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故事】家譜上的逃亡

肖德林

一、舅舅要修家譜

我舅舅春虎決定修家譜的那一天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窮人。承認自己是個窮人,是需要勇氣的,在此之前,遭再大的難,受再大的罪,春虎總覺得挺一下,前面還是有好日子的。

這一次春虎是徹心徹肺地承認。他說自己老了,該去了。「我能活到八十多歲,我想都沒敢想過,呵呵。」春虎臉上的皺紋堆成一堆,黑黝黝,閃閃發亮。

本來舅舅修家譜,我們不贊成。這個「我們」里,還包括我媽春蓮。窮人修什麼家譜,只有你這個書獃子舅舅會想出這樣的主意。我媽春蓮說,窮人就像那地上的灰塵、早上的露水,一陣風來,痕迹全無。我舅舅春虎粗通文墨,對萬事不上緊,是家裡人眼裡的書獃子。在我們楊樹村,書獃子就是沒用的意思,不是一個好稱呼。

我跟我媽觀點一樣,雖然現在時興修家譜,但那是大戶人家,我家篦一遍祖宗八代也篦不出芝麻大個光鮮人,沒人要留在家譜上炫耀的,也沒什麼可以炫耀,費那筆墨,沒意義。擱了電話,就把這事忘記了。

但是,舅舅春虎不斷打電話,不斷要人帶信,說,不是自己現在半癱了,早上門請你了。這話說得我無地自容。

舅舅的家,路窄,我只能遠遠地把我的二手汽車停在村外,走著去。這條路快十多年不走了,已經從爛泥地變成了水泥路,白白的,像根腸子。在這條路上,我丟失了很多光陰,它們與路邊一歲一枯榮的小草一樣不見了。

高高河堤的凹處就是春虎家的灰色瓦房,像只滾落的灰色圍棋子,相對周邊的樓房,匍匐著身子鞠躬似的。在路上,我碰到了多年不見的紅眼,這是一個臉窄得快綳不住眼睛的人,像只猴子,一雙紅紅的眼睛總有眼翳流竄。他笑嘻嘻地對我說:你舅舅等著呢,他都等急了。他的鼻樑上怪怪地架上了一副眼鏡。

舅舅春虎確實老了,變成了一隻懨懨的病貓。先是眼睛花了,三姑娘四姑娘回來,他會喊大姑娘的名字,大姑娘早死了;後來耳朵聾,與人說話歪著頭支著個耳朵,臉上是滿皺紋的笑;現在幾乎半癱,走路時拖著個破鞋移。春虎生了四個姑娘,沒個兒子,二姑娘招婿在家,生了兒子,算有了孫子,可孫子患了自閉症。

寒是風,窮是債。我記憶里,舅舅家年年欠債,先欠集體的,缺糧戶;然後借親戚的,借得所有親戚看到他就躲著走。

到舅舅家一躍而出的是他家的狗,它熟人似的在我面前轉圈子。我摸摸它的腦袋。

舅舅春虎拖著鞋,鞋後幫早給他踩成平底,上香,動作遲緩。

檀香瀰漫,紫環氣曲著身子上升。嘴裡念念有詞。春虎禱告完說:「我們的家譜繞不開一次逃亡,更繞不開一隻貓。最好從這隻貓寫起,這隻貓讓我家變了模樣。」

但是我知道,舅舅家從來不養貓,只養狗。

「現在,我更是成了個癱子,走不動了。你開車帶我走一些地方,我要看看,告訴你一些事,寫進家譜。」春虎說得狠,臉上肌肉生硬,心中一萬個不甘。

我的汽車終於成了舅舅春虎的腳,邁開大步在一些地名間尋覓。

二、禍從貓起

一隻貓趴在家譜上,逃亡的起端就是這隻貓。「這次逃亡,改變了我們的命運,甚至差點,你就不會來到這個世界。」春虎說,「你外公大耕雖落在土地上,但是,不事稼穡。他擅長的是捕魚,駕舟如馬。」楊樹村傍著長江,是長江故意留的個兜子,可憐那些魚蝦遊了幾天發現不過是在兜子里浪費時間。可是所有的水面都被公社漁業站收去,一條魚秧子也不能捕,即便在荒年。那年,大饑荒,我們楊樹村餓得快沒氣了。楊樹村天生的楊樹一排排,但是你說,這一排排,都剝光了皮是什麼景象?一排排穿著白布的弔死鬼!皮哪兒去了?都剝回家磨成面了。

春虎說,「昨天你死了二十年的外公又到我床邊啦,喊餓呀,他就是個餓死鬼變的。」我看不遠處,春虎家楊樹村的老房子。現在這裡已經還原成了田野,種著水稻,綠油油的,蚱蜢在上面跳動,它們永遠調皮,沒有長大的時候。依著尚有的河堤輪廓,我看出那是門,那是東牆,那是西牆;大耕的床、灶台、春虎的房間。我看到了停著大耕靈柩的地方。當時的情景在腦子烙上了,因為當時我透過淚眼發現,戴著高高白帽子的春虎在偷笑,他麻利的動作里透著這種笑。我突然明白,大耕走了,以後這個家就是春虎當了。

老房子旁有兩個大草垛,像停在春虎家茅草房旁的兩隻巨大草鞋。草鞋是溫暖的,躺在草垛上曬太陽或者像老鼠一樣把這隻鞋咬壞——打出一個洞來。可以當孫行者從左邊跳到右邊。一次跌落,手足落地,啃了一口泥,一口墳上的泥——一座小小的墳墓就藏在這巨大的鞋裡,像鞋子上的一隻紐扣。墳,這裡埋葬著死人。我瘋狂逃竄。記得當年,舅舅春虎拍拍我的腦袋:「怕什麼,這是你外婆的墳。」

我記憶里沒有外婆的影子。

只有外公大耕。

大耕弟兄五個,他是老大,老大最先成家,成了家跟這個家就沒了關係,像烈日里烤晒的黃豆莢,咯蹦一下,黃豆就從莢子里跳出來,再找不見了,過段時間再看,已經長成了一棵豆芽。

那年,大耕熱衷於參加各類社員大會,因為這些會上總有一些激動人心的消息傳來。大耕把水牛、木船等所有值錢的家當都交給了集體,村長歪瓜還要求把鍋犁等一切能敲出脆聲的東西都繳去大鍊鋼鐵。大耕雖然有點想不通,但這種想法不能示人。只有小女兒春蓮緊抓住歪瓜的衣服要奪下一口鍋,大耕斷喝一聲,春蓮無奈放了手,目光向父親求援,大耕只是抽他的旱煙。春蓮用哭聲表達不滿。

歪瓜說:「你家還有一樣東西沒交呢!」

大耕愣了半天,然後堅決搖了搖頭說:「沒有。」

歪瓜派人在大耕家的屋前屋後挖了半天,一無所獲。

好日子過得像毛驢下坡一樣順溜,不愁吃穿,讓大耕抖擻著肚皮長了膘,但隨即而來的飢色又讓他感到好日子像抽穗的穀子,時不時地冒出幾棵秕子。

那年初冬,出奇冷,外面的風裹著雪亮的刀刃刮過世界,不斷有殘枝敗葉被這刀削落在地,地是硬邦邦的,碰一下硌得腳生疼。大耕正在點旱煙。他早就沒錢買旱煙葉,這些煙葉是秋天的葵花葉和枯藤碾碎後裝在煙袋裡的,點了幾鍋沒點著,終於氣得大耕把煙桿摔在了一邊。大耕不知吃了什麼草,渾身浮腫,暫時不能下地幹活,但大耕不願讓時間從他的手心順順地流走,他搓草繩,他搓的草繩又光溜又均勻,村裡人是有好評的。這時他看到了春貴和春蓮,他們目光迷茫。天色已近中午,春貴和春蓮趴在各自的小凳上昏昏欲睡,他們的姐姐春粉終於從大隊的食堂拎回了粥桶,這兩個傢伙的感覺是張在空中的網,立即像打了雞血一樣跳起來,其實那粥里的米粒也只有幾顆,基本上是麥麩,清湯照得他們嘴臉畢現。當每人一碗稀粥喝完,春貴和春蓮又為誰先刮桶底而爭論不休,沒辦法,誰叫春貴更小還是男孩呢!紫環叫春貴先刮,春貴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一遍又一遍地刮著,然後又貪婪地吸吮著手指。春蓮一個勁催他「快點——快點——」春蓮刮時桶邊已經沒有了滑膩的感覺,春蓮伸出舌頭一點兒一點兒地吸吮。endprint

好一會兒,春蓮說:「能吃上一碗大米飯就好了。」

春貴舔著手指說:「我想吃一大碗胡蘿蔔。」

大耕肚子里充塞的是野草和麥麩子,甚至還有觀音土,大耕實在是害怕拉屎,因為屎堵在肛門,就是不能順溜地出來,經常拉出一攤血來,那屎也是一點點兒,像石頭一樣硬。「你的手指多像一根胡蘿蔔。」蒙矇矓矓大耕聽到春貴對春蓮說。

突然,春蓮放聲痛哭,春貴把春蓮的中指當胡蘿蔔,咀嚼了幾口。大耕站起來,狠狠地揍了幾下春貴,但明顯感到體力不支。春貴放聲大哭,春蓮有點驚駭,止住哭,伸出剛被咬紅的手撫摸春貴,被春貴賭氣甩開。

從門前蜿蜒的小路上走來一個人,春貴先看見的。此時,他臉上淚跡未乾。他看了父親一眼,喉嚨蠕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春蓮也看到了那個人,戴著一頂帽子。春蓮有股怒氣,她知道這個闊嘴的人上門,准沒什麼好事,她兩腳橫跨在門檻上,兩手撐著門框,不讓村長歪瓜進門。「死丫頭怎麼作興叉在門檻上,快讓開!叔台呀,你怎麼能在家吃閑飯?呀——」歪瓜邊舞著手邊訓斥春蓮。

大耕抬起飽脹的眼睛,沒有說話,又低頭閉著眼睛抽旱煙。

歪瓜踢了一下礙腳的凳子,不滿地對大耕說:「村裡通訊員紅眼說,你已經三天沒有上工,嘖嘖——看看報紙人家的衛星已經放到畝產上萬斤了,我們還只千斤,你怎麼好意思,你是不是有什麼不滿?」

歪瓜有點氣憤,伸出手指點了幾下大耕的鼻子,然後,一屁股坐在缺腿的木凳上,拿出準備長談的架勢。

「畝產都上萬斤了,還要種田幹嗎?」大耕有點生氣地對歪瓜說。

歪瓜怔了一下,被這句話噎鵝般噎住,光伸嗓子沒聲音,後來呼哧呼哧地出粗氣,終於跳將起來,說:「你必須到田裡積肥罱泥,我們不養閑人。你再偷懶,食堂就不給你家分飯!」一個村裡的人家像張開的竹林,根其實都是連著的。歪瓜是大耕家遠房親戚。大耕在這個張著嘴就能把白天說成黑夜、黑夜變成白天的遠房侄子面前感到腦子是空的,失去思考的空兒。

「明天到北河罱泥。」歪瓜的話擲在地上,摔成八瓣,走了。

木凳歪倒在一邊,大耕看著歪瓜的背影,抓起木凳狠狠地摔在牆上,這木凳徹底壞了。

已經是深夜了,徹心徹肺的餓和渾身的疼痛讓他無法入睡,大耕爬起來,坐在門口的黑暗裡想心事。大耕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那隻貓的。

這隻貓在門口的蘆葦叢里已經呆了好一會兒了,起初大耕沒注意,只是聽到一些噝噝啦啦的聲音。這隻貓在拚命撕咬蘆葦,大耕以為是風的聲音,注意了一下,門口的樹枝並沒有動靜。風早已停了,於是發現了那隻貓,這時候的雞狗豬羊,家裡只要能發出叫聲的物什都被人們變成了屎,村子連麻雀也見不到。這隻貓從哪裡來的?大耕第一個念頭就是抓住這隻貓,雖然有點力不從心。這隻貓正在啃蘆葦,兩隻眼睛像鬼火。大耕與這隻貓對視,背脊後面一陣陣發麻,這貓似乎有吞噬他的慾望。

起初,大耕以為他一動,這隻野貓就會迅速消失,這頓到嘴邊的美食就失去了,但試了幾次,貓非但沒有跑,甚至試探著向他靠近,他們就這樣對峙一下再慢慢地縮短一下距離,一寸一寸地,彼此盯視著。開始,貓眼裡的恐懼成分多一點兒,大耕吞噬的願望強烈一點兒,隨著這種對視的加劇,貓的恐懼在一點兒一點兒減少,而大耕恰恰相反,當人眼和貓眼所含成分相差不多的時候,彼此不動了,大耕想笑一下,企圖分散一下貓的注意力,他知道貓能看清他的一舉一動,但貓對他的齜牙咧嘴,根本不予理睬。

這隻吃過屍體的貓分明是一隻老虎。大耕想,拳頭就捏得更緊了,這時的貓發出嗚嗚的聲音,爪子在地上緊促地抓撓著,刺啦——刺啦——像一根爆竹捻子正在火爆地燃燒。大耕終於發出了一聲狂喝,貓一陣驚慌,大耕就在這一瞬間抓住了貓的後背,雖然手已經給貓爪深深地抓了一下,甚至有熱乎乎的東西瀰漫手際,大耕連續狠狠地把貓往地上摜,貓發出的聲音凄厲地刺破夜空,大耕的全家都從屋子裡探出頭來。這隻貓成了這個深夜大耕家的額外一頓美食。因為沒有鐵鍋,大耕感到比較遺憾,好不容易找來一隻缸,這隻破缸曾經是家裡最不起眼的東西,甚至裝過豬食,但在這個夜裡顯然成了家裡最有價值的東西,當這些美味的貓肉被風捲殘雲般刮進了家裡人的肚子,春貴抹了抹嘴說:「貓肉酸,不如豬肉好吃。」這句話大耕聽了非常生氣,甚至有摑他一個耳光的衝動。大耕把四隻貓爪好好地審視了一番,並在皮膚上撓了幾下,出現了幾道帶血的印子,大耕咧開嘴笑了笑,然後把它們狠狠地摔到河裡。

第二天,歪瓜斜斜地披著衣服滿村咪咪喚貓,大耕的心被鈍器撞了一下。自己怎麼就糊塗到認為那隻貓是只野貓呢?大耕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嘴。歪瓜背著手,帽子歪戴在一邊,往那兒一站,大耕就感到了壓力。這是男人間的壓力,如兩隻老虎,一隻壯碩,一隻嶙峋,嶙峋的那隻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壯碩那一隻的口中食,讓壯碩的骨頭再長厚一層,或者乾脆變成屎。「你看到我家貓了嗎?」

「沒有……我怎麼能看到你家貓呢?看到了怎麼能不向你報告……報告!貓一直在你家,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我家,我怎麼能看到你家的貓呢?哎——」

「你知道這隻貓和我一樣是一隻光榮的貓,為村裡的倉庫吃掉多少老鼠!守護了全村人的口糧呢,怎能說沒就沒了呢——」歪瓜皺著眉頭,眼睛放出了光,「有人看見你家有貓皮!」「呀,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我可以向菩薩起誓,起誓,誰干這事,天打五雷轟……」一股不安的濃雲在心頭濃得化不開,後悔咋就沒把貓皮給燒了。

「少啰嗦,到你家去看一看,走——」

「我家裡除了幾張嘴,沒有一個活物,我要弄點東西,給他們飽肚子——」

「走吧,到你家去看看。莫非你心中有鬼?」歪瓜突然盯著大耕的手,憤怒地說,「那你告訴我,你這手上的血跡是怎麼回事?你說是怎麼回事?」

那血痕在陽光下脹大刺目,大耕心驚肉跳。

水面上的陽光刺得大耕的眼睛沒地方看,就像此時領著歪瓜往家走,大耕感到自己像走在瓢潑大雨中,無法躲藏。endprint

三、舉家逃亡

大耕被歪瓜抓在村部的倉庫里,兩天沒有見到陽光。最後,歪瓜把大耕懸在屋樑上。歪瓜點著大耕的腦袋告訴他:「告訴你也不要緊,明天就開你的現場批判會,批判你這個損公肥私的大蛀蟲。」大耕更嚴重的罪行是偷捕魚,因為歪瓜在大耕家發現了魚鱗。那隻貓是聞到了魚的腥味,才在大耕家埋伏,其實這條魚早被大耕一家化作排泄物,一點都回味不起來了。大耕努力睜著眼,垂視著歪瓜唾沫不斷地噴出,濺得滿屋子腥臭味。後來大耕眼睛再睜不動,閉著眼想,他家的日子就像破船擱了岸,只能等待腐爛。

大耕不知道的是家裡再不能從集體食堂打出一粒米來,這個困頓的家庭在加速死亡。深夜,老鼠也餓昏了,它們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大耕想,我不是被吊著,一定把你們抓住吃掉,你們以為我只會捕魚,我捕鼠的本領更大。朦朧中看到了一個身影一晃,大耕也沒太在意,然後就聽到一個輕輕的聲音,低沉而短促,這是春虎的聲音,從屋頂的天窗上傳來。春虎說:「上來,上來。」大耕試了幾次都不能躥到二梁,春虎很著急地說:「快找幾塊土坯墊墊。」大耕狠狠地說。你不知道我被吊著呀,哪裡還有第三隻手?」春虎在慌亂之中竟忘了自己帶著草繩,很快明白過來後自責了一番,大耕也是一陣責罵。春虎從窗口系下草繩,這是大耕打的草繩,已經被春虎幾股擰成了一股。春虎沿著繩子系下來,把大耕從二樑上放下來,然後自己攀著繩子爬上屋頂。再來幫大耕,大耕渾身無力,攀著繩子像一隻麻袋,在這個屋子裡飄來飄去。當大耕終於飄到屋頂,看到月朗星稀,天空寧靜得像個傻子似的。整個村子黑燈瞎火,偶爾一點燈光,得了紅眼病,很快閉上。大耕害怕歪瓜會冷不丁從哪個地方冒出來,緊著催春虎。一聲狗吠也聽得他心驚肉跳。春虎喘勻氣,拽住大耕,低頭逃,剛才上房時慌亂中硌了腳,現在走路瘸得厲害。他們逃出村部那密密的竹林,大耕茫然地回頭問春虎:「我們這是要到哪裡去?」春虎不理他,一側身扭著腰走到前頭,他的手指似乎無意地狠狠打了一下大耕嶙峋的臂。大耕跳起來,低沉地說:「你小子渾身長牙齒了!」

禁閉已經使大耕如驚弓之鳥,而逃逸成了唯一的使命。按本能大耕應該立即回家,但是狡猾的大耕黃鼠狼一樣敏感地意識到那地方已經不再安全。他們走到了河邊蘆葦叢中,春虎摸索了半天,終於從蘆葦中拖腸子一樣抽出一根竹篙,大耕看到入社已經交了公的木船,突然眼睛一熱,曾經的好日子一下子就堆到了眼前。

坐在船艙里,聽著細細流動的水聲,大耕恢復了精神,甚至笑了一下,對春虎說:「哼哼,這個歪瓜,我看他到哪裡找我!到了水上,就是老子的天下。」

篙子上的冰碴兒在春虎的手下發出沙沙的聲音,春虎看了一眼躲在船艙里獨自得意的大耕說:「你就只顧你自己,你可管過全家人的死活?我們這一走,不知媽媽要遭什麼罪呢。」大耕愣了一下,低著頭,沉默一會兒拍拍船艙板說:「沒事,他們知道我們去哪兒。我也是沒有辦法,我哪知道那隻死貓是歪瓜家的,哼哼——即便知道了,我還是一樣要吃掉它。」春虎很生氣,一把扔下篙子,甩了大耕一臉的冰碴兒,說:「你來撐船,我喘不上氣了!」歪瓜從睡夢中醒來,點上一支香煙,正思量如何批鬥大耕的時候,村部燒水倒茶的紅眼來彙報:任大耕逃跑了。

這句話震得歪瓜的香煙落在被單上,手忙腳亂地搶救還是燒出了一個洞——這明顯是對歪瓜權威的挑戰。上面昨天才命令,不許農民四散流竄,農民流散,要追究村長責任。歪瓜對著紅眼沒有好聲色,揮著大手說:「你就是個飯桶,連個大活人都看不住,他長翅膀了,長翅膀了?」

紅眼邊聽邊退,一腳絆在門檻上,跌得四爪朝天。

村民沒有了力氣,批鬥大會也沒有了吸引力,楊樹村村民目光獃滯,眼前不斷幻化著白花花的大米,唾沫咽幹了,嗓子幾乎發不出聲音。但廣播里的聲音驅趕著他們向同一個地方會集,這些聲音都舉著鞭子呢。他們靜穆地立著,與以前的會場相比這會兒太冷清。領頭人幾句口號沒有了氣勢,一陣風來,很快吹散。

歪瓜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牙齒已經咯嘣了九回,任大耕不是跑了么,他還有老婆孩子跑不了。長著小腳身體走路已經打飄的紫環理所當然地站在了土檯子上。這個土檯子是歪瓜發出權威聲音的地方,在這裡,他可以俯視楊樹村的一切。紫環是家裡一個忙碌的影子。這個影子貼著牆,悄無聲息地移動,沒人感知這個孤單身影的溫度。在大耕和春虎之間,哪一方用力都可以把她擠成春粉齏,家裡一張張嘴像石頭一樣壓在她的心頭。她只有忙碌,她說忙碌最讓人心安,心事都是「閑」地里長的莊稼。

現在紫環站在土台的西南角,昂著頭,看著幾個孩子。春粉、春蓮在人群里低著頭,台上台下的口號把她們嚇著了,只有春貴昂著頭,不安分地轉著腦袋,扒著人縫看紫環。「紫環是個壞分子!」「壞分子!」起初,春貴像他的大姐二姐一樣很惶恐,看著看著,他突然也舉起了小拳頭,口裡喊:「紫環是個壞分子!打倒壞分子!」童稚的聲音壓過那些言不由衷敷衍的聲音。紫環從人縫裡看到他高高舉起的小小的拳頭,突然笑了,笑彎了腰。會場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喊,轉頭來找這個童稚的聲音,接著所有的人都笑了,哈哈大笑,批鬥會上笑聲此起彼伏,一團霧氣。

歪瓜沒想到這個薄薄的女人竟然如此倔強,春貴的稚嫩之音更使他憤怒,他不知從哪裡升騰起來的仇恨,越積越厚,歪瓜終於跳起來,跳到這個小腳女人的面前,憤憤地推出了雙掌。小腳女人如紙一樣飛下土台,在空中飛翔的時候還在想:我不能說出他們的去處,不能。紫環摔成了一張平鋪的紙,只要有一陣風就會把她吹走。

會場死一般寂靜。

半晌,紫環慢慢崛起了身。春粉跪在地上扶起紫環的頭顱。紫環一把推開她,自己站了起來,用手撐著腹部,並且邁出了一步,步伐踉蹌,但是,一陣風來,紫環還是倒下了。幾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一齊箭簇般射向土台上的歪瓜。

會場如退潮般,人們一點兒一點兒地向四周擴散,最後只剩下歪瓜,如一根垂頭喪氣的樹樁。

四、春貴餓死在路上

春虎對我說,歪瓜其實也是一隻貓呢,他聞到我家寶貝的腥味,這件寶貝也害了全家。歪瓜掘地三尺,其實找的是這件寶貝。春虎摸了摸快掉光頭髮的腦袋,說:「我家有個窮根,我一定要把它挖掉。我要寫上家譜。寫上了,日子就過得有章法了。」endprint

經過一段時間歇養,門前的楊樹已經掉光了葉子,留下一副副骷髏似的屍骨。紫環決定和一家人去找大耕和春虎。這期間歪瓜分給大耕家只剩下了麩子湯,後來,乾脆連麩子湯也打不出來了——食堂關了,所有的人都斷了生路,各自逃命。幸虧春粉和春蓮她們已經把門前蘆葦的根刨出很多,這蘆葦非常蒼老,但是嚼上去還是有點甜絲絲的。他們像老鼠一樣到處刨食。

紫環帶著一家人出門向西走。大耕在東邊,紫環心裡是清楚的,往西走不過是想甩掉歪瓜那雙會延長的眼睛。然後紫環向北,兜了個圈,終於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進發了。這耗掉了紫環一家十天的時間,也耗掉了春蓮和春貴最初的熱情。他們在死亡線上走鋼絲,誰一頭紮下去,就永遠不會起來。春蓮覺得現在生不如死,死了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餓,不知道走路,不知道口乾舌燥,不知道害怕,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但是媽媽硬撐著他們的腰,他們只有走,把腳走掉,把腿走掉,把胃走掉,沿著那些從來沒有走過的路,一步一步走,她不斷地重複著一個名字:稻鄉——稻鄉——行人也不斷重複著稻鄉——稻鄉——他們腦子裡充斥的也都是稻鄉——稻鄉——這地方是他們的希望,到了這地方他們就有了一切,在這條漫長的路上,他們靠從牆角挖出的埋了十多年的兩罈子老鹹菜,用這些發黑髮灰的碎末和田間的小溪滋潤他們早已開裂的唇邊。當然每吃一顆鹹菜末,鹹菜就會狠狠腌他們潰爛的嘴,這又有什麼呢,來自胃的巨大吸引力足以抵擋一切,疼痛算什麼!

離那個叫稻鄉不太遠的小路上,春貴終於倒下了,飢餓和突然而至的絞痛使他像一隻已經精疲力竭的風箏一樣被吹折在地。春貴倒在一棵樹的陰影里,對紫環說:媽,餓死我了。然後春貴就永遠閉上了他九歲半的眼睛。

紫環發瘋似的把剩下不多的鹹菜塞到春貴的嘴裡。春貴厚厚的嘴唇再也不會翕動了。春粉把那些散落在塵土中的鹹菜一點兒一點兒地撿起來。紫環哭著說:「我怎麼向你爹交代呀。」這個下午是陰鬱的,紫環把春貴送到河邊一個荒冢成堆的地方,用樹枝和手刨了一個坑,用河水把春貴已經雪白的小臉洗了一遍,輕輕地埋進坑。在埋土的一瞬間,紫環回頭望了望她的孩子,急促地把春貴已經僵直的小指用磚頭砸碎。這是我們楊樹村的風俗,防止早夭的孩子死後成為討債鬼,要用剪子剪掉一截小拇指,現在只能用磚。為了活著的孩子不被勾了魂去,她必須這樣做。紫環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簾,落得噼里啪啦。

紫環一個人獃獃地坐在小小的土堆旁,腦子裡滿是春貴活潑的聲影,她想抓住他,可是他在不斷地跑,不斷地跑,邊跑邊回頭,舉著粉嫩的小手,喊「媽媽——媽媽——」紫環感到心被鑿了一個大洞,所有的力氣都從這個洞里漏掉了,她努力想著這個埋著春貴的地方,記住這裡的一草一木。這個地方叫個什麼名字她不知道,但她想,等好日子來了她一定會找到這個地方。

五、家傳的玉狗和麻臉的坤

稻鄉在春虎的夢裡。開上汽車,原來遙遠的路,突然縮短了。到了稻鄉,春虎抬起頭,疑惑地問:「這就到了?」我點點頭,到了。他不相信地摸摸自己光光的腦袋,獨自笑:「真到了。」停了一下,春虎喉嚨里呼呼響,春虎在哽咽。春虎說:「我家祖上都是在海邊煮鹽的,曾經富甲一方。」春虎又說:「我家不姓任,姓苟,大耕死時才告訴我。祖上守不住富貴,惹是生非,終於被仇人追殺,改姓任。」我突然想起外公大耕死時,牌位的後面還有個牌位,姓苟。「我家沒有姓氏,多少代都頂著別人的姓活,我現在要改過來,家譜上一定要交代清楚。」我說:「你改了姓,不是違背了祖訓?」「違就違了,我苟家隱姓埋名,世代逃亡,也還是個窮人,能怎的?」

稻鄉這地方離大耕生活的地方已經隔了幾個縣,遠離長江,離淮河很近。這個地方是大耕的祖籍。在這個地方,大耕的祖先得了一個傳家寶——一隻玉狗。這隻玉狗渾白溫潤,夜晚通體透明,兩隻眼睛血紅,像兩顆紅紅的枸杞,在夜晚熠熠閃光。傳說祖先總是在夢裡看見這隻玉狗輕吠,甚至有時發出小孩一樣的哭聲——它在尋找主人。有天深夜,祖先突然看到門外白光一閃,祖先突然飛起來了,像鳥一樣飛出門外,在夜色下是一條通體晶瑩發光的狗在飛奔,祖先騰空伸手,玉狗一低頭不見了。祖先看到玉狗消失處一個笆斗大的坑,祖先用手掘地三尺,終於挖出了這隻玉狗。這隻玉狗及它的傳說,像大耕家一條暖暖的紅線沿著家族的大樹緩緩而下,但也成家族仇殺的導火索。不久祖先就因為這隻玉狗斃了命。這隻玉狗傳到大耕手裡的時候,其他幾個兄弟的眼睛都睜成了一隻只血洞,大耕終於明白他的祖先為何要背井離鄉,他的家為何總在逃跑的路上。

稻鄉雖是祖籍,他們的船靠岸,沒有一個人能認出他們來,他們也不認識村裡的任何一個人。村裡的人並不歡迎這些遠方來找食的人們,雖然眼下稻鄉還有一點吃的,人們像蝗蟲一樣飛來,也會很快使他們陷入絕境。

大耕唯一能去的就是他的祖墳。他的祖墳早已經是衰草連天,祖先們的墳墓有的已經坍塌成了平地,大耕默默地燒了紙,無限傷心襲上心頭。

這時,大耕就碰到了這個臉上長著麻子、臉色如灰的人,他與大耕同族,但住在一個叫魚井的鄉里。這個鄉在北邊一個叫未縣的地方,離這裡有二百多里路途。這個麻臉的人叫坤,顯然與大耕一樣也是尋宗問祖的,相同的遭遇拉近了他們的距離,遙遠的來自血緣的激情讓他們碰撞出火花。

大耕幾乎掏出口袋裡所有的子兒,買了半斤大麥燒酒,請坤到船上喝。飯還沒得吃,腿還是浮腫著的,酒是比命貴重的東西。潛伏在大耕身上的豪氣讓他罔顧明天。

船上沒有油燈,有燈也沒有用,無處弄火油。大耕和坤坐在黑魊魊的船頭,邊咂嘴邊扯了各自的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一點一點地用舌尖潤著大麥燒。天邊的星星不時眨個眼,它們不食人間煙火,不用擔心餓死,才有擠眉弄眼的興緻,大耕想。

春虎一回到船上,聞到滿艙酒味,就想衝上去砸碎他們的酒碗。一路行船,偶爾偷捕到的小魚小蝦、殘藕衰菱已經使春虎生了些力氣。春虎的生氣是用不聲不響來表達的。春虎就坐在中艙里,靜靜地看著喝酒的兩個人。endprint

「這是你什麼人?」

「我大小子。」

「他怎麼不說話?來,喝口酒吧——」

「啊——別叫了,他是啞巴,來,我們喝——」

大耕歪頭看了一眼春虎:「坐在那兒幹嗎,像只貓似的。」

春虎沒吱聲也沒動。

大耕和坤不再理他,自顧說話:「唉,怎麼會餓死那麼多人?哪兒出了毛病?」

「告訴你,我們那兒還有吃的,白花花的大米呢——。」

這句話,讓大耕兩眼放光。

「你可知道,我們的祖先得了一筆財?」坤突然話題一轉說。

「哦,什麼財?」

「一隻玉狗。哎,不知道現在流落到哪個子孫的手上了。我們這些子孫沒福,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大耕狗一樣豎起了耳朵。

「我怎麼沒聽說過呢?」大耕說。

「那可是我任家的傳家寶。據說,這隻玉狗夜裡還會發出盈盈的光,兩隻眼睛通紅,我們喝酒,如果有這隻寶物照著,能看得清清楚楚呢,你說這玩意奇不奇?」

「真的?」大耕虛虛地應著。

在酒精的作用下,大耕幾乎要說出玉狗的下落。

這時不聲不響的春虎把他和坤有聲有色地掀翻進河裡。大耕撲騰了幾下,從水裡躥起來揪住春虎要悶到水裡同歸於盡,但是被坤攔住了。坤大度地笑笑說:「向北去,到未縣,那裡有白花花的大米——」

大耕在抖,說不出一句話,腳邊汪了一大攤水。半晌,大耕把水踢得啪啪響,春虎不睬他,自顧想心事。

在稻鄉,大耕時時被自己的夢驚醒。他總是看到歪瓜那雙手,它們在延長,越過大路,越過河流,越過樹頂,通紅通紅,那是一雙血手……醒來後,自己一個人坐在床上,這時只有外面河流的聲音。他知道,歪瓜來抓他們,只有從水路上來,大耕時時防備著水上的任何異常。

春虎比他更小心水上的動靜,哪怕水上一聲不同尋常的吆喝,甚至,漲水聲,因為漲水會讓歪瓜的船加快行程。春虎曾經看到紅眼熟悉的背影在河岸上瞬間出現,又瞬間消失,薄得像片樹葉被風颳走。但是,春虎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想,紅眼一定是歪瓜的幫手,歪瓜像一條獵狗,在追蹤著他們的氣息,隨時把他們抓回去。現在紅眼也許正走在給歪瓜報信的路上。

在楊樹村,只有春虎對歪瓜表示出不屑,他能看透這張寬闊嘴裡吐出的話里藏的「鬼」。

春虎在榆樹下磨刀,閃光的白刃照得他猴臉畢現。大耕不安地看著他的背影發獃。

那天黃昏,春虎的耳朵一直在嗡嗡響。紅眼那個薄薄的影子一直在腦海里飄,他想,稻鄉這個地方不能呆了,要麼逃走,要麼和歪瓜決一死戰。春虎在那個黃昏終於截住喘著粗氣的紅眼,春虎很平靜地對紅眼說:「我們現在不能回去,回去了不是餓死,就是被歪瓜弔死,你放我們一條生路。」春虎亮出了閃閃發亮的鐮刀:「不然,我們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紅眼說:「你不回去,歪瓜的村長就要被免職了,上面已經下了命令,哪個村再跑一個人討飯,村長就別當了,你們一家六口人全跑了,這歪瓜還當個屁村長!」紅眼想掙扎,被春虎用繩子捆住:「對不起了,等饑荒過去,我到你家燒高香。」

紅眼在壟溝里號啕大哭。

紫環一行人到達稻鄉的時候,大耕和春虎正在吵架。聽到這個消息,紫環幾乎邁不動步了,她不願看到爭吵。春虎低著腦袋出現在紫環面前,紫環感到隔世的滄桑,春虎喊了一聲「媽——」之後,嘴再也合不上了,是哭似笑,眼裡的洪水奔瀉而出。

紫環說:「嚎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說這話的時候,紫環的眼帘掛了一層濃濃的水霧,紫環看了一下太陽,五顏六色的太陽像一隻熟透了的碩大蘋果掛在半空。

在春虎的攙扶下,紫環見到了大耕。大耕剃著光頭,正吧嗒吧嗒地抽旱煙。紫環說:「我們的春貴沒了。」

大耕愣了一下,舉著煙桿抽紫環:「你怎麼會這樣無用,這麼沒用……你應該先死,你怎麼不死……」

紫環捂著腦袋,任他打。大耕打著打著,自己號啕大哭。春虎發出一聲怒吼,一腳把大耕踢出去,大耕在地上打了個滾,又拚命跑上來,和春虎扭打在一起,直到兩個人都頭破血流。春虎說:「從現在開始,你再動媽媽一根毫毛,我打死你!」

大耕臉上涕血橫流:「你個小雜種,你生下來,我怎麼沒把你悶死在尿桶里,省得你忤逆子打老子,丟人現世!」

兩個人面對面喘氣,怒視。

紫環不願意看他們,走進那骯髒不堪的船艙,大耕狗一樣尾隨而來,一把抓住紫環的左臂,急切地問:「那東西帶來了沒有?」紫環點了點頭,大耕說:「你得給我,這是災年我家唯一值錢的東西了。」「不行,放在你身上我不放心。你放心,我賣兒賣女也不會賣了這東西。」紫環掖了掖腰。即使春貴在路上餓死,紫環也沒有拿出那寶貝。「你那寶貝兒子正跟我鬧氣呢,他要走,他要離開稻鄉。」大耕又說,並且狠狠地敲了敲煙袋桿,船幫上被敲出一個深深的凹坑。

大耕從地上站起來,一陣頭暈,無數金蝴蝶在眼前飛,它們撲棱著翅膀,閃著金光,把屋子閃得旋轉起來。

一家人在稻鄉,各分南北,繼續逃。

春虎以他的憨厚能幹,終於找了一個活兒,給人家裝釉泥到長江,幾趟貨裝下來,身上有了勁。春虎必須走,他沒有告訴大耕他把紅眼捆綁扔在壟溝里,還不知死活,歪瓜知道了,一定會提著刀把他們抓回去。

大耕不願意跟著春虎去江南,大耕願意去未縣魚井,吃他麻臉兄弟白花花的大米。春虎不願意跟大耕去什麼未縣。春虎希望紫環跟他走,但紫環說:我們怎能跟你走,丟下你爹呢?

春虎看一眼大耕,大耕充耳不聞他們的對話,自顧搓繩。他多麼希望大耕能吐出點豪言壯語讓媽媽跟著自己逃走,但是大耕顯然不願意,連個屁都沒放。

春虎掛帆起航後,想,我現在真顧不上你們了,這一趟回來不知要到何時。

六、大耕想把春粉嫁給坤

「你知道,那玉狗是我家唯一的信物。信物丟了,家氣就散了。你一定要寫上家譜,白紙黑字,傳下去,通過這些字來聚攏家氣。」春虎說,「我要為這個家找回魂魄。」endprint

未縣魚井這地方一片荒灘亂塗,荒草掩天,河汊遍布,長長的圩埂看不到邊,這裡似乎已經被外面遺忘了。這地方多是漁民,是漂泊之後的聚集,所以大耕一家到了這個地方沒有太多陌生感,大耕找到坤時,這個麻臉的漢子很沉靜笑著說:「我知道你會來的,這裡有白花花的大米么。」大耕也嘿嘿地笑著。

大耕的一家到這裡並不能立即吃到大米。坤給了他家幾斤大米,大耕家就合著麩子做成餅,這餅是山珍海味,一家人發出快樂的笑聲。過了幾天,坤帶著大耕到大隊的食堂報了名。大耕對坤充滿了感激,大耕對家人說:「這是九世的大恩呢,做牛做馬也報答不完。」雖然一家人強烈反對,大耕還是把船當見面禮交給了村裡,以表達一個外鄉人強烈的入伙願望。紫環說:「你不想回楊樹村啦?」大耕看一眼紫環,笑笑說:「你想回去被餓死?哪裡的黃土不埋人!」對著霸道的大耕,家裡再沒人敢說個不字。

大耕呼哧呼哧地開始造茅屋,一家人就想在魚井落地生根。

他常對坤說:「本家兄弟,你給老哥找點活干,這樣的日子哥過得不實在呢。」

坤笑笑,大耕從那密密麻麻的麻坑裡能看出美感來。在大耕看來,人實在沒有美醜之分,只要你欽佩他,醜人也能看出美來。當坤提出要娶春粉做老婆時,大耕幾乎沒想到他是一個麻臉,大耕首先感到一天到晚哥哥長哥哥短的坤要成為自己女婿,不習慣。大耕把坤要娶春粉做老婆的事告訴紫環時,紫環罵道:「任大耕,你是吃了屎嗎,把閨女嫁給一個麻臉半老頭?」

「年齡有什麼關係呀,不是人家,我們全家的墳墓都長出青草了。閨女再漂亮也禁不住餓,漂亮有什麼用!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流到哪裡是哪裡,女兒是蒲公英呢,一陣風來,吹到哪裡是哪裡。」

「你放屁!人家的恩情我們領,可領情總不至於把閨女往糞坑裡推呀,來世我做牛做馬也把人家這個情還掉。閨女這個親,除非——除非我兩隻眼都瞎了,你別想得逞。」

春粉聽了這個話眼淚就下來了,她憧憬的美好愛情絕不是這樣的。即使在貧困之中,春粉心中有一隻潔白的鳥在飛,在叫,這鳥怎麼會變成一個麻臉的半老頭呢?

「嫁閨女是我當老子的權力,我說嫁給誰就嫁給誰,女人嫁誰還不是一個嫁,嫁誰還不是為了混飽肚子,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哪裡是嫁的人呢,嫁的是衣服呢,嫁的是糧食呢。」

「你放屁,坤的輩分跟你一般,坤是你的本家兄弟呢,侄女怎能嫁給叔呢?你不怕天打五雷轟,你不怕斷子絕孫呢,你不怕祖宗從墳里拗起來摔你兩個巴掌?天啊——」

「什麼輩分呀,我們早不知哪輩通哪輩了,嘴上的兄弟罷了。」

但最後一句話還是擊中了大耕,閨女嫁給叔,這不亂了嗎?大耕無奈地摸摸自己的光頭,蹲在地上。

坤來了。大耕不知道該怎麼說。茅屋裡的氣氛是尷尬的。春粉在哭泣。坤乾乾地笑笑,別哭啦,叔給你介紹一個好人家,隔日我把人帶上門。果然,坤沒幾日帶來了一個小夥子。像根青竹戳在茅草屋裡,茅草屋一下子亮起來。他不僅一表人才,還帶來了一袋米和一匹布。大耕滿意得很。坤說:「陪嫁的東西也不能少。」大耕想到了那隻玉狗,很有底氣地點點頭:「那當然。」

春蓮飛也似的去報告春粉:「姐姐,家裡來人了,一個年輕的男人。還有米呢——」春粉羞澀地笑著:「死丫頭,看把你高興的。恨不得你姐早走,好給你省碗飯?我就不走!」

春蓮親切地偎上來:「好姐姐呀,我家有一袋子白花花的大米呢,我哪捨得你走呀,你走了,誰帶我睡覺哎——」

「死丫頭,學會騙人了,去,你給我看仔細了。」

在陪嫁的事上又發生了爭吵。大耕要把玉狗陪嫁給春粉。

「災年,談什麼婚禮!談什麼陪嫁!「紫環對大耕說,「玉狗陪給姑娘,就不是你任家的了,你怎麼對得起你任家列祖列宗!」

大耕不說話,大耕看到臨時搭的茅屋前蘆花飛揚,如成群的白蝴蝶。

一個月後,吃了一頓白米飯,春粉就簡簡單單地去人家了。大耕有許多話要對女兒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家裡少了張嘴,也少了個勞力。也許,到了人家,終於能有條活路。老子哪裡忍心姑娘就這麼簡單嫁了,荒年呀!

大耕感到對不起的是坤,對不起坤就使他在魚井村裡有一份內疚。有一天夜裡,大耕橫豎睡不著,對紫環說:「我得看一下寶貝,我幾年沒看它。」

玉狗被紫環縫在了內褲腰上。紫環尋摸半天,看看外面,再聽聽動靜,拿出了那隻玉狗。大耕握在手裡,說:「人遭難,寶貝也在哭呢。玉狗,你本是個富貴身,怎淪落到自己都養不活自己的不肖子孫手上呢……」大耕說著眼淚落下來。

紫環看到那隻玉狗眼睛更紅,但身體顯了混色,紫環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大耕突然說:「坤又和我談起這隻寶貝了,送給他算了,他也是任家的後人呢。」

紫環忙碌的手停在空中。

大耕又說:「只要給了坤這隻玉狗,我家就能在魚井落根,再沒人欺負我們,坤說啦。」

紫環沒理他。

睡過一覺,大耕後悔得腸子青,不知道怎麼再去和坤說後悔的話。

漁業隊的糧倉越來越空,村裡人也已漸漸用胡蘿蔔充饑了。眼下什麼都不長,只有那怪模怪樣的胡蘿蔔奇蹟般到處長,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

大耕覺得冬天的太陽是虛弱的,即使看它紅彤彤地從僵硬的樹梢躍上來,隨著就沒了氣,倒是那硬邦邦的空氣一點和緩的跡象都沒有。大耕一家住的是用蘆葦搭就的房子,在寒風裡,大耕的草棚冷得索索抖。大耕一直披衣坐在被窩裡,坤進了屋,直跺腳,哈出的白氣很快霧了眼。大耕趕忙從地鋪空出一塊,笑著請坤坐下。

坤說:「不好意思得很,大哥,村裡現在在清理人員,原來不是本村的人家要走呢。」大耕的笑意就僵在臉上,把葵花煙葉抽得鏗鏘有力。

「這是趕大哥走呢。兄弟,大哥能往哪裡去呢?大哥現在無路可走了啊。」大耕夾雜著悲傷說。

「你知道的,魚井村的食堂也關了,糧倉里耗子比糧食還多,現在滿村人在抓耗子吃呢,眼看就要餓死人了,也是沒辦法的事。」endprint

大耕忽然嗝了一下,嘴裡充斥的都是胡蘿蔔纓子的酸味。

「你再跟村長說說,再寬限大哥一冬,等過了這個冬天,大哥說啥也不敢賴在魚井,哥拜託你再去跟村長說說情呢。」

坤的麻坑動成了一片:「哥哎,兄弟跟村長說過了,村長說,有困難,魚井村人不答應呢。」大耕盯著坤看了一會兒,坤有點難堪地說:「不信你去問村長——」

大耕嘆口氣,說:「兄弟,不怪你,要不是你,哥的墳都長青草了,你跟村長說再寬限幾天,你說呢——」

坤一低頭出了大耕的家門。

河道里的冰越結越厚,大耕家奄奄一息,這時候的魚井已經沒人來管他們。沒人管,他家就有了苟延的空間。因為魚井出去逃荒的人更多,這些習慣於漂泊的人像一條條船,不過在魚井的碼頭上系了下纜繩,碼頭要毀滅了,他們斬斷纜繩駕起自家的草棚舢板果斷離開。大耕的細繩終於搓完了,他又氣喘吁吁地忙活了兩天,這個傍晚對大耕來說是幸福的,再不明白的人也能看出,這是一張繩子結的漁網。自從碗里再不見米粒,每天搓繩子的大耕突然有了主意,他要結一張網,靠它為家人輸送大米和青菜。夜裡,他手忙腳亂地下了網,早晨滿懷希望地起了個大早,東邊才透出一點白,長期沒有關注的心臟這天早晨跳得蹦蹦有聲,大耕撫一下心口:夥計,你瞧好吧,馬上就有魚蹦蝦跳。大耕突然想到那隻貓,它的眼睛在熹微的晨光里跳動,大耕感到寒氣從腋間升騰,瀰漫全身。終於打了一個激靈,渾身戰慄,邁不開步子。河面上是冰,透著寒氣,大耕一篙子戳下去,只是一聲尖銳的刺痛聲,傳出很遠,但是冰依然板著面孔,紋絲不動。

大耕對著一河的冰凍沒有辦法,就像他對著歪瓜的一張大嘴一樣。大耕找來了石頭,一點兒一點兒地敲著冰面,到中午的時候終於給他敲出了一條河道。全魚井村的人都知道了,原來大耕和他們一樣都有捕魚的看家本領,和大耕說話的語氣就柔和親切了許多。果然繩網上掛著一條大魚,白光一閃,大耕欣喜若狂,彷彿聞到了紅燒魚的噴香滋味。周圍的人也發出一片羨慕的噓聲。大耕在這噓聲里精神抖擻,不時發出笑聲,大耕相信,這網上絕對不止一條魚。算起來,全家人已經記不清魚的滋味了。

岸上,坤站著,還有魚井的村長。「大耕,你怎麼能捕我們的魚,這魚都是我們魚井村養的呀,都是要上級同意捕撈的。你在楊樹村就偷捕過魚。」坤冷冷地笑,語氣比河裡的冰還冷,麻子凍成了紫色的小坑。村長指了指魚和漁網說:「都沒收了吧,還是要給外鄉人一個面子,就不開批鬥大會了。」

大耕站在冰面上,無助地看看魚井村的人們,他們都突然啞巴了。

大耕任坤收走魚和網,恨不得一頭砸進冰窟窿。自己再不好意思挺著偷魚賊的面孔在魚井村苟活下去。

大耕想從這裡逃離,永遠不再來。

七、被大水沖走的棺材

我和春虎開著車,找了好幾個地方。在一個河汊的旁邊,春虎指著一塊地說,應該就是這裡,埋著你小舅的地方。當年的荒墳堆,已經是良田萬頃,只有愉快飛行的鳥兒,在樹枝與田野間穿行,它們哪裡知道人間曾有的悲傷?春虎掏出只白白的塑料袋,裝上泥土,兄弟呀,哥哥今天帶你回家了。趴在泥土上老淚縱橫。後來,這泥土撒在了大耕的墳頭。

春虎從長江駕貨船回來,是第二年開春。

春虎心裡總是毛毛的,不踏實,最後終於決心回來帶紫環走,他不能讓媽媽在魚井等死。大耕背著手在春虎的船上走了三趟。這條船除了後艙能放下一張床,其他地方都被貨物占著,想伸個胳膊都難。大耕就有點不屑地問春虎:「你這巴掌大的地方容得了一家人?」春虎板著臉說:「誰說要帶走一家人,媽媽跟我走。你還留在這兒,把誰餓死也餓不死你。」大耕不理他,自顧看著天說:「我有力氣。」船要返航時,搶先爬上船的卻是大耕。大耕對紫環說:「我先走,等到外面有活干再來接你。我能擔貨賣苦力,你能幹啥?」

紫環爭不過大耕,爭不過大耕的紫環抱怨船太小,容不下一家人。

春虎對紫環說:「我裝完這趟,再回來。」大耕像只狗一樣,早鑽進船艙。紫環點點頭,一直到船消失,才發現自己眼睛很酸,落了一臉淚。

這年春盡,紫環已經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了,那一摔,損傷了她的內臟,長期的飢餓,雪上加霜。春蓮不得不到處挖草根,從草根里汲取活下去的力量。紫環實在是頂不住了,頂不住飢餓吞噬,她再也沒有力量等到春虎回來帶她返回家鄉。她一再叮囑春蓮:記住你弟弟春貴埋葬的位置。

這年六月十七日早晨當春蓮從睡夢中醒來,紫環已經四肢冰涼了。此時十二歲的春蓮只有痛哭。

坤來了。春蓮對這位消失半年的麻臉大叔的出現一點也不感奇怪,當然剩下的事情都是坤幫著打理,包括穿衣入殮。只是那棺材實在找不出木料,只好把門板卸下來,打了一隻薄皮棺材,剩下的日子裡春蓮的家是沒有門的,只用一條草帘子勉強遮光。她一夜一夜醒來,都發現一個黑影從家裡逃脫,她除了捂上眼睛不看黑影之外再無辦法。後來她用一隻玻璃瓶,捉了許多螢火蟲,伴著自己度過漫漫長夜。

這個黑影,春蓮後來回憶說,怎麼看,都是麻臉大叔。家裡的東西就是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地消失了。

紫環的薄棺材放在一條大河邊。春蓮沒有力氣埋葬紫環。她守在河邊,等著大耕、春虎來把媽媽運回楊樹村,她相信他們一定是沿著河道來。

春蓮每天坐在岸邊,現在她的身邊已經沒有了親人,只有棺材裡的母親,與她安靜相守。她看著棺材說話,她相信躺在棺材裡的母親一定在仔細聽她說,只是她太餓了,沒有力氣回答她。想到餓,自己抓起泥土,慢慢嚼著,泥土是有點咸,她告訴媽媽,泥土太澀,我實在咽不下去了,她又問媽媽,你怎麼不告訴我呢?她想起媽媽曾經把泥土放在鍋里炒,那是放了油滴的,可媽媽我現在到哪裡去找油?春蓮說著說著,自己睡著了,直到有鳥叫聲把她喚醒。起來,去討吃的,或者餓著肚子回來,喝捧河裡的涼水。有天她看到一隻老鼠快速地從棺材旁逃走了,她瞪大了眼睛,是不是母親的靈魂也逃走了,再也不管她。她非常害怕,對著一河的流水放聲痛哭。endprint

那年初夏開始,老天就不斷陰著臉下雨,到仲夏,天整個漏了,雨打在棺材上,騰起一層煙,雨下得人在河邊根本待不住。春蓮只好龜縮在茅屋裡,看著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地。她朦朧中想,媽媽一定會變成神仙,和弟弟從天而降,送她好吃的,讓她長上翅膀飛起來,她看到楊樹村的老屋,炊煙長長的,像根帶子,連接的是香噴噴的白米飯……

這天深夜,炸雷一個挨一個,閃電一環套著一環。春蓮閉著眼睛,左手死死地抱著右手。春蓮聽到河邊水流發出悶悶的聲音,像一頭老牛在不斷地低頭髮怒——洪水來了。春蓮坐起來,看著門外一道道閃電,吞噬一切的雨聲,她突然不害怕了,大不了和媽媽躺在一起。天亮了,果然河水一下子漲破堤岸,安靜的水突然發了瘋,通身渾濁,吐著白色的泡沫,橫奪一切,不斷有木頭和壞傢具被洪水沖走。春蓮一看呆了,母親的棺材不知去向。她沿著河岸瘋狂地奔跑,她想她一定能追上母親的棺材,可是,瓢潑大雨里,她根本跑不動,一個踉蹌,絆倒在一片蘆葦里,渾濁的水立即淹沒了她,口裡、眼睛裡、耳朵里都是咸澀的濁水。春蓮眼睛一閉,想:媽媽,你帶我走吧,帶我走,我來了。喝了兩口苦澀的渾水,春蓮突然清醒了,我不能死,不能,我還沒有告訴爸爸,媽媽到哪裡去了,我要告訴他們,讓他們把媽媽找回來,媽媽不能被魚吃了,不能被狗啃了——

春蓮死死抓住一把蘆葦,爬出了沼澤地。

——我後來對我媽春蓮說,好在你一把抓住了蘆葦,否則就不會有我,就不會有人給你寫故事。我媽笑笑,我哪裡想那麼多,我不識字,想不到寫字這些事,但是你舅舅春虎識字,當時我家就是他識字,他上過私塾。想起來,春虎舅舅讀書是唱的,他是唱書,樂呵呵地唱,搖頭晃腦,有滿心滿肺快樂似的,其實我知道他是到我家來借稻米的,只是還沒好意思說。

大耕和春虎找紫環的棺材已經是兩個月以後,紫環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痕迹,原來墩棺材的地方長出一片鹽巴草,這草賤,但長得快,落地生根,呼啦啦綠花花一地。春虎對大耕說:「你有罪!死的應該是你,你害死了媽!」

大耕摸摸光光的腦袋,看到鹽巴草里幾隻螞蟻在忙碌,他嚼過它們,滋味不錯。也許它們也鑽進過紫環的棺材,嚼噬過她的骨頭,他不寒而慄,隨即而來的悲愴讓他抱頭蹲下。大耕突然抬頭問春蓮:「你媽臨死的時候有沒有交給你什麼東西?」

春蓮茫然地搖搖頭。

大耕去找坤,坤早已遠走他鄉。

大耕沒再說話,大耕說再多的話也沒用。

傳家寶丟了,那隻玉狗是隨了紫環還是落入別人之手,只能是一團霧。

春虎說:「我家的魂從此丟了。」

春虎從那天起,幾乎不再說話,對著一河水發獃,有時成天看不到人影,不知在哪裡徘徊。他找到了一本卷邊泛黃的書,哼哼哈哈地唱書,不思勞作。一天,大耕一聲斷喝:「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痴呆了嗎?你就等死?」春虎的書被嚇得掉在了地上。

春虎成了一個書獃子,對於困頓的生活無動於衷,每天對著書時哭時笑,或者揣本書不見蹤影好幾天。一天大耕看著他對著幾本破書磕頭,大耕眼中含淚地說:「兒子,你真痴呆了。」

春虎對大耕笑了一下。大耕看到一張會笑的貓臉,驚悚地叫起來:「春虎呀,你野貓附體了?」

春虎不理大耕的驚詐,春虎對春蓮說:「腦子裡想的書里都有,看上書,眼前的事情就不重要了,眼前的事不看,心裡就愉快了,不信,我念給你聽。」

春蓮沒有心情聽,她寧願到淤泥里采茨菰。

這時候,饑荒正悄悄地過去。

一天,大耕看了魚井的幾乎所有的溝溝渠渠,又站在高垛上向楊樹村方向瞭望,深夜喊起全家人說:「我們的春粉不見了,我找了幾天,都沒有發現她的蹤跡。」春虎春蓮呆坐在黑暗裡。春虎嘴裡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麼,春蓮忍不住哭出了聲。

大耕吸著旱煙,亮點鬼火一樣在他臉上遊走。

「我們還是要回楊樹村去,那裡是埋葬我們骨頭的地方。現在,我們就上船,回家。」

大耕的提議得到了熱烈回應,原來楊樹村從來沒有從他們心裡消失,這口氣留著,就是為回楊樹村的。

艙外,很好的月亮。

船艙依然很小,趴在船板上,春虎聽到水草輕輕擦過船底,甚至有小魚伸出腦袋叨食。這些水來自楊樹村,來自那條他天天看到的西大河。

他想到紫環,想到春貴,擂著船底,心裡一聲一聲地叫喚:「媽媽——我們回家了,弟弟,跟著我回家吧——」

後來他控制不住,喚醒春蓮,用河邊的水草葉子、蘆葦葉子,扎出一隻只河燈,春蓮在每隻河燈里放上她玻璃瓶里的螢火蟲,這些河燈一隻只飄下去,在月光下聯成一條閃光的帶子,媽媽和弟弟的靈魂會踩著這些河燈回家。他們相信。大耕划船的速度很慢,他想讓兒子幫點忙,但還是止住了,春虎的背影透著一股怒氣,而且這個怒氣是對著他的,他不敢輕舉妄動。

他現在開始害怕這個兒子。

八、重返故鄉,物是人非

回到楊樹村,有一次春虎遇到歪瓜,歪瓜這時早已經不是村長。楊樹村餓死和逃荒的人太多,上級說,歪瓜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上級免掉了歪瓜的職務。歪瓜一隻腿瘸了,追楊樹村逃荒的人,不小心跌進了壟溝,摔殘的。

歪瓜瘸著腿邊走邊說:「我滿世界找你們,為你家的逃跑,我受了上級多少批!你們還把紅眼捆起來,差點沒餓死,餓死了你們就是殺人犯,跑到天邊也跑不掉!」春虎不答,為沒把紅眼餓死慶幸。「給我們看看那隻玉狗,會爛了你的眼睛么?」歪瓜說,嘴還是那張闊嘴,唾出的唾沫一點不少。春虎搖搖頭,有點歉意地笑笑:「我不知道你要看么,現在想拿也拿不出來啦!」

「丟啦?丟了好,丟了就安生了,安生就不折騰了。」歪瓜說。

春虎點點頭,有點不屑地說:「一隻玉狗算什麼。」

春虎很奇怪,對著這個逼得一家人逃亡的傢伙,竟然沒有恨意,沒有憤怒,自己確實是一個書獃子。endprint

大耕開始在草堆後面挖墳,紫環的墳。春虎說:「死都沒留一塊布,一根頭髮,你給媽修什麼墳?」

大耕撅個屁股呼哧呼哧扒地,不答。

春虎說:「躺進這土堆里的應該是你。」

大耕沉默半天,氣呼呼地嚷:「你放心,我離躺進去的日子沒幾天了。」

大耕感到很無力,後來乾脆扔了鍬,坐在一旁抽旱煙,抽著,抽著,突然大耕發出狼嚎般的哭泣。

大耕死的時候,春虎破開墳,想讓他們合葬,以為墳里會有紫環的衣服或者別的什麼,但這是一座空墳,一個地道,裡面擺著滿滿的糧食,稻麥已經腐爛,山芋片硬如石頭,玉米棒喂肥了一窩子老鼠。

大耕被餓怕了,隨時儲備著他的地下糧倉。

我姨媽春粉的婚事我還要交代幾句。當日,不知過了多少條河,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當我姨媽春粉被坤帶進一戶人家已是半夜。可是,一轉眼就不見了坤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姨媽春粉怎麼也等不到一個月前見過的小夥子。春粉感到這事很蹊蹺,想要衝出門,但是房門再也打不開了。後來,春粉發現,這個好心的麻子坤給介紹的人比他還老,還要丑,上次那小夥子不過是個道具。我姨媽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但是她有一把雪亮的剪子,春粉先想著搗死自己,可是後來想著,死前也要見一下家人,對那個老男人說,我反正已是你家人,我現在身體有病呢,等我病好了再圓房。那老男人看春粉明晃晃的剪子,無可奈何地守著,像守著他的米袋,因為為找這個女人他已經送出去兩袋大米和兩塊豬屁股、一匹布,不過,我外公家連個肉片也沒見著。

在春粉餓得沒一點氣力的時候,老男人強行圓了房。老男人以為從此生米煮成了熟飯,放鬆了警戒,我姨媽才逃出了破房子,躲在河埂下,並且順著河埂走了十幾里路,一條經過的鴨船收留了她,她又一路漂泊到上海松江,撿了一條命。

她再回到楊樹村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多年以後的事。大耕哭著說:「姑娘,瞎了眼的老子給你跪下!」姨媽說:「你該跪的是媽!」今年清明,已癱瘓在床的春粉從上海給春虎打來電話,說恐怕這輩子再回不了楊樹村了,要春虎幫她在外公墳上多磕兩個頭。

春虎說,他也放下恨了,不能怪哪個人呢,那是老天不好,老天不讓人活呀。那些年,哪裡是人在跑,是胃在跑,胃叫你上哪兒就得去哪兒!

春虎的臉突然生動起來,恍若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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