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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最恨誰

文/聶作平

  農民領袖李自成最痛恨的人是誰?老對頭崇禎?戰友加競爭對手張獻忠?抑或斷了他的皇帝夢的多爾袞?

  從政治利益看,似乎三者都有可能。但人是情感動物而非政治動物,真正發自內心的愛憎也許並不是從政治立場出發,而是從個人得失與好惡出發。

  舉個例說,四五十年前中國人分為不同階級,如果按政治立場劃分,作為貧下中農的我的父輩應該最仇恨家有良田千畝的趙地主,但事實上,父輩們對時常偷雞摸狗的同一個階級的李二娃的恨似乎遠遠超過了趙地主。

  所以,李闖王最痛恨的人很可能既不是崇禎,也不是張獻忠,甚至也不是多爾袞,而是他從前的部下高傑。

  高傑和李自成一樣,都是陝西米脂人,也是最早追隨李自成造反的親信兄弟之一,多年來一直充任李自成的先鋒。先鋒這個職位,一般都由能夠逢山開道,遇水搭橋的能人猛人充當,可見高傑的能力還不錯。

  更重要的是,真正改變了高傑人生軌跡的,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的外貌――他長得高大威猛,是個遠近有名的大帥哥。

  有段時間,李自成把高傑從先鋒位上調回大本營,其間,高傑因工作關係,經常和負責軍需的李自成的老婆邢氏接觸。一來二去,邢氏看上了高帥哥,把持不住,搖身一變,變成了一朵翻越高牆的紅杏。

  高傑深知,自己和老闆的老婆私通,這簡直就是大蟲嘴裡奪食,有朝一日要是東窗事發,他會死得比一頭豬還難看。恐懼之下,高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帶著邢氏私奔了――他投奔了正在積極攻打李自成的賀人龍。

  長得帥不是錯,但利用帥給老闆戴綠帽子,偷偷在人家老闆的良田裡下種,這就是高傑的不對了。

  朝廷方面也知道高傑的歸降是真,不可能像狡猾的張獻忠那樣,屢次三番地搞假投降。加上高傑作戰勇敢,性情剽悍,就把他派到了和李自成作戰的最前線――不用朝廷督戰,高傑也會像一隻過了河的卒子,硬著頭皮往前沖。

  他最清楚一旦被李自成抓到是什麼下場。想想那個可怕的下場,他能不拚命嗎?

  在和農民軍的戰鬥中,高傑基本勝多敗少,其中有一次還和友軍一起大敗張獻忠。因為這個緣故,他也得到了應有的升遷。

  然而,局部的勝利無法扭轉乾坤,更何況,乾坤也不是高傑這個帥哥能扭轉得了的。無可奈何花落去,甲申年,勢如破竹的李自成還是順利進逼京師,崇禎只得知趣地上吊。

  我敢打賭,甲申年春天,全世界最沮喪最恐慌的人一定就是高傑――要不是貪圖一時風流快活,他也該是大順王朝人五人六的開國元勛了,可現在,不僅一不小心就淪落為君父蒙難的亡國孤臣,還得時刻提防已經登基的李自成來尋仇。

  當然,人算不如天算,高傑的恐慌沒持續多久,李自成就被清軍從紫禁城裡攆了出來,並且糊裡糊塗地在湖北送了命。高傑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鬱悶之氣。

  清軍入關後,清軍、明軍和農民軍幾成膠著之態,高傑率領他的隊伍,從山西、河南一路南下。沿途,高傑的軍隊比任何一支軍隊的軍紀都更壞,「大肆劫掠」、「多殺掠」、「殺人則積屍盈野,淫污則辱及幼女」,史書用這樣的文字記錄了高傑軍隊的暴行。

  雖說在大動亂時代,掌握槍杆子的軍閥就是肆意妄為的土皇帝,但像高傑那樣以燒殺搶淫為樂事的軍閥,倒也並不多見。可見,長得賞心悅目並不意味著心腸也好得可圈可點。

  高傑抵達南方時,弘光已在南京登帝位,鑒於高傑的軍隊還算有戰鬥力,為了籠絡包括高傑在內的所謂江北四鎮――也就是南明戰鬥力最強的四支部隊。朝廷下旨,大肆封賞四鎮。至於高傑沿途對帝國子民犯下的暴行,朝廷概不過問。有言官不合時宜地站出來揭發,但忙於喝酒看戲上床的弘光假裝沒聽見。

  當時,揚州是南明所轄地盤中最為富庶的地區,高傑的想法是佔據揚州。但是,揚州人民對這個雙手沾滿男人民鮮血和女人民經血的帥哥表現出的不是歡迎,而是極大的恐懼和恐懼之後的堅拒。

  高傑聽說揚州人民不歡迎他,立即下令包圍了這座美麗的城市――在後來清軍大屠殺的揚州十日到來之前,高傑先來了一次屠殺熱身。揚州人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園,組建了自衛隊,堅守城池。

  高傑的軍隊被認為是最能作戰的勁旅,但面對由地方部隊和普通市民組成的揚州守軍,包圍一個多月竟然無法攻克。暴怒的高傑為了泄憤,一旦抓到城內居民,一律格殺勿論,抓到城外居民,一律砍去右手。

  ――放在承平時代,一個總兵膽敢如此胡作非為,早就犯下了滅九族的大罪。但事發大兵壓境的非常時期,朝廷也拿他無可奈何,只得派名義上是四鎮領導的史可法去調停。史可法到了揚州,一面批評高傑,一面替他開脫,並答應把瓜州劃給他,高傑才悻悻而去。

  不想,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高傑和四鎮之一的黃得功向來不和。他懷疑朝廷不把揚州劃給自己,可能是黃得功在中間搗鬼。趁黃得功不備,高傑突然向黃的指揮部發動襲擊,要不是黃得功的警衛人員死命護主,黃得功就死在了亂軍之中。

  黃得功本來就像高傑一樣脾氣大,性子倔,當然咽不下這口氣。結果,又是史可法站出來給高傑擦屁股。他拿出一筆錢給黃得功,謊稱這是高傑賠禮道歉。黃德功這才勉強罷休。

  總之,當南明小朝廷倚為柱石的四鎮之間嚴重對立甚至相互仇殺時,四鎮的名義領導史可法就像幾個兒子打架,自己卻在一旁跺著腳干著急,最多只能拉拉架的老母親一樣無計可施。

  人都有兩面性。一方面,高傑嗜殺成性,一方面,又對弘光小朝廷還算忠心。當清軍勸降時,他回了一封不卑不亢的信予以拒絕。他的忠心,準確地說來自於史可法的人格魅力。

  高傑攻打揚州,濫殺無辜並犯下眾怒時,是史可法替他解了圍;高傑惹惱了黃得功,黃得功要興兵報復時,又是史可法替他收拾了爛攤子。高的妻子――亦即李自成的前妻邢氏――被史可法所感動,勸導高傑聽命於史可法;而高傑一向是很聽得進邢氏的話的,從此惟史可法馬首是瞻。

  陰差陽錯,江北四鎮中,史可法真正能指揮得動的,竟然就是高傑這支無法無天的痞子軍。

  1645年正月,高傑奉史可法之命率軍北上,抵達河南歸德,也就是晚明大才子侯方域的老家。任務是聯合總兵許定國,作為江南的北方屏障。

  這時候的高傑和許定國是同事,但兩人之間卻有一段過節:高傑還在李自成帳下時,曾殺害過許定國的家人。當許定國聽說高傑被任命為四鎮之一,氣得破口大罵。而此時,許定國已暗中降清,連兒子都送到清軍營中作了人質。

  就像大多數剽悍的軍人往往都性情爽快,頭腦簡單,容易相信人並且更容易看不起人一樣,高傑也是這脾氣。

  在去許定國駐防的睢州城前,他的同事越其傑勸他說,許定國有異心,你不能自投羅網。但高傑從骨子裡看不起許定國,既不認為他有可能作亂,更不認為他有作亂的膽子和能力。這樣,他只帶了幾百人的衛隊就到了許定國的地盤。

  許定國呢,早就給高傑挖好了坑。他表面上對高傑畢恭畢敬,暗地裡卻緊鑼密鼓地調集軍隊。晚上,許定國找了許多妓女陪高傑一行喝酒。高傑的部下都是些酒色之徒,哪裡見得嬌滴滴的女人呢,一個個全都喝得爛醉。高傑本人也醉了,摟著兩個妓女睡得昏天黑地。

  半夜,許定國一聲令下,那些醉夢中的高傑部下,一個個都作了刀下之鬼。高傑提刀砍殺數人後,漸漸不支,被一群長槍手「攢聚殺之。」許定國得手後,連夜出城北渡黃河投降清軍。

  第二天,高傑部將聞變,憤怒地殺入睢州城,許定國早跑得沒影了。老百姓活該又當替罪羊,被殺得「老弱無孑遺。」

  史可法的計劃是以主動的北伐代替被動地防守江南,高傑北上歸德,就是北伐的第一步。但高傑之死使這位孤掌難鳴的督師絕望至極,他流著眼淚說,中原不可為矣。於是,他不顧謀士們的反對,下令終止北伐,回師揚州,並在那座不祥的城市被清軍所殺。

  史可法求仁得仁,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但偏安江南的南明,也就此失去了惟一可以依靠的屏障。它的覆滅,只是時間問題。

  高傑死後,他心愛的女人邢氏下落如何,史書沒有交待。不過,可以想像得到,在那種血雨腥風的亂世,一個失去了丈夫保護的女人,她的命運絕不會比一個懷抱珠寶走夜路的小朋友更好些。

  這個故事說明:

  第一,當一個國家的主力部隊,它對國家的效忠,不是基於部隊的義務和國家的掌控,而是某位官員的私恩時,這是某位官員的成功,卻是這個國家和這支部隊的最大失敗;

  第二,不要輕信利益面前的同事,尤其是曾經和你有隙的同事,他的美酒和佳人隨時都可能變成兇猛的野獸,在你毫無防備時突然張口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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