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故事 | 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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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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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名:禮正。祖父為什麼給父親起這個名字?我沒有問過老人家。想必是要父親遵循「五常」之道:「禮、義、仁、智、信」這一做人的起碼道德罷:做到尊卑有序,處事有規,以正為本。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正是這樣的一個「禮正」之人。
父親留在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圖像,是在上海的標誌性建築——外白渡橋上。那年我才四、五歲,還沒有橋畔鐵柵欄高。我扒著柵欄望江面,見一群鷗鳥飄浮在水面上。我問父親:「會飛的鳥兒為什麼能游在水面上?」父親說:「這是江鷗,空中會飛,水上能飄,它們在覓食。」正當我興緻勃勃地觀看著時,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急驟的警笛聲。我轉身看只見著黑色警服的警察揮舞著棍棒,朝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們奔來。外白渡橋上有幾輛裝載著一梱捆棉花大包的卡車朝滬東方向開去,而這些孩子卻在拚命地扒車撕扯棉花。警察揮棍追來,這群孩子卻像猴兒般靈活,呼地跳下車,四處逃逸……
▲後來我成年了,看到美國《生活》雜誌上發表的一模一樣的情景:1948年3月,攝影記者傑克·伯恩斯在外灘抓拍到一張警察抓住偷棉花的婦女和她的女兒的照片
橋上的警笛喚醒了父親,他拉起我的小手就走。父親一言不發,臉色陰沉,一絲陰雲掠過眉梁:是父親想起了什麼?是他自己的童年?抑或是他剛從鄉下將我帶來大城市上海?我,我的命運會不會與這群野孩子一樣?我,也是窮人家出身的孩子,父母都是來自浙東鄉村的打工青年、打工妹子(如同今天的打工仔、打工妹一樣)。比起外白渡橋堍的流浪兒好一點的是,那時父親在蘇州河畔的一家私人砂皮廠當學徒工,有一份暫時安定的工作與能糊口的薄薪……
1949年5月間,上海解放。新政府招募人民警察。父親去報名了,他「根正,苗紅,苦出身,且相貌堂堂」,自然錄取了。一身警服令往日對父親頤指氣使的人物畏懼三分。
「翻身農奴把歌唱」,年輕的父親有一種翻身感,忠於職守,渾身是勁。上世紀50年代初期的形勢,大規模的內戰已經結束,但台灣當局常有飛機飛來大陸偵察、轟炸,著名的楊樹浦發電廠「二·六轟炸」就發生在那個時候。我們那時租住在虹口體育場東邊的廣中路一帶,60多年前的廣中路、水電路一帶,河道交錯,墳冢叢立,是瓦房農舍的郊野之地。我們租農民房的地方叫「劉家橋」。每天晚上,只要聽到天空中出現「嗡嗡嗡」的飛機聲,水電路海軍司令部的探照燈光柱射向天幕,父親就會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樣,急忙穿衣,騎上破舊自行車上公安分局去。我有時會幫他忙,點亮桌子上的煤油燈(那時沒有電燈),他會迅速將煤油燈放置於桌子底下去,厲聲說:天花板上有玻璃天窗,敵人的飛機會看到光亮的。現在想起來真是幼稚得十分可笑!
父親剛剛學會自行車,車技自然十分「搭僵」,有一天,陰雨綿綿,路面濕滑,車過劉家橋,輪子軋著一石子,人仰車翻,滾進了小水溝,弄得一身臭。回家換了一套衣褲後又奔公安分局而去……
那幾年,父親年年評先進。肩章號碼有變化,據說當了「小頭頭」,手下也有了幾個「兵」。但他過於勞累,終於病倒了,公費住進了醫院,最後還拿了一筆退職金離開了公安,進了一所小學負責後勤,後來又當了工會主席,又後來在區教育局當人事幹部。
父親本分老實,說話少,做事多,到哪個單位都受歡迎。年終評先進總有他一份。1962年夏季,上海發大水,暴雨成災,排水管道不暢,馬路上的積水齊我的腰深。那年父親正是在一所小學校里擔任工會主席,他踏著沒膝蓋的水一家一戶的去家訪,去慰問退休的、有病的教職員工,那年頭的時髦詞叫「訪貧問苦」,年終評比的時候獲得了個「訪貧問苦標兵」的稱號。
上世紀60年代初,正是三年災害時期。我那時十二、三歲,正在長身體,可是食物空前匱乏:米、肉、油、糖、點心……凡吃的均要憑票計劃供應,為了上菜場搶一些不要票的爛菜皮,我常常半夜起床去菜市場排隊,放一隻小板凳、小磚頭、小籃子,做上記號,再回來補眠一、二個小時,待菜市場快開張時再去。我們小孩子時常被大人欺負,原先放好的小籃子卻被別人踢到了一邊,無奈之下,我只得在地上撿幾片爛菜皮回來交差。
計劃供應的食品少而又少:一個月二兩肉、油,肚子吃不飽還沒有油水,一早起來,趕著上班的父母為我們幾個孩子一人準備一塊手掌大的菜餅,算是一天的食糧。有一天,弟弟餓得慌,將我的一塊菜餅一起吃掉了,結果我飢腸轆轆了一整天。父母親知道後,弟弟挨了一頓揍。作為哥哥的我看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日子過得雖苦,也還是有歡笑的時候。某一天,父親不知是從哪裡弄來一塊大肥肉,皺巴巴的有點臟,洗凈後放入醬油紅燒,一家人像過年一樣圍著大肥肉喜滋滋的,我和弟妺幾個你一筷我一筷的大快朵頤。父親看著我們吃笑,忽然說:「將來,等你們長大了,像這樣的大肥肉,你們就不喜歡吃了。」我和弟妹們聽了都大笑起來,說:「阿爸真會說笑話,有誰會不喜歡吃肉的?」
父親60年前的這一番話,今天卻應驗了。
在我們孩子的心目中,父親是一位「預言家」。他喜歡看書,空餘的時間自己還胡弄著寫章回小說,但從未見他發表過。值得他驕傲的是,他多次向我們炫耀,他年輕時向《申報》投稿被錄用並獲得了「一石大米」稿酬的事。那篇被錄用的稿件的題目叫:《五十年後的上海》。據父親說,上海解放前夕,我們借住在南市小東門地區:板壁牆、木板床;點蠟燭、用馬桶……沒有電燈,更不可能有電話。父親夢想自己五十年後的家,一定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父親的這一預言,幾十年後全成了我們家的現實。父親的這八字口訣後來成了上海底層人翻身的模板,到處被引用。是不是父親發表在《申報》上文章為首創?不得而知。
上世紀80年代初,國家步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父親退休了。但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母親說他是一輩子的「勞碌命」。原單位留用他發展「三產」,為教職員工謀福利,從無到有,校辦工廠蒸蒸日上。效率上去了,福利增加了,教職員工喜上眉梢,父親卻倒下來……老員工們拉著母親的手都說:「余老師是吃力煞咯(上海話:勞累而死的)」「老餘人真好!」
「老餘人真好!」是我聽得最多的一句對父親的誇讚。我崇拜父親的為人,崇拜他的高尚的人格,他一輩子勞碌並沒有為子女留下什麼物質財富,但他懂得「禮義廉恥」、為人正直不阿的品質,卻為我樹立了做人的標杆。
父親給我上的最後一課,也就是他留給我最後的一次教育,是在他離世之後,他的追悼會上……
那天,原本只是普通的家庭告別會,沒想到現場竟來了二百多位相識與不相識的父親的同事、朋友,他們都是我父親幫助過的人,他們是帶著一顆感恩的心來向我父親告別的。小小的廳堂里一片抽泣聲……
哀樂聲起,靈車輪旋,父親即將升天。我再也抑制不住一個中年男人的眼淚,放聲號淘大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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