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共讀,瑚璉之器
【共讀內容】
5.04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導讀學者】
任大援:北京外國語大學 教授
韓 星: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教授
【共讀筆記】
柳慧:
【論語晨讀】第735天
孔曆二千五百六十七年 夏曆丙申年十一月二十八 2016年12月26日星期一
張楠:
子貢在孔子團隊里是非常特殊的一個人 若無子貢 可能一行人都要餓死在周遊列國的途中了 而且也經常幫助師兄弟解決生活問題 子貢是能力非常強的一個人 ,而且仁德方面也是很出色的,夫子經常有批判子貢的言語,一方面我覺得能感覺到夫子對子貢真的非常喜愛,而且夫子對子貢的要求也會比較高,因為子貢有這個資質。這就好比雕刻美玉時,對雕工要求也會更高。
感覺孔子對子貢的喜愛和對顏回還不太一樣,顏回天賦太好了,夫子當然極愛,不過顏回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而且教起來可能沒那麼大成就感,完全不用怎麼教,自己看看就悟透徹了[偷笑]
有時候在想 若是子貢走在孔子之前 孔子會用什麼話語來表示悲傷呢
子貢能獨自守喪六年 也可以看出他和老師感情的獨特性 那當真是亦師徒亦父子。每次想到都會不禁內心顫動
劉國慶:
本章屬於詞義容易理解,義旨卻不容易明白的那類。從詞義的角度說,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的說法:言汝是器用之人也。瑚璉,宗廟器之貴者也。又引包鹹的註解:器者各周於用。
朱熹《論語集注》:器者,有用之成材。瑚璉,器指貴重而華美者也。
這幾家的意思,翻譯過來,是說孔子認為「器」是指材料經過加工後有特定用途的物品,用我們今天的話說,是專業人才。子貢是專業人才中最貴重的那一類。到這裡,詞義是明白的。
孔子對「器」-專門人才的看法,首先是肯定的。孔子教學,把學生劃分為四科,就是人才根據其天分,選擇其發展方向。子貢是言語科的佼佼者,就是對「瑚璉」的註解。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牛、仲弓。
言語:宰我,子貢.
政事:冉有,季路.
文學:子游,子夏
清陸隴其《松陽講義》中,強調孔子對其子貢肯定的那一面,認為人能「成器」,能做一個對他人有用的人,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大抵天下人才最怕是無用。不但庸陋而無用,有一種極聰明極有學問的人,卻一些用也沒有。如世間許多記誦詞章虛無寂滅之輩,他天資盡好,費盡一生心力,只做成一個無用之人。故這一個器字,亦是最難得的人。到了器的地位,便是天地間一個有用的人了」
但顯然,孔子對子貢的肯定是有保留的。因為孔子在《為政》篇中說「君子不器」。
因此,朱熹《論語集注》中認為本章表明孔子認為子貢:」雖未至於不器」,也就是說,孔子的要求是「不器」,子貢還沒有達到。
那麼,孔子所說的「不器」是指什麼呢?或者說,孔子為什麼認為專業人才還是有限制,有欠缺的呢?
在這方面,大抵有四種看法。
第一種看法,認為「器」指的是「專業」,而不是「綜合」才能。這就像目前的教育一樣,學數學的只懂數學,卻不能夠做好一個領導。就像現在很多程序員,只會寫程序,給他一個人都管不好。因為現在的學校教育教育出來的人才都是缺腿的,既缺乏自我管理能力,更不具備管理他人的能力,甚至不具備與他人配合工作的能力,更不用說領袖團隊,自己創業的能力了。
清宦懋庸《論語稽》:人之材質或可小知,或可大受……周官三百六十,皆各有所至,唯冢宰無所不統,則不器豈易言哉!」
八十年代,各個大學分別開設管理碩士課程,目標就是要培養管理人才。可是實力培養出的僅僅是另外一種「專業」人才-MBA成了眾多專業之一,培養的人只能近企業的企管辦,做些統計,給領導寫寫報告而已,根本無法承擔領導重任,因為他們自己又成了技術上的外行,而「外行不能領導內行」是管理鐵律。
第二種看法,是說「器」把人的才能限制在某一方面了,很多方面就幹不了了。
清宦懋庸《論語稽》:人之材質或可小知,或可大受,各成一器,唯君子無可無不可。」
朱熹論語集注說: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忒為一才一藝而已也。
換句話說,宦懋庸和朱熹的看法是君子應該是「用無不周」,也就是說無所不能的,我們常說「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還不夠,還要文武兼通,要像達芬奇那樣的通才才行。噢,似乎不對,沒聽說過達芬奇會武術啊!
按照朱熹的標準,不知天下可有君子?
可見,朱熹的看法,是違背今天專業社會的現實的。
第三種看法,是《易傳 繫辭》的看法。
《易經·繫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
《繫辭》以「器」為」形而下」者,以「道」為「形而上」者,固然是晚期儒家受道家影響的產物,和孔子的思想很難說有多少聯繫,但孔子確實強調對「道」的追求,而不是具體的才能,則是事實。孔子甚至管具體的才能叫做「鄙事」。
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
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
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可見子貢和孔子對多能是不同的看法。子貢的看法是正面的,而孔子對「多能」的看法是負面的,甚至認為那是「鄙事」,是「少也賤」的結果。在這點上,我覺得子貢的看法要比孔子的看法更符合今天的社會實際。正因為孔子貶抑」多能」,才造成「學而優則仕」,「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所有人都去考公務員的一個官僚社會。
孔子貶抑「器」,是因為要突出「道」。
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
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
曰:「然則從之者與?」
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 (《先進》)
孔子強調的是「以道事君」,而不是只起到某一方面的作用。孔子對他的學生們,包括子路和冉有,都是不能「以道事君」。只有顏淵一個人才能達到「以道事君」的水平。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丁躍偉:
鄙事一詞,用在自己頭上,自評自語,實是自謙,不宜理解為看不起實事
劉國慶:
孔子周遊列國,未遇明君,晚年,孔子唯一行道的希望-顏淵又先孔子離世,孔子心情對「道」幾近絕望。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為什麼孔子的「道」,無法實行呢?孔子自己也很納悶。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孟子繼承了孔子的路線,也曾周遊列國,曾去齊、梁、魯、鄒、滕、薛、宋等國,但最後的結果也是和孔子一樣,一無所獲。我們從他的經歷里能看出端倪:
《孟子 梁惠王》
(齊宣王)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雖然孔子、孟子為了「以道事君」,對君主們可謂苦口婆心,可是,國君們需要的卻是「好貨好色」。所以,孔子的理想只能是束之高閣了。
就是這位被孔子比喻為高貴之氣瑚璉的子貢,很懷疑孔子理論的實用性,借美玉比喻老師,和老師討論說: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
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孔子急於找到「賈者」甚至急不可耐,讓子路很不高興。
佛肸召,子欲往。
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
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可見孔子在「道」與「用」之間的兩難。
丁躍偉:
當面說子貢為「器」,依人之常情,當有激勵子貢」百尺竿頭再進一步」的意思,沒有師父不希望自己的徒弟繼續進步的,何況於大成聖人
高徒大成,只會增益師父,而非相反
劉國慶:
這個幾乎無解的問題,不僅僅是儒門的問題,也是在農業社會所有秉持社會理想者的問題。農業社會最大的問題是土地是一種不可或缺、而且無法移動的生產資料,誰控制了土地,誰就控制了財富,誰就可以控制他人。因而,離開擁有土地的貴族,言實現政治理想的幾乎不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儒門的「以道事君」,更可能是「為君所用」,實現的不是自己的理想,而僅僅是君王的工具。儒門幾千年的命運,多少人能逃脫為虎作倀的命運?被視為」當代大儒」,甚至被比作「周公」的恩來先生,在不堪回首的十年浩劫中,乃至在現代史上,究竟起了什麼作用?
所以,對「器」的第四種看法,也就是莊子的-沒用才是用的看法,值得我們思考。放棄對用於世的追求,轉而去追求生命價值本身。如果你不能確保不同流合污,最好能保住自己。這種看法就是上面陸隴其所反對的「記誦詞章虛無寂滅」之徒,要做個「無用之人」的: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網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卧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道家之錯,在於忽視社會生活。但其對生命價值本身的強調,卻足以為儒門的以道事君找到一個新的基礎,這也許就是後來儒道合流的原因吧
劉國鵬:
@劉國慶?對器的四種含義的梳理很到位,那您覺得孔子在「君子不器」一章中更側重於哪個含義呢?
劉國慶:
第三種。
趙逸之:
庸人妄分,費辭勞心。去道益遠,何得妙門。
屏流言之跡,塞朋黨之門,消智能,循大常,隳肢體,黜聰明,大通混冥,萬物各復歸其根。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李國鵬:
讀書為吾族第一修身法門,然古之學者為修己之誠,志道,悟道,行道,弘道,而今所謂讀書公知者百態齊出:有如熏煙酗酒者,不抽不飲則坐立不安,百爪撓心;有如藝妓者,塗脂抹粉,花枝招展;猶如商販者,放聲吆喝,付款即得;有如武士者,滿身盔甲,刀槍不入;有如井蛙者,略見一星,只道見天;有如鬼怪者,神乎其神,高深莫測;有如說書者,高談闊論,巧言如簧;有如手電筒者,己過不見,人錯可查毫末~~~可有一日三省其身者乎?可有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者乎?可有為學求其放心者乎?可有人不知而不慍者乎?蓋有之矣,吾未曾見也!嗚呼哀哉!!!
——<參考資料>——
資料編纂:【論語滙】志願者
【論語集注】
女,音汝。瑚,音胡。璉,力展反。器者,有用之成材。夏曰瑚,商曰璉,周曰簠簋,皆宗廟盛黍稷之器而飾以玉,器之貴重而華美者也。子貢見孔子以君子許子賤,故以己為問,而孔子告之以此。然則子貢雖未至於不器,其亦器之貴者歟?
【論語註疏】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孔曰:「言女器用之人。」曰:「何器也?」曰:「瑚璉也。」包曰:「瑚璉,黍稷之器。夏曰瑚,殷曰璉,周曰簠簋,宗廟之器貴者。」
【疏】「子貢」至「瑚璉也」。[表情]正義曰:此章明弟子子貢之德也。「子貢曰:賜也何如」者,子貢見夫子歷說諸弟子,不及於己,故問之曰:「賜也,已自不知其行何如也。」「子曰:女器也」,夫子答之,言女器用之人也。「曰:何器也」者,子貢雖得夫子言己為器用之人,但器有善惡,猶未知己器云何,故復問之也。」曰:瑚璉也」者,此夫子又為指其定分。瑚璉,黍稷之器,宗廟之器貴者也。言女是貴器也。。[表情]注「包曰」至「貴者」。[表情]正義曰:雲「瑚璉,黍稷之器。夏曰瑚,殷曰璉,周曰簠簋」者,案《明堂位》說四代之器云:「有虞氏之兩敦,夏後氏之四璉,殷之六瑚,周之八簋。」注云:「皆黍稷器。制之異同未聞。」鄭注《周禮舍人》云:「方曰簠,圓曰簋。」如《記》文,則夏器名璉,殷器名瑚。而包咸、鄭玄等注此《論語》,賈、服、杜等注《左傳》,皆雲夏曰瑚。或引有所據,或相從而誤也。
【論語正義】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孔曰:「言女器用之人。」曰:「何器也?」曰:「瑚璉也。」包曰:「瑚璉,黍稷之器。夏曰瑚,殷曰璉,周曰簠簋,宗廟之器貴者。」
o正義曰:夫子論諸弟子,非在一時,記者以次書之。皇疏謂「子貢聞孔子評諸弟子而不及己,故有此問」,非也。惠氏棟《九經古義》:「瑚璉當爲胡連。《春秋傳》曰:『胡簋之事』,《明堂位》曰『夏後氏之四連』,皆不從玉旁。《孔廟禮器碑》又作胡輦,古連、輦字通。段氏玉裁《說文》注引《禮器碑》,又引《司馬法》『夏後氏輦曰餘車,殷曰胡奴車,周曰輜輦。』」疑「胡輦」皆取車爲名。案:《說文》:「槤,瑚槤也。」其字從木,當是以木爲之。《潛夫論讚學》云:「胡簋之器,其始也,乃山野之木。」是其證。陳祥道《禮書》:「瑚以玉簋以竹爲之。」祇以瑚字從玉,簋字從竹,妄爲說之,無他證也。馮氏登府《異文考證》考「胡連」本瓦器,而飾以玉。孟郁修《堯廟碑》「瑚」字又作{土胡},可知胡連本瓦器,故後人又加土旁。案:《考工記》:「旊人為簋。」馮見簋是瓦器,而《明堂位》以「四連」、「六瑚」、「八簋」為文,則胡連亦瓦器。然《旊人疏》云:「祭宗廟皆用木簋,今此用瓦簋,祭天地及外神尚質,器用陶匏之類也。則簋有以木,以瓦之異。」《堯廟碑》是祭外神,當用瓦,故字作瑚。若《論語》言祭宗廟之器,本不用瓦,不得同彼文作瑚也。
o註:「瑚璉」至「貴者」。
o正義曰:鄭注云:「黍稷器,夏曰瑚,殷曰璉。」與包咸同。《說文》云:「黍,禾屬而黏者也。稷,齋也。」程氏瑤田《九榖考》說:「黍穗似禾而舒散,今北人稱黃小米。稷,今之高粱。」宗廟之祭,食用黍稷,此瑚蓮爲盛黍稷器也。其制之螶同,鄭注《明堂位》已雲「未聞」。淩氏曙《典故覈》引《三禮圖》:「瑚受一升,如簋而平下。璉受一升,漆赤中,蓋亦龜形,飾口以白金,制度如簋而銳下。」則以瑚圜璉方,未知何本。《明堂位》稱夏之四璉,殷之六瑚,今包、鄭注俱雲「夏瑚殷璉」,賈、服、杜注《左傳》亦言「夏曰瑚」,疑今本《明堂位》文有誤也。「周曰簠簋」者,鄭注《周官舍人》云:「方曰簠,圜曰簋,盛黍稷稻粱器。」賈疏:「案《孝經》雲『陳其簠簋』,注云『內圜外方,受斗二升』者,直據簠而言。若簋則內方外圜。」此其制也。夫子言「賜也達,可使從政」,故以宗廟貴器比之。言女器若瑚璉者,則可薦鬼神,羞王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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