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醫治的鄉愁
05-31
不可醫治的鄉愁一一楊文豐 鄉愁的上游已是憂傷和失落日漸濃重的精神原鄉。 ——手記1鄉愁是美學,也是與故鄉草木呼吸與共的情感學和心理學,卻斷斷不能是經濟學或商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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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愁無疑是多維的。首維是什麼?是鄉音。孫犁先生認為「鄉音,就是水土之音」。鄉音是故鄉水土在遊子喉舌間的深度記憶。莫說鬢毛衰老大回鄉音無改,漂泊在外,一聲鄉音入耳,鄉愁就襲上你的心頭。
鄉土,永遠是遊子記憶中的「不動產」。那些小橋流水,那些稻田池塘、竹林菜園、番薯地豌豆畦,還有稻田間紫雲英的喟嘆,只要你的記憶在,鄉愁就永遠在。鄉愁是否有陳年酒的味道?我想,至少還會混有鄉風、鄉俗、農事和牛糞的味道。孤獨是鄉愁的「接生婆」。鄉愁長受故鄉月照耀。他鄉明月再圓滿,也不如故鄉天上那團銀。鄉愁——中華文化的一輪明月。鄉愁,讓你在時間裡濃濃地想「家」,是曾經滄海的人對故鄉頻頻的精神顧盼。「想你就像黑咖啡那麼濃,沒有喝它的人不會懂。」鄉愁的關鍵詞,其實是「思想」,心中無鄉月的人真不會懂。鄉愁能不是離愁嗎?與鄉愁親近的詞是苦思,是傷心,是與故鄉發生了大於零的距離,所以我說——鄉愁是距離的函數。當年我在南京求學,本科四年,僅回過故鄉兩次,不是不想省親。暑假金陵火爐燒,寒假古都朔風嘯,同窗大都返鄉了,我的鄉愁卻歸來。回家難,雖然不及李白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但家在秋水望不穿的粵東梅州,山重水迢,真遠,家中也拮据。以前,中國人的鄉愁多是家園尺度的,如今的中國鄉愁,已經頗多「出口」,多了地球村尺度,那境界和滋味,令人體驗頗深。
2011年除夕晌午,我和妻子在瑞士蘇黎世林邊踏雪。鄉愁混著白雪,陣陣發白。在雪地裡邊走我邊提醒自己,這雪,已不是中國雪。瑞士和祖國時差六七小時,地球自西而東轉,那承載悠久歷史重負春草年年綠的東方古國,那960萬平方公里的蒼茫河山,已萬家燈火,春晚始開演,爆竹在怒放,長城內外,黃河長江,全在過年啦!一念及此,那略帶憂鬱的鄉愁,更是漲滿胸襟。應該說,中國式鄉愁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鄉愁。如此汪洋般的行為藝術和精神藝術——春運、春晚、春節,哪個國家還擁有?何況,鄉愁更是蘊含諸多類型。比如有「關切故鄉型鄉愁」,這是追詢故鄉事,相思故鄉土的鄉愁;又如有「精神家園型鄉愁」,這是以事業作精神家園,以故鄉作精神寄寓的鄉愁;1962年,于右任先生棲居台灣,寫下了著名詩篇《望大陸》,抒發的則是「身心繫家國型鄉愁」: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望兮,永不能忘。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如此心繫家國,奢望精神慰安、精神國殤式的鄉愁,其境界的殊異、闊大,還能有哪種鄉愁可與之比肩?醫學上說,但凡生物體出現不健康的現象,就謂之得病。依我的體認,任何鄉愁,都是在精神上過度繫念乃至沉溺鄉事鄉物鄉情而罹患的病。鄉愁病,該屬特殊的精神疾患。鄉愁,是會傳染的。我們已進入病鄉愁時代!
2如果你問我:鄉愁以什麼為原點?我會答:以故鄉,以你出生地或情感所系之地為原點。作為原點的「故鄉是一個人的血地」(耿立),是布滿童年腳印的地方,是人生起跑線上的許多曾經,是葉落的根,是「基礎與穩定的象徵」(羅蘭·巴特)。儘管我無法苟同周知堂「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之說,但「隨著一個人的漸行漸遠,故鄉的外延卻會不斷擴大,從一個小小的村鎮,到一個縣、一個省,直至一個國。當故鄉的概念擴展至國的時候,就自然有了同義詞——祖國」。然而,家國難分,有國方有家。國安才能家安,否則,故鄉就會似流雲那般不安變幻,甚至淪為惡政的產物。我之所以有如此的感悟,是根於對半生軌跡的回首,根於不知是幸耶還是不幸,因為我的鄉愁竟會有多個原點。而且,作為中國人,鄉關何處,還很關乎政治。(童年時釣蝦、捉魚的池塘。燕河小學旁的池塘)最早進入我童年感覺的故鄉,是粵東梅州五華縣水寨鎮燕河(堂)村。在我做知青上山下鄉之前,我基本上都生活在那裡。母親是燕河鄉小的教師。鄉小有一間房子,是我和祖母、母親和弟妹的家。只有寒暑假,父親才回到我們身邊,他在梅縣教書。(燕河小學原是足球場的地方,現是草地)這鄉小是客家圍龍屋結構,樓上樓下兩層。我家的窗外,緊鄰一座小山,山上除長一棵樹冠闊大的夜合樹,還長一批闊葉梧桐樹,春天一到,奶黃的桐花興沖沖開滿枝頭,然後落滿地。我睇過父親爬梧桐采枯枝。夜合樹邊是個籃球場。細葉柳、夾竹桃、大桉樹,環繞校舍而生。鄉小大門前的足球場,綠草如茵。我經常和小夥伴躺在足球場上,卧看藍藍的天上飄動的白雲。當時是20世紀60年代初、中期,我們的家園,還山明水凈,草木有序,魚鳥自由,生態尚好。
然而,在如此的家園快樂看雲的時間並不長,「文革」就來了,父親受迫害死於非命……阿婆(祖母)處理父親的遺物,回了幾天梅縣丙村鎮鄭均大圓庄——我的出生地。這時,我才知曉阿婆與我並無血緣關係。我的父親原是「摘帽右派」,是19歲那年才離開富農家庭,被阿婆收作養子……我跟阿婆也回過大圓庄,看過埋我胞衣的青山綠水,發出第一聲哭喊的圍龍屋,我就隨新結識的夥伴,去抓青蛙、捉黃鱔、釣溪魚了。清澈的溪水裡,倒映著故鄉的雲,似乎悠閑飄蕩,卻讓我隱約不安。在我10歲那年,我又新增了故鄉——繼父的故鄉——橫陂池溪里。(美麗的池溪里河流)從燕河鄉小到池溪里,要走兩個小時的路,爬山、蹚河、走稻田、過菜地。我與母親、繼父走過,自個兒也走過。有一段時間,我總不太樂意去記回池溪里的路。在池溪里,我也開始看雲了。這雲,變得似已不太真實,飄在陌生的屋之上,河之上,竹之上,樹之上。池溪里是美麗的。我最近才知道,池溪里是人才輩出的風水寶地,是五華縣楊氏的開基地,楊氏的許多裔孫,正是從池溪里走向全縣,走向廣西、湖南、江西、重慶、四川和台灣等省市。即便是在上世紀60年代中期,池溪里的自然環境也遠比今天的好,儘管當時政治的黑雲密布。許是善良多於同情,池溪里的鄉親對我一家都很親善……池溪里,善良地敞開著胸懷,為我一家!(池溪里鄉野)本來,在異國他鄉鄉愁如此強烈的我,對故鄉本該是永遠一往情深的。我也知道,「故鄉,無論貧窮或富有,都是自己能夠罵一千遍卻不許別人罵一句的地方。」但客觀而論,我對故鄉的感情,卻遠要複雜得多,甚至態度還有些曖昧,不但糾結鄉關何處,甚至還曾經頗怕鄉愁——童年、少年和青年初期,我總是躲閃人家問父母的姓名,也不太情願說自己的故鄉在哪裡……原因還不明顯嗎?曾經相當長時間,我皆身背家庭出身的「黑鍋」,政治上飽受歧視,甚至還夠不上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差點連高中都讀不上……
好在故鄉,我的蒲公英花絮般命運的故鄉,僅被惡政的風,猛刮過幾次……劉皂《旅次朔方》:「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故鄉的變更,真能如此輕淡、平常和隨意嗎?我自視是世界小提琴女神索菲婭·穆特的資深粉絲,每一次聽她演奏薩拉薩蒂作曲的《流浪者之歌》,每一回承受那蕩氣迴腸的旋律,情感深刻的潮水,都將我淹沒……是的,今天我終於明白,維繫我的苦橄欖般的幾個故鄉,對於我,意義是各不相同的;我對每一個故鄉,都是感恩深深的,無論哪個故鄉,對我,都恩重如山!正因為此,我永遠也無法只將故鄉中的哪一個,作為唯一的故鄉。我當然是回五華故鄉的時間居多,但在自己博客的簡介里,我只能標榜自己是「梅州人」——各個故鄉,都歸梅州所轄。傳說一個人百年之後,他的靈魂是要撿齊他一生遺落在各處的深深淺淺腳印,全部送歸故鄉的。將來,我的靈魂撿拾腳印的工作,該不會無所適從吧。真該感謝時代,感謝今天,我終於不必再諱言故鄉,大可以正大光明地言說故鄉了……3寫到這裡,我覺得該認真追問追問鄉愁產生的生物學原因了,這是迄今為止,鄉愁文字尚未涉足的領域。的確,這鄉愁產生的生物學原因是什麼呢?生物學家馬廣智博士對此有獨到的見解。馬教授認為,只要考察大馬哈魚千里洄遊返鄉的現象,就可以找到鄉愁產生的答案。
與水相依為命的大馬哈魚,主要分布在近北太平洋東、西兩岸的海域。中國的大馬哈魚,多分布在烏蘇里江、黑龍江、松花江。大馬哈魚只能在內陸江河出生,成長在海里。夏天般的童年,你和成群的兄弟姐妹們結伴旅行,順流而下。闖蕩海洋。——林志山:《大馬哈魚》白露時節,曾經四年滄海、性已成熟的大馬哈魚,思鄉心切,遂以同一河流出生者集結,八千里水路,由外海而近海,再游進江河,魂歸出生地!(大馬哈魚)這是鱗片閃爍歲月的漂泊與無常,是生命的傳承與宿命,是慰藉鄉愁、魂歸故里、高揚生命尊嚴的洄遊!這是充滿渴望、充滿理想、充滿自由,也充滿艱辛的洄遊,是置身水的社會,卻不吃水中的任何東西,僅僅靠體能搏擊日月搏擊生命,一切為了完成卵的發育的洄遊!終於游抵出生地了,眼前這「水鄉」,水流平穩,水質澄清,水溫5℃~7℃,河床滿是石礫。無疑就是在這裡,大馬哈魚經過鑒定——終於確認故鄉就是在這裡了,這就是童年生長的地方!
於是,在這水的故鄉,魚夫魚婦以尾鰭、以腹鰭、以胸鰭清除淤泥,推動礫石,咬除雜草,築出了一個農家大鐵鍋深淺的卵圓形窩——卵,透明的卵、紅色的卵,全產在這裡……魚夫婦,一天天守護,透支體力十天半月後,仍堅守在這故鄉,最後悄然死去,完成了生命的最終宿願——葉落歸根。融冰化雪時節,仔魚終於破卵殼而出,初期在石礫暗處潛伏,似是為了享受一兩個月的童年時光。待身長50毫米,這水生的精靈,就以團隊形式,集結出遊,游過長輩游過的江河,再游入大海……然後,周而復始地遊走父母之路,回歸故鄉!或許你會問,在這風波不斷的水社會,這些大馬哈魚,怎麼就知道這洄遊的水路呢?是本能嗎?應該有點。但馬教授認為,更多的,還是來自大馬哈魚對故鄉不可磨滅的記憶,來自心中那難耐的鄉愁!什麼是生物學記憶?這就是!動物與人都存在生物學記憶。許多小動物一出生就會爬入母親懷抱,這是來自被母腹孕育的記憶。有的動物生下來就會游泳,這是來自遺傳的記憶——記憶信息被儲入基因,通過遺傳而傳遞。顯然,洄遊是物種生理變化適應外界刺激的一種周期性反應,是大馬哈魚主動、定期、定向的行為,是基於記憶的行為。顯然,作為人類,鄉愁的上游也一樣是生物學記憶——故鄉(出生地)的一切,深深地儲入了記憶。孫犁先生說過,一個人,童年時喜歡吃什麼,長大後也會喜歡吃什麼。我想,這是緣自童年的記憶,哪怕當時對吃的東西並不在意。童年嵌入大腦的記憶,恰似玻璃上的首道劃痕,難於遮蔽,無論你劃多少劃痕。顯然,你的童年在哪裡,故鄉就在哪裡;你不在中國出生,在國外度過童年,就絕無中國式鄉愁。中國式鄉愁的根據地和起跑線,只能在中國。任何文化,都由群體習慣性思想和行為構成;中國式鄉愁文化,無疑只能來自群體中國人的思想和行為,來自中國人久遠的、依生命體代代傳承的生命深處潛在的對故鄉的記憶——來自中國人群體的「無意識」(潛意識)。
只要想一想,年年歲歲,中國年還在望中,我們中華民族憑集體鄉愁記憶(集體無意識),就開始了舉世驚訝的群體大遷陡——春運,並無任何行政指令。然而,如此的中華民族的集體鄉愁,只是形成於當代人的有生之年嗎?非也!瑞士心理學家榮格認為,最早的鄉愁種子,在遠古的「神話」中就已播下。余秋雨先生在《君子之道》中也認為:「每個古老的民族都有很多『大神話』,還會引發出很多『小神話』,這就是榮格所說的『夢』。這神話和夢,都以『原型』(archetype)『原始意象』(primordialimages)的方式成為一個民族的『自畫像』(self-portrait),反覆出現在集體心理活動中。」顯然,中國年的神話及習俗,無疑就是中華民族已成恆久記憶的「集體心理活動」,是延續萬代的中國鄉愁「神話」。基於「文化的終極成果是人格(personality)」,而且還是「集體人格」,我有理由說,中華民族的「鄉愁文化」,不但鑄造了中華民族的「鄉愁人格」,同時,在促進重故土、重家國、重團圓、重精神與情感品格之上,也為中華民族作出了非凡的貢獻!4在宇宙飛船上,宇航員以肉眼能夠看清的最親近地球的物質是什麼?我想,必定是故鄉的雲。童年的我,在綠茵場上看到的最親近大地的朵朵飄浮物,也是雲——故鄉的雲。「雲,是停留大氣層上的水滴或冰晶膠體的集合體。雲是地球上龐大的水循環的有形的結果。太陽照在地球的表面,水蒸發形成水蒸氣,一旦水汽過飽和,水分子就會聚集在空氣中的微塵(凝結核)周圍,由此產生的水滴或冰晶,將陽光散射到各個方向,這就產生了雲的外觀。」雲的家族無論多龐大,何等異彩紛呈,都由「地面上的水吸熱變成水蒸氣遇冷而形成」。庄稼人說「雲是從土地里升騰起來的」。的確,伏貼大地的霧,輕搖而升空,身份就變成雲了。雲遊於天,不留腳印,但云的故鄉,卻永遠是在天上。雲是天子。
雲兮,時而飄忽、驛動,時而嫻靜、柔軟,時而輕盈、快樂,時而凝重、惱怒。飄飄蕩蕩,離離散散,聚聚合合,有生有亡。馬雅可夫斯基曾詠嘆雲是「永恆的流浪者」,然而,無論你怎麼流浪,心仍然向著地球,身體也永遠被故土所牽。天邊飄過故鄉的雲/它不停地向我召喚/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遊子……——歌詞:《故鄉的雲》中國文化認為水是器,是堪有大用之物。是物質,也是精神;是情感,也是哲學,更是道和德。雲的重量,基本上就是水的重量,所以,雲是有重量的水之書,更似精神之書。遊子與故鄉的情感,難道不也像土地與雲若即若離、似離實聯嗎?由此,就不難理解中華民族最天才的遊子李白,這位背井離鄉後一次也未回故鄉,可鄉愁一直綿綿不絕的中華民族最大的精神遊子,何以繡口一張,就能吟出「雲」與故鄉的千古之緣了——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如此天啟神授的詩句,等於在說遊子與雲的情感宿命,已然漂泊,卻何以會似故鄉的落日般凝重。事實上,遊子心有不甘的漂泊,被故鄉慰藉的漂泊,甚至又是比不上雁的(雁是有靈魂的雲)。天空必有母親般溫柔的胸脯,那樣廣延,可以感到鮮血的溫暖,隨時保持著慰撫的姿態。——白荻:《天空》雁啊,年年秋天,你都會被鄉情牽引,往南飛……回家,雁需有御風的翅膀;人成為故鄉的雲,擁有鄉愁,不也同樣需要條件嗎?忘不了那年金秋,國家啟動了高考改革,我攜帶並不配套的課本,回了數天梅縣大圓庄,修葺祖屋,變賣屋址,託運傢具……我當時其實仍是惶惑的,不太相信僅憑高考成績就能上大學。高考前填政審表,出於種種想法,我換了姓名……因為形勢,也因貴人相助,還因為幸運(儘管仍頗多曲折),我,還是考進了全國重點大學南京氣象學院(現南京信息工程大學),被錄取為農業氣象學專業1978級的新生。那是一個秋晨,天上該飄有白雲,我與熟稔的故鄉揮了揮手,算是告別,興許還帶有一些告別困境和無奈的意味。從此,一朵故鄉的雲,飄向了遠方。我本是粵東梅州客家人。客家人,是從中原遷徙而來客居他鄉的民系,是百年來名人輩出的民系。客家人,不就是優秀的在這個世界上漂泊的雲系嗎?想那千年前,祖輩的遷徙之途上,定然是飄動過故鄉的雲影的。這些烙入了祖輩心靈的雲影,必定也進入了我的血脈,儲進了我的基因,構成了我生命的密碼。5時代在變,故鄉的內涵也在變;故鄉在異化,正在淪落成精神符號?事業,作為你的情感和精神領地,是否才是你永恆的故鄉,是你的精神家園?你是否似追求愛情那般,以鄉愁的衝動去尋覓和建設精神家園?我深知營建精神家園是人活著的第一要素,更是人與動物的主要區別。我曾和珠海一位詩人談論鄉愁,一致認為鄉愁屬精神家園。詩人說他寫詩,寫的多是珠海經年精神無根的漂泊與吶喊,寫役物反被物役的靈魂,寫對精神家園的探尋和精神慰藉。有個說法是,「人與人的差異永遠在於願望,在於生命欲罷不能的那個東西。」這個「願望」或者「東西」,其根,只能是精神家園——你的事業和感情所在地。而現在我需要提出的是,這精神家園的起點究竟在哪裡?難道不就是源自童年對遠方的嚮往嗎?很難說清遠方的誘惑有多大,但我認為,只要是人,在心靈深處,都必然存在走向遠方的潛在願望,無論誰的童年,都會有朦朧、誘惑的遠方。即便今天,每當聽到三毛填詞的《橄欖樹》,聽到那凄惶難耐的旋律,看到那遠方雲影下橄欖的樹影,我心中,都生似曾相識之感,就像複習童年的課文,漫生會意與共鳴。童年,我常常站在燕河鄉小那口叫嶺背塘的大池塘邊,久久眺望遠方,小腦袋當時便充滿疑問,那水牛般靜卧的山巒後面,山巔剪影似的林子後,那紅雲旗幟飄蕩下的朦朧所在,會有些什麼呢?我想,如果你沒有童年對遠方的憧憬,你大抵就不可能成為飄離故鄉的雲,故鄉,也無法變成你的精神家園。曾翻讀一本詩集《出生地》。這書是把出生地等同於故鄉的,但我今天已經更堅定地認為,故鄉,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是你的精神出生地,精神的恩養,靈魂的維繫之地,是精神的水井。你回到精神出生地(精神故鄉),就等於回到了大地與誠實、責任與正義、自由的呼吸、從容的精神、事業的動力——這才是抵及精神家園的含義。而且,這人生最奢侈的建築是聳立在哪裡呢?我想,就聳立在精神家園,聳立在成功的事業里,甚至可化作還鄉的「衣錦」。想那當上皇帝的劉邦榮歸故鄉後,所唱響、至今飄蕩在華夏風裡的《大風歌》,是何等得意和慰藉精神啊——這難道還不是劉皇帝「艱險卓絕」的精神建構和追求嗎?這精神家園,成了人安身立命的平台。想起一段往事。是在「文革」秋雨飄搖的年月,五華全縣中小學教師,統統要回鄉「鬧革命」。隔天一早,母親就要帶我和弟妹,遷徙到池溪里,媽媽要在池溪里鄉小教書(我當時並不明白池溪里對我們的意義),迎接我們的,將是陌生的生活。就在當天中午,阿婆搭上汽車,已與我們淚別,她還是決意回梅縣大圓庄(阿婆回去後來信,說總夢見孫兒孫女,幾個月後還是來到了池溪里,最後,也終老在池溪里)。那夜,燕河鄉小僅留下我殘缺的家。媽媽、嬸娘、弟妹和我,擠在一張床上,屏住氣息,豎直耳朵,驚恐地捕捉二樓的神秘聲響,那像石子跌落木棚板的聲響,奇怪而大,已恐怖大半夜了……前年叔父辭世,我兄弟倆匆匆回池溪里奔喪。在叔父的葬禮上,哀傷中的我對弟弟說:「在那個災難的年月,幸好池溪里接納了我們!」故鄉池溪里,在當時,除寄寓我的身,也一樣撫慰我的精神——池溪里於我一家,難道不也是精神家園嗎?的確,精神緣於現實,現實影響精神,也支撐精神。地理故鄉無法排除精神故鄉,故鄉成了精神的守護神;假如你喪失了地理故鄉,精神故鄉不是坍塌,也會似如今的鄉愁,宛若無根之萍。梅縣故鄉大圓庄,「文革」期間阿婆帶我回去過——我出生在那個小圍龍屋,窗外若隱若現的是青山、綿延的小溪、起伏的稻田,工作後我也曾回去過兩次,來去匆匆。在不正常的歲月,人對精神家園的態度,是異樣的,也不屑於精神家園的有無。昌明的政治,是以打消精神顧忌為前提的。好在政治生態,已今是而昨非。我終於能夠正大光明地說出自己有幾個故鄉,可以正大光明地說起大圓庄、燕河鄉小和池溪里的一切了,可以不忌諱故鄉水稻般和苦菜般的記憶了。我至今記得,在燕河鄉小,在那段災難重重的童年,我行走在去嶺背隊尋找玩伴的田塍上,經常是以投影水田身影的形狀,來預測一天之境遇的……我慶幸那苦難的日子,那害怕人家問我故鄉的日子,對故鄉閃爍其辭的日子,已然遠去。現象學認為,當你在觀照、意念對象的同時,這對象,事實上也會進入你的內心,駐入你的意識,成為你的一部分,化作你的精神。推而言之,今天,做了遊子的我們,故鄉的許許多多物質與文化,必然常在念中,更會歸入你的心靈,融入你的精神家園。正可謂——地理鄉愁與精神鄉愁水乳交融,地理故鄉和精神家園珠聯璧合。難道還不是知識分子偉大的精神沃土嗎?情系我們的故鄉!6我愈來愈認為,在今天,在中國,鄉愁病了,已是不爭的事實。但是,我們的人生,沒有鄉愁不行,鄉愁病得太重也不行;沒有鄉愁也是一種病。任何人都無權消滅鄉愁。鄉愁也無法醫治。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如何不忘鄉愁、善待鄉愁、慰藉鄉愁。讓鄉愁成為精神的原動力!(今天的燕河學校,完全失去了我童年那時的校園的溫馨和純粹,被「現代」得面目全非了)前些年,為慰藉鄉愁,我回過燕河鄉小多次,每次都不想驚攪任何人。但我未曾想到,現實卻一次比一次讓情感受挫、精神失落——我生活了10多年的鄉野,如今已被連根偷換,面目全非!(燕河小學前面的嶺背鄉野,是我童年時抓魚、鉤膳魚的地方)客家民居式的校舍早變成了現代建築,足球場又窄又不平,去嶺背隊的田塍雜草叢生,那麼寬闊的池塘,只剩籃球場大小的水域,水淺無魚。我和祖母種菜澆園的嶺丘壟地,基本已只長樓房,不再長蔬菜。田野雜蕪凌亂,雜亂擁擠。當年,黑暗的政治之風,儘管吹颳得故鄉猶同風中的鳥巢,但那時,田園至少還算寧靜、溫馨和規整的,池塘水也清潔,還能游泳,井水甘甜。稻穀黃熟時節,你一鋤頭下去,翻開的泥塊間,可立見幾條彈跳的泥鰍……如今,泥鰍不見了,中國鬥魚不見了,土地肥力喪失了,故鄉變異了。淪落如此的故鄉,在春夜,還有蛙鼓嗎?現實使我痛苦地明白,故鄉,我的節奏緩慢、純樸、實誠的故鄉,在現實生活的物質性和功利至上的洪水猛獸面前,在土地被市場化、城市化,在精神道義與金錢沒有硝煙的較量中,已被整修、被非禮、被結紮、被物奴、被篡改、被失重、被顛覆……魂魄已被異化!今天的故鄉,節氣在退休、農事已模糊、農曆被遺忘、農業已淡出,連空氣也脫下了曾經的純粹……罹患了異化之病,猶同良家女子被姦淫……正走向沒落,進入精神荒漠……我的故鄉大圓庄和池溪里,難道不也是這樣的嗎?誰的故鄉不在承受如此的「禮遇」呢?用不著背負青天俯視神州,你只要站在大地上,就足以明白,整個中國,日薄西山的是農業社會的詩意,格式化的是鄉村的耕讀情懷。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悠閑詩韻已蕩然無存,把酒話桑麻鄰翁相對飲的親情亦被完全消解,鄉鄰親善和睦的舊船票再也無法登上現實的客船。該去哪裡尋覓?河畔折柳的送別,渭水上蕭蕭的風,長江兩岸的猿啼,漢陽琴台凄清的芳草……的確,在今天,在偌大的中國版圖上——我們安詳、靜謐、原生態的故鄉,已走向滅亡!甚至在今天的中國,在故鄉,你只要客觀地說出大地上的真相,哪怕不作沉痛的說明,也足以證明被異化和被消亡的,還有植根故鄉的精神、情感和夢。我終於明白,我何以會把《集結號》主題曲唱的「還有什麼比死亡更容易」,總是幻聽成「還有什麼比故鄉的消失更容易」。是啊,你返回日夜思念的故鄉,可故鄉,已徹頭徹尾不再是你記憶中的故鄉,你的故鄉,既似又不似卡夫卡的《城堡》——你人已進村,但你的心,卻無法真正回到故鄉。你,不是有幾個「故鄉」嗎?我們不是也有三類「故鄉」嗎?一是被異化的「故鄉」(當前現實),二是記憶屏幕里的故鄉(記憶現實),三是童年生活的故鄉(過去現實)。這真恰似哈哈銅鏡的三面,熠熠生輝,光鑒天地……其實,這些「故鄉」你都無法回去了,即便能回去,如此的「故鄉」,也不是你在情感上願意回去的故鄉,並不能慰藉你的魂魄。我想,這真等同於你朝思暮想一個人,好不容易見了面,卻發現他(她)根本就不是你心中的那個他(她),這也等同於陶令失去了南山東籬,蘇軾淪陷了黃州東坡,寶玉喪失了引領精神的黛玉。這亦等同於已將我的寫作源頭異化。寫作,被我一直當作精神家園(事業)而經營,我的寫作源頭無法不是源自故鄉。我的系列「自然筆記」——以精神和生命營建的精神家園,維繫的自然物候、自然風情、自然生態、自然精神、自然哲學,無不與故鄉的山水氣息相通。誠如莫言先生所說,作家是用文學的方式拓展故鄉,這是對故鄉的一種超越。我想,任何作家、藝術家,如果喪失了精神故鄉,精神家園業已沉淪,其藝術創造,還能不等同於井枯水、樹斷根嗎?我們已經沒有傳統意義上的故鄉了,也沒有民間了。或許,你也用不著再尋找故鄉了。你業已陷入悖謬:你不知自己是誰?沒有了故鄉的你不就是沒有來處的你嗎?來處既然沒有,你還可能知道自己是誰嗎?你又將何往?如此個體身份認同的焦慮,斷斷不是什麼個案,而是當今中國人的普遍現象、普遍之病、精神之病!美國著名社會心理學家馬斯洛在《人類激勵理論》中認為:人的需求由低到高,依次可分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亦稱為社交需求)、尊重和自我實現(含自我超越需求)五個層次。我發現,層次越後者,其精神的因素就越重,當然,就越扎入精神家園的幽深之處。可如今,家園的異化,又怎麼「體現尊重自然、順應自然、天人合一的理念」?你縹緲的鄉情鄉思何處棲寄?又如何讓人民「記得住鄉愁」?精神家園已無法圓滿,又何以可問自己「從哪裡來」?如何才能讓故鄉(地理故鄉、精神故鄉)真正地科學發展?其實,作為一介遊子,我並不反對鄉村的現代化,但卻反對如此地讓鄉村的物質與精神失衡的現代化,反對喪失精神家園的現代化,反對破壞中國傳統文明及鄉愁的現代化!如果要問世道對遊子最大的欺騙和傷害是什麼?我以為,就是對故鄉的異化——對故鄉的覆滅!18世紀德國浪漫詩人、短命天才諾瓦利斯說得非常深刻:「哲學就是懷著一種鄉愁的衝動到處去尋找家園。」也有人說:「哲學就是一種思考,乃一種尋根式的本質化的思考,源於一種不安。」逛韓國超市時,我發現那印有「身土不二」的袋裝大米,價格是最為昂貴的。是身土不二?是的,身土不二。這無疑等於對世人說:田裡長的稻米也好,站立的人也好,社會也好,這鄉愁,這精神家園,都是「身土不二」的,是唯一的……鄉土就是你的精神之根!你無法分離,更別無選擇!然而,怎麼辦?蒼茫塵世,何處寄鄉愁?我想起俄羅斯大詩人葉賽寧的那句名言:「我抵達故鄉,我即勝利。」——進入精神家園、抵達精神故鄉,就沒有任何道路了嗎?作為華夏兒女,我推崇「中國夢」——這是以美好觀念和行為建構中國人的物質家園和精神家園的大夢,是聳立在精神家園的大夢,惠澤蒼生惠澤地球村的綠色夢,更是慰藉鄉愁之夢。無疑在承接中華民族長期以來的精神理想和不竭追求,這中國夢!「日暮鄉關何處是?」唐時,詩人崔顥佇立於落日映照的黃鶴樓頭,斷鴻聲里,面對萋萋芳草,以偉大漢語吟出的這句千古之問。我想,在今天看來,除了是人生飽受精神流落的無奈之問,難道就不包含中國人,對營建精神家園、構築偉大的「中國夢」歷程的關切和憂患嗎?2014.2.2(年初三)~2015.3.12八稿廣州—珠海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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