走去盤問爺娘,知道委曲,就號啕痛哭起來,竟象小孩子撒賴一般,倒在爺娘懷裏要死要活,硬逼他去退親。又且痛恨路公,呼其名而辱駡,說:“姨丈不肯許親,都是他的鬼話!明明要我做女婿,不肯讓與別人,所以藉端推託。若央別個做媒,此時成了好事也未見得。”千烏龜,萬老賊,罵個不了。 觀察要把大義責他,只因驕縱在前,整頓不起。又知道:“兒子的風流原是看我的樣子,我不能自斷情欲,如何禁止得他?”所以一味優容,只勸他:“暫緩愁腸,待我替你畫策。” 珍生限了時日,要他一面退親,一面圖謀好事,不然,就要自尋短計,關係他的宗祧。 觀察無可奈何,只得負荊上門,預先請過了罪,然後把兒子不願的話,直告路公。路公變起色來,道:“我與你是何等人家,豈有結定婚姻又行反復之理?親友聞之,豈不唾駡!令郎的意思,既不肯與捨下聯姻,畢竟心有所屬,請問要聘那一家?”觀察道:“他的意思,注定在管門,知其必不可得,決要希圖萬一,以俟將來。”路公聽了,不覺掩口而笑,方才把那日說親,書台回復的狠話直念出來。觀察聽了,不覺淚如雨下,歎口氣道:“這等說來,豚兒的性命,決不能留,小弟他日必爲若敖之鬼矣!”路公道:“爲何至此?莫非令公郎與管小姐有了什麽勾當,故此分拆不開麽?”觀察道:“雖無實事,頗有虛情,兩副形骸雖然不曾會合,那一對影子已做了半載夫妻。如今情真意切,實是分拆不開。老親翁何以救我?”說過之後,又把《合影編》的詩稿遞送與他,說是一本風流孽賬。 路公看過之後,怒了一回,又笑起來,道:“這樁事情雖然可惱,卻是一種佳話。對影鍾情,從來未有其事,將來必傳。只是爲父母的不該使他至此;既已至此,那得不成就他?也罷,在我身上替他生出法來,成就這樁好事。寧可做小女不著,冒了被棄之名,替他別尋配偶罷。”觀察道:“若得如此,感恩不盡!”觀察別了路公,把這番說話報與兒子知道。珍生轉憂作喜,不但不罵,又且歌功頌德起來,終日催促爺娘去求他早籌良計,又親自上門哀告不已。路公道:“這樁好事,不是一年半載做得來的。且去準備寒窗,再守幾年孤寡。”路公從此以後,一面替女兒別尋佳婿,一面替珍生巧覓機緣,把悔親的來歷在家人面前絕不提起。一來慮人笑恥,二來恐怕女兒知道,學了人家的樣子,也要不尷不尬起來,倒說:“女婿不中意,恐怕誤了終身,自家要悔親別許。”哪里知道兒女心多,倒從假話裏面弄出真事故來。 卻說錦雲小姐未經悔議之先,知道才郎的八字與自己相同,又聞得那副面容俊俏不過,方且自慶得人,巴不得早完親事。 忽然聽見悔親,不覺手忙腳亂。那些丫鬟侍妾又替她埋怨主人,說:“好好一頭親事,已結成了,又替他拆開!使女婿上門哀告,只是不許。既然不許,就該斷絕了他,爲什麽又應承作伐,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婿送與別人?”錦雲聽見,痛恨不已,說:“我是他螟蛉之女,自然痛癢不關。若還是親生自養,豈有這等不情之事!”恨了幾日,不覺生起病來。俗語講得好:說不出的,才是真苦。 撓不著的,才是真痛。 她這番心事,說又說不出,只好鬱在胸中,所以結成大塊,攻治不好。 男子要離絕婦人,婦人反思念男子,這種相思,自開闢以來,不曾有人害過。看官們看到此處,也要略停慧眼,稍掬愁眉,替他存想存想。且看這番孽障,後來如何結果。 第三回 墮巧計愛女嫁媒人 湊奇緣媒人賠愛女 卻說管提舉的家范原自嚴謹,又因路公來說親,增了許多疑慮,就把牆垣之下、池水之中,填以瓦礫,覆以泥土,築起一帶長堤;又時常著人伴守,不容女兒獨坐。從此以後,不但形骸隔絕,連一對虛空影子也分爲兩處,不得相親。珍生與玉娟又不約而同做了幾首別影詩,附在原稿之後。 玉娟只曉得珍生別娶,卻不知道他悔親,深恨男兒薄幸,背了盟言,誤得自己不上不下;又恨路公懷了私念,把別人的女婿攘爲己有,媒人不做倒反做起岳丈來,可見說親的話並非忠言,不過是勉強塞責,所以父親不許。一連恨了幾日,也漸漸地不茶不飯,生起病來。路小姐的相思叫做“錯害”,管小姐的相思叫做“錯怪”,“害”與“怪”雖然不同,其“錯”一也。 更有一種奇怪的相思,害在屠珍生身上,一半象路,一半象管,恰好在“錯害”“錯怪”之間。這是什麽緣故?他見水中牆下築了長堤,心上思量道:“他父親若要如此,何不行在砌牆立柱之先?還省許多工料。爲什麽到了此際,忽然多起事來?畢竟是她自己的意思,知道我聘了別家,竟要斷恩絕義,倒在爺娘面前討好,假裝個貞節婦人,故此叫他築堤,以示訣絕之意,也未見得。我爲她做了義夫,把說成的親事都回絕了,依舊要想娶她,萬一此念果真,我這段癡情向何處著落?聞得路小姐嬌豔異常,她的年庚又與我相合,也不叫做無緣。如今年庚相合的既回了去,面貌相似的又娶不來,竟做了一事無成,兩相耽誤,好沒來由!”只因這兩條錯念橫在胸中,所以他的相思更比二位佳人害得詫異。想到玉娟身上,就把錦雲當了仇人,說她是起禍的根由,時常在夢中咒駡;想到錦雲身上,又把玉娟當了仇人,說她是誤人的種子,不住在暗裏嘮叨。弄得父母說張不是,說李不是,只好聽其自然。 卻說錦雲小姐的病體越重,路公擇婿之念愈堅;路公擇婿之念愈堅,錦雲小姐的病體越重。路公不解其意,只說她年大當婚,恐有失時之歎,故此憂鬱成病;只要選中才郎,成了親事,她自然勿藥有喜。所以吩咐媒婆,引了男子上門,終朝選擇。准想引來的男子,都是些魑魅魍魎,丫鬟見了一個,走進去形容體態,定要驚個半死。驚上幾十次,哪里還有魂靈?只剩得幾莖殘骨、一副枯骸,倒在床褥之間,懨懨待斃。 路公見了,方才有些著忙,細問丫鬟,知道她得病的來歷,就翻然自悔道:“婦人從一而終,原不該悔親別議。她這場大病倒害得不差,都是我做爺的不是,當初屠家來退親,原不該就許;如今既許出口,又不好再去強她。況且那樁好事,我已任在身上,大丈夫千金一諾,豈可自食其言?只除非把兩頭親事合做一頭,三個病人串通一路,只瞞著老管一個,等他自做惡人。直等好事做成,方才使他知道。到那時節,生米煮成熟飯,要強也強不去了。只是大小之間有些難處。”仔細想了一回,又悟轉來想:“當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堯之女,難道配了大舜,也分個妻妾不成?不過是姊妹相稱而已。”主意定了,一面叫丫鬟安慰女兒,一面請屠觀察過來商議,說,“有個兩便之方:既不令小女二夫,又不使管門失節;只是令郎有福,忒煞討了便宜,也是他命該如此。”觀察喜之不勝,問他:“計將安出?”路公道:“貴連襟心性執拗,不便強之以情,只好欺之以理。小弟中年無子,他時常勸我立嗣,我如今只說立了一人,要聘他女兒爲媳,他念相與之情,自然應許。等他許定之後,我又說小女尚未定人,要招令郎爲婿,屈他做個四門親家,以終夙昔之好。他就要斷絕你,也卻不得我的情面,許出了口,料想不好再許別人。待我選了吉日,只說一面娶親,一面贅婿,把二女一男並在一處,使他各暢懷抱,豈不是樁美事?” 屠觀察聽了,笑得一聲,不覺拜倒在地,說他“不但有回天之力,亦且有再造之恩”。感頌不了,就把異常的喜信報與兒子知道。 珍生正在兩憂之際,得了雙喜之音,如何跳躍得住!他那種詫異相思,不是這種詫異的方術也醫他不好。錦雲聽了丫鬟的話,知道改邪歸正,不消醫治,早已拔去病根,只等那一男一女過來就她,好做女英之姊,大舜之妻。此時三個病人好了兩位,只苦得玉娟一個,有了喜信,究竟不得而知。 路公會著提舉,就把做成的圈套去籠絡他。管提舉見女兒病危,原有早定婚姻之意,又因他是契厚同年,巴不得聯姻締好,就滿口應承,不作一毫難色。路公怕他套言,隔不上一兩日就送聘禮過門。納聘之後,又把招贅珍生的話吐露出來。管提舉口雖不言,心上未免不快,笑他明於求婚,暗於擇婿,前門進入,後門入鬼,所得不償所失,只因成事不說,也不去規諫他。 玉娟小姐見說自己的情郎贅了路公之女,自己又要嫁入路門,與他同在一處,真是羞上加羞,辱中添辱,如何氣憤得了! 要寫一封密劄寄與珍生,說明自家的心事,然後去赴水懸梁,尋個自盡。當不得丫鬟廝守,父母提防,不但沒有寄書之人,亦且沒有寫書之地。 一日,丫鬟進來傳話,說:“路家小姐聞得嫂嫂有病,要親自過來問安。”玉娟聞了此言,一發焦躁不已,只說:“她占了我的情人,奪了我的好事,一味心高氣傲,故意把喜事驕人,等不得我到她家,預先上門來羞辱。這番歹意,如何依允得她!”就催逼母親叫人過去回復。哪里知道這位姑娘並無歹意,要做個瞞人的喜鵲,飛入耳朵來報信的。只因路公要完好事,知道這位小姐是道學先生的女兒,決不肯做失節之婦,聽見許了別人,不知就裏,一定要尋短計;若央別個寄信,當不得他門禁森嚴,三姑六婆無由而入,只得把女兒權做紅娘,過去傳消遞息。玉娟見說回復不住,只得隨她上門。未到之先,打點一副吃虧的面孔,先忍一頓羞慚,等她得志過了,然後把報仇雪恥的話去回復她。不想走到面前,見過了禮,就伸出一雙嫩手在她玉臂之上捏了一把,卻象別有衷情不好對人說得,兩下心照地一般。 玉娟驚詫不已,一茶之後,就引入房中,問她捏臂之故。 錦雲道:“小妹今日之來,不是問安,實來報喜。《合影編》的詩稿,已做了一部傳奇,目下就要團圓快了。只是正旦之外又添了一腳小旦,你卻不要多心。”玉娟驚問其故,錦雲把父親作合的始未細述一番,玉娟喜個不了。--只消一劑妙藥,醫好了三個病人。大家設定機關,單騙著提舉一個。 路公選了好日,一面擡珍生進門,一面娶玉娟入室,再把女兒請出洞房,湊成三美,一齊拜起堂來,真個好看。只見:男同叔寶,女類夷光。評品姿容,卻似兩朵瓊花,倚著一根玉樹;形容態度,又象一輪皎日,分開兩片輕雲。那一邊,年庚相合,牽來比並,辨不清孰妹孰兄;這一對,面貌相同,卸去冠裳,認不出誰男誰女。把男子推班出色,遇紅遇綠,到處成牌;用婦人接羽移宮,鼓瑟鼓琴,皆能合調。允矣無雙樂事,誠哉對半神仙! 成親過了三日,路公就準備筵席,請屠管二人會親。又怕管提舉不來,另寫一幅單箋夾在請帖之內,道:“親上加親,昔聞戒矣;夢中說夢,姑妄聽之。今爲說夢主人,屈作加親創舉;勿以小嫌介意,致令大禮不成。再訂。”管提舉看了前面幾句,還不介懷,直到來後一聯有“大禮”二字,就未免爲禮法所拘,不好藉端推託。 到了那一日,只得過去會親。走到的時節,屠觀察早已在座。路公鋪下氈單,把二位親翁請在上首,自己立在下首,一同拜了四拜。又把屠觀察請過一邊,自家對了提舉深深叩過四首,道:“起先四拜是會親,如今四拜是請罪。從前以後,凡有不是之處,俱望老親翁海涵。”管提舉道:“老親翁是個簡略的人,爲何到了今日忽然多起禮數來?莫非因人而施,因小弟是個拘儒,故此也作拘儒之套麽?”路公道:“怎敢如此。 小弟自議親以來,負罪多端,擢發莫數。只求念‘至親’二字,多方原宥。俗語道得好:兒子得罪父親,也不過是負荊而已。 何況兒女親家?小弟拜過之後,大事已完,老親翁要施責備也責備不成了。”管提舉不解其意,還只說是謙遜之詞。只見說過之後,階下兩班鼓樂一齊吹打起來,竟象轟雷震耳,莫說兩人對語絕不聞聲,就是自己說話也聽不出一字。 正在喧鬧之際,又有許多侍妾擁了對半新人,早已步出畫堂,立在氈單之上,俯首躬身,只等下拜。管提舉定睛細看,只見女兒一個立在左首,其餘都是外人,並不見自家的女婿,就對著女兒高聲大喊道:“你是何人,竟立在姑夫左首!不惟禮數欠周,亦且渾亂不雅,還不快走開去!”他便喊叫得慌,並沒有一人聽見。這一男二女低頭竟拜。管提舉掉轉身來,正要回避,不想二位親翁走到,每人拉住一邊,不但不放他走,亦且不容回拜,竟象兩塊夾板夾住身子的一般,端端正正受了一十二拜。 直到拜完之後,兩位新人一齊走了進去,方才吩咐樂工住了吹打。聽管提舉變色而道:“說小女拜堂,令郎爲何不見? 令婿與令愛與小弟並非至親,豈有受拜之禮!這番儀節,小弟不解,老親翁請道其故。”路公道:“不瞞老親翁說,這位令姨侄,就是小弟的螟蛉,小弟的螟蛉,就是親翁的令婿,親翁的令婿,又是小弟的東床,他一身充了三役,所以方才行禮拜了三四一十二拜,老親翁是個至明至聰的人,難道還橫不著?” 管提舉想了一會,再辨不清,又對路公道:“這些說話,小弟一字不解,纏來纏去,不得明白。難道今日之來,不是會親,竟在這邊做夢不成?”路公道:“小柬上面已曾講過‘今爲說夢主人’,就是爲此。要曉得‘說夢’二字原不是小弟創起,當初替他說親,蒙老親翁書台回覆,那個時節早已種下夢根了。 人生一夢耳,何必十分認真?勸你將錯就錯,完了這場春夢罷!” 提舉聽了這些話,方才醒悟,就問他道:“老親翁是個正人,爲何行此曖昧之事!就要做媒,也只該明講,怎麽設定圈套,弄起我來?”路公道:“何嘗不來明講?老親翁並不回言,只把兩句話兒示之以意,卻象要我說夢的一般,所以不復明言,只得便宜行事。若還自家弄巧,單騙令愛一位,使親翁做了愚人,這重罪案就逃不去了。如今捨得自己,贏得他人,方才拜堂的時節,還把令愛立在左首,小女甘就下風,這樣公道拐子,折本媒人,世間沒有第二個。求你把責人之念稍寬一分,全了忠恕之道罷。”提舉聽到此處,顔色稍和,想了一會,又問他道:“敝連襟舍了小女,怕沒有別處求親?老親翁除了此子,也另有高門納采。爲什麽把二女配了一夫,定要陷人以不義?” 路公道:“其中就裏,只好付之不言。若還根究起來,只怕方才那四拜,老親翁該賠還小弟,倒要認起不是來。”提舉聽到此處,又重新變起色來道;“小弟有何不是?快請說來!” 路公道:“只因府上的家范過於嚴謹,使男子婦人不得見面,所以鬱出病來。別樣的病,只害得自己一個;不想令愛的尊恙,與時災疫症一般,一家過到一家,蔓延不已。起先過與他,後來又過與小女,幾乎把三條性命斷送在一時。小弟要救小女,只得預先救他。既要救他,又只得先救令愛。所以把三個病人合來住在一處,才好用藥調理,這就是聯姻締好的緣故。老親翁不問,也不好直說出來。”提舉聽了,一發驚詫不已,就把自家坐的交椅一步一步挪近前來,就著路公,好等他說明就裏。 路公怕他不服,索性說個盡情,就把對影鍾情、不肯別就的始未,一緣二故,訴說出來。氣得他面如土色,不住地咒駡女兒。 路公道:“姻緣所在,非人力之所能爲。究竟令愛守貞,不肯失節,也還是家教使然。如今業已成親,也算做既往不咎了,還要怪她做什麽!”提舉道;“這等看來,都是小弟治家不嚴,以致如此。空講一生道學,不曾做得個完人,快取酒來,先罰我三杯,然後上席。” 路公道:“這也怪不得親翁。從來的家法,只能痼形,不能痼影。這是兩個影子做出事來,與身體無涉,哪里防得許多?從今後,也使治家人知道這番公案,連影子也要提防,決沒有露形之事了。”又對觀察道:“你兩個的是非曲直,畢竟要歸重一邊。若還府上的家教,也與貴連襟一般,使令公郎有所畏憚,不敢胡行,這樁詫事就斷然沒有了。究竟是你害他,非是他累你。不可因令郎得了便宜,倒說風流的是,道學的不是,把是非曲直顛倒過來,使人喜風流而惡道學,壞先輩之典型。取酒過來,罰你三巨蒝,以服貴連襟之心,然後坐席。” 觀察道:“講得有理,受罰無辭。”一連飲了三杯,就作揖賠個不是,方才就席飲酒,盡歡而散。 從此以後,兩家釋了芥蒂,相好如初。過到後來,依舊把兩院並爲一宅,就將兩座水閣做了金屋,以貯兩位阿嬌,題曰“合影樓”,以成其志。不但拆去牆垣,掘開泥土,等兩位佳人互相盼望,又架起一座飛橋,以便珍生之來往,使牛郎織女無天河銀漢之隔。後來珍生聯登二榜,入了詞林,位到侍講之職。 這段逸事出在胡氏《筆談》,但系抄本,不曾刊版行世,所以見者甚少。如今編做小說,還不能取信於人,只說這一十二座亭台都是空中樓閣也。 〔評〕 “影兒裏情郎,畫兒中愛寵”,此傳奇野史中兩個絕好題目。作畫中愛寵者,不止十部傳奇、百回野史,邇來遂成惡套,觀者厭之。獨有影兒裏情郎,自關漢卿出題之後,幾五百年,並無一人交卷。不期今日始讀異書,但恨出題者不得一見;若得一見,必於《西廂》之外又增一部填詞,不但相思害得稀奇,團圓做得熱鬧,即捏臂之關目,比傳書遞柬者更好看十倍也。 杜於皇曰:讀此終篇,歎文章之妙,複歎造化之妙。大抵有緣人,頭頭相遇,費盡造化苦心;無緣人,頭頭相左,亦費盡造化苦心。孰爲有緣?“合影樓”中人是也;孰爲無緣? “變雅堂”中人是也(吾堂名)。造化之筆既與笠翁,則有緣無緣兩股文字闕一不可,杜陵野老吞聲望之。 奪錦樓 第一回 生二女連吃四家茶 娶雙妻反合孤鸞命 詞雲:一馬一鞍有例,半子難招雙婿。失口便傷倫,不俟他年改配。成對,成對,此願也難輕遂。 右調《如夢令》這首詞,單爲亂許婚姻、不顧兒女終身者作。常有一個女兒,以前許了張三,到後來算計不通,又許了李四,以致爭論不休,經官動府,把跨鳳乘鸞的美事,反做了鼠牙雀角的訟端。 那些官斷私評,都說他後來改許的不是。據我看來,此等人的過失,倒在第一番輕許,不在第二番改諾,只因不能慎之於始,所以不得不變之於終。 做父母的,那一個不願兒女榮華,女婿顯貴?他改許之意,原是爲愛女不過,所以如此,並沒有什麽歹心。只因前面所許者或賤或貧,後面所許者非富即貴,這點勢利心腸,凡是擇婿之人,個個都有。但要用在未許之先,不可行在既許之後。未許之先,若能夠真正勢利,做一個趨炎附勢的人,遇了貧賤之家,決不肯輕許,寧可遲些日子,要等個富貴之人,這位女兒就不致輕易失身,倒受他勢利之福了,當不得他預先盛德,一味要做古人,置貧賤富貴於不論,及至到既許之後,忽然勢利起來,改弦易轍,毀裂前盟,這位女兒就不能夠自安其身,反要受他盛德之累了。這番議論,無人敢道,須讓我輩膽大者言之,雖系未世之言,即使聞于古人,亦不以爲無功而有罪也。 如今說件輕許婚姻之事,兼表一位善理詞訟之官,又與世上嫁錯的女兒伸一口怨氣。 明朝正德初年,湖廣武昌府江夏縣有個魚行經紀,姓錢,號小江,娶妻邊氏。夫妻兩口,最不和睦,一向艱於子息。到四十歲上,同胞生下二女,止差得半刻時辰。世上的人都說兒子象爺,女兒象娘,獨有這兩個女兒不肯蹈襲成規,另創一種面目,竟象別人家兒女抱來撫養的一般。不但面貌不同,連心性也各別。父母極醜陋、極愚蠢,女兒極標致、極聰明。長到十歲之外,就象海棠著露,菡萏經風,一日嬌媚似一日。到了十四歲上,一發使人見面不得,莫說少年子弟看了無不銷魂,就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家瞥面遇見,也要說幾聲“愛死,愛死”。 資性極好,只可惜不曾讀書,但能記賬打算而已。至於女工針指,一見就會,不用人教。穿的是縞衣布裙,戴的是銅簪錫珥,與富貴人家女兒立在一處,偏要把她比並下來。旁邊議論的人,都說縞布不換綺羅,銅錫不輸金玉。只因她搶眼不過,就使有財有力的人家,多算多謀的子弟,都群起而圖之。 小江與邊氏雖是夫妻兩口,卻與仇敵一般。小江要許人家,又不容邊氏做主;邊氏要招女婿,又不使小江與聞。兩個我瞞著你,你瞞著我,都央人在背後做事。小江的性子,在家裏雖然倔強,見了外面的朋友也還藹然可親,不象邊氏來得潑悍,動不動要打上街坊,罵斷鄰里。那些做媒的人都說:“丈夫可欺,妻子難惹,求男不如求女,瞞妻不若瞞夫。”所以邊氏議就的人家,倒在小江議就的前面。兩個女兒各選一個女婿,都叫他揀了吉日,竟送聘禮上門,不怕他做爺的不受。“省得他預先知道,又要嫌張嫌李,不容我自做主張。”有幾個曉事的人說:“女兒許人家,全要父親做主。父親許了,就使做娘的不依,也還有狀詞可告,沒有做官的人也爲悍婦所制,倒丟了男子漢憑內眷施爲之理!”就要別央媒人對小江說合。當不得做媒的人都有些欺善怕惡,叫他瞞了邊氏,就個個頭疼,不敢招架,都說:“得罪于小江,等他發作的時節還好出頭分理,就受些淩辱,也好走去稟官;得罪了邊氏,使她發起潑來,‘男不與婦敵’,莫說被她咒駡不好應聲,就是揮上幾拳、打上幾掌,也只好忍疼受苦,做個‘唾面自乾’,難道好打她一頓,告她一狀不成?”所以到處央媒,並無一人肯做,只得自己對著小江說起求親之事。 小江看見做媒的人只問妻子,不來問他,大有不平之意。 如今聽見“求親”二字,就是空穀足音,得意不過,自然滿口應承,哪里還去論好歹?那求親的人又說:“衆人都怕令正,不肯做媒,卻怎麽處?”小江道:“兩家沒人通好,所以用著媒人,我如今親口許了,還要什麽媒妁。”求親的人得了這句話,就不勝之喜,當面選了吉日,要送盤盒過門。小江的主意也與妻子一般,預先並不通知,直待臨時發覺。 不想好日多同,四姓人家的聘禮都在一時一刻送上門來,鼓樂喧天,金珠羅列,辨不出誰張誰李,還只說:“送聘的人家知道我夫妻不睦,惟恐得罪了一邊,所以一姓人家備了兩副禮帖,一副送與男子,一副送與婦人,所謂寧可多禮,不可少禮。”及至取帖一看,誰想“眷侍教生”之下,一字也不肯雷同,倒寫得錯綜有致,頭上四個字合念起來,正合著《百家姓》一句,叫做“趙錢孫李”。 夫妻二口就不覺四目交睜,兩聲齊發。一邊說:“我至戚之外,哪里來這兩門野親?”一邊道:“我喜盒之旁,何故增這許多牢食?”小江對著邊氏說:“我家主公不發回書,誰敢收他一盤一盒?”邊氏指著小江說:“我家主婆不許動手,誰敢接他一線一絲?”丈夫又問妻子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若論在家的女兒,也該是我父親爲政。若論出嫁的妻子,也該是我丈夫爲政。你有什麽道理,輒敢胡行?”妻子又問丈夫說“娶媳由父,嫁女由母。若還是娶媳婦,就該由你做主。如今是嫁女兒,自然由我做主。你是何人,敢來僭越?”兩邊爭競不已,竟要廝打起來。虧得送禮之人一齊隔住,使他近不得身,交不得手。邊氏不由分說,竟把自己所許的,照著禮單,件件都替他收下,央人代寫回帖,打發來人去了;把丈夫所許的,都叫人推出門外,一件不許收。小江氣憤不過,偏要扯進門來,連盤連盒都替他倒下,自己寫了回帖,也打發出門。 小江知道這兩頭親事都要經官,且把告狀做了末著,先以早下手爲強,就吩咐親翁,叫他快選吉日,多備燈籠火把,雇些有力之人前來搶奪,且待搶奪不去,然後告狀也未遲。那兩姓人家,果然依了此計,不上一兩日,就選定婚期,雇了許多打手,隨著轎子前來,指望做個萬人之敵。不想男兵易鬥,女帥難降,只消一個邊氏捏了閂門的杠子,橫驅直掃,竟把過去的人役殺得片甲不留,一個個都抱頭鼠竄,連花燈彩轎、燈籠火把都丟了一半下來,叫做“借寇兵而齎盜糧”,被邊氏留在家中,備將來遣嫁之用。 小江一發氣不過,就催兩位親家速速告狀,親家知道狀詞難寫,沒有把親母告做被犯、親家填做幹證之理,只得做對頭不著,把打壞家人的事都歸併在他身上,做個“師出有名”。 不由縣斷,竟往府堂告理。准出之後,小江就遞訴詞一紙,以作應兵,好替他當官說話。 那兩姓人家少不得也具訴詞,恐怕有夫之婦不便出頭,把他寫做頭名幹證,說是媳婦的親母,好待官府問他。 彼時太守缺員,乃本府刑尊署樱刑尊到任未幾,最有賢聲,是個青年進士。准了這張狀詞,不上三日就懸牌挂審。先喚小江上去,盤驗了一番,然後審問四姓之人與狀上有名的媒妁。只除邊氏不叫,因他有丈夫在前,只說丈夫的話與她所說的一般,沒有夫妻各別之理。哪里知道,被告的幹證就是原告幹證的對頭,女兒的母親就是女婿丈人的仇敵。只見人說“會打官司同筆硯”,不曾見說“會打官司共枕頭”。 邊氏見官府不叫,就高聲喊起屈來。刑尊只得喚她上去。 邊氏指定了丈夫說:“他雖是男人,一些主意也沒有,隨人哄騙,不顧兒女終身。地所許之人都是地方的光棍,所以小婦人便宜行事,不肯容他做主。求老爺俯鑒下情。”刑尊聽了,只說她情有可原,又去盤駁小江。小江說:“妻子悍潑非常,只會欺淩丈夫,並無一長可龋別事欺淩還可容恕,婚姻是樁大典,豈有丈夫退位,讓妻子專權之理?”刑尊見他也說得是,難以解紛,就對他二人道:“論起理來,還該由丈夫做主。只是家庭之事盡有出於常理之外者,不可執一而論。待本廳喚你女兒到來,且看她意思何如,--還是說爺講的是,娘講的是?” 二人磕頭道:“正該如此。”刑尊就出一枝火簽,差人去喚女兒。喚便去喚,只說他父母生得醜陋,料想茅茨裏面開不出好花,還怕一代不如一代,不知醜到什麽地步方才底止,就辦一副吃驚見怪的面孔在堂上等她。誰想二人走到,竟使滿堂書吏與皂快人等都不避官法,一齊挨擠攏來,個個伸頭,人人著眼,竟象九天之上掉下個異寶來的一般。至於堂上之官,一發神搖目定,竟不知這兩位神女從何處飛來。還虧得簽差稟了一聲,說“某人的女兒拿到”,方才曉得是茅茨裏面開出來的異花,不但後代好似前代,竟好到沒影的去處方才底止。驚駭了一會兒,就問他道:“你父母二人不相知會,竟把你們兩個許了四姓人家,及至審問起來,父親又說母親不是,母親又說父親不是,古語道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所以叫你來問:平昔之間,還是父親做人好,母親做人好?”這兩個女兒平日最是害羞,看見一個男子尚且思量躲避,何況滿堂之人把幾百雙眼睛盯在她二人身上,恨不得掀開官府的桌圍鑽進去權躲一刻。誰想官府的法眼又比衆人看得分明,看之不足,又且問起話來,叫她滿面嬌羞,如何答應得出?所以刑尊問了幾次,她並不則聲,只把面上的神色做了口供,竟象她父母做人都有些不是、爲女兒者不好說得的一般。刑尊默喻其意,思想這樣絕色女子,也不是將就男人可以配得來的,如今也不論父許的是,母許的是,只把那四個男子一齊拘攏來,替她比並比並,只要配得過的,就斷與他成親罷了。 算計已定,正要出簽去喚男子,不想四個犯人一齊跪上來,稟道:“不消老爺出簽,小的們的兒子都現在二門之外,防備老爺斷親與他,故此先來等候。待小的們自己出去,各人喚進來就是了。”刑尊道:“既然如此,快出去喚來。”只見四人去不多時,各人扯著一個走進來,稟道:“這就是兒子,求老爺判親與他。”刑尊擡起頭來,把四個後生一看,竟象一對父母所生,個個都是奇形怪狀,莫說標致的沒有,就要選個四體周全、五官不缺的,也不能夠。心上思量道:“二女之夫少不得出在這四個裏面,‘矮子隊裏選將軍’,叫我如何選得出? 不意紅顔薄命,一至於此!”歎息了一聲,就把小江所許的叫他跪在東首,邊氏所許的叫他跪在西首;然後把兩個女兒喚來跪在中間,對她吩咐道:“你父母所許的人都喚來了,起先問你,你既不肯直說,想是一來害羞,二來難說父母的不是。如今不要你開口,只把頭兒略轉一轉,分個向背出來。--要嫁父親所許的就向了東邊,要嫁母親所許的就向了西邊。這一轉之間,關係終身大事,你兩個的主意,須是要定得好。”說了這一句,連滿堂之人都定晴不動,要看她轉頭。 誰想這兩位佳人,起先看見男子進來,倒還左顧右盼,要看四個人的面容,及至見了奇形怪狀,都低頭合眼,暗暗地墜起淚來。聽見官府問她,也不向東,也不向西,正正地對了官府,就放聲大哭起來。越問得勤,她越哭得急,竟把滿堂人的眼淚都哭出來,個個替她稱冤叫苦。刑尊道:“這等看起來,兩邊所許的各有些不是,你都不願嫁他的了!我老爺心上也正替你躊躕,沒有這等兩個人都配了村夫俗子之理。你且跪在一邊,我自有處。--叫她父母上來!”小江與邊氏一齊跪到案桌之前,聽官吩咐。刑尊把棋子一拍,大怒起來道:“你夫妻兩口全沒有一毫正經,把兒女終身視爲兒戲!既要許親,也大家商議商議,看女兒女婿可配得來。爲什麽把這樣的女兒都配了這樣的女婿?你看方才那種哭法,就知道配成之後得所不得所了!還虧得告在我這邊,除常律之外,另有一個斷法。若把別位官兒,定要拘牽成格,判與所許之人,這兩條性命就要在他筆底勾銷了!如今兩邊所許的都不作準,待我另差官媒與她作伐,定要嫁個相配的人。我今日這個斷法,也不是曲體私情,不循公道,原有一番至理。待我做出審單與衆人看了,你們自然心服。”說完之後,就提起筆來寫出一篇讞詞道:“審得錢小江與妻邊氏,一胞生女二人,均有姿容,人人欲得以爲婦。某、某、某、某,希冀聯姻,非一日矣。因其夫婦異心,各爲婚主,媚竈出奇者,既以結婦欺男爲得志;盜鈴取勝者,又以掩中襲外爲多功。遂致兩不相聞,多生疑誤。二其女而四其夫,既少分身之法;東家食兮西家宿,亦非訓俗之方。相女配夫,怪研媸之太別;審音察貌,憐痛楚之難勝。是用以情逆理,破格行仁。然亦不敢枉法以行私,仍效引經而折獄。六禮同行,三茶共設,四婚何以並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者均不可少。 茲審邊氏所許者,雖有媒言,實無父命,斷之使就,慮開無父之門;小江所許者,雖有父命,實少媒言,判之使從,是辟無媒之徑。均有妨于古禮,且無裨於今人。四男別締絲蘿,二女非其伉儷。甯使噬臍於今日,無令反目於他年。此雖救女之婆心,抑亦籌男之善策也。各犯免供,僅存此案。”做完之後,付與值堂書吏,叫他對了衆人高聲朗誦一遍,然後把衆人逐出,一概免供。又差人傳諭官媒,替二女別尋佳婿。如得其人,定要領至公堂面相一過,做得她的配偶,方許完姻。 官媒尋了幾日,領了許多少年,私下說好,當官都相不中。 刑尊就別生一法,要在文字之中替她擇婿,方能夠才貌兩全。恰好山間的百姓拿著一對活鹿,解送與他,正合刑尊之意。 就出一張告示:限於某月某日季考生童,叫生童子卷面之上把“已冠”“未冠”四個字改做“已娶”“未娶”,說:“本年鄉試不遠,要識英才于未遇之先,特懸兩位淑女、兩頭瑞鹿做了錦標,與衆人爭奪。已娶者以得鹿爲標,未娶者以得女爲標。 奪到手者,即是本年魁解。”考場之內原有一所空樓,刑尊喚邊氏領著二女住在樓上,把二鹿養在樓下。暫懸一匾,名曰“奪錦樓”。 告示一出,竟把十縣的生童引得人人興發,個個心癡。已娶之人還只從功名起見,搶得活鹿到手,只不過得些彩頭。那些未娶的少年,一發踴躍不過,未曾折桂,先有了月裏嫦娥,縱不能夠大富貴,且先落個小登科。到了考試之日,恨不得把心肝五臟都嘔唾出來,去換這兩名絕色。考過之後,個個不想回家,都擠在府前等案。 只見到三日之後,發出一張榜來,每縣只取十名,聽候複試。那些取著的,知道此番複考不在看文字,單爲選人材。生得標致的,就有幾分機括了。到復試之日,要做新郎的倒反先做新娘,一個個都去塗脂抹粉,走到刑尊面前,還要扭扭捏捏裝些身段出來,好等他相中規模,取作案首。 誰想這位刑尊不但善別人才,又且長於風鑒,既要看他妍媸好歹,又要決他富貴窮通。所以在唱名的時節,逐個細看一番,把朱點做了記號,高低輕重之間,就有尊卑前後之別。考完之後,又吩咐禮房,叫到次日清晨喚齊鼓樂,“待我未曾出堂的時節,先到奪錦樓上迎了那兩個女子、兩頭活鹿出來,把活鹿放在府堂之左,那兩個女子坐著碧紗彩轎,停在府堂之右。 再備花燈鼓樂,好送她出去成親。”吩咐已畢,就回衙閱卷。 及至到次日清晨,挂出榜來,只取特等四名。兩名“已娶”,兩名“未娶”,以充奪標之選。其餘一等二等,都在給賞花紅之列。”已娶”得鹿之人,不過是兩名陪客,無什關係,不必道其姓名。那”未娶”二名,一個是已進的生員,姓袁,名士駿;一個是未進的童生,姓郎,名志遠。凡是案上有名的,都齊入府堂,聽候發落。聞得東邊是鹿,西邊是人,大家都舍東就西,去看那兩名國色,把半個府堂擠做人山人海。府堂東首,只得一個生員,立在兩鹿之旁,徘徊歎息,再不去看婦人。 滿堂書吏都說他是“已娶”之人,考在特等裏面,知道女子沒份,少不得這兩頭活鹿有一頭到他,所以預爲之計,要把輕重肥瘦估量在胸中,好待臨時牽龋誰想那邊的秀才走過來一看,都對他拱拱手道:“袁兄,恭喜!這兩位佳人定有一位是尊嫂了。”那秀才搖搖手道:“與我無干。”衆人道:“你考在特等第一,又是‘未娶’的人,怎麽說出‘無干’二字?”那秀才道:“少刻見了刑尊,自知分曉。”衆人不解其故,都說他是謙遜之詞。 只見三梆已畢,刑尊出堂,案上有名之人一齊過去拜謝。 刑尊就問:“特等諸兄是那幾位?請立過一邊,待本廳預先發落。”禮房聽了這一句,就高聲唱起名來。袁士駿之下還該有三名特等,誰想止得兩名,都是“已娶”。臨了一名不到,就是“未娶”的童生。刑尊道:“今日有此盛舉,他爲何不來?” 袁士駿打一躬,道:“這是生員的密友,住在鄉間,不知太宗師今日發落,所以不曾趕到。”刑尊道:“兄就是袁士駿麽? 好一分天才,好一管秀筆!今科決中無疑了。這兩位佳人實是當今的國色,今日得配才子,可謂天付良緣了。”袁士駿打一躬道:“太宗師雖有盛典,生員系薄命之人,不能享此奇福,求另選一名挨補,不要誤了此女的終身。”刑尊道:“這是何事,也要謙讓起來?”叫禮房:“去問那兩個女子,是哪一個居長,請她上來,與袁相公同拜花燭。”袁士駿又打一躬,止住禮房,叫他不要去喚。刑尊道:“這是什麽緣故?”袁士駿道:“生員命犯孤鸞,凡是聘過的女子,都等不到過門,一有成議,就得暴病而死。生員才滿二旬,已曾誤死六個女子。凡是推算的星家,都說命中沒有妻室,該做個僧道之流。如今雖列衣冠,不久就要逃儒歸墨,所以不敢再誤佳人,以重生前的罪孽。”刑尊道:“哪有此事!命之理微豈是尋常星士推算得出的!就是幾番虛聘,也是偶然,哪有見噎廢食之理?兄雖見卻,學生斷不肯依。只是一件,那第四名郎志遠爲什麽不到? 一來選了良時吉日,要等他來做親,二來復試的筆蹤與原卷不合,還要面試一番。他今日不到,卻怎麽處?”袁士駿聽了這句話,又深深打一躬,道:“生員有一句隱情,論理不該說破,因太宗師見論及此,若不說明,將來就成過失了。這個朋友與生員有八拜之交,因他貧不能娶,有心要成就他,前日兩番的文字,都是生員代作的。初次是他自謄,第二次因他不來,就是生員代寫。還只說兩卷之內或者取得一卷,就是生員的名字也要把親事讓他,不想都蒙特拔,極是僥倖的了。 如今太宗師明察秋毫,看出這種情弊,萬一查驗出來,倒把爲友之心變做累人之具了,所以不敢不說,求太宗師原情恕罪,與他一體同仁。”刑尊道:“原來如此!若不虧兄說出,幾乎誤了一位佳人。既然如此,兩名特等都是兄考的,這兩位佳人都該是兄得了。富貴功名倒可以冒認得去,這等國色天香不是人間所有,非真正才人不能消受,斷然是假借不得的。” 叫禮房快請那兩位女子過來,一齊成了好事。 袁士駿又再三推卻,說:“命犯孤鸞的人,一個女子尚且壓她不住,何況兩位佳人?”刑尊笑起來道:“今日之事,倒合著吾兄的尊造了。所謂命犯孤鸞者,乃是‘單了一人、不使成雙’之意。若還是一男一女做了夫妻,倒是雙而不單,恐於尊造有礙。如今兩女一男,除起一雙,就要單了一個,豈不是命犯孤鸞?這等看起來,信乎有命。從今以後,再沒有蘭摧玉折之事了。”他說話的時節,下面立了無數的諸生,見他說到此處,就一齊讚頌起來,說:“從來帝王卿相,都可以爲人造命,今日這段姻緣,出自太宗師的特典,就是替兄造命了。何況有這個解法,又是至當不易之理。袁兄不消執意,竟與兩位尊嫂一同拜謝就是了。”袁士駿無可奈何,只得勉遵上意,曲徇輿情,與兩位佳人立做一處,對著大恩人深深拜了四拜,然後當堂上馬,與兩乘彩轎一同迎了回去。 出去之後,方才分賜瑞鹿,給賞花紅。衆人看了袁士駿,都說:“上界神仙之樂不能有此,總虧了一位刑尊,實實地憐才好士,才有這番盛舉。”當年鄉試,這四名特等之中,恰好中了三位。所遺的一個,原不是真才,代筆的中了,也只當他中一般。後來三個之中只聯捷得一個,就是奪著女標的人。 刑尊爲此一事,賢名大噪於都中。後來欽取入京,做了兵科給事。袁士駿由翰林散館,也做了台中,與他同在兩衙門,意氣相投,不啻家人父子。古語雲“惟英雄能識英雄”,此真不謬也。 〔評〕 刑尊之判姻事,人皆頌其至公無私,以予論之,全是一團私意。其喚四婿上堂,分列左右,而令二女居中,使之自分向背,此是一段公心。及觀二女不向左右,止以嬌向已,號啕痛哭,分明是不嫁四人願嫁老爺之意;蓋因女子無知,不諳大義,謬謂做官之人亦可娶民間婦也。刑尊默識其意,而辭親話頭不便出之於口,是以屏絕四人,而於多士之中擇一才貌類己不日爲官者以自代,此與駉侯舉曹參同意。謂之“曲體民情”則可,謂之“善秉公道”則不可。然推此一念以臨民,又自不爲無濟。如民欲父我,我即舉一人子之;民欲師我,我即擇一人弟之;民欲神明屍祝我,我即分任數人以維持保佑之:爲仁之方莫善於此,又不得以一事之隱衷而塞千萬人受福之路也。 三與樓 第一回 造園亭未成先賣 圖産業欲取姑予 詩雲: 茅庵改姓屬朱門,抱取琴書過別村。 自起危樓還自賣,不將蕩産累兒孫。 又雲: 百年難免屬他人,賣舊何如自賣新。 松竹梅花都入券,琴書雞犬尚隨身。 壁間詩句休言值,檻外雲衣不算緡。 他日或來閑眺望,好呼舊主作嘉賓。 這首絕句與這首律詩,乃明朝一位高人爲賣樓別産而作。 賣樓是樁苦事,正該嗟歎不已,有什麽快樂倒反形諸歌詠?要曉得世間的産業都是此傳舍蘧廬,沒有千年不變的江山,沒有百年不賣的樓屋。與其到兒孫手裏爛賤的送與別人,不若自尋售主,還不十分虧折。即使賣不得價,也還落個慷慨之名,說他明知費重,故意賣輕,與施思仗義一般,不是被人欺騙。若使兒孫賤賣,就有許多議論出來,說他廢祖父之遺業--不孝,割前人之所愛--不仁,昧創業之艱難--不智。這三個惡名都是創家立業的祖父帶挈他受的。倒不如片瓦不留、卓錐無地之人,反使後代兒孫白手創起家來,還得個“不階尺土”的美號。 所以爲人祖父者,到了桑榆暮景之時,也要回轉頭來,把後面之人看一看,若還規模舉動不像個守成之子,倒不如預先出脫,省得做敗子封翁,受人譏誚。 從古及今,最著名的達者只有兩位。一個叫做唐堯,一個叫做虞舜。他見兒子生得不肖,將來這份大産業少不得要白送與人,不如送在自家手裏,還合著古語二句,叫做:寶劍贈與烈士,紅粉送與佳人。 若叫兒孫代送,決尋不出這兩個受主,少不得你爭我奪,勾起干戈。莫說兒子媳婦沒有住場,連自己兩座墳山,也保不得不來侵擾。有天下者尚且如此,何況庶人! 我如今才說一位達者、一個愚人,與庶民之家做個榜樣。 這兩份人家的産業,還抵不得唐堯屋上一片瓦,虞舜牆頭幾塊磚,爲什麽要說兩份小人家,竟用著這樣的高比?只因這兩個庶民一家姓唐,一家姓虞,都說是唐堯虞舜之後,就以國號爲姓,一脈相傳下來的,所以借祖形孫,不失本源之義。只是這位達者,便有乃祖之風;那個愚人,絕少家傳之秘。肖與不肖,相去天淵,亦可爲同源異派之鑒耳。 明朝嘉靖年間,四川成都府成都縣有個驟發的富翁,姓唐,號玉川。此人素有田土之癖,得了錢財,只喜買田置地,再不起造樓房,連動用的傢夥,也不肯輕置一件。至於衣服飲食,一發與他無緣了。他的本心,只爲要圖生息,說:“良田美産,一進了戶,就有花利出來,可以日生月大。樓房什物,不但無利,還怕有回祿之災,一旦歸之烏有。至於衣服一好,就有不情之輩走來借穿;飲食一豐,就有托熟之人坐來討吃,不若自安粗糲,使人無可推求。”他拿定這個主意,所以除了置産之外,不肯破費分文。心上如此,卻又不肯安於鄙嗇,偏要竊個至美之名,說他是唐堯天子之後,祖上原有家風,住的是茅茨土階,吃的是太羹玄酒,用的是土硎土簋,穿的是布衣鹿裘,祖宗儉樸如此,爲後裔者,不可不遵家訓。 衆人見他慳吝太過,都在背後料他,說:“古語有雲:‘鄙嗇之極,必生奢男。’少不得有個後代出來,替他變古爲今,使唐風儉不到底。”誰想生出來的兒子,又能酷肖其父,自小夤緣入學,是個白丁秀才,飲食也不求豐,衣服也不求侈,器玩也不求精。獨有房産一事,卻與諸願不同,不肯安于儉樸。 看見所住之屋與富貴人家的坑廁一般,自己深以爲恥。要想做肯堂肯構之事,又怕興工動作所費不貲,聞得人說“起新不如買舊”,就與父親商議道:“著置得一所美屋做了住居,再尋一座花園做了書室,生平之願足矣。”玉川思想做封君,只得要奉承兒子,不知不覺就變起常性來,回復他道:“不消性急。 有一座連園帶屋的門面,就在這裏巷之中,還不曾起造得完,少不得造完之日就是變賣之期,我和你略等一等就是了。”兒子道:“要賣就不起,要起就不賣,哪有起造得完就想變賣之理?”玉川道:“這種訣竅,你哪里得知?有萬金田産的人家,才起得千金的屋宇;若還田屋相半,就叫做‘樹大於根’,少不得被風吹倒。何況這份人家,沒有百畝田在,忽起千間樓屋,這叫做‘無根之樹’,不待風吹,自然會倒的了。何須問得!” 兒子聽了這句話,說他是不朽名言,依舊學了父親,只去求田,不來問舍。巴不得他早完一日,等自己過去替他落成。原來財主的算計再不會差,到後來果應其言,合著《詩經》二句: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那個造屋之人乃重華後裔,姓虞,名灝,字素臣,是個喜讀詩書不求聞達的高士。只因疏懶成性,最怕應酬,不是做官的材料,所以絕意功名,寄情詩酒,要做個不衫不履之人。他一生一世沒有別的嗜好,只喜歡構造園亭,一年到頭,沒有一日不興工作。所造之屋定要窮精極雅,不類尋常。他說人生一世,任你良田萬頃,厚祿千鍾,堅金百鎰,都是他人之物,與自己無干;只有三件器皿,是實在受用的東西,不可不求精美。 哪三件? 日間所住之屋。 夜間所睡之床。 死後所貯之棺。 他有這個見解列在胸中,所以好興土木之工,終年爲之而不倦。 唐玉川的兒子等了數載,只不見他完工,心上有些焦躁,又對父親道:“爲什麽等了許久,他家的房子再造不完,他家的銀子再用不盡?這等看起來,是個有積蓄的人家,將來變賣之事有些不穩了。”玉川道:“遲一日穩一日,又且便宜一日,你再不要慮他。房子起不完者,只因造成之後看不中意,又要拆了重起,精而益求其精,所以耽擱了日子。只當替我改造,何等便宜!銀子用不盡者,只因借貸之家與工匠之輩,見他起得高興,情願把貨物賒他,工食欠而不取,多做一日多趁他一日的錢財。若還取逼得緊,他就要停工歇作,沒有生意做了。 所以他的銀子還用不完。這叫做‘挖肉補瘡’,不是真有積蓄。 到了扯拽不來的時節,那些放帳的人少不得一齊逼討,念起緊箍咒來,不怕他不尋頭路。田産賣了不夠還人,自然想到屋上。 若還收拾得早,所欠不多,還好待價而沽,就賣也不肯賤賣。 正等他遲些日子,多欠些債負下來,賣得著慌,才肯減價。這都是我們的造化,爲什麽反去愁他!”兒子聽了,愈加贊服。 果然到數年之後,虞素臣的逋欠漸漸積累起來,終日上門取討,有些回復不去,所造的房産竟不能夠落成,就要尋人貨賣。 但凡賣樓賣屋,與賣田地不同,定要在就近之處尋覓受主,因他或有基址相連,或有門窗相對。就是別人要買,也要訪問鄰居,鄰居口裏若有一字不乾淨,那要買的人也不肯買了。比不得田地山塘,落在空野之中,是人都可以管業。所以賣摟賣屋,定要從近處賣起。唐玉川是個財主,沒人賽得他過,少不得房産中人先去尋他。 玉川父子心上極貪,口裏只回不要,等他說得緊急,方才走去借觀。又故意憎嫌,說他“起得小巧,不像個大門大面。 回廊曲折,走路的耽擱工夫;繡戶玲瓏,防賊時全無把柄。明堂大似廳屋,地氣太泄,無怪乎不聚錢財;花竹多似桑麻,遊玩者來,少不得常賠酒食。這樣房子只好改做庵堂寺院,若要做內宅住家小,其實用他不著”。虞素臣一生心血費在其中,方且得意不過,竟被他嫌出屁來,心上十分不服。只因除了此人別無售主,不好與他爭論。那些居間之人勸他“不必憎嫌,總是價錢不貴,就拆了重起,那些工食之費也還有在裏邊”。 玉川父子二人少不得做好做歹,還一個極少的價錢,不上五分之一。虞素臣無可奈何,只得忍痛賣了。一應廳房台榭、亭閣池沼,都隨契交卸;只有一座書樓,是他起造一生最得意的結構,不肯寫在契上,要另設牆垣,別開門戶,好待他自己棲身。玉川之子定要強他盡賣,好湊方圓。玉川背著衆人努一努嘴道:“賣不賣由他,何須強得。但願他留此一線,以作恢複之基,後面發起財來,依舊還歸原主,也是一樁好事。”衆人聽了,都說是長者之言。哪里知道並不長者,全是輕薄之詞,料他不能回贖,就留此一線也是枉然,少不得並做一家,只爭遲早。所以聽他吩咐,極口依從,竟把一宅分爲兩院,新主得其九,舊人得其一。 原來這幾間書樓,竟抵了半座寶塔,上下共有三層,每層有匾式一個,都是自己命名、高人寫就的。最下一層有雕欄曲檻,竹座花蘞,是他待人接物之處,匾額上有四個字雲:與人爲徒。 中間一層有淨幾明窗,牙籤玉軸,是他讀書臨帖之所,匾額上有四個字雲:與古爲徒。 最上一層極是空曠,除名香一爐、《黃庭》一卷之外,並無長物,是他避俗離囂、絕人屏迹的所在,匾額上有四個字雲:與天爲徒。 既把一座樓臺分了三樣用處,又合來總題一匾,名曰“三與樓”。未曾棄産之先,這三種名目雖取得好,還是虛設之詞,不曾實在受用。只有下面一層,因他好客不過,或有遠人相訪,就下榻於其中,還合著“與人爲徒”四個字。至於上面兩層,自來不曾走到。如今園亭既去,舍了“與古爲徒”的去處,就沒有讀書臨帖之所,除了“與天爲徒”的所在,就沒有離囂避俗之場,終日坐在其中,正合著命名之意。才曉得舍少務多,反不如棄名就實。俗語四句果然說得不差:良田萬頃,日食一升。 大廈千間,夜眠七尺。 以前那些物力都是虛費了的!從此以後,把求多務廣的精神,合來用在一處,就使這座樓閣分外齊整起來。 虞素臣住在其中,不但不知賣園之苦,反覺得贅瘤既去,竟松爽了許多。但不知強鄰在側,這一座摟閣可住得牢?說在下回,自有著落。 第二回 不窩不盜忽致奇贓 連産連人願歸舊主 玉川父子買園之後,少不得財主的心性與別個不同,定要更改一番,不必移梁換柱才與前面不同,就像一幅好山水,只消增上一草,減去一木,就不成個畫意了。經他一番做造,自然失去本來,指望點鐵成金,不想變金成鐵。走來的人都說:“這座園亭大而無當,倒不若那座書樓緊湊得好。怪不得他取少棄多,堅執不賣,原來有寸金丈鐵之分。”玉川父子聽了這些說話,就不覺懊悔起來。才知道做財主的,一著也放鬆不得,就央了原中過去攛掇,叫他寫張賣契並了過來。 虞素臣賣園之後,永不興工,自然沒有浪費。既不欠私債,又不少官錢,哪里還肯賣産?就回復他道:“此房再去,叫我何處棲身?即使少吃無穿,也還要死守,何況支撐得去,叫他不要思量。”中人過來說了,玉川的兒子未免譏誚父親,說他:“終日料人,如今料不著了。”玉川道:“他強過生前,也強不過死後。如今已是半老之人,又無子嗣,少不得一口氣斷,連妻妾家人都要歸與別個,何況這幾間住房!到那時節,連人帶土一齊並他過來,不怕走上天去。”兒子聽了,道他“雖說得是,其如大限未終,等他不得,還是早些歸併的好”。 從此以後,時時刻刻把虞素臣放在心頭,不是咒他早死,就是望他速窮;到那沒穿少吃的時節,自然不能死守。准想人有善願,天不肯從,不但望他不窮,亦且咒他不死。過到後面,倒越老越健起來。衣不愁穿,飯不少吃,沒有賣樓的機會。 玉川父子懊惱不過,又想個計較出來,倒去央了原中,逼他取贖。說:“一所花園,住不得兩家的宅眷,立在三與樓上,哪一間廳屋不在眼前?他看見我的家小,我不見他的婦人,這樣失志的事沒入肯做。”虞素臣聽了這些話,知道退還是假,貪買是真,依舊照了前言斬釘截鐵地回復。 玉川父子氣不過,只得把官勢壓他,寫了一張狀詞,當堂告退,指望通些賄賂,買囑了官府,替他歸併過來。誰想那位縣尊也曾做過貧士,被財主欺淩過的,說:“他是個窮人,如何取贖得起?分明是吞併之法。你做財主的便要爲富不仁,我做官長的偏要爲仁不富!”當堂辱駡一頓,扯碎狀子,趕了出來。 虞素臣有個結義的朋友,是遠方人氏,擁了巨萬家資,最喜輕財任俠。一日,偶來相訪,見他賣去園亭,甚爲歎息。又聽得被人謀占,連這一線案巢也住不穩,將來必有盡棄之事,就要捐出重資替虞素臣取贖。當不得他爲人狷介,莫說論千論百不肯累人,就送他一兩五錢,若是出之無名,他也決然推卻。 聽了朋友的話,反說他:“空有熱腸,所見不達。世間的産業,哪有千年不賣的?保得生前,也保不得身後。你如今替我不忿,損了重資,萬一贖將過來,住不上三年五載,一旦身亡,並無後嗣,連這一椽片瓦少不得歸與他人,你就肯仗義輕財,只怕這般盛舉也行不得兩次。難道如今替人贖了,等到後面又替鬼贖不成?”那位朋友見他回得決烈,也就不好相強,在他三與樓下宿了幾夜,就要告別而歸。臨行之際,對了虞素臣道:“我夜間睡在樓下,看見有個白老鼠走來走去,忽然鑽入地中,一定是財星出現。你這所房子千萬不可賣與人,或者住到後面,倒得些橫財也未見得。”虞素臣聽了這句話,不過冷笑一聲,說一句“多謝”,就與他分手。古語道得好:“橫財不發命窮人。”只有買屋的財主時常掘著銀藏,不曾見有賣産的人在自家土上拾到半個低錢。虞素臣是個達人,哪里肯作癡想。所以聽他說話,不過冷笑一聲,決不去翻磚掘土。 唐玉川父子自從受了縣官的氣,悔恨之後,繼以羞慚,一發住不得手。只望他早死一日,早做一日的孤魂,好看自家進屋。誰想財主料事件件料得著,只有“生死”二字不肯由他做主。虞素臣不但不死,過到六十歲上,忽然老興發作,生個兒子出來。一時賀客紛紛,齊集在三與樓上,都說:“恢復之機,端在是矣。”玉川父子聽見,甚是仿惶。起先惟恐不得,如今反慮失之,哪里焦躁得過! 不想到一月之後,有幾個買屋的原中,忽然走到,說:“虞素臣生子後,倒被賀客弄窮了,吃得他鹽幹醋盡。如今別無生法,只得想到住居,斷根出賣的招帖都貼在門上了。機會不可錯過,快些下手!”玉川父子聽見,驚喜欲狂。還只怕他記恨前情,寧可賣與別人,不屑同他交易。誰想虞素臣的見識與他絕不相同,說:“唐虞二族比不得別姓人家,他始祖帝堯曾以天下見惠,我家始祖並無一物相酬。如今到兒孫手裏,就把這些産業白送與他,也不爲過,何況得了價錢。決不以今日之小嫌,抹煞了先世的大德。叫他不須芥蒂,任憑找些微價,歸併過去就是了。”玉川父子聽見,欣幸不已,說:“我平日好說祖宗,畢竟受了祖宗之庇,若不是遙遙華胄,怎得這奕奕高居?故人樂有賢祖宗。”也就隨著原中過去,成了交易。他一向愛討便宜,如今敘起舊來,自然要叨惠到底。虞素臣並不較量,也學他的祖宗,竟做推位讓國之事,另尋幾間茅屋搬去棲身,使他成了一統之勢。 有幾個公直朋友替虞素臣不服,說:“有了樓房,哪一家不好賣得?偏要賣與貪謀之人,使他遂了好謀,到人面前說嘴! 你未有子嗣之先倒不肯折氣,如今得了子嗣,正在恢復之基,不贖他的轉來也夠得緊了,爲什麽把留下的産業又送與他?” 虞素臣聽見,冷笑了一聲,方才回復道:“諸公的意思極好,只是單顧眼前,不曾慮到日後。我就他的意思,原是爲著自己,就要恢復,也須等兒子大來,掙起人家,方才取贖得轉。我是個老年之人,料想等不得兒子長大。焉知我死之後,兒子不賣與他?與其等兒子棄産,使他笑駡父親,不如父親賣樓,還使人憐惜兒子。這還是樁小事。萬一我死得早,兒子又不得大,妻子要爭餓氣,不肯把産業與人,他見新的圖不到手,舊的又伯回贖,少不得要生毒計,斬絕我的宗祧,只怕産業贖不來,連兒子都送了去,這才叫做折本。我如今賤賣與他,只當施捨一半,放些欠帳與人。到兒孫手裏,他就不還,也有人代出。 古語雲‘吃虧人常在’,此一定之理也。”衆人聽到此處,雖然警醒,究竟說他迂闊。 不想虞素臣賣樓之後,過不上幾年,果然死了。留下三尺之童與未亡人撫育,絕無生産,只靠著幾兩樓價生些微利出來,以作糊口之計。唐玉川的家資一日富似一日。他會創業,兒子又會守成,只有進氣,沒有出氣,所置的産業竟成了千年不拔之基。衆人都說:“天道無知,慷慨仗義者,子孫個個式微,刻薄成家者,後代偏能發迹!”誰想古人的言語再說不差: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這兩句說話,雖在人口頭,卻不曾留心玩味。若還報得遲的也與報得早的一樣,豈不難爲了等待之人?要曉得報應的遲早,就與放債取利一般,早取一日,少取一日的子錢;多放一年,多生一年的利息。你望報之心愈急,他偏不與你銷繳,竟像沒有報應的一般。等你望得心灰意懶,丟在肚皮外面,他倒忽然報應起來,猶如多年的冷債,主人都忘記了,平空白地送上門來,又有非常的利息,豈不比那現討現得的更加爽快! 虞素臣的兒子長到十七八歲,忽然得了科名,叫做虞嗣臣,字繼武。做了一任縣官,考選進京,升授掌科之職,爲人敢言善諍,世宗皇帝極眷注他。 一日,因母親年老,告准了終養,馳驛還家。竟在數裏之外看見一個婦人,年紀不過二十多歲,手持文券,跪在道旁,口中叫喊:“只求虞老爺收用。”繼武喚她上船,取文契一看,原來是她丈夫的名字,要連人帶産投靠進來爲仆的。繼武問她道:“看你這個模樣,有些大家舉止,爲什麽要想投靠?丈夫又不見面,叫你這婦人出頭,趕到路上來叫喊?”那婦人道:“小婦人原是舊家,只因祖公在日好置田産,凡有地畝相連、屋宇相接的,定要謀來湊錦。那些失業之人,不是出於情願,個個都懷恨在心。起先祖公未死,一來有些小小時運,不該破財,二來公公是個生員,就有些官符口舌,只要費些銀子,也還抵擋得祝不想時運該倒,未及半載,祖公相繼而亡,丈大年小,又是個平民,那些欺孤虐寡的人就一齊發作,都往府縣告起狀來。 一年之內,打了幾十場官司,家產費去一大半。如今還有一樁奇禍,未曾銷繳。丈夫現在獄中,不是錢財救得出、分上講得來的,須是一位顯宦替他出頭分理,當做己事去做,方才救得出來。如今本處的顯宦只有老爺,況且這樁事情又與老爺有些干涉,雖是丈夫的事,卻與老爺的事一般。所以備下文書,叫小婦人前來投靠。凡是家中的産業,連人帶土都送與老爺,只求老爺不棄輕微,早些收納。”繼武聽了此言,不勝錯愕,問她:“未曾一繳的是樁什麽事?爲何干涉於我?莫非我不在家,奴僕藉端生事,與你丈夫兩個一齊惹出禍來,故此引你投靠,要我把外面的人都認做管家,覆庇你們做那行勢作惡的事麽?”那婦人道:“並無此事。只因家中有一座高閣,名爲三與摟,原是老爺府上賣出來的。管業多年,並無異說。誰想到了近日,不知什麽仇人遞了一張匿名狀子,說丈夫是強盜窩家,祖孫三代俱做不良之事,現有二十錠元寶藏在三與樓下,起出真贓,便知分曉。縣官見了此狀,就密差幾個應捕前來起贓。 誰想在地板之下,果然起出二十錠元寶。就把丈夫帶入縣堂,指爲窩盜,嚴刑夾打,要他招出同夥之人與別處劫來的贓物。 丈夫極力分拆,再辯不清。這宗銀子不但不是己物,又不知從何處飛來。只因來歷不明,以致官司難結。還喜得沒有失主,問官作了疑獄,不曾定下罪名。丈夫終日思想:這些産業原是府上出來的,或者是老爺的祖宗預先埋在地下,先太老爺不知,不曾取得,所以倒把有利之事貽害於人。如今不論是不是,只求老爺認了過來,這宗銀子就有著落。銀子一有著落,小婦人的丈夫就從死中得活了。性命既是老爺救,家產該是老爺得。 何況這座園亭、這些樓屋,原是先太老爺千辛萬苦創造出來的,物各有主,自然該歸與府上,並沒有半點嫌疑,求老爺不要推卻。”繼武聽了這些話,甚是狐疑,就回復她道:“我家有禁約在先,不受平民的投獻,這‘靠身’二字不必提起。就是那座園亭、那些摟屋,俱系我家舊物,也是明中正契出賣與人,不是你家占去的,就使我要,也要把原價還你,方才管得過來,沒有白白退還之理。至於那些元寶,一發與我無干,不好冒認。 你如今且去,待我會過縣官,再叫他仔細推詳,定要審個明白。 若無實據,少不得救你丈夫出來,決不冤死他就是。”婦人得了此言,歡喜不盡,千稱萬謝而去。 但不知這場禍患從何而起,後來脫與不脫?只剩一回,略觀便曉。 第三回 老俠士設計處貪人 賢令君留心折疑獄 虞繼武聽了婦人的話,回到家中,就把自己當做問官,再三替他推測道:“莫說這些財物不是祖上所遺,就是祖上所遺,爲什麽子孫不識,宗族不爭,倒是旁人知道,走去遞起狀來? 狀上不寫名字,分明是仇害無疑了。只是那遞狀之人就使與他有隙,哪一樁歹事不好加他,定要指爲窩盜?起贓的時節又能果應其言,卻好不多不少,合著狀上的數目;難道那遞狀之人爲報私仇,倒肯破費千金,預先埋在它地上,去做這樁呆事不成?”想了幾日,並無決斷,就把這樁疑事刻刻放在心頭,睡裏夢裏定要噫呀幾聲,噥聒幾句。 太夫人聽見,問他爲著何事。繼武就把婦人的話細細述了一番。太夫人初聽之際也甚是狐疑,及至想了一會,就忽然大悟道:“是了,是了!這主銀子果然是我家的,他疑得不錯。 你父親在日,曾有一個朋友,是遠方之人,他在三與樓下宿過幾夜,看見有個白老鼠走來走去,鑽入地板之中。他臨去的時節,曾對你父親說過,叫他不可賣樓,將來必有橫財可得。這等看起來,就是財神出現。你父親不曾取得,所以嫁禍於人。 竟去認了出來,救他一命就是了。”虞繼武道:“這些說話,還有些費解,仕宦口中說不得荒唐之事。何況對了縣父母講出‘白老鼠’,三個字來,焉知不疑我羡慕千金不好白得,故意創爲此說,好欺騙愚人?況且連這個白老鼠也不是先人親眼見,的連這句荒唐話也不是先人親口講的,玄而又虛,真所謂癡人說夢。既是我家的財物,先人就該看見,爲什麽自己不見露形,反現在別人眼裏?這是必無之事,不要信他。畢竟要與縣父母商量,審出這樁疑事,救了無罪之民,才算個仁人君子。”正在講話之際,忽有家人傳稟,說:“縣官上門參謁。”繼武道:“正要相會,快請進來!”知縣謁見之後,說了幾句閒話,不等虞繼武開口,先把這樁疑事請教主人,說:“唐某那主贓物,再三研審,不得其實。” 昨日又親口招稱說:“起贓之處,乃府上的原産,一定是令祖所遺。故此卑職一來奉謁,二來請問老大人,求一個示下,不知果否?”繼武道:“寒家累代清貧,先祖並無積蓄,這主贓物,學生不敢冒認,以來不潔之名。其間必有他故,也未必是窩盜之贓,還求老父母明訪暗察,審出這樁事來,出了唐犯之罪才好。”知縣道:“太翁仙逝之日,老大人尚在髻齡,以前的事或者未必盡曉。何不請問太夫人,未經棄産之時,可略略有些見聞否?”繼武道:“已曾問過家母,家母說來的話頗近荒唐,又不出於先人之口,如今對了老父母不便妄談,只好存而不論罷了。”知縣聽見這句話,畢竟要求說明。繼武斷不肯說。虧了太夫人立在屏後,一心要積陰功,就吩咐管家出來,把以前的說話細述一遍,以代主人之口。知縣聽罷,默默無言,想了好一會,方才對管家道:“煩你進去再問一聲,說:‘那看見白鼠的人住在哪里,如今在也不在,他家貧富如何,太老爺在日與他是何等的交請,曾有緩急相通之事否?’求太夫人說個明白。今日這番問答就當做審事一般,或者無意之中倒決了一樁疑獄,也未見得。”管家進去一會,又出來稟複道:“太夫人說,那看見白鼠的,乃遠方人氏,住在某府某縣,如今還不曾死。他的家資極厚,爲人仗義疏財,與太老爺有金石之契。看見太老爺賣去園亭,將來還有賣樓之事,就要捐金取贖。太老爺自己不願,方才中止。起先那句話,是他臨行之際說出來的。”知縣又想一會,吩咐管家,叫他進去問道:“既然如此,太老爺去世之後,他可曾來赴吊?相見太夫人,問些什麽說話?一發講來。”管家進去一會,又出來稟複道:“太夫人說,太老爺歿了十餘年,他方才知道,特地趕來祭奠。看見樓也賣去,十分驚駭,又問:‘我去之後,可曾得些橫財?’太夫人說:‘並不曾有。’他就連聲歎息,說:‘便宜了受業之人!欺心謀産,又得了不義之財,將來心有橫禍。’他去之後,不多幾日,就有人出首唐家,弄出這樁事。太夫人常常贊服,說他有先見之明。”知縣聽到此處,就大笑起來,對了屏風後深深打一躬道:“多謝太夫人教導,使我這愚蒙縣令審出一樁奇事來。如今不消說得,竟煩尊使遞張領狀,把那二十錠元寶送到府上來就是了。”繼武道:“何所見而然?還求老父母明白賜教。”知縣道:“這二十錠元寶,也不是令祖所遺,也不是唐犯所劫,就是那位高人要替先太翁贖産。因先太翁素性廉介,堅執不從,故此埋下這主財物,贈與先太翁,爲將來贖産之費的。只因不好明講,所以假託鬼神,好等他去之後,太翁掘取的意思。及至赴吊之時,看見不贖園亭,又把住樓賣去,就知道這主財物反爲仇家所有。心上氣憤不過,到臨去之際丟下一張匿名狀詞,好等他破家蕩産的意思。如今真情既白,原物當還,竟送過來就是了。還有什麽講得!” 虞繼武聽了,心上雖然贊服,究竟礙了嫌疑,不好遽然稱謝,也對知縣打了一躬,說他:“善察邇言,複多奇智,雖龍圖複出,當不至此。只是這主財物雖說是俠士所遺,究竟沒人證見,不好冒領,求老父母存在庫中,以備賑饑之費罷了。” 正在推讓之際,又有一個家人,手持紅帖,對了主人輕輕地稟道:“當初講話的人現在門首,說從千里之外趕來問候太夫人的。如今太爺在此,本不該傳,只因當日的事情是他知道,恰好來在這邊,所以傳報老爺,可好請進來質問?”虞繼武大喜,就對知縣說知。知縣更加踴躍,叫快請進來。 只見走到面前,是個童顔鶴髮的高士,藐視新貴,重待故人,對知縣作了一揖,往後面竟走,說:“我今日之來,乃問候亡友之妻,不是趨炎附熱。貴介臨門,不幹野叟之事,難以奉陪。引我到內室之中,去見嫂夫人罷了。”虞繼武道:“老伯遠來,不該屈你陪客,只因縣父母有樁疑事要訪問三老,難得高人到此,就屈坐片刻也無妨。”此老聽見這句話,方才拱手而坐。知縣陪了一茶,就打躬問道:“老先生二十年前曾做一樁盛德之事,起先沒人知覺,如今遇了下官,替你表白出來了。那藏金贈友、不露端倪、只以神道設教的事,可是老先生做的麽?”此老聽見這句話,不覺心頭跳動,半晌不言。躊躇了一會,方才答應他道:“山野之人,哪有什麽盛德之事?這句說話,賢使君問錯了。”虞繼武道:“白鼠出現的話,聞得出於老伯之口。如今爲這一樁疑事,要把窩盜之罪加與一個良民,小侄不忍,求縣父母寬釋他。方才說到其間,略略有些頭緒,只是白鼠之言究竟不知是真是假,求老伯一言以決。”此老還故意推辭,不肯直說。直到太夫人傳出話來,求他吐露真情,好釋良民之罪,此老方才大笑一場,把二十餘年不曾泄露的心事,一齊傾倒出來,與知縣所言,不爽一字。連元寶上面鑿的什麽字眼,做的什麽記號,叫人取來質驗,都歷歷不差。 知縣與繼武稱道此老的盛德。此老與繼武誇頌知縣的神明。 知縣與此老又交口讚歎,說繼武“不修宿怨,反沛新恩,做了這番長厚之事,將來前程遠大,不卜可知”。你贊我,我贊你,大家講個不祝只是兩班皂快立在旁邊,個個掩口而笑,說:“本官出了告示,訪拿匿名遞狀之人,如今審問出來,不行夾打,反同他坐了講話,豈不是件新聞!”知縣回到縣中,就取那二十錠元寶,差人送上門來,要取家人的領狀。繼武不收,寫書回復知縣,求他把這項銀兩給與唐姓之人,以爲贖産之費。一來成先人之志,二來遂俠客之心,三來好等唐姓之人別買樓房居住,庶使與者受者兩不相虧,均頌仁侯之異政。 知縣依了書中的話,把唐犯提出獄來,給還原價,取出兩張賣契,差人押送上門,把樓閣園亭交還原主管業。當日在三與樓上舉酒謝天,說:“前人爲善之報,豐厚至此;唐姓爲惡之報,慘酷至此。人亦何憚而不爲善,何樂而爲不善哉!”唐姓夫婦依舊寫了身契,連當官所領之價,一併送上門來,抵死求他收用。繼武堅辭不納,還把好言安慰他。唐姓夫婦刻了長生牌位,領回家去供養。雖然不蒙收錄,仍以家主事之,不但報答前恩,也要使旁人知道,說他是虞府家人,不敢欺負的意思。 衆人有詩一首,單記此事,要勸富厚之家不可謀人田産。 其詩雲: 割地予人去,連人帶産來。 存仁終有益,圖利必生災。 〔評〕 縣令之神明,老友之任俠,與繼武之廉靜居鄉、不修宿怨,三者均堪不朽。仕宦居官者,當以縣令爲法;居鄉者,當以繼武爲法。獨是庶民之有財力者,不當以老叟爲法,因其匿名遞狀一節不可訓耳。然從來俠客所行之事,可訓者絕少;如其可訓,則是義士,非俠客也。義與俠之分,在可訓不可訓之間而已矣。 夏宜樓 第一回 浴荷池女伴肆頑皮 慕花容仙郎馳遠目 詩雲:兩村姐妹一般嬌,同住溪邊隔小橋。 相約采蓮期早至,來遲罰取蕩輕橈。 又雲: 采蓮欲去又逡巡,無語低頭各禱神。 折得並頭應嫁早,不知佳兆屬何人。 又雲: 不識誰家女少年,半途來搭采蓮船。 蕩舟懶用些須力,才到攀花卻佔先。 又雲: 采蓮只唱采蓮詞,莫向同儕浪語私。 岸上有人閑處立,看花更看采花兒。 又雲: 人在花中不覺香,離花香氣遠相將。 從中悟得勾郎法,只許郎看不近郎。 又雲: 姊妹朝來喚采蕖,新汝草草欠舒徐。 雲鬟搖動渾松卻,歸去重教阿母梳。 這六首絕句,名爲《采蓮歌》,乃不肖兒時所作。共得十首,今去其四。凡作采蓮詩者,都是借花以詠閨情,再沒有一首說著男子。又是借題以詠美人,並沒有一句說著醜婦。可見荷花不比別樣,只該是婦人采,不該用男子摘;只該入美人之手,不該近醜婦之身。 世間可愛的花卉不知幾千百種,獨有荷花一件更比諸卉不同:不但多色,又且多姿;不但有香,又且有韻;不但娛神悅目,到後來變作蓮藕,又能解渴充饑。古人說她是“花之君子”,我又替她別取一號,叫做“花之美人”。這一種美人,不但在偎紅倚翠、握雨攜雲的時節方才用得她著,竟是個荊釵裙布之妻,箕帚蘋蘩之婦,既可生男育女,又能宜室宜家。自少至老,沒有一日空閒、一時懶惰。開花放蕊的時節,是她當令之秋,那些好處都不消說得,只說她前乎此者與後乎此者。自從出水之際,就能點綴綠波,雅稱荷錢之號。未經發蕊之先,便可飲漱清香,無愧碧簡之譽。花瓣一落,早露蓮房。荷葉雖枯,猶能適用。這些妙處,雖是她的緒餘,卻也可矜可貴。比不得尋常花卉,不到開放之際,毫不覺其可親;一到花殘絮舞之後,就把她當了棄物。古人雲:“弄花一年,看花十日。” 想到此處,都有些打算不來。獨有種荷栽藕,是樁極討便宜之事,所以將她比做美人。 我往時講一句笑話,人人都道可傳,如今說來請教看官,且看是與不是:但凡戲耍褻押之事,都要帶些正經,方才可久。 盡有戲耍褻狎之中,做出正經事業來者。就如男於與婦人交媾,原不叫做正經,爲什麽千古相傳,做了一件不朽之事?只因在戲耍褻狎裏面,生得兒子出來,綿百世之宗祧,存兩人之血脈,豈不是戲耍而有益於正,褻狎而無叛於經者乎!因說荷花,偶然及此,幸勿怪其饒舌。 如今敍說一篇奇話,因爲從采蓮而起,所以就把采蓮一事做了引頭,省得在樹外尋根,到這移花接木的去處,兩邊合不著榫也。 元朝至正年間,浙江婺州府金華縣,有一位致仕的鄉紳,姓詹,號筆峰,官至徐州路總管之職。因早年得子二人,先後皆登仕路,故此急流勇退,把未盡之事付與兩位賢郎,終日飲酒賦詩爲追陶仿謝之計。中年生得一女,小字嫻嫻,自幼喪母,俱是養娘撫育。詹公不肯輕易許配,因有兒子在朝,要他在仕籍裏面選一個青年未娶的,好等女兒受現成封誥。 這位小姐既有穠桃豔李之姿,又有璞玉渾金之度,雖生在富貴之家,再不喜嬌妝豔飾,在人前賣弄娉婷。終日淡掃蛾眉,坐在蘭房,除女工繡作之外,只以讀書爲事。詹公家范極嚴,內外男婦之間最有分別。家人所生之子,自十歲以上者就屏出二門之外,即有呼喚,亦不許擅入中堂,只立在階沿之下聽候使令。因女兒年近二八,未曾贅有東床,恐怕她身子空閒,又苦於寂寞,未免要動懷春之念,就生個法子出來擾動她:把家人所生之女,有資性可教面目可觀者,選出十數名來,把女兒做了先生,每日教她寫字一張,識字幾個,使任事者既不寂寞,又不空閒,自然不生他想。哪里知道,這位小姐原是端在不過的,不消父母防閑,她自己也會防閑。自己知道年已及笄,芳心易動,刻刻以懲邪遏欲爲心。見父親要她授徒,正合著自家的意思,就將這些女伴認真教誨起來。 一日,時當盛夏,到處皆苦炎蒸。她家亭榭雖多,都有日光曬到,難於避暑。獨有高樓一所,甚是空曠,三面皆水,水裏皆種芙蕖,上有綠槐遮蔽,垂柳相遭,自清早以至黃昏,不漏一絲日色。古語雲“夏不登樓”,獨有他這一樓偏宜於夏,所以詹公自題一匾,名曰“夏宜樓”。嫻嫻相中這一處,就對父親講了,搬進裏面去祝把兩間做書室,一間做臥房,寢食俱在其中,足迹不至樓下。 偶有一日,覺得身體困倦,走到房內去就寢。那些家人之女都是頑皮不過的,張得小姐去睡,就大家高興起來,要到池內采荷花,又無舟楫可渡。內中有一個道:“總則沒有男人,怕什麽出身露體?何不脫了衣服,大家跳下水去,爲采荷花,又帶便洗個涼澡,省得身子煩熱,何等不妙!”這些女伴都是喜涼畏暑,連這一衫一褲都是勉強穿著的,巴不得脫去一刻,好受一刻的風涼。況有綠水紅蓮與她相映,只當是女伴裏面又增出許多女伴來,有什麽不好。就大家約定,要在脫衫的時節一齊脫衫,解褲的時節一齊解褲,省得先解先脫之人露出惹看的東西,爲後解後脫之人所笑。果然不先不後,一齊解帶寬裳,做了個臨潼勝會,叫做“七國諸侯一同賽寶”。你看我,我看你,大家笑個不祝脫完之後,又一同下水,倒把采蓮做了末著,大家玩耍起來。也有摸魚賭勝的,也有沒水爭奇的,也有在葉上弄珠的,也有在花間吸露的,也有搭手並肩交相摩弄的,也有抱胸摟背互討便宜的,又有三三兩兩打做一團、假做吃醋拈酸之事的。 正在吵鬧之際,不想把嫻嫻驚醒,偏尋女使不見,只聽得一片笑聲,就悄悄爬下床來。步出繡房一看,只見許多狡婢,無數頑徒,一個個赤身露體都浸在水中。看見小姐出來,哪一個不驚慌失色?上又上不來,下又下不去,都弄得進退無門。 嫻嫻恐怕呵叱得早,不免要激出事來,倒把身子縮進房去,佯爲不知,好待她們上岸。直等衣服著完之後,方才喚上樓來,罰她一齊跪倒,說:“做婦女的人,全以廉恥爲重,此事可做,將來何事不可爲!”衆人都說:“老爺家法森嚴,並無男子敢進內室。恃得沒有男人,才敢如此。求小姐饒個初犯!”嫻嫻不肯輕恕,只分個首從出來。爲從者一般吃打,只保得身有完膚;爲首倡亂之人,直打得皮破血流才祝詹公聽見啼哭之聲,叫人問其所以,知道這番情節,也說打得極是,贊女兒教誨有方。 誰想不多幾日,就有男媒女妁上門來議親。所說之人,是個舊家子弟,姓瞿,名佶,字吉人,乃婺郡知名之士。一向原考得起,科舉新案又是他的領批。一面央人說親,一面備了盛禮,要拜在門下。嫻嫻左右之人,都說他俊俏不過,真是風流才子。詹公只許收入門牆,把聯姻締好之事且模糊答應,說:“兩個小兒在京,恐怕別有所許,故此不敢遽諾,且待秋閨放榜之後,再看機緣。”他這句話明明說世宦之家不肯招白衣女婿,要他中過之後才好聯姻的意思。翟吉人自恃才高,常以一甲自許,見他如此回復,就說:“這頭親事,拿定是我的,只遲得幾個日子。但叫媒婆致意小姐,求她安心樂意,打點做夫人。”嫻嫻聽見這句話,不勝之喜,說:“他沒有必售之才,如何拿得這樣穩?但願果然中得來,應了這句說話也好。”及至秋闈放榜,買張小錄一看,果然中了經魁。嫻嫻得意不過,知道自家的身子必歸此人,可謂終身有靠,巴不得他早些定局,好放下這條肚腸。怎奈新中的孝廉住在省城,定有幾時耽擱。 嫻嫻望了許久,並無音耗,就有許多疑慮出來。又不知是他來議婚父親不許,又不知是發達之後另娶豪門。從來女子的芳心,再使她動撣不得,一動之後,就不能複靜,少不得到愁攻病出而後止。一連疑了幾日,就不覺生起病來。怕人猜忌她,又不好說得,只是自疼自苦,連丫鬟面前也不敢嗟歎一句。 不想過了幾日,那個說親的媒婆又來致意她道:“瞿相公回來了,知道小姐有恙,特地叫我來問安。叫你保重身子,好做夫人,不要心煩意亂。”嫻嫻聽見這句話,就吃了一大驚,心上思量道:“我自己生病,只有我自己得知,連貼身服事的人都不曉得。他從遠處回家,何由知道,竟著人間起安來?”躊躇了一會,就在媒婆面前再三掩飾,說:“我好好一個人,並沒有半毫災晦,爲什麽沒緣沒故咒人生起病來?”媒婆道:“小姐不要推調,他起先說你有病,我還不信。如今走進門來,看你這個模樣,果然瘦了許多,才說他講得不錯。”嫻嫻道:“就使果然有病,他何由得知?”媒婆道:“不知什麽緣故,你心上的事體他件件曉得,就象同腸合肺的一般。不但心上如此,連你所行之事,沒有一件瞞得他。他的面顔你雖不曾見過,你的容貌他卻記得分明,對我說來,一毫不錯。想是你們兩個前生前世原是一對夫妻,故此不曾會面就預先曉得。”嫻嫻道:“我做的事他既然知道,何不說出幾件來?”媒婆道:“只消說一件就夠你吃驚了。他說自己有神眼,遠近之事無一毫不見。某月某日,你曾睡在房中,竟有許多女伴都脫光了身子,下水去采蓮,被你走出來看見,每人打了幾板,末後那一個更打得凶,這一件事可是真的麽?”嫻嫻道:“這等講來,都是我家內之人口嘴不好,把沒要緊的說話都傳將出去,所以他得知。哪里是什麽夙緣,哪里有什麽神眼!”媒婆道:“別樣的話傳得出去,你如今自家生病,又不曾告訴別人,難道也是傳出去的?況且那些女伴洗澡,他都親眼見過,說十個之中有幾個生得白,有幾個生得黑,又有幾個在黑白之間。還說有個披發女子,面貌肌膚盡生得好,只可惜背脊上面有個碗大的瘡疤。 這句說話是真是假,合得著合不著?你去想就是了。”嫻嫻聽了這幾句,就不覺口呆目定,慌做一團,心上思量道:“若說我家門戶不謹,被人閃匿進來,他爲什麽只看丫鬟,不來調戲小姐?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況且我家門禁最嚴,十歲之童都走進二門不得。他是何人,能夠到此?若說他是巧語花言,要騙我家的親事,爲什麽信口講來,不見有一字差錯?這等看起來,定是有些夙緣。就未必親眼看見,也定有夢魂到此,所謂精靈不隔、神氣相通的緣故了。”想到此處,就愈加親熱起來,對著媒婆道:“既然如此,爲什麽親事不說,反叫你來見我?”媒婆道:“一來爲小姐有恙,他放心不下,恐怕耽擱遲了,你要加出病來,故此叫我安慰一聲,省得小姐煩躁。二來說老爺的意思定要選個富貴東床,他如今雖做孝廉,還怕不滿老爺之意,說來未必就允,求小姐自做主張,念他有夙世姻緣,一點精靈終日不離左右,也覺得可憐。萬一老爺不允,倒許了別家,他少不得爲你而死。說他這條魂靈,在生的時節尚且一刻不離,你做的事情他件件知道;既死之後,豈肯把這條魂靈倒收了轉去?少不得死,跟著你,只怕你與那一位也過不出好日子來。不如死心塌地只是嫁他的好。”嫻嫻的意思原要嫁他,又聽了那些怪異之事,得了這番激切之言,一發牢上加牢,固上加固,絕無一毫轉念了。就回復媒婆道:“叫他放心,速速央人來說。老爺許了就罷,萬一不許,叫他進京之後,見我們大爺二爺,他兩個是憐才的人,自然肯許。”媒婆得了這句話,就去回復吉人。吉人大喜,即便央人說合,但不知可能就允。 看官們看到此處,別樣的事都且丟開,單想詹家的事情,吉人如何知道?是人是鬼?是夢是真?大家請猜一猜。且等猜不著時再取下回來看。 第二回 冒神仙才郎不測 斷詩句造物留情 吉人知道事情的緣故,料想列位看官都猜不著。如今聽我說來。這個情節,也不是人,也不是鬼,也不全假,也不全真,都虧了一件東西替他做了眼目。所以把個肉身男子假充了蛻骨神仙,不怕世人不信。 這件東西的出處,雖然不在中國,卻是好奇訪異的人家都收藏得有,不是什麽荒唐之物。但可惜世上的人都拿來做了戲具,所以不覺其可寶。獨有此人善藏其用,別處不敢勞他,直到遴嬌選豔的時節,方才築起壇來,拜爲上將;求他建立膚功,能使深閨豔質不出戶而羅列於前,別院奇葩才著想而爛然於目。 你道是件什麽東西?有《西江月》一詞爲證:非獨公輸炫巧,離婁畫策相資。微光一隙僅如絲,能使瞳人生翅。制體初無遠近,全憑用法參差。休嫌獨目把人嗤,吵者從來善視。 這件東西名爲千里鏡,出在西洋,與顯微、焚香、端容、取火諸鏡同是一種聰明,生出許多奇巧。附錄諸鏡之式於後:顯微鏡大似金錢,下有二足。以極微極細之物置於二足之中,從上視之,即變爲極宏極巨。蟣虱之屬,幾類犬羊;蚊虻之形,有同鸛鶴。並蟣虱身上之毛,蚊虻翼邊之彩,都覺得根根可數,歷歷可觀。所以叫做“顯微”,以其能顯至微之物而使之光明較著也。 焚香鏡其大亦似金錢,有活架,架之可以運動。下有銀盤。 用香餅香片之屬置於鏡之下、盤之上,一遇日光,無火自燃。 隨日之東西,以鏡相逆,使之運動,正爲此耳。最可愛者,但有香氣而無煙,一餅龍涎,可以竟日。此諸鏡中之最適用者也。 端容鏡此鏡較焚香、顯微更小,取以鑒形,鬚眉畢備。更與遊女相宜,懸之扇頭或系之帕上,可以沿途掠物,到處修容,不致有飛蓬不戢之慮。 取火鏡此鏡無甚奇特,僅可于日中取火,用以待燧。然邇來煙酒甚行,時時索醉,乞火之仆,不勝其煩。以此伴身,隨取隨得,又似于諸鏡之中更爲適用。此世運使然,即西洋國創造之時,亦不料其當令至此也。 千里鏡此鏡用大小數管,粗細不一。細者納於粗者之中,欲使其可放可收,隨伸隨縮。所謂千里鏡者,即嵌于管之兩頭,取以視遠,無遐不到。“千里”二字雖屬過稱,未必果能由吳視越,坐秦觀楚,然試千百里之內,便自不覺其誣。 至於十數裏之中,千百步之外,取以觀人鑒物,不但不覺其遠,較對面相視者更覺分明。真可寶也。 以上諸鏡皆西洋國所産,二百年以前不過貢使攜來,偶爾一見,不易得也。自明朝至今,彼國之中有出類拔萃之士,不爲員幅所限,偶來設教于中士,自能製造,取以贈人。故凡探奇好事者,皆得而有之。諸公欲廣其傳,常授人以製造之法。 然而此種聰明,中國不如外國,得其傳老甚少。數年以來,獨有武林諸曦庵諱某者,系筆墨中知名之土,果能得其真傳。所作顯微、焚香、端容、取火及千里諸鏡,皆不類尋常,與西洋土著者無異,而近視、遠視諸眼鏡更佳,得者皆珍爲異寶。 這些都是閒話,講他何用?只因說千里鏡一節,推類至此,以見此事並不荒唐。看官們不信,請向現在之人購而試之可也。 吉人的天資最多奇慧,比之聞一知十則不足,較之聞一知二則有餘。同是一事,別人所見在此,他之所見獨在彼,人都說他矯情示異,及至做到後來,才知道衆人所見之淺,不若他所見之深也。一日,同了幾個朋友到街上購買書籍,從古玩鋪前經過,看見一種異樣東西擺在架上,不識何所用之。及至取來觀看,見著一條金箋,寫者五個小字貼在上面,道:西洋千里鏡。 衆人間說:“要他何用?”店主道:“登高之時取以眺遠,數十裏外的山川,可以一覽而盡。”衆人不信,都說:“哪有這般奇事?”店主道:“諸公不信,不妨小試其端。” 就取一張廢紙,乃是選落的時文,對了衆人道:“這一篇文字,貼在對面人家的門首,諸公立在此處可念得出麽?”衆人道:“字細而路遠,哪里念得出?”店主人道:“既然如此,就把他試驗一試驗。”叫人取了過去,貼在對門,然後將此鏡懸起。 衆人一看,甚是驚駭,都說:“不但字字碧清可以朗誦得出,連紙上的筆畫都粗壯了許多,一個竟有幾個大。”店主道:“若還再遠幾步,他還要粗壯起來。到了百步之外、一裏之內,這件異物才得盡其所長。只怕八詠摟上的牌匾、寶婺觀前的詩對,還沒有這些字大哩。”衆人見說,都一齊高興起來,人人要買。吉人道:“這件東西,諸公買了只怕不得其用,不如讓了小弟罷。”衆人道:“不過是登高憑遠、望望景致罷了,還有什麽用處?”吉人道:“恐怕不止於此。等小弟買了回去,不上一年半載,就叫他建立奇功,替我做一件終身大事。一到建功之後,就用他不著了,然後送與諸兄,做了一件公器,何等不好。”衆人不解其故,都說:“既然如此,就讓兄買去。 我們要用的時節,過來奉借就是了。”吉人問過店主,酌中還價,兌足了銀子,竟袖之而歸。心上思量道:“這件東西既可以登高望遠,又能使遠處的人物比近處更覺分明,竟是一雙千裏眼,不是千里鏡了。我如今年已弱冠,姻事未偕,要選個人間的絕色,只是仕宦人家的女子都沒得與人見面,低門小戶又不便聯姻。近日做媒的人開了許多名字,都說是宦家之女,所居的宅子又都不出數裏之外。我如今有了千里眼,何不尋一塊最高之地去登眺起來。料想大戶人家的房屋決不是在瓦上升窗、牆角之中立門戶的,定有雕欄曲榭,虛戶明窗。近處雖有遮攔,遠觀料無障蔽。待我攜了這件東西,到高山寺浮屠之上去眺望幾番,未必不有所見。看是哪一位小姐生得出類拔萃,把她看得明明白白,然後央人去說,就沒有錯配姻緣之事了。”定下這個主意,就到高山寺租了一間僧房,以讀書登眺爲名,終日去試千里眼。望見許多院落,看過無數佳人,再沒有一個中意的。不想到了那一日,也是他的姻緣湊巧,詹家小姐該當遇著假神仙。又有那些頑皮女伴一齊脫去衣裳,露出光光的身體,惹人動起興來。到了高興勃然的時節,忽然走出一位女子,月貌花容,又在堵姬之上,分明是牡丹獨立,不問而知爲花王。 況又端方鎮靜,起初不露威嚴,過後才施夏楚。即此一事,就知道她寬嚴得體,禦下有方,娶進門來,自然是個絕好的內助。 所以查著根蒂,知道姓名,就急急央人說親。又怕詹公不許,預先拜在門下,做了南容、公冶之流,使岳翁鑒貌憐才,知其可妻。 及至到中後回家的時節,丟這小姐不下,行裝未解,又去登高而望。只見她倚欄枯坐,大有病容,兩靨上的香肌竟減去了三分之一,就知道她爲著自己,未免有怨望之心,所以央人去問候。問候還是小事,知道吃緊的關頭全在窺見底裏。這一著,初次說親不好輕易露出,此時不講,更待何時?故此假口于媒人,說出這種神奇不測之事,預先攝住芳魂,使她疑鬼疑神,將來轉動不得。 及至媒人轉來回復,便知道這段奇功果然出在千里鏡上,就一面央人作伐,一面攜了這位功臣,又去登高而望。只見她倚了危欄,不住作點頭之狀;又有一副筆硯、一幅詩箋擺在桌上,是個做詩的光景。料想在頃刻之間就要寫出來了。“待我把這位神仙索性假充到底,等她一面落稿,我一面和將出來,即刻央人送去,不怕此女見了不驚斷香魂,吐翻絳舌。這頭親事就是真正神仙也爭奪不去了,何況世上的凡人!”想到此處,又怕媒婆腳散,卒急尋她不著,--遲了一時三刻,然後送去,雖則稀奇,還不見十分可駭。--就預先叫人呼喚,使她在書房坐等。自己仍上寶塔去,去偷和新詩。起先眺望,還在第四五層,只要平平望去,看得分明就罷了。此番道:“她寫來的字不過放在桌上,使雲箋一幅仰面朝天,決不肯懸在壁間,使人得以窺覰,非置身天半,不能俯眺人間,窺見赤文綠字。” 就上了一層又上一層,直到無可再上的去處,方才立定腳跟,擺定千里眼,對著夏宜樓,把嫻嫻小姐仔細一看。只見五條玉筍捏著一管霜毫,正在那邊謄寫。其詩雲:重門深鎖覺春遲,盼得花開蝶便知。 不使花魂沾蝶影,何來蝶夢到花枝? 謄寫到此,不知爲什麽緣故,忽地張惶起來,把詩箋團做一把,塞入袖中,卻象知道半空之中有人偷覰的模樣。倒把這位假神仙驚個半死,說:“我在這邊偷覰,她何由知道,就忽然收拾起來?”正在那邊疑慮,只見一人步上危樓,葛巾野服,道貌森然,--就是嫻嫻小姐之父;才知道她驚慌失色把詩稿藏人袖中,就是爲此。起先未到面前,聽見父親的腳步,所以預先收拾,省得敗露于臨時。半天所立之人,相去甚遠,只能見貌,不得聞聲,所以錯認至此,也是心虛膽怯的緣故。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還是一首未了之詩,不象四句就歇的口氣。我起先原要和韻,不想機緣湊巧,恰好有個人走來,打斷她的詩興。我何不代她之勞,就續成一首,把訂婚的意思寓在其中。往常是夫唱婦隨,如今倒翻一局,做個夫隨婦唱。只說見她吃了虛驚,把詩魂隔斷,所以題完送去,替她聯續起來,何等自然,何等詫異!不象次韻和去,雖然可駭,還覺得出於有心。”想到此處,就手舞足蹈起來,如飛轉到書房,拈起兔毫,一揮而就。其詩雲:只因蝶欠花前債,引得花生蝶後思。 好向東風酬夙願,免教花蝶兩參差! 寫入花箋,就交付媒婆,叫她急急地送去,一步也不可遲緩。 怎奈走路之人倒急,做小說者偏要故意遲遲,分做一回另說。猶如詹小姐做詩,被人隔了一隔,然後聯續起來,比一口氣做成的又好看多少。 第三回 賺奇緣新詩半首 圓妙謊密疏一篇 媒婆走到夏宜樓,只見詹公與小姐二人還坐在一處講話。 媒婆等了一會,直待詹公下樓,沒人聽見的時節,方才對著小姐道:“瞿相公多多致意,說小姐方才做詩,只寫得一半,被老爺闖上樓來,吃了一個虛驚。小姐是抱恙的人,未免有傷貴體,叫我再來看看,不知今日的身子比昨日略好些麽?”嫻嫻聽見,嚇得毛骨悚然。心上雖然服他,口裏只是不認,說:“我並不曾做詩。這幾間樓上是老爺不時走動的,有何虛驚吃得!”媒婆道:“做詩不做詩,吃驚不吃驚,我都不知道。他叫這等講,我就是這等講。又說你後面半首不曾做得完,恐怕你才吃虛驚,又要勞神思索,特地續了半首叫我送來,但不知好與不好,還求你自家改正。”嫻嫻聽到此處,一發驚上加驚,九分說是神仙,只有一分不信了。就叫取出來看,及至見了四句新詩,驚出一身冷汗。果然不出吉人所料,竟把絳舌一條吐出在朱唇之外,香魂半縷直飛到碧漢之間,呆了半個時辰不曾說話。直到收魂定魄之後,方才對著媒婆講出幾句奇話,道:“這等看起來,竟是個真仙無疑了!丟了仙人不嫁,還嫁誰來! 只是一件:恐怕他這個身子還是偶然現出來的,未必是真形實像,不要等我許親之後他又飛上天去,叫人沒處尋他,這就使不得了。”媒婆道:“決無此事。他原說是神仙轉世,不曾說竟是神仙。或者替你做了夫妻,到百年以後一同化了原身飛上天去,也未可知。”嫻嫻道:“既然如此,把我這半幅詩箋寄去與他,留下他的半幅,各人做個符驗。叫他及早說親,不可延時日。我這一生一世若有二心到他,叫他自做閻羅王,勾攝我的魂靈,任憑處治就是了。”媒婆得了這些言語,就轉身過去回復,又多了半幅詩箋。吉人得了,比前更加跳躍,只等同偕連理。 怎奈好事多磨,雖是“吉人”,不蒙“天相”。議親的過來回復,說:“詹公推托如初,要待京中信來,方才定議。” 分明是不嫁舉人要嫁進士的聲口。吉人要往部門會試,恐怕事有變更,又叫媒婆過去與小姐商量,只道是媒婆自家的主意,說:“瞿相公一到京師,自然去拜二位老爺,就一面央人作伐。 只是一件:萬一二位老爺也象這般勢利,要等春闈放榜,倘或榜上無名,竟許了別個新貴,卻怎麽處?須要想個訣竅,預先傳授他才好。”嫻嫻道:“不消慮得。一來他有必售之才,舉人拿得定,進士也拿得定;二來又是神仙轉世,憑著這樣法術,有什麽事體做不來?況且二位老爺又是極信仙佛的,叫他顯些小小神通,使二位老爺知道。他要趨吉避凶,自然肯許。我之所以傾心服他,肯把終身相托者,也就是爲此。難道做神仙的人,婚姻一事都不能自保,倒被凡人奪了去不成?”媒婆道:“也說得是。”就把這些說話回復了吉人。連媒婆也不知就裏,只說他果是真仙,回復之後他自有神通會顯,不消憂慮。 吉人怕露馬腳,也只得糊徐應她。心上思量道:“這樁親事有些不穩了。我與她兩位令兄都是一樣的人,有什麽神通顯得?只好憑著人力央人去說親,他若許得更好,他若不許,我再憑著自己的力量去掙他一名進士來,料想這件東西是他喬梓三人所好之物,見了紗帽,自然應允。若還時運不利,偶落孫山,這頭婚姻只索丟手了。難道還好充做假神仙,去賴人家親事不成?”立定主意,走到京中,拜過二詹之後,即便央人議婚。果然不出所料,只以“榜後定議”爲詞。吉人就去奮志青雲,到了場屋之中,竭盡生平之力。真個是文章有用,天地無私,挂出榜來,巍然中在二甲。此番再去說親,料想是滿口應承,萬無一失的了。不想他還有回復,說:“這一榜之上,同鄉未娶者共有三人,都在求親之列。因有家嚴在堂,不敢擅定去龋已曾把三位的姓字都寫在家報之中,請命家嚴,待他自己枚蔔。”吉人聽了這句話,又重新害怕起來,說:“這三個之中,萬一蔔著了別個,卻怎麽處?我在家中還好與小姐商議,設些機謀,以圖萬一之幸。如今隔在兩處,如何照應得來?” 就不等選館,竟自告假還鄉。《西廂記》上有兩句曲子,正合著他的事情,求看官代唱一遍:只爲著翠眉紅粉一佳人,誤了他玉堂金馬三學士。 丟了翰林不做,趕回家去求親,不過是爲情所使;這頭親事,自然該上手了。不想到了家中,又合著古語二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原來那兩名新貴,都在未曾挂榜之先,就束裝歸裏。因他臨行之際曾央人轉達二詹,說:“此番下第就罷,萬一僥倖,望在宅報之中代爲緩頰,求訂朱陳之好。”所以吉人未到,他已先在家中,個個都央人死訂。把嫻嫻小姐驚得手忙腳亂。聞得吉人一到,就叫媒婆再四叮嚀:“求他速顯神通,遂了初議。 若被凡人占了去,使我莫知死所,然後來攝魄勾魂,也是不中用的事了!”吉人聽在耳中,茫無主意。也只得央人力懇。知道此翁勢利,即以勢利動之,說:“我現中二甲,即日補官。 那兩位不曾殿試,如飛做起官來,也要遲我三年。若還同選京職,我比他多做一任。萬一中在三甲,補了外官,只怕他做到白頭,還趕我不上。”那兩個新貴也有一番誇誕之詞,說:“殿試過了的人,雖未授官,品級已定。況又未曾選館,極高也不過部屬。我們不曾殿試,將來中了鼎甲,也未可知。況且有三年讀書,不怕不是館職,好歹要上他一乘。”詹公聽了,都不回言。只因家報之中曾有“枚蔔”二字,此老勢利別人,又不如勢利兒子,就拿來奉爲號令,定了某時某日,把三個姓名都寫做紙鬮,叫女兒自家拈取,省得議論紛紛,難於決斷。 嫻嫻聞得此信,歡笑不已,說:“他是個仙人,我這邊一舉一、動一步一趨,他都有神眼照?,何況枚卜新郎是他切己的大事,不來顯些法術,使我拈著他人之理?”就一面使人知會,叫他快顯神通,一面抖擻精神,好待臨時鬮龋到了那一日,詹公把三個名字上了紙鬮,放在金瓶之內,就如朝廷蔔相一般。對了天地祖宗,自己拜了四拜,又叫女兒也拜四拜,然後取一雙玉箸交付與她,叫她向瓶內揭龋嫻嫻是膽壯的人,到手就揭,絕無畏縮之形。誰知事不湊巧,神仙拈不著,倒拈著一個凡人。就把這位小姐驚得柳眉直豎,星眼頻睃,說他“往日的神通,都到哪里去了”!正在那邊愁悶,詹公又道:“鬮取已定。”叫她去拜謝神明。嫻嫻方怪神道無靈,怨恨不了,哪里還肯拜謝。虧得她自己聰明,有隨機應變之略,就跪在詹公面前,正顔厲色地稟道:“孩兒有句說話,要奉告爹爹,又不敢啓齒,欲待不說,又怕誤了終身。”詹公道:“父母面前有什麽難說的話,快些講來。”嫻嫻就立起道:“孩兒昨夜得一夢,夢見亡過的母親對孩兒說道:‘聞得有三個貴人來說親事,內中只有一個該是你的姻緣,其餘並無干涉。’孩兒問是哪一個,母親只道其姓,不道其名,說出一個‘瞿’字,叫孩兒緊記在心,以待後驗。不想到了如今反鬮著別個,不是此人,故此猶豫未決,不敢拜謝神明。”--有個“期期不奉詔”之意。 詹公想了一會道:“豈有此理!既是母親有靈,爲什麽不托夢與我,倒對你說起來?既有此說,到了這枚卜之時,就該顯些神力前來護佑他了,爲何又拈著別人?這句邪話我斷然不信!”嫻嫻道:“信與不信,但憑爹爹。只是孩兒以母命爲重,除了姓瞿的,斷然不嫁。”詹公聽了這一句,就大怒起來,道:“在生的父命倒不依從,反把亡過的母命來抵制我!況你這句說話甚是荒唐,焉知不是另有私情,故意造爲此說?既然如此,待我對著她的神座禱祝一番,問她果有此說否。若果有此說,速來托夢與我。倘若三夜無夢,就可見是捏造之詞,不但不許瞿家,還要查訪根由,究你那不端之罪!”說了這幾句,頭也不回,竟走開去了。 嫻嫻滿肚驚疑,又受了這番淩辱,哪里憤激得了!就寫一封密劄,叫媒婆送與吉人,前半段是怨恨之詞,後半段是永訣之意。吉人拆開一看,就大笑起來,道:“這種情節我早已知道了。煩你去回復小姐說,包他三日之內,老爺必定回心,這頭親事斷然歸我。我也有密劄在此,煩你帶去,叫小姐依計而行,決然不錯就是了。”媒婆道:“你既有這樣神通,爲什麽不早些顯應,成就煙緣,又等他許著別個?”吉人道:“那是我的妙用。一來要試小姐之心,看她許著別人,改節不改節;二來氣她的父親不過,故意用些巧術,要愚弄他一番;三來神仙做事全要變幻不測,若還一拈就著,又覺得過於平常,一些奇趣都沒有了。”媒婆只說是真,就捏了這封密劄,去回復嫻嫻。嫻嫻正在痛哭之際,忽然得了此書,拆開一看,不但破涕爲笑,竟拜天謝地起來,說:“有了此法,何愁親事不成!” 媒婆問她什麽法子,她只是笑而不答。 到了三日之後,詹公把她叫到面前,厲言厲色地問道:“我已禱告母親,問其來歷,叫她托夢與我,如今已是三日,並無一毫影響,可見你的說話都是誑言!既然捏此虛情,其中必有緣故,快些說來我聽!”嫻嫻道:“爹爹所祈之夢,又是孩兒替做過了。母親對孩兒說,爹爹與姬妾同眠,她不屑走來親近。只是跟著孩兒說:‘你爹爹既然不信,我有個憑據到他,只怕你說出口來,竟要把他嚇倒。’故此孩兒不敢輕說,恐怕驚壞了爹爹。”詹公道:“什麽情由,就說得這等利害?既然如此,你就講來。”嫻嫻道:“母親說:爹爹禱告之時,不但口中問他,還有一道疏文燒去,可是真的麽?”詹公點點頭道:“這是真的。”嫻嫻道:“要問親事的話確與不確,但看疏上的字差與不差。她說這篇疏文是爹爹瞞著孩兒做的,旋做旋燒,不曾有人看見。她親口說與孩兒,叫孩兒記在心頭,若還爹爹問及,也好念將出來做個憑據。”詹公道:“不信有這等奇事,難道疏上的話你竟念得出來?”嫻嫻道:“不但念得出,還可以一字不差,若差了一字,依舊是捏造之言,爹爹不信就是了。”說過這一句,就輕啓朱唇,慢開玉齒,試梁間之燕語,學柳外之鶯聲,背將出來,果然不差一字。 詹公聽了,不怕他不毛骨悚然。驚詫了一番,就對嫻嫻道:“這等看來,鬼神之事並不荒唐,百世姻緣果由前定,這頭親事竟許瞿家就是了。”當日就吩咐媒婆,叫他不必行禮,擇了吉日,竟過來贅親。恰好成親的時節,又遇著夏天,就把授徒的去處做了洞房,與才子佳人同偕伉儷。 嫻嫻初近新郎,還是一團畏敬之意,說他是個神仙,不敢十分褻狎。及至睡到半夜,見他欲心太重,道氣全無,枕邊所說的言語都是些尤雲?雨之情,並沒有餐霞吸露之意,就知道不是仙人,把以前那些事情,件件要查問到底。吉人騙了親事上手,知道這位假神仙也做到功成行滿的時候了,若不把直言告稟,等她試出破綻來,倒是樁沒趣的事,就把從前的底裏和盤托出。 原來那一道疏文,是他得了枚蔔之信,日夜憂煎,並無計策,終日對著千里鏡長籲短歎,再四哀求,說:“這個媒人原是你做起的,如今弄得不上不下,如何是好?還求你再顯威靈,做完了這樁奇事,庶不致半途而廢,埋沒了這段奇功,使人不知愛重你。”說了這幾句,就拿來懸在中堂,志志誠誠拜了幾拜。 拜完之後,又攜到浮屠之上,注目而觀。只見詹老坐在中堂研起墨來,正在那邊寫字,吉人只說也是做詩,要把騙小姐的法則又拿去哄騙丈人。也等他疑鬼疑神,好許這頭親事。及至仔細一看,才曉得是篇疏文。聰明之人不消傳說,看見這篇文字,就知道那種情由。所以急急謄寫出來,加上一封密劄,正要央人轉送,不想遇著便雁,就托她將去。誰料機緣湊巧,果然收了這段奇功。 嫻嫻待他說完之後,詫異了一番,就說:“這些情節雖是人謀,也原有幾分天意,不要十分說假了。”明日起來,就把這件法寶供在夏宜樓,做了家堂香火,夫妻二人不時禮拜。後來凡有疑事,就去蔔問他,取來一照,就覺得眼目之前定有些奇奇怪怪,所見之物就當了一首簽詩,做出事來無不奇驗。可見精神所聚之處,泥土草木皆能效靈。從來拜神拜佛都是自拜其心,不是真有神仙、真有菩薩也。 他這一家之人,只有嫻嫻小姐的尊軀,直到做親之後才能暢覽;其餘那些女伴,都是當年現體之人,不須解帶寬裳,盡可窮其底裏。吉人瞞著小姐與她背後調情,說著下身的事,一毫不錯。那些女伴都替他上個徽號,叫做“賊眼官人”。既已出乖露醜,少不得把“靈犀一點”託付與他。吉人既占花王,又收盡了群芳衆豔,當初刻意求親也就爲此,不是單羨牡丹,置水面荷花於不問也。 可見做婦人的,不但有人之處露不得身體,就是空房冷室之中、邃閣幽居之內,那“袒裼裸裎”四個字,也斷然是用不著的。古語雲:“漫藏誨盜,冶容誨淫。”露了標致的面容,還可以完名全節,露了雪白的身體,就保不住玉潔冰清,終久要被人點汙也。 〔評〕 同一鏡也,他人用以眺遠,吉人用以選豔,此等聰明,昔人有行之者矣。留木屑以鋪地,儲竹頭以造船。此物此志,無二理也。吉人具此作用,其居官之事業,必有可觀。 但見從來好色之人只有此一長可取,除卻偷香竊玉,便少奇才;猶之做賊之人,只有賊智而無他智也。奈何! 歸正樓 第一回 發利市財食兼收 恃精詳金銀兩失 詩雲: 爲人有志學山丘,莫作卑污水下流。 山到盡頭猶返顧,水甘濁死不回頭。 砥瀾須用山爲柱,載石難憑水作舟。 畫幅單條懸壁上,好將山水助潛修。 這首新詩要勸世上的人個個自求上達,不可安於下流。上達之人,就如登山陟嶺一般,步步求高,時時怕墜,這片勇往之心自不可少。至於下流之人,當初偶然失足,墮在罪孽坑中,也要及早回頭,想個自新之計。切不可以流水爲心,高山作戒,說:“我的身子業已做了不肖之人,就像三峽的流泉,匡廬的瀑布,流出洞來,料想回不轉去,索性等他流入深淵,卑污到底。”這點念頭,作惡之人雖未必個個都有,只是不想回頭,少不得到這般地步,要曉得水流不返,還有滄海可歸;人惡不悛,只怕沒有桃源可避。到了水窮山盡之處,惡又惡不去,善又善不來,才知道綠水誤人,黃泉招客,悔不曾遇得正人君子,做個中流砥柱,早早激我回頭也。 《四書》上有兩句雲:“雖有惡人,齋戒沐浴,亦可以事上帝。”“齋戒沐员四個字,就是說的回頭。爲什麽惡人回頭就可以事上帝?我有個絕妙的比方:爲善好似天晴,作惡就如下雨。譬如終日晴明,見了明星朗月,不見一毫可喜。及至苦雨連朝,落得人心厭倦,忽然見了日色,就與祥雲瑞靄一般,人人快樂,個個歡欣,何曾怪他出得稍遲、把太陽推下海去? 所以善人爲善,倒不覺得稀奇,因他一向如此,只當是久晴的日色,雖然可喜,也還喜得平常。惡人爲善,分外覺得奇特,因他一向不然,忽地如此,竟是積陰之後,陡遇太陽,不但可親,又還親得炎熱。故此惡人回頭,更爲上帝所寵,得福最易。 就像投誠納款的盜賊,見面就要授官,比不得無罪之人,要求上進,不到選舉之年,不能夠飛黃騰達也。 近日有個殺豬屠狗的人,住在持齋念佛的隔壁。忽然一日遇了回祿之災,把持齋念佛的房産燒得罄盡,單留下幾間破屋,倒是殺豬屠狗的住房。衆人都說:“天道無知,報應相反!” 及至走去一看,那破屋裏面有幾行小字,貼在家堂面前。其字雲:“屠宰半生,罪孽深重。今特昭告神明,以某月某日爲始,改從別業,誓不殺生。違戒者天誅地滅。”衆人替他算一算,那立誓的日子比失火之期只早得三日,就一齊驚異道:“難道你一念回頭,就有這般顯應?既然如此,爲什麽持齋念佛的修行了半世,反不如你?”那殺豬屠狗的應道:“也有些緣故。 聞得此老近日得了個生財的妙方,三分銀子可以傾做一錢,竟與真紋無異。用慣了手,終日閉戶傾煎,所以失起火來,把房産燒得磐盡。”衆人聽了,愈加警剩古語雲:“一善可以蓋百惡。”這等看來,一惡也可以掩百善了。可見“回頭”二字,爲善者切不可有,爲惡者斷不可無。 善人回頭就是惡,惡人回頭就是善。東西南北,各是一方,走路的人不必定要自東至西、由南抵北,方才叫做回頭,只須掉過臉來,就不是從前之路了。這回野史說一個拐子回頭,後來登了道岸,與世間不肖的人做個樣子,省得他錯了主意,只說罪深孽重、仟悔不來,索性往錯處走也。 明朝永樂年間,出了個神奇不測的拐子,訪不出他姓名,查不著他鄉里,認不出他面貌。只見四方之人,東家又說被拐,西家又道著騙,才說這個神棍近日去在南方,不想那個奸人早已來到北路。百姓受了害,告張緝批拿他,搜不出一件真贓,就對面也不敢動手。官府吃了虧,差些捕快捉他,審不出一毫實據,就拿住也不好加刑。他又有個改頭換面之法,今日被他騙了,明日相逢,就認他不出。都說是個攪世的魔王!把一座清平世界,弄得鬼怕神愁,刻刻防奸,人人慮詐。越防得緊,他越要去打攪;偏慮得慌,他偏要來照顧。被他攪了三十餘年,天下的人都沒法處治。直到他賊星退命,驛馬離宮,安心住在一處,改邪歸正起來,自己說出姓名,敘出鄉里,露出本來面目;又把生平所做之事時常敍說一番,叫人以此爲戒,不可學他。所以遠近之人把他無窮的惡迹倒做了美談,傳到如今,方才知道來歷。不然叫編野史的人從何處說起? 這個拐子是廣東肇慶府高安縣人,姓貝,名喜,並無表字,只有一個別號,叫做貝去戎。爲什麽有這個別號?只因此人之父原以偷摸治生,是穿窬中的名手,人見他來,就說個暗號,道:“貝戎來了,大家謹慎!”“貝”“戎”二字合來是個“賊”字,又與他姓氏相待,故此做了暗號。及至到他手裏,忽然要改弦易轍,做起跨竈的事來,說:“大丈夫要弄銀子,須是明取民財,想個光明正大的法子弄些用用。爲什麽背明趨暗,夜起晝眠,做那鼠竊狗偷之事?”所以把“人俞”改做“馬扁”,“才莫”翻爲“才另”,暗施譎詐,明肆詼諧,做了這樁營業。人見他別創家聲,不仍故轍,也算個亢宗之子,所以加他這個美稱。其實也是褒中寓刺,上下兩個字眼究竟不曾離了“貝戎”。但與乃父較之,則有異耳。 做孩子的時節,父母勸他道:“拐子這碗飯不是容易吃的,須有孫龐之智,賁育之勇,蘇張之辯,又要隨機應變,料事如神,方才騙得錢財到手。一著不到,就要弄出事來。比不得我傳家的勾當是背著人做的,夜去明來,還可以藏拙。勸你不要更張,還是守舊的好。”他拿定主意,只是不肯,說:“我乃天授之才,不假人力。隨他什麽好漢,少不得要墮人計中。還你不錯就是。”父母道:“既然如此,就試你一試。我如今立在樓上,你若騙得下來,就見手段。”貝去戎搖搖頭道:“若在樓下,還騙得上去。立在上面,如何騙得下來?”父母道:“既然如此,我就下來,且看用什麽騙法。”及至走到樓下,叫他騙上去。貝去戎道:“業已騙下來了,何須再騙。”--這句舊話傳流至今,人人識得,但不辨是誰人所做的事,如今才揭出姓名。--父母大喜,說他果然勝祖強宗,將來畢竟要恢宏舊業,就選一個吉日叫他出門,要發個小小利市,只不要落空就好。 誰想他走出門去,不及兩三個時辰,竟領著兩名腳夫,擡了一桌酒席,又有幾兩席儀,連台盞杯箸,色色俱全,都是金鑲銀造的。擡進大門,秤了幾分腳錢。打發來人轉去。父母大驚,問他得來的緣故。貝去戎道:“今日乃開市吉期,不比尋常日子。若但是腰裏撒撒,口裏不見嗒嗒,也還不爲稀罕。連一家所吃的喜酒,都出在別人身上,這個拐子才做得神奇。如今都請坐下,待我一面吃,一面說,讓你們聽了都大笑一場就是。”父母歡喜不過,就坐下席來,捏著酒杯,聽他細說。 原來這桌酒席是兩門至戚初次會親,吃到半席的時節,女家叫人撤了送到男家去的。未經撤席之際,貝去戎隨了衆人立在旁邊看戲,見他吃桌之外另有看桌,料想終席之後定要撤主送他,少不得是家人引領,就想個計較出來。知道戲文鬧熱,兩處的管家都立在旁邊看戲,決不提防。又知道只會男親,不會女眷,連新婦也不曾回來。就裝做男家的小廝,闖進女家的內室。丫鬟看見,問他是誰家孩子。他說:“我是某姓家僮,跟老爺來赴席的。新娘有句說話,叫我瞞了衆人說與老安人知道。故此悄悄進來,煩你引我一見。”丫鬟只說是真,果然引見主母。貝去戎道:“新娘致意老安人,叫你自家保重,不要想念他。有一句說話,雖然沒要緊,也關係府上的體面,料想母子之間決不見笑,所以叫我來傳言。”她說:“我家的伴當,個個生得嘴饞,慣要偷酒偷食,少刻送桌面過去,路上決要抽分,每碗取出幾塊,雖然所值不多,我家老安人看見,只說酒席不齊整,要譏誚她。求你到換桌的時節,差兩個得當用人把食籮封好,瞞了我家伴當,預先挑送過門,省得他弄手腳。至於擡酒之人,不必太多,只消兩個就有了。連帖子也交付與他,省得嘈嘈雜雜,不好款待。”那位家主婆見他說得近情,就一一依從,瞞了家人,把酒席送去。臨送的時節,貝去戎又立在旁邊,與家主婆唧唧噥噥說了幾句私話,使擡酒的看見,知道是男家得用之人。 等酒席擡了出門,約去半裏之地,就如飛趕上去道:“你們且立祝老安人說:還有好些菜蔬,裝滿一屜食籮,方才遺落了,不曾加在擔上,叫我趕來看守,喚你們速速轉去擡了出來。”家人聽見,只說是真,一齊趕了回去。貝去戎張得不見,另雇兩名腳夫,擡了竟走。所以擡到家中,不但沒人追趕,亦且永不敗露。--這是他初出茅廬第一樁燥脾之事。 父母聽見,稱讚不了,說他是個神人。從此以後,今日拐東,明日騙西,開門七件事,樣樣不須錢買,都是些倘來之物。 把那位穿窬老子,竟封了太上皇,不許他出門偷摸,只靠一雙快手,養活了八口之家,還終朝飲酒食肉,不但是無饑而已。做上幾年,聲名大著,就有許多後輩慕他手段高強,都來及門受業。他有了幫手,又分外做得事來,遠近數百里,沒有一處的人不被他拐到騙到。家家門首貼了一行字雲:知會地方,協拿騙賊。 有個徽州當鋪開在府前,那管當的人是個積年的老手,再不曾被人騙過。鄰舍對他道:“近來出個拐子,變幻異常,家家防備。以後所當之物,須要看仔細些,不要著他的手。”那管當的道:“若還騙得我動,就算他是個神仙。只怕遇了區區,把機關識破,以後的拐子就做不成了。”說話的時節,恰好貝去戎有個徒弟立在面前,回來對他說了。貝去戎道:“既然如此,就與他試試手段!”偶然一日,那個管當的人立在櫃檯之內,有人拿一錠金子,重十餘兩,要當五換。管當的仔細一看,知有十成,就兌銀五十兩,連當票交付與他,此人竟自去了。 旁邊立著一人,也拿了幾件首飾要當銀子,管當的看了又看,磨了又磨。那人見他仔細不過,就對他笑道:“老朝奉!這幾件首飾,所值不多,就當錯了也有限,方才那錠金子倒求你仔細看看,只怕有些蹊蹺。”管當的道:“那是一錠赤金,並無低假,何須看得?”那人道:“低假不低假我雖不知道,只是來當的人我卻有些認得,是個有名的拐子,從來不做好事的。” 管當的聽了,就疑心起來,取出那錠金子,重新看了一遍,就遞與他道:“你看,這樣金子,有什麽疑心?”那人接了,走到明亮之處替他仔細一看,就大笑起來,道:“好一錠赤金,准值八兩銀子!你拿去遞與衆人,大家驗一驗,且看我的眼力比你的何如。”那店內之人接了進去,磨的磨,看的看,果然試出破綻來。原來外面是真,裏面是假,只有一膜金皮,約有八錢多重,裏面的骨子都是精銅。 管當的著起忙來,要想追趕,又不知去向。那人道:“他的蹤迹瞞不得區區,若肯許我相酬,包你一尋就見。”管當的聽了,連忙許他謝儀,就帶了原金同去追趕。 趕到一處,恰好那當金之人同著幾個朋友在茶館內吃茶。 那人指了,叫他:“上前扭住,喊叫地方,自然有人來接應。 只是一件:你是一個,他是幾人,雙拳不敵四手,萬一這錠金子被他搶奪過去,把什麽贓證弄他?”管當的道:“極說得是。” 就把金子遞與此人,叫他立在門外,“待我喊叫地方,有了見證之後,你拿進來質對。”此人收了。 管當的直闖進去,一把扭住當金之人,高聲大叫起來。果然有許多地方走來接應,問他何故。管當的說出情由,衆人就討贓物來看。管當的連聲呼喚,叫取贓物進來,並不見有人答應。及至出去抓尋,那典守贓物之人又不知走到何方去了。當金的道:“我好好一錠赤金,你倒遇了拐子被他拐去,反要弄起我來!如今沒得說,當票現存,原銀也未動,速速還我原物,省得經官動府!” 倒把他交與地方,討個下落。地方之人都說他“自不小心,被人騙去,少不得要賠還。不然,他豈有幹休之理?” 管當的聽了,氣得眼睛直豎,想了半日,無計脫身,只得認了賠還。同到店中,兌了一百兩真紋,方才打發得去。 這個拐法,又是什麽情由?只因他要顯手段,一模一樣做成兩錠赤金,一真一假。起先所當原是真的,預先叫個徒弟帶著那一錠立在旁邊,等他去後,故意說些巧話,好動他的疑心。 及至取出原金,徒弟接上了手,就將假的換去,仍遞與他。 衆人試驗出來,自然央他追趕。後來那些關竅,一發是容易做的,不愁他不入局了。你說這些智謀,奇也不奇,巧也不巧? 起先還在近處掏摸,聲名雖著,還不出東西兩粵之間。及至父母俱亡,無有挂礙,就領了徒弟,往各處橫行。做來的事,一樁奇似一樁,一件巧似一件。索性把惡事講盡,才好說他回頭。 做小說的本意,原在下面幾回,以前所敘之事,示戒非示勸也。 第二回 斂衆怨惡貫將盈 散多金善心陡發 貝去戎領了徒弟周流四方,遇物即拐,逢人就騙。知道不義之財豈能久聚,料想做不起人家,落得將來撒漫。凡是有名的妓婦,知趣的龍陽,沒有一個不與他相處。贈人財物,動以百計,再沒有論十的嫖錢,論兩的表記。所以風月場中要數他第一個大老。只是到了一處就改換一次姓名,那些嫖過的婊子枉害相思,再沒有尋訪之處。 貝去戎遊了幾年,十三個省城差不多被他走遍。所未到者只有南北兩京,心上思量道:“若使輦轂之下沒有一位神出鬼沒的拐子,也不成個京師地面,畢竟要去走走,替朝廷長些氣概。況且拐百姓的方法都做厭了,只有官府不曾騙過,也不要便宜了他。就使京官沒錢,出手不大,薦書也拐他幾封,往各處走走,做個‘馬扁遊客’,也使人耳目一新。”就收拾行李,雇了極大的浪船,先入燕都,後往白下。 有個湖州筆客要搭船進京,徒弟見他背著空囊,並無可騙之物,不肯承攬。貝去戎道:“世上沒窮人,天下無棄物,就在叫化子身上騙得一件衲頭,也好備逃難之用。只要招得下船,騙得上手,終有用著的去處。”就請筆客下艙,把好酒好食不時款待。 筆客問他進京何事,寓在哪里。貝去戎假借一位當道認做父親,說:“一到就進衙齋,不在外面停泊。” 筆客道:“原來是某公子。令尊大人是我定門主顧,他一向所用之筆都是我的,少不得要進衙賣筆,就帶便相訪。”貝去戎道:“這等極好。既然如此,你的主顧決不止家父一人,想是五府六部翰林科道諸官,都用你的寶貨。此番進去,一定要送遍的了。”筆客道:“那不待言。”貝去戎道:“是哪些人?你說來我聽。”筆客就向夾袋之中取出一個經折,凡是買筆的主顧,都開列姓名。又有一篇帳目,寫了某人定做某筆幾帖,議定價銀若干,一項一項開得清清楚楚,好待進京分送。 貝去戎看在肚裏。 過了一兩日,又問他道:“我看你進京一次也費好些盤纏,有心置貨,素性多置幾箱,爲什麽不尷不尬,只帶這些?”筆客道:“限於資本,故此不能多置。” 貝去戎道:“可惜你會我遲了。若還在家,我有的是銀子,就借你幾百兩,多置些貨物,帶到京師,賣出來還我,也不是什麽難事。” 筆客聽了此言,不覺利心大動,翻來覆去想了一晚。第二日起來,道:“公子昨日之言,甚是有理。在下想來,此間去府上也還不遠。公子若有盛意,何不寫封書信,待我趕到貴鄉,領了資本,再做幾箱好筆,趕進來也未遲。這些貨物,先煩公子帶進去,借重一位尊使,分與各家,待我來取帳,有何不可。” 貝去戎見他說到此處,知道已入計中,就慨然應許。寫下一張諭帖,著管事家人速付元寶若干錠與某客置貨進京,不得違誤。 筆客領了,千稱萬謝而去。 貝去戎得了這些貨,一到京師就扮做筆客,照他單上的姓名竟往各家分送,說:“某人是嫡親舍弟,因臥病在家,不能遠出,恐怕老爺等筆用,特著我齎送前來,任憑作價,所該的帳目,若在便中,就付些帶去,以爲養病之資。萬一不便,等他自家來領,只有一句話要稟上各位老爺:舍弟說,連年生意淡薄,靠不得北京一處,要往南京走走。凡是由南至北經過的地方,或是貴門人,或是貴同年,或是令親盛友,求賜幾封書劄。 薦人賣筆是樁雅事,沒有什麽嫌疑,料想各位老爺不惜齒頰之芬,自然應許。”那些當道見他說得近情,料想沒有他意,就一面寫薦書,一面兌銀子,當下交付與他。書中的話不過首敘寒溫,次談衷曲,把賣筆之事倒做了余文,隨他買也得,不買也得。哪里知道,醉翁之意原不在酒,單要看他柬帖上面該用什麽稱呼,書啓之中當敘什麽情節,知道這番委曲,就可以另寫薦書。至於圖書筆迹,都可以摹仿得來,不是什麽難事。 出京數十裏,就做遊客起頭,自北而南,沒有一處的抽豐不被他打到。只因書劄上面所敘的寒溫,所談的衷曲,一字不差,自然信煞無疑,用情惟恐不到。甚至有送事之外,又複捐囊,捐囊之外,又托他攜帶禮物,轉致此公。所得的錢財,不止一項。至於經過的地方,凡有可做之事、可得之財,他又不肯放過一件,不單爲抽豐而已。 一日,看見許多船隻都貼了紙條,寫著幾行大字,道:“某司某道衙門吏書皂快人等迎接新任老爺某上任。”他見了此字,就縮回數十裏,即用本官的職銜,刻起封條印板,印上許多,把船艙外面及扶手拜匣之類各貼一張,對著來船,揚帆帶纖而走。那些衙役見了,都說就是本官,走上船來一齊謁見。 貝去戎受之有辭,把屬官齎到的文書都拆開封筒,打了到日。 少不得各有天儀,接到就送。預先上手,做了他的見面錢。 過上一兩日,就把書吏喚進官艙,輕輕地吩咐道:“我老爺有句私話對你們講,你們須要體心,不可負我相托之意。” 書吏一齊跪倒,問:“有什麽吩咐?”貝去戎道:“我老爺出京之日,借一主急債用了,原說到任三日就要湊還他。如今跟在身邊,不離一刻。我想到任之初,哪里就有?況且此人跟到地方,一定要招搖生事,不如在未到之先設處起來,打發他轉去,才是一個長策。自古道:‘衆擎易舉,獨力難成。’煩你們衆人大家攢湊攢湊,替我擔上一肩。我到任之後,就設處出來還你。”那些書吏巴不得要奉承新官,哪一個肯說沒有?就如飛趕上前去,不上三日都取了回來。個個爭多,人人慮少,竟收上一主橫財。到了夜深人靜之後,把銀子並做一箱,輕輕丟下水去,自己逃避上岸,不露蹤影。躲上一兩日,看見接官的船隻都去遠了,就叫徒弟下水,把銀子掏摸起來,又是一樁生意。 到了南京,將所得的財物估算起來,竟以萬計。心上思量道:“財物到盈幹滿萬之後,若不散些出去,就要作禍生災。 不若尋些好事做做,一來免他作祟,二來借此蓋愆,三來也等世上的人受我些拐騙之福。俗語道得好:‘趁我十年運,有病早來醫。’焉知我得意一生,沒有個倒運的日子?萬一賊星退命,拐騙不來,要做打劫修行之事,也不能夠了。”就立定主意,停了歹事不做,終日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做個沒事尋事的人。 一日清晨起來,吃了些早飯,獨自一個往街上閑走。忽然走到一處,遇著四五個大漢,一齊攔住了他,都說:“往常尋你不著,如今從哪里出來?今日相逢,料想不肯放過,一定要下顧下顧的了。”說完之後,扯了竟走。問他什麽緣故,又不肯講,都說:“你見了冤家,自然明白。”貝去戎甚是驚慌,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一定是些捕快。所謂冤家者,就是受害之人,被他緝訪出來,如今拿去送官的了。難道我一向作惡,反沒有半毫災晦,方才起了善念,倒把從前之事敗露出來,拿我去了命不成?”正在疑惑之際,只見扯到一處,把他關在空屋之中,一齊去號召冤家,好來與他作對。貝去戎坐了一會兒,想出個不遁自遁之法,好拐騙脫身。只見門環一響,擁進許多人來,不是受害之人,反是受恩之輩。原來都是嫖過的姐妹,從各處搬到南京,做了歌院中的名妓。終日思念他,各人吩咐蒼頭,叫在路上遇著之時,千萬不可放過。故此一見了面,就拉他回來。所謂“冤家”者,乃是“俏冤家”,並不是取命索債的冤家;“作對”的“對”字,乃是“配對”之對,不是“抵對”、“質對”之“對”也。 只見進門之際,大家堆著笑容,走近身來相見。及至一見之後,又驚疑錯愕起來,大家走了開去,卻像認不得地一般。 三三兩兩立在一處,說上許多私話,絕不見有好意到他。這是什麽緣故?只因貝去戎身邊有的是奇方妙藥,只消一時半刻,就可以改變容顔。起先被衆人扯到,關在空房之中,只說是禍事到了,乘衆人不在,正好變形。就把臉上眉間略加點綴,卻像個雜腳戲子,在外、未、醜、淨之間,不覺體態依然,容顔迥別。那些姊妹看見,自然疑惑起來。這個才說“有些相似”,那個又道“什麽相干”,有的說:“他面上無疤,爲什麽忽生紫印?”有的道:“他眉邊沒痣,爲什麽陡起黑星?當日的面皮卻像嫩中帶老,此時的顔色又在媸裏生妍。”大家唧唧噥噥,猜不住口。 貝去戎口中不說,心上思量說:“我這樁生意,與爲商做客的不同。爲商做客最怕人欺生,越要認得的多,方才立得腳祝我這樁生意不怕欺生,倒怕欺熟。妓婦認得出,就要傳播開來,豈是一樁好事?雖比受害的不同,也只是不認的好。” 就別換一樣聲口,倒把她盤問起來,說:“扯進來者何心,避轉去者何意?” 那些妓婦道:“有一個故人與你面貌相似,多年不見,甚是想念他,故此吩咐家人,不時尋覓。方才扯你進來,只說與故人相會,不想又是初交,所以驚疑未定,不好遽然近身。” 貝去戎道:“那人有什麽好處,這等思念他?”妓婦道:“不但慷慨,又且溫存,贈我們的東西,不一而足。如今看了一件,就想念他一番,故此丟撇不下。”說話的時節,竟有個少年姊妹掉下淚來。知道不是情人,與他閑講也無益,就掩著啼痕,別了衆人先走。管教這數行情淚,哭出千載的奇聞!有詩爲據:從來妓女善裝愁,不必傷心淚始流。 獨有蘇娘懷客淚,行行滴出自心頭! 第三回 顯神機字添一畫 施妙術殿起雙層 貝去戎嫖過的婊子盈千累百,哪里記得許多?見了那少年姐妹,雖覺得有些面善,究竟不知姓名。見她掩著啼痕,別了衆人先走,必非無故而然,就把她姓名居址與失身爲妓的來歷,細細問了一遍,才知道那些眼淚是流得不錯的。這個姐妹叫做蘇一娘,原是蘇州城內一個隱名接客的私窠子。只因丈夫不肖,習於下流,把家產蕩盡,要硬逼她接人。頭一次接著的,就是貝去戎。貝去戎見她體態端在,不像私窠的舉止,又且羞澀太甚,就問其來歷,才知道爲貧所使,不是出於本心。只嫖得一夜,竟以數百金贈之,叫她依舊關門,不可接客。誰想丈夫得了銀子,未及兩月,又賭得精光,竟把她賣入娼門,光明較著地接客,求爲私窠子而不能。故此想念舊恩,不時流涕。起先見說是他,歡喜不了,故此踴躍而來。如今看見不是,又覺得面貌相同,有個睹物傷情之意,故此掉下淚來。又怕立在面前愈加難忍,故此含淚而別。 貝去戎見了這些光景,不勝淒惻,就把幾句巧話騙脫了身子,備下許多禮物,竟去拜訪蘇一娘。 蘇一娘才見了面,又重新哭起。貝去戎佯作不知,問其端的。蘇一娘就把從前的話細述一番,述完之後,依舊啼哭起來,再也勸她不祝貝去戎道:“你如今定要見他,是個什麽意思? 不妨對我講一講。難道普天下的好事,只許一個人做,就沒有第二個暢漢趕得他上不成?”蘇一娘道:“我要見他,有兩個意思。一來因他嫖得一夜,破費了許多銀子,所得不償所失,要與他盡情歡樂一番,以補從前之缺。二來因我墮落煙花,原非得已,因他是個仗義之人,或者替我贖出身來,早作從良之計,也未見得。故此終日想念,再丟他不開。”貝去戎道:“你若要單補前情,倒未必能夠;若要贖身從良,這是什麽難事?在下薄有錢財,盡可以擔當得起。只是一件:區區是個東西南北之人,今日在此,明日在彼,沒有一定的住居,不便娶妻買妾,只好替你贖身出來,送還原主,做個昆侖押衙之輩,倒還使得。”蘇一娘道:“若是交還原主,少不得重落火坑,倒多了一番進退。若得隨你終身,固所願也。萬一不能,倒尋個僻靜的庵堂,使我祝發爲尼,皈依三寶,倒是一樁美事。” 貝去戎道:“只怕你這些說話還是托詞,若果有急流勇退之心,要做這撒手登崖之事,還你今朝作妓,明日從良,後日就好剃度。不但你的衣食之費、香火之資出在區區身上,連那如來打坐之室、伽藍入定之鄉、四大金剛護法之門、一十八尊羅漢參禪之地,也都是區區建造。只要你守得到頭,不使他日還俗之心背了今日從良之志,就是個好尼僧、真菩薩,不枉我一番救度也。你可能夠如此麽?”蘇一娘道:“你果能踐得此言,我就從今日立誓,倘有爲善不終,到出家之後再起凡心者叫我身遭慘禍而死,墮落最深的地獄!”說了這一句,就走進房中,半晌不出。 貝去戎只說她去小解,等了一會,不想走出房來,將一位血性佳人已變做肉身菩薩,竟把一頭黑髮、兩鬢烏雲剪得根根到底。又在桃腮香頰上刺了幾刀,以示破釜焚舟、決不回頭之意。貝去戎見了,驚得毛骨悚然。正要與她說話,不想烏龜鴇母一齊喧嚷進來,說他誘人出家,希圖拐騙,閉他生意之門,絕人糊口之計,揪住了貝去戎,竟要與他拼命。貝去戎道:“你那生意之門、糊口之計,不過爲‘錢財’二字罷了。不是我誇嘴說,世上的財錢都聚在區區家裏,隨你論百論千,都取得出。若要結起訟來,只怕我處得你死,你弄我不窮。不如做樁好事,放她出家,待我取些銀子,還你當日買身之費,倒是個本等。”烏龜鴇母聽了,就問他索取身錢,還要償還使費。 貝去戎並不短少,一一算還。領了蘇一娘,權到寓中住下。當晚就分別嫌疑,並不同床宿歇,竟有“秉燭待旦”之風。 到了次日,央些房産中人,俗名叫做“白螞蟻”,慣替人賣房買屋,趁些居間錢過活的,叫他各處抓尋,要買所極大的房子,改造庵堂,其價不拘多少。又要於一宅之中,可以分爲兩院,使彼此不相混雜的。 過了三朝五日,就有幾個中人走來回話,說:“一位世宦人家,有兩座園亭,中分外合,極是幽雅。又有許多餘地,可以建造庵堂。要五千金現物,方可成交,少一兩也不賣。”貝去戎隨了中人走去一看,果然好一座園亭。就照數兌了五千,做成這主交易。把右邊一所改了庵堂,塑上幾尊佛像,叫蘇一娘在裏面修行。又替她取個法號,叫做“淨蓮”。因她由青樓出家,有出污泥而不染之意,故此把蓮花相比。左邊一所依舊做了園亭,好等自己往來,當個歇腳之地。裏面有三間大樓,極深極邃,四面俱有夾牆,以後拐來的贓物都好貯在其中,省得人來搜取,要做個聚寶盆的意思。樓上有個舊匾,題著“歸止樓”三字。因原主是個仕宦,當日解組歸來,不想複出,故此題匾示意,見得他歸止於此,永不出山。誰想到了這一日,那件四方傢夥竟會作起怪來,“止”字頭上忽然添了一畫,變做“歸正樓”。 貝去戎看屋的時節,還是“歸止”,及至選了吉日,搬進樓房,擡起頭來一看,覺得毫釐之差,竟有霄壤之別,與當日命名之意大不相同。心上思量道:“‘正’字與‘邪’字相反,邪念不改,正路難歸。莫非是神道有靈,見我做了一樁善事,要索性勸我回頭,故此加上一畫,要我改邪歸正的意思麽?” 仔細看了一會,只見所添的筆迹又與原字不同。原字是凹下去的,這一畫是凸起來的,黑又不黑,青又不青,另是一種顔色。 貝去戎取了梯子,爬上去仔細一看,原來是些濕土,乃燕子銜泥簇新壘上去的。貝去戎道:“禽鳥無知,哪里會增添筆畫? 不消說,是天地神明假手於他的了。”就從此斷了邪念,也學蘇一娘厭棄紅塵,竟要逃之方外。因自己所行之事絕類神仙,凡人不能測識,知道學仙容易,作佛艱難,要從他性之所近。 就把左邊的房子改了道院,與淨蓮同修各業,要做個仙佛同歸。 就把“歸正”二字做了道號,只當神道替他命名,也好顧名思義,省得又起邪心。 一日,對淨蓮道:“我們這座房子,有心改做道場,索性起他兩層大殿,一邊奉事三清,一邊供養三寶,方才像個局面。 不然,你那一邊只有觀音閣、羅漢堂,沒有如來釋迦的坐位,成個什麽體統?我這邊壇場狹窄,院宇蕭條,又在改創之初,略而未備,一發不消說了。”淨蓮道:“造殿之費,動以千計。 你既然出家,就斷了生財之路,縱有些須積蓄,也還要防備將來,豈有仍前浪用之理?”歸正道:“不妨。待我用些法術感動世人,還你一年半載,定有人來捐造。不但不要我費錢,又且不要我費力,才見得法術高強。”淨蓮道:“你方才學仙起頭,並不曾得道,有什麽法術就能感動世人,使他捐得這般容易?”歸正道:“你不要管。我如今回去葬親,將有一年之別,來歲此時方能聚首。包你回來之日,大殿已成,連三清三寶的法像,都塑得齊齊整整,只等我袖手而來,做個現成法主就是。” 淨蓮不解其故,還說是誕妄之詞。 過了幾日,又說十人尊羅漢之中有一尊塑得不好,要乘他在家另喚名手塑過,才好出門。淨蓮勸他將就,他只是不肯,果然換了法身,方才出去。臨去之際,只留一位高徒看守道院,其餘弟子都帶了隨身。 淨蓮獨守禪關,將近半載,忽然有一位仕客、一位富商,兩下不約而同,一齊來做善事。那位仕客說從湖廣來的,帶了一二千金,要替她起造大殿,安置三清。那位富商說從山西來的,也帶了一二千金,要替她建造佛堂,供養三寶。這兩位檀越不知何所見聞,忽有此舉?歸正的法術爲什麽這等高強?看到下回,自然了悟。 第四回 僥天幸拐子成功 墮人謀檀那得福 仕客富商走到,淨蓮驚詫不已,問他什麽來由忽然舉此善念;況且湖廣山西相距甚遠,爲什麽不曾相約,恰好同日光臨? 其中必有緣故。那位仕客道:“有一樁極奇的事,說來也覺得耳目一新。下官平日極好神仙,終日講究的都是延年益壽之事,不想精誠之念感格上清,竟有一位真仙下降,親口對我講道:‘某處地方新建一所道院,規模已具,只少大殿一層。那位觀主乃是真仙謫降,不久就要飛升。你既有慕道之心,速去做了這樁善事。後來使你長生者,未必不是此人之力。’下官敬信不過,就求他限了日期,要在今月某日起工,次月某日豎造,某月某日告成。告成之日,觀主方來。與他見得一面,就是姻緣,不怕後來不成正果。故此應期而來,不敢違了仙限。”那位富商雖然與他齊到,卻是萍水相逢,不曾見面過的。聽他說畢,甚是疑心,就盤問他道:“神仙乃是虛無之事,畢竟有些征驗才信得他,怎見得是真仙下降?焉知不是本觀之人要你替他造殿,假作這番誑語,也未可知。”仕客道:“若沒有征驗,如何肯信服他?只因所見所聞都是神奇不測之事,明明是個真仙,所以不敢不信。”富商道:“何所見聞,可好略說一說?” 仕客道:“他頭一日來拜,說是天上的真人。小價不信,說他言語怪誕,不肯代傳。他就在大門之上寫了四個字雲:回道人拜。 臨行之際,又對小價道:‘我是他的故人,他見了拜帖,自然知道。我明日此時依舊來拜訪,你們就不傳,他也會出來的了,不勞如此相拒。’小價等他去後,舀一盆熱水洗刷大門,誰想費盡氣力,只是洗刷不去,方才說與下官知道。下官不信,及至看他洗刷,果如其言。只得喚個木匠,叫他用推刨刨去。 誰想刨去一層也是如此,刨去兩層也是如此,把兩扇大門都刨穿了,那幾個字迹依然還在。下官心上才有一二分信他,曉得‘回道人’三字是呂純陽的別號。就吩咐小價道:‘明日再來,不可拒絕,我定要見他。’及至第二日果來,下官連忙出接。 見他脊背之上負了一口寶劍,鋒芒耀日,快不可當;腰間系個小小葫蘆,約有三寸多長、一寸多大。下官隔了一段路先對他道:‘你既是真仙,求把寶劍脫下,暫放在一邊,才好相會。 如今有利器在身,焉知不是刺客?就要接見也不敢接見了。’他聽了這句話,就不慌不忙把寶劍脫下,也不放在桌上,也不付與別人,竟拿來對著葫蘆緩緩地插將進去,不消半刻,竟把三尺龍泉歸之烏有,止剩得一個劍把塞在葫蘆口內,卻像個壺頂盒蓋一般。 你說,這種光景叫我如何不信?況且所說的話又沒有一毫私心,錢財並不經手,叫下官自來起造,無非要安置三清。這是眼見的功德,爲什麽不肯依他?”說完之後,又問那位富商:“你是何所見而來?也有什麽征驗否?”富商道:“在下並無征驗,是本庵一個長老募緣募到敝鄉,對著捨下的門終日參禪打坐,不言不語,只有一塊粉板倒放在面前,寫著幾行字道:募起大殿三間,不煩二位施主。錢糧並不經手,即求檀越親往監臨。功德自在眼前,果報不須身後。 在下見他坐了許久,聲色不動,知道是個禪僧,就問他寶山何處,他方才說出地方。在下頗有家資,並無子息,原有好善之名。又見他不化錢財,單求造殿,也知道是眼見的功德,故此寫了緣簿,打發他先來。他臨行的時節,也限一個日期,要在某日起工,某日建造,某日落成,與方才所說的不差一日。 難道這個長老與神仙約會的不成?叫他出來一問,就明白了。” 淨蓮道:“本庵並無僧人在外面抄化,或者他說的地方不是這一處,老善人記錯了。這一位宰官既然遇了真仙,要他來做善事,此番盛意,自當樂從。至於老善人所帶之物,原不是本庵募化來的,如何輒敢冒認?況且尼姑造殿,還該是尼姑募緣,豈有假手僧人之理?清淨法門,不當有此嫌疑之事。尊意決不敢當,請善人齎了原金往別處去訪問。”富商聽了,甚是狐疑,道:“他所說的話與本處印證起來,一毫不錯,如何又說無干?” 只得請教於仕客。仕客道:“既發善心,不當中止。即使募化之事不出於他,就勉強做個檀那,也不叫做燒香搠佛。”富商道:“也說得是。”兩個宿了一晚,到第二日起來,同往前後左右踱了一會兒,要替他選擇基址,估算材料,好興土木之工。不想走到一個去處,見了一座法身,又取出一件東西仔細看了一會,就驚天動地起來,把那位富商嚇得毛髮俱豎,口中不住地念道:“奉勸世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你說走到哪一處,看見哪一座法身,取出一件什麽東西,就這等駭異?原來羅漢堂中,十八尊法像裏面有一尊的面貌,竟與募化的僧人纖毫無異。富商遠遠望見,就吃了一驚;及至走到近處,又越看越像起來。懷中抱了一本簿子,與當日募緣之疏又有些相同。取下來一看,雖然是泥做的,卻有一條紅紙,寫了一行大字,夾在其中,就是富商所題的親筆。你說,看到此處,叫他驚也不驚,駭也不駭,信服不信服!就對了仕客道:“這等看起來,仙也是真仙,佛也是真佛!我們兩個喜得與仙佛有緣,只要造得殿成,將來的果報竟不問可知了。”仕客見其所見,聞其所聞,一發敬信起來。 兩個刻日興工,晝夜催督,果然不越限期,到了某月某日同時告竣,連一應法像都裝塑起來。 正在落成,忽有一位方士走到。富商仕客見他飄飄欲仙,不像凡人的舉動,就問是哪一位道友,淨蓮道:“就是本觀的觀主,道號歸正;回去葬了二親,好來死心塌地做修真悟道之事的。”仕客見說是他,低倒頭來就是四拜,竟把他當了真仙。 說話之間,一字也不敢褻狎。求他取個法名,收爲弟子,好回去遙相頂戴。歸正一一依從。富商也把淨蓮當做活佛頂禮,也求她取個法名,備而不用;萬一佛天保佑,生個兒子出來,就以此名相喚,只當是蓮花座下之人,好使他增福延壽。淨蓮也一一依從。兩下備了素齋,把仕客富商款待了幾日,方才送他回去。 這一尼一道,從此以後就認真修煉起來。不上十年,都成了氣候。俗語道得好:“浪子回頭金不換。”但凡走過邪路的人,歸到正經路上,更比自幼學好的不同,叫做“大悟之後,永不再迷”,哪里還肯回頭做那不端不正的事! 淨蓮與歸正隔了一牆,修行十載,還不知這位道友是個拐子出身。直等他悟道之後,不肯把誑語欺人,說出以前的醜態,才知道他素行不端,比青樓出身更加污穢。所幸回頭得早,不曾犯出事來。改邪歸正的去處,就是變禍爲祥的去處。 淨蓮問歸正道:“你以前所做的事都曾講過,十件之中我已知道八九。只是造殿一事,我至今不解。爲什麽半年之前就拿定有人捐助,到後來果應其言?難道你學仙未成,就有這般的妙術?”歸正道:“不瞞賢弟講,那些勾當依然是拐子營生。 只因賊星將退,還不曾離卻命宮,正在交運接運之時,所以不知不覺又做出兩件事來,去拐騙施主。還喜得所拐所騙之人都還拐騙得起,叫他做的又都是作福之事,還不十分罪過。不然,竟做了個出乖露醜的馮婦,打虎不死,枉被人笑駡一生。”淨蓮道:“那是什麽騙法?難道一痕的字迹寫穿了兩扇大門,寸許的葫蘆攝回了三尺寶劍,與那役鬼驅神、使羅漢帶緣簿出門替人募化的事,也是拐子做得來的?”歸正道:“都有緣故。 那些事情做來覺得奇異,說破不值半文。總是做賊的人都有一番賊智,使人測度不來,又覺得我的聰明比別人更勝幾倍。只因要起大殿,捨不得破費己資,故此想出法來,去賺人作福。 知道那位仕客平日極信神仙,又知道那位富商生來極肯施捨,所以做定圈套,帶兩個徒弟出門。一個喬扮神仙,一個假裝羅漢,遣他往湖廣、山西,各行其道。自己回家葬親,完了身背之事。不想神明呵護,到我轉來之日,果應奇謀。這叫做‘人有善願,天必從之’。天也助一半,人也助一半,不必儘是誆騙之功。”就把從前秘密之事一齊吐露出來,不覺使人絕倒。 原來門上所題之字,是龜溺寫的。龜尿入木,直鑽到底,隨你水洗刀削,再弄它不去。背上所負之劍,是鉛錫造的,又是空心之物。葫蘆裏面預先貯了水銀,水銀遇著鉛錫,能使立刻銷融,所以插入葫蘆,登時不見。至於羅漢的法身,就是徒弟的小像。臨行之際,定要改塑一尊,說是爲此。寫了緣簿就寄轉來,叫守院之人裹上些泥上,塞在胸前。所以富商一見,信煞無疑,做了這樁善事。 淨蓮聽到此處,就張眼吐舌,驚羨不已。說他有如此聰明,爲什麽不做正事。若把這些妙計用在兵機將略之中,分明是陳平再出,諸葛複生,怕不替朝廷建功立業,爲什麽將來誤用了。 可見國家用人,不可拘限資格,穿箭草竊之內盡有英雄,雞鳴狗盜之中不無義士。惡人回頭,不但是惡人之福,也是朝廷當世之福也。 後來歸正淨蓮一齊成了正果,飛升的飛升,坐化的坐化。 但不知東西二天把他安插何處,做了第幾等的神仙,第幾尊的菩薩?想來也在不上不下之間。 最可怪者:山西那位富商,自從造殿之後,回到家中,就連生三子;湖廣那位仕客,果然得了養生之術,直活到九十餘歲,才終天年。窮究起來,竟不知是什麽緣故。可見做善事的只要自盡其心,終須得福,不必問他是真是假,果有果無。不但受欺受騙原有裝聾做啞的陰功,就是被劫被偷也有失財得福的好處。世間沒有溫飽之家,何處養活饑寒之輩?失盜與施捨總是一般,不過有心無心之別耳! 〔評〕 貝去戎一生事迹,乃本傳之正文,從前數段,不過一冒頭耳。正文之妙自不待言,即冒頭中無限煙波,已令人心醉目飽。 山水之喻奇矣,又複繼以陰晴;陰睛之譬妙矣,又複繼以投誠納款。以投誠納款喻回頭,可謂窮幽極奧,無複遺蘊矣,乃又有行路一段,取譬更精。無想不造峰巔,無語不臻堂奧,我不知笠翁一副心胸,何故玲瓏至此!然盡有玲瓏其心而不能玲瓏其口、玲瓏其口而不能玲瓏其手者,即有妙論奇思,無由落於紙上。所以天地間快人易得,快書難得,天實有以限之也。今之作者,無論少此心胸,即有此心胸,亦不能有此口與手,讀《十二樓》以後,都請擱筆可也。如必欲效顰,須令五丁入腹,遍鑿心竅,使之徹底玲瓏,再出而鏤其手口,庶可作稗官後勁耳。
|
推薦閱讀:
TAG:李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