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的月亮——唐詩宋詞「月亮」意象的解讀
月亮,懸掛在中國古典詩壇的上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詩經·陳風·月出》)自《詩經》始,歷代詩人便有著解不開的月亮情結。陶潛「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的隱逸情趣,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夜獨酌》)的飄逸心性,杜甫「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月夜憶舍弟》的思鄉情感,蘇軾「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水調歌頭》)的放曠情懷……無不凝聚著詩人的情感經歷和生命體驗。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月亮不僅僅是光照人寰的一個普通星體,而且是通脫淡泊的一種文化象徵。 「月亮」意象負載著民族深刻的文化內蘊,流轉在詩人廣闊的心靈空間。本文試解讀高中《語文》課本中唐詩宋詞的「月亮」意象,以觀照月光世界裡詩人的心靈律動。
松間明月:王摩詰令明月蒙上淡淡禪意
《山居秋暝》: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皓月當空,清冽的月光輕柔灑落於松林的幽徑;泉水淙淙,清澈的溪水靜靜流淌過山溪的卧石。月、松、泉、石四個意象組合成空明幽妙的意境,而「明月」則是其中的主體意象——因月之「明」,方可見泉之「清」。這是多麼幽深明凈的超脫境界:又是多麼令人神往的隱居所在!王維篤信佛教,中年以後即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這一「詩中有畫」之境帶有淡淡的禪意,映照出詩人恬靜閑適的心境。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禪林」《酬張少府》,結合王維的這些詩句看, 「明月」、 「清泉」暗含空潔靈動之意,成了詩人追尋隱逸生活和佛學境界的物化形式。
鑒湖皎月:李太白引皎月作為人生知己 在古代詩人中,李白以難以計數的詠月詩句構築了自己獨特的月光世界。他時而上天攬月(「欲上青天攬明月」),時而寄愁於月(「我寄愁心與明月」),時而邀月同飲(「月光常照金樽里」),時而賒借月色(「暫就東山賒月色」「且就洞庭賒月色」)……最常見的,是李白的泛月、乘月詩: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把酒問月》), 「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風流到剡溪」(《東門泛舟》)。月為詩人如影隨形一知己。 《夢遊天姥吟留別》中便出現了類似詩句: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多情的月亮,陪伴著孤獨的詩人。清高的詩人,邀來了同樣清高的月亮結伴東遊。在李白的情感體驗中,在這個喧囂的世界裡,冰清玉潔的一輪皎月,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知己。 「明月直入,無心可猜」(《獨漉篇》),月本皎沽,我亦皎潔;月本無心,我亦無心。詩人在月影中孤芳自賞:同樣孤獨,同樣透明,同樣清高。人格化的月亮意象,與詩人的心靈世界契合為一體。 秦淮舊月:劉夢得請舊月見證悲涼歷史
《石頭城》: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李瑛《詩法易簡錄》 : 「六朝建都之地,山水依然,惟有舊時之月,還來相照而已,傷前朝所以垂後鑒也。」寂靜的群山,冰涼的潮水,荒廢的空城,詩人描摹的是「故國」 「寂寞」的現實,返視的卻是南朝近三百年的歷史。六朝國祚短促,驟興驟亡,劉禹錫請出月亮見證了這一段悲涼的歷史。「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李白《把酒問月》),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舊時月」實亦「今時月」。但是在敏感的詩人筆下,月亮卻有著強烈的時間意識。 《石頭城》無一句寫到六朝繁華的過去,但讀者無一例外會從拍擊「空城」的潮聲中觸摸到歷史的滄桑巨變。詩人巧妙地以「舊時月」作為歷史和現實的交匯點,成功地組接了歷史時態和現實時態,傳達的是詩人深沉的歷史悲涼感。
江心秋月:白樂天邀秋月聆聽人間仙樂 「東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這是《琵琶行》中以環境描寫烘托琵琶女高超演奏技藝的名句。急管繁弦戛然而止,聽眾心折無聲,江月分外澄澈。這給讀者留下了涵泳回味的巨大空間。一方面,連江心秋月也在聆聽琵琶女的「仙樂」,琵琶女的演奏技藝的確達到出神入化之境。另一方面,琵琶聲「似訴平生不得志」,讀者已從中領略到琵琶女那種凄楚之情漂泊之意,而敏感的詩人,也從對久已不聞的「京都聲」的陶醉中復歸現實,觸發出一種遷謫淪落的感傷之情。秋江月冷,月照離人, 「別時茫茫江浸月」,江心秋月為「天涯淪落人」的情感交融提供了最適宜的時空背景。 滄海皓月:李義山托皓月感傷凄涼身世 《錦瑟》: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珠生於蚌,蚌生於海,明月高懸,蚌得月光,光瑩明澈,這是一個美麗的傳聞。月是天際明珠,珠是水中明月,一輪皓月籠罩於滄海之上,顆顆明珠閃爍於煙波之中,這是何等美妙的境界!這是詩句的表層意蘊。其深層意蘊則具有多解性。 「如果將這些作品看作李商隱以愛情感受為主要依據,融合全部人生經驗,而以感傷身世為基本主題的抒情詩,或許與事實相去不遠。」(吳庚舜、董乃斌主編《唐代文學史》下冊,第386頁)這裡,不妨將《錦瑟》視為感傷身世之作。清何焯《義門讀書記》:「此篇乃自傷之辭……『月明』、『日暖』則清時而獨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汪師韓《詩學纂聞》:「『珠』,『玉』皆寶貨,『珠』在『滄海』,則有遺珠之嘆,惟見『月,照而『淚』。」詩人將傷悼身世的「遺珠」「不遇」之嘆,寄寓於「滄海月明珠有淚」這種朦朧縹緲的境界之中,給讀者帶來的審美趣味是無限的。
小樓凄月:李重光用凄月演繹生命絕唱
清人陳廷焯評《虞美人》詞: 「一聲慟歌,如聞哀猿,嗚咽纏綿,滿紙血淚。」(《雲韶集》卷一)據宋代王錘《默記》卷上:「後主在蠍第,因七夕,命故妓作樂。聲聞於外,太宗聞之大怒。又傳·小樓昨夜又東風,『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並發之,遂被禍。」亡國之君李煜最終被宋太宗以牽機葯毒死,李煜相伴著一輪凄月,演繹了風流君主的人生絕唱。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詞人的李煜的月亮情結。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秋月」像一面鏡子,觀照過詞人縱情逸樂的歡顏,也映照出詞人階下罪囚的愁容。 「正是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望江南》), 「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玉樓春》), 「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望江南》),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後庭花》),這裡描寫的故國之「月」,亦即今時「不堪回首」之月。「秋月」,積澱著詞人敏銳的時間意識和綿綿無窮的悵恨。過去令作者心旌搖蕩神采飛揚的月光,而今變得冷艷刺目慘不忍睹,其中包含著多少物是人非滄桑巨變的哀痛!「故國」明月,寄寓著詞人李煜的生命體驗。 柳岸殘月:柳耆卿借殘月渲染離別情懷 《雨霖鈴》: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夾岸楊柳,參差拂動於凄涼晨風之中;天涯孤客,黯然獨守於天際殘月之下。柳永在舒緩而又哀惻的言辭中,傳遞出一種抑鬱傷感的情調。昨晚別離,還在「都門帳飲」,還在「執手相看」,今朝酒醒, 「曉風」驅散了精神的麻木,惟有清涼的一鉤「殘月」斜掛天際,陪伴著孤獨的詞人。煙水迷離的凄美中,透出的是百般的思念和百般的無奈。此句向被稱作「千古俊句」。以「楊柳岸」、 「曉風」、 「殘月」三種意象的複合寫離愁別緒,詞家無出其右者。「楊柳」是寄寓離別特定內涵的意象,習習曉風、熹微殘月,映襯出漂泊無依的行客綿綿不盡的愁思。宦遊的士子、遷謫的官員、羈旅的商人,去國思鄉,愁腸百結,都可能遭際此句設置的生活情境,引發戀家思鄉的情感。從此句中,可以觀照由「月亮」這一意象引發的懷人思鄉這種共鳴效應。
赤壁江月:蘇東坡酹江月感悟人生哲理
《念奴嬌·赤壁懷古》: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蘇軾赤壁祭奠江月,既有傷悼「千古風流人物」的弔古之情,更有感喟「早生華髮」一事無成的個人憂傷。貶官黃州,是蘇軾人生的不幸, 「酹江月」的確反映出一種「人生如夢」的空漠情緒。 但是,蘇軾的過人之處正在於實現了精神的自我完善。在這一點上,蘇軾筆下的月又充滿了探索思辨的哲理意味。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中秋詞》)的曠達情懷,令蘇子在一貶再貶的苦難人生中不斷實行著精神的自我調節。與《赤壁詞》作於同一時期的《赤壁賦》, 「以江風山月作骨」,反覆出現「月亮」意象,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清風明月,主客「共適」,高貴卑賤,莫能變其規律,販夫走卒,共享人生之趣,正是在「一霎那間留下了永恆」。大江滾滾東流,一去不返,是為變,然滔滔江水,流之不盡,是為不變;月亮月半盈滿,月初空損,是為變,然風月無邊,你我共適,是為不變。人生百年,何其短促,是為變,然千萬年來,人類繁衍,綿綿不絕,物我同一,化作永恆,是為不變。人從自然而生,復歸自然而滅,自然生生不息,人即生死同一。蘇子涉月詩文表現的留戀人生熱愛生命的生活態度,正是得之於無邊風月的深刻啟示。自此而後,詠月詩又增加了其哲理內蘊。 西樓滿月:李易安向滿月傾訴閨閣憂怨
這是一個月滿西樓的靜寂之夜。 「月明人倚樓」(白居易(長相思)),夜不成眠的女詞人李清照佇立西樓,推窗望月,想像著大雁飛回時,丈夫趙明誠或許會托雁傳書,帶來平安的信息。在《一剪梅》中,這一情境以一個倒裝句推出: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想像夫君的「錦書」,實寫自己的思念。其時,李清照結婚未久,趙明誠負笈遠遊,夫婦天各一方, 「花自飄零水自流」,所以才有「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之嘆。詞人的閨閣之思也是人間一種美好的情感。月虧還盈,花好月圓是人們的美好願望, 「月滿」而人不「圓」.反襯出詞人內心的一種憂怨。清澈的月光、飄浮的雲影、輕飛的大雁,組合成一種朦朧的境界。李清照用她獨有的女性視角和人生體驗感知月象,情感顯得特別的細膩和婉約。
淮揚冷月:姜白石以冷月烘托劫後荒涼 《揚州慢》: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唐代揚州,何其繁華阜盛。而今,維揚名橋靜卧水上,但已不見了昔日的歡聲笑語玉人笙歌。只有一輪「冷月」悄無聲息投影清波隨波蕩漾。這是「胡馬窺江去後」出現的殘破景象。月,本無所謂冷熱。月之「冷」是客觀物象作用於詞人心靈的感覺,似乎月也懂得人間的苦難。殘橋、冷月、清音、凄情,構成了一種清遠空靈的境界,詞人以靈動之筆寫出了揚州城昔盛今衰的黍離之悲。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張泌《寄人))懸掛在中國古典詩壇上空的月亮是多情的。她是一種道具、一種背景、一種氣氛,更是一種文化符號、一種情感媒介、一種審美意趣。她的空明、澄澈、高潔的品性,她的暗示、隱喻、象徵等效用,令無數詩人傾倒。於是,月亮意象無處不在地滲入古典詩詞的字裡行間,鑄就作品的血脈和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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