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工:論隱士文化
如果說,隱士是中國官場之人、好文之人、賦閑之人的一種生活方式;不如說,隱士是一種做官之人的心計、好文之人的躲避、賦閑之人的樂道。就官場之人的「隱」而言,全然是尋機的隱身術。這種心計猶如官場上的稱病不出、虛稱年老體弱、家有煩事,甚至借口回鄉丁憂等玩術。此「隱」實為心思種種,但又期望能築一庭院,種花養草、飲茶聚酒、舞文弄墨,以求一種看似與世無爭,實為綿里藏針,圖謀東山或局外搖扇的「隱政」生活。隱士,總的來說就兩種人士而已。即:仕隱和文隱。仕隱,則是做官之人因官場的「糾結歸隱」;文隱,則為文人無所抱負的「無奈而隱」。前者有弄巧成拙的真隱,但多數是蓄意的假隱;後者是無奈之下不得不隱。晉代詩人王康琚寫《反招隱詩》云:
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 伯夷竄首陽,老聃伏柱史。 這首詩是說,隱士不必像古人伯夷一樣的隱居山林,老子在朝廷中也是可以隱居的。王康琚認為:老子是真正的大徹大悟的隱士。其實不然,既「隱」又何必在乎居於何地?要想「超凡脫俗」,山林與朝廷的區別也只在地理位置上不同罷了,再有的區別就是頭上的冠冕和屁股下的位子而已。中國歷史上名氣最大的「隱士」,當屬三國時期的諸葛亮。但他也只是高卧隆中,自比管仲、樂毅,日夜分析天下政治形勢,揣摩各幫政治家的心思,並未打算終老山林茅廬。是個典型的「隱而待仕」的高人。當諸葛亮遇到他心目中的真主劉備,他雖已心動,卻又故意地讓劉備一再請,二再請,三再請,演了一出讓劉備三兄弟「三顧茅廬」的戲。最後,諸葛亮單腿跪地,拱手握羽扇表白了自己的心跡。
通俗地講,隱居之人稱為隱士。但由於其隱居的目的不同,因而心境也大不相同。荀子曰:「天下無隱士,無遺善。」他所言太超前了。意思是,天下哪來真的隱士哦!不過,歷代統治者都知道「隱士」有一定的社會影響。所以,一方面為了招納賢達,收囊為治國待用;另一方面,為了籠絡人心,粉飾太平,妝扮下政治門面。故而,統治者都會有計劃、有選擇的拉些隱中名士入伙,並給予一定的社會地位,免「隱」中滋事。除此之外,隱士中有被免官賦閑的,又有沽名釣譽的;有辭官不做的,又有不願為官的;有為博取美名的,又有避禍躲藏的。但是,這些人的心境有嗤笑朝野的,也有心灰意冷的;有超凡脫俗的,也有提心弔膽的;有窺伺時機的,也有悠閑自在的。在仕隱踱步揣摩中,表面上是心靜如水,實為處心積慮,待撫平創傷,再一展心中大志;在文隱逍遙徘徊中,形式上身居山野水澤草屋,卻為寄情山水之間,醉於琴棋書畫,自求一醉一陶然。 隱士以「隱」為攻略,窺機待發的「隱士」比比皆是,可謂是官場上的隱逸之徒。如唐代王維,他是詩人,有詩佛之稱。但他做官則為時移勢遷之人。他當過太樂丞,此官相當於現在國家民族樂團的團長,後因犯了皇家禁忌私自娛演的「舞黃獅子」被貶官。他隱居一段時間後,又任涼州河西節度幕判官,此後他半官半隱,伺機而動。安史之亂以後,他出任偽職,戰亂平息後被捕入獄。若不是他在任偽職期間作詩抒發亡國之痛,思念朝廷之情,再因其弟王縉平叛有功,請求削籍為兄贖罪,恐怕王維是難脫死罪。再如,元末明初的王蒙、明末清初的董其昌,均是先做官後隱居,待朝廷徵召或尋機東山再起,實為政治投機之徒。不過,明朝也有個隱士叫陳繼儒,他是被時人冠名「附庸風雅」的第一人。此人能寫善畫,但他沒命做官,卻樂於在高官之間遊走,世人譏笑他是:「翩翩一隻雲間鶴,飛去飛來宰相家。」可見此人與高官們的交情。 隱士中,還有計謀更高的人。此人是南朝齊梁時的陶弘景,他曾侍從孝武帝劉駿征戰有功,被封為晉安侯,後成為道學家、中藥學家。雖然,陶弘景隱居山中,但他憑藉自己在官場上的影響力,朝中大事還向他請教,被世人譽為「山中宰相」,自由自在的隱在山中,干著賣官鬻爵的生意。與陶弘景不同的是唐代的盧藏用,他苦心孤詣地在山中混了好些年。皇帝在長安辦公,他就住進離皇宮不遠的終南山;皇帝移駕洛陽,他就跟著跑到嵩山隱居。於是乎,大家都知道這老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送他一個「隨駕隱士」的綽號。果不出他隨駕隱居的本事,終於有一天朝廷讓他出來做官,而且不出幾年就官至禮部侍郎,後來又成了太平公主的男寵。不久,盧藏用的好友司馬承禎無心仕宦之途,欲想退隱天台山,而他誠心的建議好友隱居終南山。司馬承禎卻會意地一笑:終南山的確是通向官場的便捷之道啊!這便是「終南捷徑」成語的由來。此後,盧藏用靠著太平公主這株大樹,盡情地「趑趄詭佞,專事權貴,奢靡淫縱」。最後,太平公主策劃君臨天下未果,盧藏用被流放嶺南,此後他隱與不隱都一碼事了。 在眾多著名的隱士中,南朝宋時的畫家宗炳算是個人物。當時,朝廷屢次請其入朝為官,他都隱居不出。此人擅長書法、繪畫和彈琴,特別信佛,還喜歡漫遊山川,曾西涉荊巫,南登衡岳,後病老回到江陵,自稱是:「澄懷觀道,卧以游之」。元代的畫家吳鎮,此人也是如此,他深居簡出,只寄情于山水之間,筆墨於紙上,是為真正意義上的隱士。他們與「為仕而隱」的人完全不相干,即使有時機、有環境、有條件,即便朝廷多次派人請其入仕,他們也婉言謝絕不出。而與宗炳同時代的陶淵明,起初不是真隱,他只因對官場不滿而解冠歸去,之後以酒為樂、以詩為伴卻變成真隱。不過,宗炳、吳鎮等人不願做官,卻成就了他們的名聲,故而成了鼎鼎的名人。即為名人,其墨寶自然也有了高端市場,生計自然無憂,這點要比陶淵明的境遇強多了。其實,真正的隱士是極少的,即使有也是被世人放大的。宋人林逋在杭州西湖落腳,種梅養鶴,過著「梅妻鶴子」的隱居生活,讓世人羨慕不已。不過,林逋生活在宋朝的全盛時期,而他特別喜歡恬淡,並與高僧詩友相處甚好。每逢朋友來訪,童子就縱鶴放飛,他見鶴必棹舟歸來,此等閑情極富文人生活情調。林逋死後,其侄林彰、林彬向朝廷告假,同去杭州料理喪事。宋仁宗趙禎聽到林逋的故事後,正是宋朝面臨官僚膨脹的局面,他頓覺此人世外,應該號召讀書人學習林逋自己「和諧」的生活態度。於是,宋仁宗賜謚「和靖先生」,鼓勵讀書人要自娛自樂,清心寡欲。由此,林逋的名聲遠揚四海,作為一個「梅妻鶴子」的文化典故被傳頌。
其實,做隱士是一種計謀與智慧。為官而隱之人的計謀是,為處事的心態和手段玩掩護,即便掩飾一種焦灼與無奈,其隱目的也是掩耳盜鈴。而尚文而隱之人求做隱士,實為化解心中苦痛與鬱悶的智慧。這些人看似借山水花草欲表自閑的優雅,實為傳達自身人格、人品與德化。他們的筆下處處體現出自己壓抑的靈動、雍容,似潺潺的小溪閑閑地流淌,借景抒發心中的積怨。這與先官後隱、半官半隱、隱而待動,既有心心念念,也是半遮半掩。只是計謀是為官的策略,智慧是辨析時政。 古往今來,隱士們的身影無處不在,他們似乎始終在權勢和金錢之間躲躲閃閃,又若即若離,隱居的調子忽高忽低。但要真正剝蝕了隱士文化的外衣,測一測「隱士」最深處的心律,真可謂是汩汩有聲!全然展示了代代相傳,表面清澈實為渾沌的為官文化和自戀文人的體味。在中國歷史上,雖說隱居之人的「隱」其目的林林總總,除了想盡各種辦法來提升隱居的效果之外,也有確實無奈而隱的隱士。如明末清初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名士,他們「隱」只是為了表示不與清政府合作,實際在從事最激烈的反清鬥爭。這一批人是政治意義上的隱士。再有就是那些清苦的讀書人,他們一方面不甘心仕途無望,另一方面又自覺世道炎涼,還不願入俗民間,以求所謂憤世嫉俗的清心寡欲,故而苦隱。 隱居除了變相的圖謀手段,若要做到真正的與世無爭,這些都不是為之生計的老百姓所能及。首先,所謂隱士「隱」是要有一定經濟基礎來支撐的,最基本的也要具備衣食住行的生存條件。做官斂財,爾後急流勇退的「隱士」自然沒有此等煩惱,厚祿供養的「賢臣」變「雅士」也無此憂,家有良田房舍的遺臣老少也無需之煩。若靠兜賣自己的心境,拿筆墨養趣,恐怕還不及樵夫漁翁活得自由自在。誰不知中國書畫是做官玩雅之物,不入仕又怎能衣食無憂呢?更知曉名為官聲,文為官捧,不與官場交媾又怎能名揚四海呢?所以,要做隱士,得有一定的經濟來源作保證,否則即使做了隱士,也是隱不隱都是一回事兒。故而,魯迅先生在《且雜亭雜文·隱士》中說:「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已經有了『悠哉游裁,聊以卒歲』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晝耕田,晚澆菜,夜織履,又哪有吸煙品茗,吟詩作文的閑暇?」 傳統的隱士文化,源自內心嘲笑專制制度的產物,是軟抗社會制度的無奈與逃避現實的一種生活方式。同時,它又是聚財後的仕人、富家退居後的閑人、看破紅塵的學子、放下屠刀的武夫,甚至是躲避塵世的罪人,追求一種逍遙的生活方式。這是一種自戀和笑世的隱逸心態,更是一種自我解壓的、調節心理的生活手段。這種所謂的隱士文化,其根源在於政治渾濁和強權統治,是獨夫民賊壓制民權而孕育出來的文化。《南史·隱逸》云:「夫獨往之人,皆稟偏介之性,不能摧志屈道,借譽期通。若使夫遇見信之主,逢時來之運,豈其放情江海,取逸丘樊?不得已而然故也。」故而,隱士表面上超脫,在意識形態上也表現出超脫,實則內心都有無窮的痛苦。如今的隱士最想歸「隱」是不動聲色的貪官。他們不像張揚的愚蠢者藏金床下,遠慮者移居海外,而是想躲起來看熱鬧。雖然,他們嘴上唾罵的是資本主義民主,心裡切恨的是做官太累;他們臉上表現的是社會主義法制,屁股享受的是權錢交易。這是當下地產經濟為「隱士」貪官提供的藏身之所,讓其與時俱進的貪飽即「隱」,並且繼承著「犧牲我一個,幸福三代人」的傳統精神,開創歷代隱士未盡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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