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周刊 黃百鳴，賀歲電影榜樣

他是香港電影的老人，內地電影的新人。

2004年中港台三地合拍片開放之前，很多懷舊的影迷只能從音像店淘回的DVD或電影網去欣賞他的作品，而新生代的觀眾更當他是上個世紀的老電影人。這種錯覺來自彼此的了解隔膜，也來自於他的電影港味濃郁，以及涉獵駁雜。

他是黃百鳴。其實不需介紹其作品所獲得的學術和傳媒界的種種肯定，單是拿出這樣一份電影名單：《搭錯車》、《阿郎的故事》、《英雄本色》、《倩女幽魂》、《開心鬼》、《花田喜事》，等等，便知他的電影早已無孔不入。再了解徐克、吳宇森、杜琪峰；周潤發、周星馳、張國榮這些名字與他電影千絲萬縷的聯繫，更知他早已輕易進入每個人的生活空間，並成為人們的朋友。

2004年之後，三地合拍片打開了香港電影人的新紀元。黃百鳴攜《七劍》開山，以《葉問》再次登頂，開始了他征戰內地市場的新里程。

所以，你認為他是一個老電影人，未嘗不可。畢竟200部電影等身，30餘年光影生涯，他早已淬鍊成一格格光影流傳的膠片。但他，更願意說自己是新人。

從賀歲開始

故事還是從2011年12月底的一天說起。

黃百鳴來到雜誌社做訪問，帶著他最新的賀歲片《八星抱喜》。

他與大多數香港電影人一樣親切有禮、謙遜溫和，這似乎與香港整個社會的職業化體系有關，禮貌既是個人修養，也是一種規矩。

《八星抱喜》是一部賀歲喜劇，於2012年春節檔上映。恰好，距離他的第一部喜劇《最佳拍檔》已經過去整整三十年。

先回到1981年，黃百鳴、麥嘉、石天三人成立「新藝城」，之後推出的首部賀歲喜劇《最佳拍檔》，以2700萬刷新香港票房紀錄，一時名動香江。不但擊倒成龍的《龍少爺》，此後這個系列更拍了五集之多，成為港產賀歲片的榜樣示範作。

《最佳拍檔》的一鳴驚人，使這個被稱為「三人奮鬥房」的小電影公司，打破了當年香港影壇被邵氏和嘉禾壟斷的局面，並開創出香港電影史上獨一無二的神話。公司擴張迅速，很快徐克、施南生、曾志偉、泰迪·羅賓加入「奮鬥房」，組成名噪一時的「新藝城七人組」。而喜劇片，不僅是新藝城豎起的一面旗幟，更是公司的立足之本。

據黃百鳴回憶，《最佳拍檔》之後，他們接連推出三個系列，連年穩拿票房冠軍。直到1988年，為了免於觀眾審美疲勞，他們決心改掉花錢費事的動作戲，而以家庭成員之間的親密笑料來迎合賀歲氛圍，並於當年推出《八星報喜》。果然，票房勁收3700萬，再次打破紀錄。

電影是剎那光影，光影中記錄的人和事，是一個電影人與觀眾溝通的靈媒。在1988年《八喜報喜》結尾，周潤發和張學友幫助大哥黃百鳴抱得美人歸，在濃墨重彩的舞台上大秀粵劇向觀眾拜年，這些喜慶元素牢牢地抓住了春節檔觀眾的心態，也就有了後來的《大富之家》、《家有喜家》、《花田喜事》等喜事系列。

直到1994年，由於盜版、亞洲金融危機的影響，香港電影進入長達十年的不景氣，由最旺盛時期電影年產300餘部縮減至50部左右。這時有很多電影人選擇轉投電視或其他領域，少數堅持的幾個電影人里，就有黃百鳴。

他因此蟄伏了十年，也蓄勢了十年。2004年合拍片市場開放，黃百鳴為了迎合內地觀眾口味，最初放棄拿手的喜劇而專攻動作片，並與甄子丹簽約三年，陸續推《七劍》、《龍虎門》、《導火線》，直至《葉問》票房進入億元區。但是，眼見港產賀歲片持續不振，黃百鳴決定重整旗鼓，於2009年再入戰團，加入賀歲陣營。

初次試水，他打出自己的品牌「喜事系列」，從《2009家有喜事》、《2010花田喜事》，到《2011最強喜事》，一部一部摸索內地觀眾的口味和笑點。他並不諱言《2009家有喜事》的不成功，因兩地文化脫節，內地尤其是北方觀眾，對港式喜劇並不買賬，這部片子只做到4000萬票房。但他並未因此放棄，而是用心研究內地市場，到《2011最強喜事》，他說服甄子丹首次嘗試喜劇，並大膽把老搭檔吳君如換成閻妮。最終，這部電影票房收到1.7億，帶有黃百鳴標誌的喜劇終於在內地賀歲檔博得滿堂彩。

因此，延續上一部的品牌效應，今年的《八星抱喜》也就成了順理成章之作。細心的觀眾會發現，「報喜」已經改成「抱喜」，這是一字之差？還是畫龍點晴？從故事的脈絡里，我們大約可以觸摸到影片的溫馨基調。

黃百鳴說，「這個故事講的是四個男人幫助四個女人完成任務，得到女人的一個擁抱，四個故事交叉發生，因此用『擁抱』的『抱』更貼合主題也更溫馨。」

在這四對男女中，黃百鳴與楊冪過招。他演一個卑劣的律師，因與老婆離婚不出一毛錢，以至女兒不認他。後來，他在幫助楊冪飾演的富家千金尋找真愛的過程中，做了楊冪的臨時爸爸，在這個過程中體會到親情的可貴，最後也得到女兒的原諒。

「這部電影就體現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在搞笑的過程中收穫溫馨和感動。」黃百鳴說。

三部悲劇三個影帝

在黃百鳴著的《新藝城神話》一書中，他寫過這樣一個故事。當時，新藝城員工出糧的支票由他簽名，而他一連幾個月發現支票抬頭有個叫王家衛的，但他從來不認識這個人，而辦公室也從未見過這個人，他便問人事經理，王家衛何許人也？

「他是編劇，按月出糧，即月薪編劇。」

「他寫過什麼劇本？」

「暫時沒有。」

「出了幾個月糧，沒有寫過劇本！又不見他上班！他到底在幹什麼？」他氣得跳起來，「叫這個王家衛來見我！」

後來，王家衛到他辦公室解釋為何未寫齣劇本，大意是他什麼人都不見，要冷靜下來，寫出一個偉大的劇本。聽他滔滔不絕，他從中打斷：「兄弟，坐在你面前聽你講話的不是個制衣廠老闆啊！我也是個編劇呀！」

「你要知道，《搭錯車》我寫了兩天，《靈氣逼人》寫了三天，甚至破全香港票房紀錄的《最佳拍檔》也不過寫一個星期罷了！你浪費了數個月時間居然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也許，王家衛在精神上一直以大師自居，我們無從知道他當時的想法，但他怔在那裡，想是有所觸動。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新藝城春秋正盛，不少今日的名導演名演員都在新藝城麾下，黃百鳴在七人組的分工，主攻編劇，且新藝城初期的電影，幾乎都由他執筆。他在故事中提到的《搭錯車》，是他首次悲劇故事的嘗試，僅用48小時完成劇本，這部電影獲金馬獎11項提名。但鮮有人知道，這個劇本誕生過程的一波三折。

新藝城電影火遍東南亞，尤其在台灣十分賣座，他們便在台北成立了一個分公司。當時有導演送來一個本子叫《搭錯車》，黃百鳴一看是喜劇，且故事並不成熟，便說，這個可以放一放，我想到一個悲劇故事，你來試試看。因為黃百鳴國語不流利，他希望導演可以根據他的想法來寫，但結果很不理想。時任台灣分公司總監的張艾嘉又為他找來一個擅寫廣播劇的老人家，劇本寫了厚厚一疊。他一看，他要的男主角是啞巴，怎麼會有這麼多台詞？他說，老人家，這不行的。老人家說，年輕人，我不服你。張艾嘉急了，前面一組人在等著劇本開工，便說，還是你來寫。

黃百鳴性喜一氣呵成，他把導演叫來，兩人關在房間里，從第一句對白寫起，足足寫了24個小時，不眠不休。這時，導演說想回家洗澡換衣服，他同意，卻沒想到導演一走了之，再不回頭。箭已上弦，更需快發，48小時後，黃百鳴完成有生以來寫得最快的一個劇本。

那年的金馬獎，《搭錯車》獲11項提名，演員孫越擊敗對手，拿下金馬影帝。而此前的孫越，是個不大受重視的大配角，且年歲不小，《搭錯車》令他交上老運，往後便星運亨通。而新人劉瑞琪和主唱蘇芮，也由寂寂無名到大紅大紫。

這部戲後，黃百鳴在80年代又做了兩部悲劇，一是1985年的《何必有我》，助鄭則仕拿下當年的金像影帝；1989年《阿郎的故事》，令周潤發第三次拿下金像影帝。

這部戲導演起用杜琪峰，令他對女性在英雄片中角色地位的認知和塑造初步成型，逐漸顯現出與吳宇森不同的個人風格，此後由杜琪峰監製，陳木勝導演的《天若有情》系列，更令這兩位年輕影人脫穎而出。

讓黃百鳴感觸的是，他只做了三部悲劇，卻推出三個影帝。

在新藝城的黃金時代里，的確誕生了諸多電影神話。豐富的創作資源和自由的創作環境，為港產片黃金十年帶來勃勃生機。多少年過去，細數新藝城十年的經典作品，觀眾仍然動心十足。這些作品有：徐克獲獎電影《鬼馬智多星》及《打工皇帝》，麥嘉的《追女仔》與《難兄難弟》，吳宇森的《英雄本色》，程小東的《倩女幽魂》，鄭則仕的《何必有我》，虞戡平的《搭錯車》，林嶺東的《陰陽錯》及《監獄風雲》，杜琪峰的《八星報喜》與《阿郎的故事》，等等。

之後，與香港影業繁榮相伴隨的盜版也越來越猖獗，港產片進入90年代，創辦新藝城的三兄弟分家，麥嘉、石天離開，黃百鳴自主東方影業，進入他個人的第二個電影時代。雖港片不復全盛，但餘威仍在，他推出的《家有喜事》、《花田喜事》系列，接連拿下票房冠軍。此後，令觀眾如數家珍的《白髮魔女傳》、《倩女幽魂》等作品，個個經典又賣座。黃百鳴也從演員、編劇漸漸轉為更核心的監製、製片、出品。

他們只需一個機會

黃百鳴說，電影界大多是跟紅頂白，但也有例外。

1984年，黃百鳴推出《開心鬼》，幕前幕後用足新人，他自己形容為刀仔鋸大樹。1985年再拍《開心鬼放暑假》，女角再用新面孔。他當時帶著人馬赴新馬泰宣傳，新人魅力之大，賣座之盛，連他自己都驚得一愣一愣的。

再如，當年周潤發雖以TVB一哥身份進入電影圈，卻難免票房毒藥命運，新藝城大膽起用，任他頂著一張帥臉搞怪耍寶，拓展百變戲路。同樣地，還有張國榮。

2004年，黃百鳴來內地拍片，開路之舉，是與甄子丹簽約三年。

同樣是真功夫，那時甄子丹卻在李連杰的盛名之下蟄伏多年，他需要這樣一個機會，而黃百鳴為之付出的努力也是不計代價的。

他說：「我與甄子丹簽約三年，從《七劍》開始到《葉問》之前，三部電影票房一路下滑。《七劍》八千萬，《龍虎門》五千萬，《導火線》三千萬。怎麼辦？我在檢討，一方面是題材問題，另一方面，我的導演一直用葉偉信。他和甄子丹本來是一個很好的文武組合，但這麼多部電影票房卻越來越差，好多影評說他們武強文弱。我分析兩個人的性格，葉偉信比較禮讓，而甄子丹比較強勢，一個要爭取，一個退讓，那出來的東西肯定武強文弱。所以，等到做《葉問》，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演員就是這樣，有才華，機會總會來。甄子丹打了那麼多年，終於等來《葉問》。黃百鳴對他的要求只有一個：專心演戲，不要任何事分心。

此前在做《龍虎門》和《導火線》時，甄子丹還兼動作導演，這次黃百鳴找來洪金寶代替他，為此，甄子丹有些不甘心，問他是否因為自己的動作設計不夠好？黃百鳴答，我只想你專心做一件事。他當時與甄子丹的合約里，同時有演員和動作導演，雖然專心讓他演戲，但他依然拿兩份人工，請洪金寶再另外算錢。

「洪金寶是一個非常專業、有經驗的動作導演，他知道如何配合導演的要求，不會喧賓奪主。甄子丹他有演員的才華，動作設計會讓他在塑造角色上分心。所以《葉問》兩部，就是這樣配合的結果，這兩部的成功也說明我的決定是對的。」

的確，找一個好導演，必須慧眼獨具。早在新藝城時代，無論是對徐克的起用，還是杜琪峰的栽培，他們很多時候都在兵行險招。

憶及當年，徐克初出道，劍走偏鋒，風格古怪，拍了幾部片子都不合大眾口味，雖有吳宇森力薦，但新藝城用其執導《鬼馬智多星》在當時仍算冒進之舉。沒錯，後來他們都贏了。被黃百鳴自嘲的新藝城三個臭皮匠，俘獲了徐克和他的女朋友施南生。

黃百鳴說，很多優秀導演，他們差的只是一個機會。

在他三十年電影生涯中，他最喜歡用新人。《開心鬼》時，他找來只有24歲的高志森執導；杜琪峰當時剛從電視台過檔電影圈，只有一部成績平平的《碧水寒山奪命金》，新藝城用他執導《開心鬼》第三部、《七年之癢》、《八星報喜》，以及為他首獲金像獎提名的《阿郎的故事》。

甚至在香港電影最不景氣的時候，他仍舊不遺餘力提攜後進。

香港女導演黃真真說，有一年她參加一個劇本評選會，她的劇本落選，心裡十分難過，當時身為評委的黃百鳴打電話給他，認為她的本子題材新鮮，觀點獨到，想約她談談。之後，更積極地幫她找發行人和戲院。

黃百鳴說，「新人需要你給他很大的勇氣。」因為，黃真真所遇的阻力不小，黃百鳴建議她去拿個獎。果然，後來黃真真去參加美國獨立影展，並拿下最佳影評人獎。她的運氣從此改變，不僅電影可以上映，她也成為香港十大傑出青年。現在，片約不斷。

白羊座的黃百鳴喜歡挑戰，編劇、演員、導演、監製、製片、出品人，台前幕後，電影這一行當里的所有關鍵職位，他無一不通。也難怪，一個能把三十年光陰全部交給電影的人，他的觸角必然深廣，經驗必然從容老到。

我們可以曆數香港電影黃金時期的影人名錄，他們如今攜手北上，那一張張曾經風光在鏡頭裡的臉，如今更為華語電影的未來划出一條迢迢的來路。（文/影視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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