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學堂】 恁說《續詩品》之八
△曲徑
揉直使曲,疊單使復。山愛武夷,為游不足。擾擾圜圜,紛紛人行。一覽而竟,倦心齊生。幽徑蠶叢,是誰開創?千秋過者,猶祀其像。
這裡所說的「曲徑」是方法,其實質指向的是中國古典詩詞中非常重要的審美取向,那就是含蓄。
所以,清朝的吳景旭在他的《歷代詩話》裡面,就特彆強調,「凡詩貴含蓄而惡淺露,淺露則陋,含蓄則令人再三吟咀而有餘味」,吳喬在《圍爐夜話》裡面也說,「詩貴有含蓄不盡之意,尤以不著意見聲色故事議論者為最上」。意思就是說,寫詩不要把什麼東西都寫完了,無論是寫景、狀物、敘事、議論,都要留有餘地,讓讀者去品味、去回味。而在西方美學中,也對詩歌的含蓄有著類似的認識,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詩學》中,就專門對「隱喻」進行了專門的闡述,甚至認為「隱喻是天才的標誌」。而著名的美學大師美學大師黑格爾對於含蓄則是這樣認識的:「藝術的顯現通過它本身而指引到它本身以外,指引到它所要表現的某種心靈性的東西。」這種表達,與中國古人對含蓄的認識已經非常接近了。司空圖在他的《二十四詩品》中專門有一品就叫做:含蓄,歷來被人們認為是二十四詩品中描寫和表現的最好的一品。他是這樣描述含蓄的: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語不涉難,若不堪憂。
是有真宰,與之沉浮。
如淥滿酒,花時反秋。
悠悠空塵,忽忽海漚。
淺深聚散,萬取一收。
我們就藉助司空圖的這一品,來了解一下詩中的含蓄。
首先,什麼是含蓄呢?「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難,若不堪憂」。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從字面上講,就是一個字都不寫,就能夠表達出其中的風流。那麼,事實上呢?就是我們經常說的,不要直白。作詩也好,行文也罷,要做到「情在言外」,讓讀者品出「韻外之致」和「味外之旨」來。比如,王維有一首《山中送別》,就別有深意: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我們知道,中國是一個古老而廣闊的文明古國,自古以來,由於地大物博、交通不便等原因,「離愁」一直以來就是古代生活中永恆的主題。比如:鄭谷的「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比如:柳三變的「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大都在將行之際的離情別緒上濃墨重彩地渲染一番。甚至《西廂記》的「長亭送別」的一折,正旦唱出的也是「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那一刻。應該說,這些詩或者詞,都還或多或少地把「離愁」二字落在了紙上。但是,王維的這首詩,卻真正可以說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不在別時著墨,卻在人去無蹤後起筆。十個字,沒有一字在別上著意,但是,卻有濃濃的情思在裡面。「山中相送罷」,近乎直白的開篇,很平淡,平淡得讓人沒有任何感覺。但是,仔細想想,為什麼會在山中送別,記得以前看武俠小說的時候,學藝多年的小師妹、小師弟經常是耐不住寂寞偷偷地跑下山來,惹出江湖上的一番腥風血雨來。既然是在山中相送,所送之人絕不會是歸隱林泉的人,誘惑武林小子的,是「江湖」二字,可是誘惑歸隱之人的是什麼呢?我想,應該是「朝堂」。而這兩樁事物背後,不外乎「名利」二字,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詩人並沒有接著寫送別之後的思念和惆悵,而是轉而寫了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日暮掩柴扉」。記得曾經看過一個叫做「lover」的韓國電影,男女主人公在街頭分手後,女主人公鑽進計程車,悠揚的音樂響起,電影鏡頭沒有停留在女主人公欲淚的面孔上,而是轉向了她緊緊拉住車門把手的手上,那一刻,幾乎所有的觀眾都可以從她微微顫抖的手上感受到她的猶豫和無奈。同樣的,王維沒有直接寫從送別到日暮,作者在幹什麼?但是,直到日薄西山的時候,作者才想起掩上柴扉。無論他是下意識為送別之人留下一扇待歸的門,還是因為從送別之後開始的思念而忘記掩上柴扉,都不重要,而從這冷冷的詞句中間透出的離緒和別懷,卻勝過千言萬語。而這種深意,不做細心地體會,是無法感受到的。到了這裡,似乎所有的情緒都盡在不言中,表達透徹了。如果是我,我真不知道後面應該怎麼寫了?
可是,詩佛的名聲不是白來的。「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詩人的筆鋒又一轉,不在思念上著筆,而是將神思在時間的跨度內飛翔起來。明年春草又綠的時候,在外面追求功名的「王孫」是否能夠回來呢?記得我們說起思念通常都會用一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往往在分別的日子裡,我們會幻想著相逢的那一天,可是對於一個已經被名利所誘惑的人來說,他能夠回來嘛?在春草又綠的時節裡面。對思念這樣的表達,出人意料,卻又在意料之中,讓人不得不嘆服於詩人的神來之筆。在這不帶情緒的句子裡面,卻透出詩人淡淡的惋惜和遺憾。這裡面用到了《楚辭》裡面「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的典故。王孫的本意是貴族,這裡借指自己的朋友。這個典故很多詩裡面都有應用,比如,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裡面「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也是對這個典故的化用。我們可以看到,王維的這首詩,通篇根本沒有一個愁字,但是,字字卻都透出愁意。這正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典範。
事實上,最追求這種「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格調,並不是詩詞,而是「禪語機鋒」。而且,我們現在使用的很多的成語,比如:「泥牛入海」、「萬別千差」、「極目千里」、「八方來朝」、「寸絲不掛」、「滴水成冰」、「二龍戲珠」、「心心相印」、「洪波浩渺」、「返本還源」、「山青水綠」、「拈花一笑」、「拋磚引玉」,都是出自這些禪門公案裡面。相信大家都知道「拈花一笑」的典故,《五燈會元》曾經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
說的是有一天,教主釋迦牟尼上大課,眾多弟子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卻一句話也不說。伸手從講台上的花盆中,拿起一朵花,在手中轉來轉去,好像在暗示著什麼。弟子們誰也不懂老師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這就是「釋迦拈花」。
釋迦有個大弟子,叫迦葉。看見釋迦拈花,就「噗嗤」一聲「破顏微笑」。要知道,佛祖講經、鴉雀無聲,迦葉尊者竟然敢出聲微笑,那是十分令人驚訝和奇怪的。緊接著,釋迦牟尼講話了:「吾有正法眼藏,涅盤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意思是說:徒兒們聽好了,我有絕妙高招,可以直接悟道,剛才已經傳授給迦葉同學了啦。據說,這也就是禪宗的起始。因此,佛教禪宗的特色就是:傳道授學,講求心領神會,無需文字言語表達。所以,禪宗才有非常多的機鋒故事,這才是真正追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急先鋒。
「語不涉難,若不堪憂」,筆下的東西並沒有什麼苦難的東西,但是,讀起來卻讓人唏噓不已,文已盡而意有餘。我們可以拿王維的這篇《送別》和江淹的《別賦》做一個比較。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況秦吳兮絕國,復燕趙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暫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舟凝滯於水濱,車逶遲于山側。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掩金觴而誰御,橫玉柱而沾軾。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軒而飛光。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離霜。巡層楹而空掩,撫錦幕而虛涼。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
故別雖一緒,事乃萬族。至若龍馬銀鞍,朱軒綉軸,帳飲東都,送客金谷。琴羽張兮簫鼓陳,燕、趙歌兮傷美人,珠與玉兮艷暮秋,羅與綺兮嬌上春。驚駟馬之仰秣,聳淵魚之赤鱗。造分手而銜涕,感寂寞而傷神。
乃有劍客慚恩,少年報士,韓國趙廁,吳宮燕市。割慈忍愛,離邦去里,瀝泣共訣,抆血相視。驅征馬而不顧,見行塵之時起。方銜感於一劍,非買價於泉里。金石震而色變,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邊郡未和,負羽從軍。遼水無極,雁山參雲。閨中風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騰文。鏡朱塵之照爛,襲青氣之煙熅,攀桃李兮不忍別,送愛子兮沾羅裙。
至如一赴絕國,詎相見期?視喬木兮故里,決北梁兮永辭,左右兮魄動,親朋兮淚滋。可班荊兮憎恨,惟樽酒兮敘悲。值秋雁兮飛日,當白露兮下時,怨復怨兮遠山曲,去復去兮長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陽,同瓊珮之晨照,共金爐之夕香。君結綬兮千里,惜瑤草之徒芳。慚幽閨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黃。春宮閟此青苔色,秋帳含此明月光,夏簟清兮晝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長!織錦曲兮泣已盡,迴文詩兮影獨傷。
儻有華陰上士,服食還仙。術既妙而猶學,道已寂而未傳。守丹灶而不顧,煉金鼎而方堅。駕鶴上漢,驂鸞騰天。暫游萬里,少別千年。惟世間兮重別,謝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雖淵、雲之墨妙,嚴、樂之筆精,金閨之諸彥,蘭台之群英,賦有凌雲之稱,辨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著乎?
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開始,以「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作結,鋪陳數百字,不過「愁怨」二字。
但是,王維的這首《送別》呢?字字都很平常,我們很平常地送別、很平常地關門,很平常地想念,但是,卻每一個字都耐人尋味、令人琢磨。所以,李沂在他的《唐詩援》裡面評價這首詩:語似平淡,卻有無限感慨,藏而不露。吳煊則在他的《唐賢三昧集箋注》里對結句大為讚賞:此種斷以不說盡為妙。結得有多少妙味。所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就是我們所說的含蓄的最高境界。
同時。這兩篇作品相比較,我們也可以很明顯地看出,詩與賦二者之間在風格上的區別,所謂詩貴婉曲,賦尚鋪陳;詩以含而不露,賦求盡抒胸臆。
其次,含蓄是怎麼來的呢?「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如淥滿酒,花時反秋。」所謂「真宰」出自《莊子·齊物論》:「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意思就是說,指萬物都有其運行的內在規律,通過各種徵兆顯示出來。而在這裡,則要求我們無論怎樣含蓄,都必須符合作品情感和內容的需要,自然流露,隨之沉浮。比如,杜牧的《秋夕》: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
這首詩,表面上看到是寫秋夕的景色。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在一個秋天的晚上,白色的蠟燭發出微弱的光,給屏風上的圖畫添了幾分暗淡而幽冷的色調。為什麼是冷的畫屏呢?就是因為人少,不熱鬧,冷冷清清的,才會感覺畫屏是冷的。這時,一個孤單的宮女正用小扇扑打著飛來飛去的螢火蟲。首先,古人說腐草化螢,雖然是不科學的,但螢總是生在草叢冢間那些荒涼的地方。如今,在宮女居住的庭院里竟然有流螢飛動,宮女生活的凄涼也就可想而知了。其次,從宮女撲螢的動作可以想見她的寂寞與無聊。她無事可做,只好以撲螢來消遣她那孤獨的歲月。她用小扇扑打著流螢,一下一下地,似乎想驅趕包圍著她的孤冷與索寞,但這又有什麼用呢?第三,宮女手中拿的輕羅小扇具有象徵意義,扇子本是夏天用來揮風取涼的,秋天就沒用了,所以古詩里常以秋扇比喻棄婦。相傳漢成帝妃班婕妤為趙飛燕所譖,失寵後住在長信宮,寫了一首《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此說未必可信,但後來詩詞中出現團扇、秋扇,便常常和失寵的女子聯繫在一起了。如王昌齡的《長信秋詞》:「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王建的《宮中調笑》:「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都是如此。杜牧這首詩中的「輕羅小扇」,也象徵著持扇宮女被遺棄的命運。
「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夜已深沉,寒意襲人,該進屋去睡了。可是宮女依舊坐在石階上,仰視著天河兩旁的牽牛星和織女星。民間傳說,織女是天帝的孫女,嫁與牽牛,每年七夕渡河與他相會一次,有鵲為橋。漢代《古詩十九首》中的「迢迢牽牛星」,就是寫他們的故事。宮女久久地眺望著牽牛織女,夜深了還不想睡,這是因為牽牛織女的故事觸動了她的心,使她想起自己不幸的身世,也使她產生了對於真摯愛情的嚮往。可以說,滿懷心事都在這舉首仰望之中了。
這首詩,我們就已經可以感受到「是有真宰,與之沉浮」的魅力了。這首詩寫的十分含蓄。但是,這種含蓄並不是突兀的,無厘頭的含蓄,而是非常真實而深刻的,是真正捕捉到了深宮之中的幽怨而形成的,與之相映成器、聲氣相求而來的。因此,也能令人感動。所以,梅聖俞在《六一詩話》裡面說:「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所以,司空圖說,「如淥滿酒,花時反秋」,含蓄,就像酒之溢出於器,雖已積滿,而仍不休;抑如花之將綻,遇有秋寒之氣,則必放慢其速,含而不露。養過花的朋友一定知道,有時候秋霜提前,花將要開放的時候,突遇寒流,花苞會開得很慢,含而不露。記得我們曾經講過《理氣》一品,我們說,中國古人在詩詞中追求的是那種「氣韻」,而這種氣韻是怎麼來的呢?就是要靠「含蓄」二字,含,就是涵養,蓄,就是蓄積。涵養的是世間的正氣,蓄積的是生命的氣韻,只有這種涵養和蓄積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夠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表達出來,以文內意言詩外情。
最後,怎樣才能做到含蓄呢?「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說白了,就是不要把意思寫盡了,要學會抓住其本質的特點用筆。就像空中之塵、海中之漚,無窮無盡,而詩人只要取其九牛之一毛,也就理解他們的特質了。進而以一馭萬,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關於這一點,我想借用王維的詩《竹里館》與中國古典南宗繪畫進行一下比較: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首《竹里館》初初看去,第一印象就是平淡,平淡得沒有一絲痕迹。如果我們試圖用傳統的起承轉合來解讀它的時候,都會一臉的茫然,與其說這是一首詩,不如將其當作一幅畫,而王維更多的詩不都是這種意象的巧妙組合而構成的么?王維自己說過「當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蘇軾同學也說王維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所以,我們有必要來借畫喻詩,看看到底怎樣做到含蓄。
我們知道,明朝的董其昌把王維奉為南宗文人山水的始祖,他說「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畫禪室隨筆.畫源》),「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勾斫之法」(《容台別集畫旨》)。中國傳統繪畫,講究「神似」、講究「寫意」、講究「氣韻生動」,這一點和西方繪畫追求「形似」、追求「寫實」、追求「描摹事物」有著本質的區別。在南宗畫風中,這一點更是被奉為圭皋,蘇軾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元代大畫家倪雲林則自稱「人之所謂畫者,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一自娛耳」。蘇軾說:「摩詰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鳳翔八觀.王維吳道子畫》),我們可以揣測一下,王維的畫既然能夠開南宗畫風先河,從藝術特點上看,應該具有南宗畫風—簡、雅、拙、淡的特點(伍蠡甫先生《文人畫藝術風格初探》)。可惜,王維的畫已經佚失很久了,幸好的是「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也」,我們還可以從他的詩裡面窺得一斑。
一是簡。南宗畫風崇尚用簡單準確地構圖來表達物象,只抓住畫面上最主要的物象,用簡單有力的筆法以求達到「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的目的。我們看王維的這首詩,其中的物象很少,幽篁、彈琴、深林、明月,再簡單不過的寥寥數筆,就勾勒出一幅意境深遠的《幽篁獨坐圖》來。這個「簡」,不是簡單的簡,而是簡約的簡,抓住物象的主要特徵來刻畫的簡,是基於敏銳的洞察力和豐富的想像力之上的一種深刻的抽象。清朝唐岱的《繪事發微》認為「畫山水貴於氣韻。氣韻者,非雲煙霧靄也,是天地間之真氣也。」,南宗畫派所提倡的神韻,正是這種附著了人性的「天地間之真氣」,而不是簡單的逼真酷似。因此,它雖然簡,但是卻富有感染力。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如果一位西洋畫家來畫這幅畫,那畫面上的物象肯定是十分複雜,大片的竹林,細緻的光影,甚至人物的面目表情都要描摹清晰,恨不得拍下一張照片來對著臨摹。可是當我們面對它的時候,往往會留心於它的用色,留心於它的構圖,留心於它的筆觸,卻忽略了畫面的主題。也許我們可以將之歸於東西方審美觀的不同,但是,作為中國人,我們可以驕傲地說:「詩是無形畫,畫是無聲詩」。因為,只有在中國,才真正將詩和畫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形式在「神韻」這個抽象於具體物象之外的美學特徵上統一起來,在幾千年前。記得小時候最喜歡看豐子愷先生的人物漫畫,雖然幾乎都沒有眉眼,可是在簡約的線條下卻把人物的形態刻畫的栩栩如生。後來有幸看到了先生的彩墨山水,也是一般簡潔的線條,大片的留白,卻悠然有一番意境,這才真正體味到了「神韻」二字。
二是雅。南宗畫風的第二個特點是雅緻,從題材上、從構思上、從著墨上,無一不體現出一種雅緻的風格來。那麼,什麼是雅呢?雅是與俗相對的,是美好、高尚而不粗俗的。拿這首詩來說,它的題材是很雅緻的。月下竹林,彈琴長嘯,這些都是在傳統文化裡面很風雅的意象。而這首詩的雅還不止於此,它裡面甚至沒有一點世俗的煙火氣味。正統的詩詞理論講究「詩言志」,總要講究一個「結響」,一定融入一些個人的情愫,要嗎是兒女相思,要嗎是身世感懷,要嗎是悲情離意,好像少了這些,就算不得詩了一樣。可是,我們在王維的詩裡面看不到這些,大雅無聲,也許對於王維來說,他筆下的詩畫正是他心中的意念的返照,他只是「隨機應照,泠泠自用」罷了,他的詩中之雅,雅得出塵,雅得脫俗。它的用字也是雅緻的。稍微懂一些古典詩詞的人都知道,詩庄詞艷曲俗。袁枚老夫子《續詩品》的另外一品裡面曾寫到「雖真不雅,庸奴叱吒。」,意思是說寫詩在用字上一定要雅緻,即使很真實,但用字不文雅,那就像焦大罵街一般粗俗。王維的詩雖然平淡,卻從不粗俗,每一個字眼兒都是經過細心雕琢而來的,比如:幽篁,這兩個字多麼精緻而典雅。「幽,深也。」(《爾雅》),「篁,竹田也。」(《說文》),別看這兩個字如此簡單,你卻無法找到更準確地表達出「幽遠而深邃的竹林」這個含義的另外兩個字眼來。這樣到位的雕琢,看似簡單,但是真正實踐起來,卻是需要作者自身具備豐富的文藝修養。
三是拙。南宗畫風和中國古典詩詞一樣,講求古拙,這個古拙,是不逞強,不張揚,是一種內斂。黃庭堅說:「幾書要拙多於巧」(《山谷題跋》卷三,《題李公佑畫》),說得就是要藏巧於拙。我們看王維的這首詩,「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每一句都是近於口語化而通俗易懂的,這個通俗易懂不是粗俗,而是通過精心安排、巧妙布局而來的大巧若拙。中國畫的「經營位置」講究「分合」,也就是要分清主次關係,在主要物象上多著墨,在次要物象上少著墨。這首詩裡面的主要物象當然是彈琴長嘯的詩人,因此,先突出主要物象,「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先簡拙地把整幅畫面的主要物象呈現出來,沒有過多地描寫幽篁有多幽,長嘯有多長,而是通過「獨坐」與「彈琴」一動一靜的對比,「幽篁」與「長嘯」一形一聲的襯托,把一個在竹林中彈琴長嘯的詩人形象重點刻畫出來。緊接著,「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作為背景的深林、明月,沒有更多的描寫,再簡單不過的四個字,再簡單不過的兩個物象,因為有了「人不知」和「來相照」的補充,給這兩個物象賦予了靈性,生動起來,而所謂的「氣韻生動」就通過這樣簡拙的口吻冷冷道來,仿若國畫裡面的遠山,只是一筆卻引人神思。我們看王維的很多詩,都有一個感覺,如果把他其中的每一句單抽出來,都非常的普通,例如:「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這兩句甚至有些口語化的句子,組合到一起,卻是神韻流動的一幅畫面,真可謂匠心獨運。
四是淡。南宗畫風講求平淡天真,不追求華麗的描摹,也沒有過度的渲染。中國畫有個「留白」的概念,通過虛實相生,巧妙布局,使無畫處皆可成妙境。比如我們看齊白石的魚和蝦,沒有背景,大片的留白,而只是通過對魚蝦形神動態的捕捉,使人感受到畫面裡面充盈著積水空明。南朝謝赫總結的中國畫六法裡面還有一個概念叫做:骨法用筆,大意是指線描用筆要有骨氣力量,和書法一樣,要有筋骨,有力量。比如我們看蘇軾最擅長畫的枯木怪石,造型都是古怪扭曲的,好像心中鬱結的悶氣。枯木狀如鹿角,怪石形若蝸牛,用筆簡單,筆墨靈動,卻頗具神采。回過頭來我們看這首詩,雖然對於幽篁、彈琴、深林、明月這些物象的描摹十分吝慳筆墨,卻非常精準,也非常有力度。正是通過對物象的精確描寫,摒棄了所有干擾主題的其他物象,才能夠把無限的想像空間留給讀者。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好的詩是可以激發讀者思考和想像的,最美的畫和最美的詩都一樣,美就美在我們看不到卻想得到的地方。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中國畫在布局上還有一個特殊的地方,那就是「散點透視」,把四面八方,上下左右的景觀統一到一個畫面上,並按照人們視線轉換的規律來分出層次。我們看這首詩,先把作者最想展示給讀者的主要物象,彈琴長嘯的人物給凸現出來,然後,隨著視角一轉,不再描寫如何彈琴,如何長嘯,把更加廣闊的背景給勾勒出來。設想一下,如果我們在十八世紀的歐洲,試圖將這種明月、深林的廣闊空間臨摹下來的話,恐怕要一幅非常大的畫板,坐在很高遠的地方,才能實現。因為,西方古典繪畫的焦點透視只是一個固定的視角,只能表現一個空間和時間的關係。只有中國畫通過虛實相生、通過留白天地、通過移步換形,才能把不同的空間融入到一個畫面中來。
所以,袁枚老夫子說:「揉直使曲,疊單使復。山愛武夷,為游不足。擾擾圜圜,紛紛人行。一覽而竟,倦心齊生。幽徑蠶叢,是誰開創?千秋過者,猶祀其像。」
要做到含蓄,首先要做的一點,就是要把直白的東西變成婉曲的,單調的東西變成繁複的,而這種變,關鍵在於精準的雕琢。他緊接著舉了一個例子:「山愛武夷,為游不足」,這句出自於他的《游武夷山記》,「嘻!余學古文者也,以文論山,武夷無直筆,故曲;無平筆,故峭;無復筆,故新;無散筆,故遒緊」。
那麼,在我們詩詞中間應該怎樣做到含蓄呢?我想有這樣幾種方法:
一是寓情於景———把詩人所要表達的主旨、情趣,不直接說出來,而是寄寓在一個個鮮明的形象、畫面、場景之中,使胸中情融化為眼前景,「景語」亦「情語」,兩者妙合無痕,難解難分。詩人或是著眼於一幅獨特的山水景觀,如劉禹錫的《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通篇刻畫金陵石頭城觸目可見的實況,可以說句句是景,而一景一物無不融合著詩人強烈的主觀感受—一種故國蕭條、世道滄桑的深沉感喟,因此白居易嘆為「後之詩人不復措辭矣」。
二、相反相成———詩人不是直奔主題,傾瀉情緒,而是精心刻畫一系列哀樂、歡愁、冷熱、動靜、剛柔、有無等對立意象,在對立中求統一,不協調中求協調,巧妙造成一種對比和反襯意味強烈的境界,從而也產生一種出奇制勝的藝術效果和魅力。試讀王昌齡的《春宮曲》:
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殿前月輪高。
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
這是所謂的「宮怨詩」,通篇卻不寫「怨」而寫「歡」。然而,在新歡承寵、御賜錦袍的背後,不是隱約立著一個天寒衣薄、孤苦伶仃的失寵宮女形象?這較之裴交泰的「自閉長門經幾秋,羅衣濕盡淚還流」(《長門怨》),直說愁怨的寫法,一深沉,一淺露,孰高孰低是一目了然的。李白也擅長這種相反相成的藝術辯證法,他的名篇《月下獨酌》,本是要傳達一種孤獨、苦悶的心情,但出現在筆下的卻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一派熱熱鬧鬧的景象。不過,這種字面上的「熱鬧」,卻更加烘托、強化了詩人內心的「孤寂」—歌也罷,舞也罷,說到底還是孤零零的一個「我」。再如,春色、花香、鳥語本是賞心悅目之物,可杜甫卻說:「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溫庭筠卻說:「蕩漾春光里,誰知歷亂心。」(《離愁詩》)楊衡卻說:「可憐枝上花,一一為愁開。」(《題花樹》)這些詩人都刻意使景和情超乎審美常規,彼此格格不入。而正是這種「格格不入」,起到了動人心魄、相相成的藝術效果,把他們的國讎家恨、離愁別緒,表現得更加意味深長、耐人深思。
三、遷嫁他物———把詩的意旨、人的情緒遷移、轉嫁到某些間接的、無必然關係的事物身上,讓自然之物人格化、情緒化,從而使詩境曲折生波,詩情搖曳多姿。詩人忽而遷怒物之「無情」,如韋莊《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忽而感嘆物之「多情」,如張泌《寄人》:
別夢依稀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其實,台城的柳樹自長自綠,春庭的月亮自升自明,何來的「無情」或「多情」?這一切不過是詩人內在情緒的遷嫁、轉移,是他們心靈的感傷或希望的輻射罷了。就創作技巧而言,惟其這麼一個「轉彎抹角」,詩篇才有了「滋味」,方能「聞之者動心,味之者無極」(《詩品》)。上述「遷嫁」手法較為直接、明顯,古詩中還有間接的、不露痕迹的「遷嫁」—把物作為人的一種化身,一種象徵,一種寫照。
四、引而不發———詩意不傾露,有話不說盡,欲說還休,半露半藏,給讀者留下一個馳騁想像和補充的藝術空間。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就是這種餘味深長、神韻獨絕的代表作: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離別多年、飽經憂患的好友一旦重逢,心頭該有千言萬語要傾吐!然而,詩人只用「又逢君」三字,黯然煞筆。至於重逢的情景,飲酒?談笑?回憶?嘆息?盡在不言中。正是這引而不發、欲言又止的「又」字,既微露了詩人複雜的心曲,又包孕了豐富的「潛台詞」,留待讀者去思索、去體味。無怪乎衡塘退士嘆道:「世道之治亂,年華之盛衰,彼此之凄涼流落,但在其中。少陵七絕,此為壓卷。」(《唐詩三百首》評語)
五、故作揣測———詩人不直陳其事,直抒其情,而是運用反問、疑問、設問等句式,或明知故問,或問而不答,或寓答於問,讓讀者在疑慮和思求中領悟詩的底蘊。王維的名作《雜詩》之二: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在一個遊子的心中,值得懷念的「故鄉事」,諸如親朋鄉鄰、田園景物、風土人情等等,該有多少!而詩人撇開一切瑣細之物,以兒童式的天真口吻,獨問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正是這脫口而出的輕聲一問,問出了詩味,問出了神韻!它使一枝普通的寒梅詩化了,升華了,浸染上濃郁的鄉思,成為故鄉的鮮明象徵!這一問,使詩人對故鄉的深情摯愛獲得了集中寄託和慰藉;而人們在吟哦之間,又能觸發幾多溫馨的回憶和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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