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追憶採訪陳景潤
最近,中央電視台播放的電視連續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中,出現了已故著名數學家陳景潤的鏡頭。非常巧的是,周末我在家整理書架的時候,發現了我和陳景潤合影的照片,不禁回想起了當年採訪陳景潤的情景。
那是1991年初,當時我在光明日報工作。中央組織部知識分子工作辦公室的負責同志(我記得跟我同姓,名字忘了,以下姑且稱之為老徐吧)來到我們報社,說最近境外媒體有一些關於陳景潤的不實報道,有的說他處境很不好,有的說他已經去世了。他希望報社派記者去採訪一下陳景潤,對他的近況作一個報道,以正視聽。報社於是安排我和攝影記者彭璋慶去採訪。
陳景潤曾經是我崇拜的偶像。我上初中的時候,他的事迹正傳遍大江南北。如同那個年代的許多青少年一樣,我被作家徐遲那篇著名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深深地感動過。在我們心目中,陳景潤是一位傳奇式的人物。那時候我們都立志要成為像他那樣的科學家,為祖國實現四化貢獻力量。雖然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頭上已經沒有了過去的光環,但我對他依然很敬重。作為一個剛剛參加工作不久的新記者,能夠有機會採訪自己崇敬的對象,自然覺得無比榮幸。
心痛:病魔纏身 口齒不清
那是1991年1月的一天上午,我和彭璋慶跟老徐一起乘車來到中關村中科院宿舍。記得那天非常寒冷,車到中關村,放眼望去,看不到一點綠色,感覺特別蕭瑟。中科院數學所原黨支部書記李尚傑領我們走進陳景潤家裡。讀過《哥德巴赫猜想》的讀者,想必還記得那裡面的一位李書記,在陳景潤最困難的時候,給予他支持和幫助。那就是李尚傑。
在去中科院的車上,老徐已經跟我們大致介紹了陳景潤的近況。7年之前,陳景潤得了帕金森氏綜合征之後,身體非常不好,這幾年一直處於休養、康復階段。儘管有了思想準備,但是見到他本人時,我還是大吃一驚:陳景潤很瘦,臉色蒼白,行走困難,需要人攙扶。他的身材本來就不高,可能因為病痛,又佝僂著身子,顯得更矮了。看到這情形,我心裡非常難過。沒想到我心目中的大科學家,竟然成了這樣。我們進屋的時候,他正在蹬腳踏車鍛煉身體,臉上顯出一絲紅潤,又剃著我們熟悉的小平頭,顯得還比較精神。那年他57歲。
見到我們來了,陳景潤停止運動,定了定神,在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攙扶下,走過來跟我們握手,把我們讓進客廳,讓人沏茶、削水果,非常熱情、謙和。我注意到,他的手瘦骨嶙峋,而且指頭都彎曲著,似乎伸不直;握上去軟綿綿的,沒有力氣。他頭腦很清醒,但是說話比較困難,口齒不太清楚,基本上是李尚傑在介紹情況。
心焦:重重關懷 特事特辦
李尚傑告訴我們,陳景潤的身體本來就不好。青少年時代的磨難,摧垮了他的健康。後來雖然曾經治療,但都沒能徹底恢復健康。1984年,中科院舉行建院35周年紀念會,一些中央領導人出席,並會見著名科學家。在與陳景潤握手時,他們發現他的臉色很不好,當即指示送醫院檢查、治療。經查,確診為帕金森氏綜合征。國家抽調了最好的醫生,安排了最先進的醫療設備和最好的藥物為他治療,可病情並不見好轉。特別是1985年,陳景潤的恩師、著名數學家華羅庚教授去世,這對陳景潤打擊非常大。因為過於悲痛,他病情加劇,身體極度惡化。有一個時期,他大小便失禁,流口水,口不能言,手不能握,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人們對他能否恢復健康幾乎已經失去信心。
儘管如此,中央和有關部門並沒有放棄,仍在想方設法為陳景潤進行治療。時任中組部副部長趙宗鼐受中央領導之託,始終親自過問陳景潤的工作和生活。中科院也撥出專款供他治療所用。數學所老書記李尚傑像慈愛的兄長一樣,一直默默地照顧著陳景潤。陳景潤做輔助治療用的腳踏車、模型船等運動器械,就是他親自出馬申請來的。醫生們更是採取各種辦法精心治療,1987年以後採用了中醫經絡針灸療法,產生了很好的效果,陳景潤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轉。
採訪中,李尚傑著重給我們介紹了一個情況。陳景潤生病後,一直由陳景潤夫人由昆的表妹李麗照顧。李麗,就是在旁邊照顧陳景潤、招呼我們的那位年輕姑娘。7年前,在陳景潤一家最困難的時候,她從老家來到北京,幫助表姐料理家務,撫養孩子,照顧病人。幾年來,她學會了一些醫護技術,協助醫生給陳景潤治病,而且不怕臟、不怕累,干著別人不願乾的活,把全部的心血都用在表姐夫——這位她從小就景仰的大數學家身上。實際上,她已經成了陳景潤離不開的最佳護理人員了。
可是,李麗戶口在外地。二十多年前,一個沒有北京戶口的外地人是不能長期在北京的。有關方面曾經考慮把由崑調到附近工作,就近照顧陳景潤,可陳景潤不同意,他認為由昆是部隊培養的醫生,就應該為部隊服務,不能放棄自己的事業。請保姆吧,不是沒試過,可這位清貧科學家的家裡留不住人,何況要照顧一位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李麗留下來照顧陳景潤。可戶口進京,談何容易!有關部門的領導為此事到處奔波,都沒有解決。一時間,李麗進京問題成為這位大數學家最難解的「方程式」。
1988年國慶節前夕,中央組織部的幾位幹部來看望陳景潤,了解到這個情況後,回去當即向部領導作了彙報。部里十分重視,批轉有關部門研究解決。可由於沒有這方面的規定,問題還是沒解決。中央組織部遵照「發現一起解決一起,抓住不放」的精神,又一次進行調查研究,經過深入、仔細的「求證」,確認李麗留下來是解決陳景潤家庭困難的最佳方案,於是部里出面做工作,最後在遼寧省、北京市有關部門的支持下,終於在1989年底,解決了李麗戶口進京問題。
心喜:後顧無憂 再攀高峰
李麗解決了後顧之憂後,心情愉悅,心無旁騖地照顧陳景潤,家庭衛生、飲食調理、生活照料等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好。這一段陳景潤精神狀態很好,病情明顯好轉。1990年9月的一天,陳景潤突然親自撥號給李尚傑打電話,托老李找一份中國科技大學寄來的數學資料。這是陳景潤患病7年來第一次打電話,李尚傑驚得目瞪口呆。周圍同事聽說以後,也都非常高興。他們沒想到,奇蹟真的出現了!
李尚傑告訴我們,儘管病魔纏身,但是陳景潤一直沒有放棄研究工作,現在仍在為「哥德巴赫猜想的1+1」掃清外圍障礙。他帶著兩名研究生,還準備再培養一名,把自己的知識傳授給年輕人。他積極配合醫生治療,堅持鍛煉身體,頑強地與病魔作鬥爭。他每天只休息三四個小時,鍛煉兩個小時,其他時間都在工作、學習。
陳景潤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他的夫人由昆是個軍隊醫生,長得端莊、高雅,她的心靈也像她的外表一樣美麗。當年,她由仰慕而對陳景潤產生感情,結婚以後十多年來,她陪伴著陳景潤,默默地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他們有一個可愛的孩子,小名「歡歡」——與當時的一隻「國寶」同名。據說歡歡活潑好動,成天活蹦亂跳,稱得上「神淘」,沒少讓爸爸媽媽費心;不過這孩子並無名人後代的傲氣,極懂禮貌,很討人喜愛。據說這一家人在一起很有意思,有時玩牌,歡歡做手腳糊弄長數學腦袋的爸爸,而這位大數學家愣是看不出來。可惜我們去得不巧,由昆出國未歸,歡歡在學校,我們只是在全家福上看到了他們,由昆端莊美麗,歡歡虎頭虎腦。
心慰:八方關注 故鄉療養
那次採訪之後,我寫了一篇通訊《在陳景潤家作客》,發表在《光明日報》二版頭條位置,引起極大反響。報道見報的時候,還配發了一則「編後」,號召各級黨委政府要關心知識分子,多為知識分子辦實事。當時陳景潤的名字已很久沒有出現在新聞媒體上了,這篇獨家專訪立即引起人們的關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予以詳細摘播,多家報刊予以轉載,很多讀者來信來電錶示對陳景潤的關切之情。應河南省的《時代青年》雜誌之約,我還寫了一篇文章,較為詳細地介紹了陳景潤的情況。可以說,報道確實起到了很好的社會效果。不久之後我就聽說,陳景潤的家鄉——福建省,主動把他接回去療養去了。
當然,由於當時的條件限制,我的文章主要是從正面反映黨和政府關心陳景潤的情況,而淡化了對陳景潤身體狀況的介紹。我寫的時候就很有節制,到了領導那裡又被「過濾」了一道,凡是有損陳景潤形象的內容(如前文對陳景潤外貌的描述)都被刪去了。多年以後,我還知道了一些當時不了解的情況。陳景潤病情的加重,與他兩次被撞倒有直接關係。第一次是1984年4月的一天,陳景潤騎車去新華書店買書,被一個小夥子急行的自行車撞倒,後腦著地,當即昏迷。事隔幾個月,他乘公共汽車去友誼賓館開會,車到站時又被擁擠的人群從車上擠下,摔昏在地。這兩次摔倒對他的身體的傷害是巨大的。從此,他生活無法自理,一直需人護理。可能當時老徐、老李他們有顧慮,都沒給我介紹這些情況。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時思想解放一點,把這些情況都報道出來,不但不會損害政府和陳景潤的形象,反而會引起全社會對知識分子命運的關注,對於倡導全社會尊重、愛護知識分子,會產生更好的社會效果。
後記
1996年3月19日,陳景潤先生與世長辭,享年62歲。
陳景潤去世之後,我曾經接到過治喪委員會的訃告和通知。忘記是因為什麼原因了,我竟然沒能出席他的遺體告別儀式,留下了終生的遺憾。每每想起陳景潤,我都非常心痛。屈指算來,現在由昆女士應該已經退休了,歡歡也應該有30歲左右了。
本文完成之後,我上網搜索得知,歡歡大名陳由偉,他繼承父親的遺志和精神,從事應用數學研究。果真如此,陳景潤當含笑於九泉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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