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工 時間：2016-10-21 來源：《當代世界》2016年10月刊

導語：自2015年11月俄軍機被土軍擊落以來，土俄關係降至冰點。為了擺脫俄羅斯對土耳其的戰略遏制，抵消美西方對埃爾多安肅清國內反對勢力的指責壓力，埃爾多安主動向俄羅斯釋放緩和關係的多重信號。但受制於土美傳統盟友關係和土俄國家利益結構性矛盾的現實，土耳其很難做到「棄美投俄」。

2016年8月初，應俄羅斯總統普京邀請，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對俄羅斯進行國事訪問，這是埃爾多安自2015年11月俄軍機被土軍擊落以來首次訪俄，也是其在2016年7月土耳其發生軍事政變未遂後的首次出訪。埃爾多安經歷政變「驚情」後，首訪行程選擇俄羅斯非常耐人尋味。土耳其發生軍事政變後，歐美對政變態度曖昧，且對土耳其政府肅清政變「流毒」行動批評指責，引起了土方極度不滿，導致土耳其與西方關係陷入低谷。在此之際，埃爾多安高調訪俄所釋放的信號，迅速成為國際輿論關注的焦點。土耳其對俄羅斯態度突變背後所折射的地區情勢變化，無疑給世人提供了許多遐想揣測的空間。那麼埃爾多安本次到訪俄羅斯究竟意欲何為，此次訪問又會對敘利亞局勢和地區形勢產生哪些影響？筆者認為，有必要從以下幾方面予以分析和解讀。

土俄兩國的「恩怨情仇」

俄羅斯和土耳其都是地跨歐亞的國家，雖然地緣接近並隔黑海相望，但歷史上兩國卻是爭奪勢力範圍的戰略敵手，「剪不斷、理還亂」就成為兩國關係的長期投影。追溯過往，自近代俄羅斯崛起以來，兩國多數時間裡一直是恩怨難斷的冤家對頭，兵戎相見幾乎成為兩國關係的主題基調。據史料統計，在過去300多年間，俄土兩國曾進行過多達13次較大規模的戰爭，而國勢衰微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則「勝少敗多」，逐漸淪落為沙皇俄國宰割掠奪的「肥肉」。冷戰時期，土耳其一直視蘇聯為國家安全的頭號敵人和首要威脅，從而在安全與防務領域積極向歐美靠攏以尋求庇護，並於1952年加入北約集團成為西方封鎖圍堵蘇聯的前哨陣地和堅固堡壘。冷戰結束後，土耳其開始糾正倒向西方的單向不平衡外交，逐漸擺脫從歷史思維和西方視角來看待俄羅斯的固定模式，重新認識發展土俄關係對於地區和平與穩定以及自身長遠利益的重要性，開始以客觀對等方式推進同俄羅斯的雙邊關係。與此同時，俄羅斯也不再把土耳其簡單定性為歐盟的僕從國、臣屬國，認為俄土兩國是競合共處的朋友和鄰居，故而極大地增進了兩者之間的友誼。土耳其同俄羅斯的關係雖有所改善，但由於雙方在處理對方的民族分離主義與跨國族際問題（土耳其扶持俄國內車臣分離組織、俄羅斯則資助土國內的庫爾德工人黨武裝）上的矛盾分歧，以及在中亞、裏海、高加索地緣上的競爭對立，影響了雙邊關係向更深層次發展的可能。

2002年正義與發展黨上台執政後，土耳其力行「向東看」的國家戰略和外交政策，土俄關係取得突飛猛進的發展，特別是在互利共贏的經貿合作領域的推動下，土俄關係出現實質性飛躍，兩國甚至互視對方為友好的「兄弟」國家。然而，敘利亞內戰爆發後，土俄關係的劇情再度出現反轉，因為在敘利亞問題上分別支持反對派和現政權，土耳其站在與俄羅斯對峙的最前線，而使之前兩國火熱的外交關係迅速降溫。而正是俄羅斯的「從中作梗」，導致土耳其以在敘北部創建安全緩衝區和防護隔離帶為名，擴展地緣縱深的如意算盤最終落空。尤其是在2015年11月24日，俄土發生擊落軍機事件後，兩國關係驟然緊張，雙方不僅利用各種國際媒介隔空過招「大打嘴仗」，並且還採取包括經濟制裁在內的多種手段打壓對方，雙邊關係隨之跌入新低點。

埃爾多安主動修好，土俄關係急速轉好

在土耳其擊落俄方戰機短短五天後，普京就宣布對土耳其採取制裁措施，中斷與土耳其的一切聯繫。根據普京簽署的對土耳其採取特別經濟制裁措施的總統令，俄羅斯聯邦臨時禁止從土耳其進口部分商品，禁止或限制土耳其管轄的機構在俄羅斯聯邦境內從事一系列活動。普京還加大了俄軍對IS的打擊力度，截斷了其向土耳其出售石油的通道，同時向庫爾德武裝提供援助，使後者加緊了針對土軍的行動，致使土國內的局勢異常緊張。面對俄羅斯的全方位報復和戰略包圍，埃爾多安在6月27日致信俄羅斯總統普京，就去年擊落俄軍蘇-24戰機致歉，同時表示原意賠償俄喪生飛行員家屬的損失。更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在過去埃爾多安「服軟」後的一個多月里，土耳其和俄羅斯之間的外交關係經歷了從劍拔弩張、武裝對峙到摒棄前嫌、破鏡重圓的180度大轉彎。

土俄能夠在如此短時間內大步走近雖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國家利益的趨同性和高度重合成為兩國關係急速轉圜的根本推手。一方面，對土耳其來說，俄羅斯已成為土耳其最大的天然氣供應國，滿足土耳其近70%的能源需求，在經貿領域，俄羅斯成為繼歐盟和中國之后土耳其的第三大商品進口來源市場，對土耳其經濟影響不容小覷，能源合作更成為維護兩國關係的穩定器和催化劑。特別是2016年7月，土耳其發生未遂「兵變」之後，美歐不僅未在第一時間宣布支持民選文職政府，反而指責總統埃爾多安藉機清洗異己，從而加速土耳其與俄羅斯和解的腳步。埃爾多安堅稱流亡美國的宗教人士居倫是政變「幕後黑手」，為此強烈敦促美方儘快將居倫引渡回國接受審判。對於土耳其的請求美國不但沒有提供必要協助，相反還一口咬定指控居倫為政變主謀的證據不足、無法移送法庭受審。西方官方報刊甚至不惜用「鎮壓」「報復」「清洗」等敏感辭彙來形容土耳其政府的「善後」行動。西方盟友的「背叛」言行讓埃爾多安大為寒心和深感失望，促使土耳其對惡化土俄關係的方針政策，進行理性反思和調試校正，給日漸回暖的土俄關係又增添了不少溫度和熱量。

另一方面，從俄羅斯角度講，土耳其位處聯通歐亞的戰略要地，扼守著博斯普魯斯海峽這一能夠將俄羅斯海軍禁錮於黑海轄域的咽喉要道，與土耳其交好能夠為俄海軍進出黑海、穿行地中海提供通行便利。加之俄羅斯出師敘利亞導致軍費預算嚴重超支，很可能使俄羅斯本已舉步維艱的國民經濟不堪重負。而土耳其在敘利亞衝突中扮演著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與土耳其改善關係也有助於俄羅斯避免被長期拖入敘利亞漩渦的危險。事實上，儘管土耳其繼續緊咬巴沙爾下台作為談判前提的底線不放，但自埃爾多安訪俄后土方在巴沙爾去留問題上態度已經有所鬆動。此外，俄羅斯積極實施油氣出口渠道多元化和轉送方式多樣化戰略，以擺脫油氣管線向西過境受制於烏克蘭的窘境。而土耳其是俄能源外銷歐洲的主要通道，俄羅斯顯然非常看重土耳其作為能源集輸、儲運中心的樞紐作用。由此不難看出，多方因素決定土耳其與俄羅斯有改善彼此關係的相互需要和迫切願望，但要想恢復到擊落戰機之前的水平卻還有相當大的難度。

土耳其難以「倒向」俄羅斯

自6月底埃爾多安致信普京就蘇-24戰機事件向俄道歉，並對被擊落軍機飛行員的家屬表示同情慰問和進行經濟補償以來，土俄關係在極短時間內迅速實現化凍、融冰、升溫再到熱絡的時空壓縮式轉換，特別是此次埃爾多安訪俄之行「滿載而歸」，更是將土俄關係推向了新高潮。然而，與土俄關係迅速和解修好相伴而生、同步演進的卻是土美、土歐關係的驟然遇冷。「土美疏遠」聚合「土俄親近」產生的雙向巨大反差，導致有關土耳其準備疏離歐美、「投奔」俄羅斯的論調泛起，但詳加推敲可知上述解讀實有偏頗，土俄之間的大幅走近絕不意味著土耳其會「棄美投俄」。

首先，土美結盟基礎深厚。對美外交是土耳其西方外交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外交政策的支柱之一。1947年隨著杜魯門主義的實施，土耳其開始接受美國的經濟和軍事援助，美國勢力逐步滲透到土耳其，實現了將土耳其納入美國全球戰略體系的目標。1952年土耳其加入北約，成為北約在東南歐方向遏制蘇聯的橋頭堡。冷戰後為適應新形勢，土耳其對土美雙方關係作了部分調整，隨著多元化外交的實施和自主意識的增強，土耳其的對外戰略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對美依賴，但從總體上並未改變以對美外交為主軸的基本方向。土耳其決策層在權衡利弊後認識到，美國是現今世界的唯一超級大國，與美國發展戰略關係能夠為土耳其尋求中東和中亞的主導權提供重要的外交資本。土耳其作為發展中國家，與美國結盟可以獲得可觀的經濟援助和可觀的國際支持，有利於土耳其加快步入發達國家行列。同時，在土耳其加入歐盟問題上，美國的態度至關重要，沒有美國的支持，土耳其未來依然很難順利入盟。

（2016年8月24日，美國副總統拜登24日到訪土耳其，先後會見土總理耶爾德勒姆和總統埃爾多安。土方敦促美方加快引渡被土方指認圖謀推翻現政權的土宗教人士費特胡拉·居倫。圖為24日，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土耳其總理耶爾德勒姆（右）與到訪的美國副總統拜登舉行聯合記者會。)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出於戰略利益上的相互需求，土美兩國逐步建立起「戰略夥伴關係」，土耳其成為伊斯蘭世界裡唯一的北約成員國，也是美國在中東地區僅次於以色列的二號盟友。此外，在軍事安全領域，土耳其與西方關係的依存性更為突出。作為北約成員國的土耳其在戰訓協同聯演、武器裝備和情報信息共享等方面與美國等西方國家一直保持著緊密良好的合作，本國境內的英吉爾利克空軍基地更是成為北約東南方向最大的軍事據點。土軍中相當數量的高級將領都曾到美國軍事院校學習培訓和進修深造，內政機關和司法系統等強力部門內很多高官政要也都有留學歐美的教育履歷和職業背景。因此，在長達半個多世紀時間裡，土耳其與西方在政治、經濟、安全等多項領域、內容廣泛的通力合作中，已經結成深厚牢固的「互助友誼」，長期同盟關係積澱的全方位印跡難以被輕易清除抹掉。

其次，土俄聯手障礙難除。審視歷史可以發現，土俄兩國的交往摻雜很多極不愉快的記憶，長久以來雙方都互視對方為區域最有力競爭者。從近況看，土耳其和俄羅斯良好勢頭續有發展，兩國關係可能會進入一段短暫的「蜜月期」，但長遠考量，雙方則很難建立起融洽的盟友關係。在敘利亞問題上，巴沙爾政權已然成為俄羅斯在中東碩果僅存的戰略據點，一旦敘利亞丟失不僅意味著俄羅斯的地區戰略利益遭到重創，甚至有被排擠出局徹底淪為看客的風險，故而對於俄羅斯來說，敘利亞不僅承擔著戰略緩衝區的作用，還要發揮其影響中東的跳板作用。而土耳其則將敘利亞危機視為助推國家崛起的鋪路石，力圖通過在「後巴沙爾時代」培育、扶植敘利亞的親土勢力，實現貫通阿拉伯腹地的南下走廊計劃，可以說，巴沙爾倒台已成為土耳其規劃崛起藍圖的重要步驟。此外，在外高加索的納戈爾諾-卡拉巴赫（納卡）地區衝突問題上，俄羅斯和土耳其分別是衝突雙方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的最重要盟國。土俄之間存在的現實利益和預期收益不兼容的結構性矛盾，決定兩國發展仍然面臨許多不易排除和難以逾越的阻礙。土耳其對俄羅斯一系列的親近友善舉動，最終是否會像部分歐洲媒體所預言的成為土俄關係「分水嶺」，還是如一些業界專家研判的僅為雙方別有用心的「緩兵之計」，至今仍是待解的懸念。不過可以預計的是，未來土俄兩國關係發展之路不會平坦，仍將延續螺旋式上升和波折式前進的基本特徵。

結論

綜上分析可知，儘管當前土美關係正在遭遇一股強烈寒潮的侵襲，與此同時，日益熱絡的土俄關係隨著埃爾多安成功訪俄再獲增益和助力。但土耳其不可能徹底放棄同美國結盟的既定方略而投奔俄羅斯「懷抱」，土美和土俄兩組雙邊關係也不會發生顛覆性的輪轉換位。事實上，土耳其此番「疏美親俄」的外交舉動更多只是從多重均衡和絕對等距視角出發，將相對失衡的外交布局進行適度「糾偏校正」的回擺調整。土耳其希望通過修復一度破損的土俄關係，既銷蝕美國、歐洲的合力打壓，又藉機試探西方對土耳其政治動向的紅線，同時以「土耳其、俄羅斯聯手」為話題與美方討價還價，一旦將來土美重回交好的軌道，土耳其還可以添加一枚厚重的談判砝碼。因此，土耳其最近一系列聯俄動作不排除是借俄制美、回應西方強力彈壓等慣常手法的故技重施。應當指出的是，就在埃爾多安訪俄之前，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約瑟夫·鄧福德曾專程飛赴土耳其，針對甚囂塵上的美軍「助叛論」展開增信釋疑工作，奧巴馬總統明確表態「土耳其一直是美國在該地區非比尋常和不可比擬的合作夥伴」，足見白宮和五角大樓對美土關係暗流涌動的擔憂。

丁工 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

原文載於《當代世界》2016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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