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兒子講述他的祖父:那位只在一起生活半年的逝者
「姨父,那個老爺爺的照片是誰呀?」
上個月,我兒子的表姐——一位大他近兩歲的小學二年級學生來北京,進了我的書房看到我父親的遺像,便如此問我。未等我搭腔,兒子在一旁替我回答:「那是我爺爺的照片,他已經去世了。」說到「去世」兩字,他神色有些黯然,因為他在幼兒園大多數的小朋友爺爺仍然健在。
我不知道兒子什麼時候學會用「去世」而不是「死」來描述爺爺已不在人世這一事實。
供奉在我書房裡那張先父的遺像,是2012年7月他在北京小住時,我用數碼相機為他拍攝的。當時雖是盛夏,但在北京黃昏日落前天氣並不酷熱,遠比老家湖南愜意。小區里樹木葳蕤,涼風習習,我陪著父母下樓。父親坐在樹蔭下,看著他一歲半的孫子拿著一個皮球嬉戲。父親的肺心病已經很嚴重了,呼吸困難,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喘氣。看到孫兒活波可愛的樣子,他似乎忘記了一切的病痛,面露微笑。我抓拍了那一瞬。父親去世後,兄弟姐妹和母親都說這是父親生前最傳神的一張照片。
父親在北京居住的那半年,是和我兒子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兒子說話早,每到吃飯時跑到爺爺奶奶的卧室,牽著爺爺的衣角大聲喊「爺爺,吃飯了。」那應該是父親的暮年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吧。
由於擔心客死他鄉而被火化,父母執拗地要求回老家去。回到老家的父親進了好幾回ICU搶救,最後一次進ICU是2014年秋天,醫生已經放棄搶救了,讓我在老家的姐姐把兄弟們都叫回來,準備後事。我帶著妻兒回到老家,將父親從ICU病房護送回老宅,父親躺在床上,所有的兒孫都圍繞著他,準備送別。他那一回竟然挺過去了。
2015年春節長假,我帶著妻兒回家,在縣城裡所購買的新宅陪著父母過春節。到這時候兒子已是口齒伶俐,說話一口京腔,給爺爺說這說那,但兩人基本上是各說各話,無法交流。他悄悄地對我說:「爺爺說什麼呀?我一句也聽不懂。」
父親臨終前的一段時間,最擔心的一件事是我的兒子會忘記他,因為我姐姐的兩個兒子一人大學畢業一人念初中,我哥哥的女兒正在讀大學,我弟弟的兒子也在念初中,對祖父或外公的形象已記得牢牢的,而我的兒子年歲尚幼。2015年清明節小長假,我獨自一人回鄉為祖先掃墓,當時的父親竟然精神很好(後來想想應該是迴光返照),對哥哥和我大談往事。並單獨囑咐我:「回北京後多給沛山說說老家的事,多讓沛山看看我的照片,讓他記住我的樣子。」兩天後,就在我回到北京的那天下午,父親沒什麼痛苦地在老宅辭世。
我接到電話後立刻回家奔喪,隨後兒子隨他母親回到老家。4歲的兒子還不太明白死亡的意義,當時父親已經入殮。兒子隨著我對著黑漆漆的棺材,在贊禮先生的引導下奠酒,行禮如儀。他只是覺得好玩。送老人上山時,他也似懂非懂地看著我和他的伯伯、叔叔一路跪拜。
父親辭世後數月,我把母親接到北京小住。兒子陪著奶奶在小區院內散步時,小朋友或者小朋友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問他「你奶奶來了,你爺爺呢?」他總是回答「爺爺在老家」。
2016年春節我在帶著兒子回家陪母親過年,除夕那天,他突然說了句「爸爸,是不是爺爺真的去世了?」我告訴他「是的」。可能是他看到了所有的親人,唯獨沒有了爺爺,以前他只是將信將疑,以為爺爺去世只是一場還會再見的離別?
隨著兒子一天天成長,越來越懂事,我和他交談時會有意識地提到他去世的爺爺。
雙休日的早晨我帶著兒子在小區內散步,看到草叢上的露水,我讓他背:「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背完後他會說一句:「我知道的,這是你小時候爺爺教給你的。」
有一回聽FM電台中一檔給小孩講《水滸》的節目,聽到「武松打虎」時,他興奮地對我說:「爸爸,武松打虎了,你小時候爺爺給你講過的。」
我們家兄弟喜歡吃豬頭肉、豬蹄和豬下水,而我的妻子卻認為這種食品不利於健康。我經常從外面買來鹵好的豬頭肉或豬下水回家,兒子不顧他媽媽的反對,嘗上幾塊,便就喜歡上了,說真香!見此情形我很高興,感嘆不愧是我家兒郎,愛吃豬頭肉和豬下水是家族男性的遺傳愛好。然後我就給兒子講起來艱苦的家史:在很多年前我還是小孩時,買肉要肉票,每個人每月的肉票很少。只有豬頭、豬蹄、豬尾巴、豬腸、豬肝不需要肉票,你爺爺和食品站的人很好,常常買豬頭和豬肝豬腸回家。——什麼叫「肉票」,又得費勁地解釋一陣。
相比母親的嚴厲,我的父親是典型的慈父,這和湘中農村大多數父親似乎不太一樣。由於是「半邊戶」(人民公社時代一個特有名詞,一般是指父親是城鎮戶口,在外面當幹部或工人;母親和孩子是農村戶口,住在老家的鄉村),父親並不能每天在家陪著我們兄弟姐妹,只有在休息日或者農忙時才會回家。可只要他一回家,必定會耐著性子陪我們玩,給我們兄弟講故事。村裡有人來客,父親如果在家常被請過去陪客,他多數會帶上我。母親擔心小孩去了會吵鬧,失了禮。父親卻認為那個小男孩不吵鬧?要多帶男孩出去見見世面。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沒有動手打過我們兄弟姐妹一次,連嚴厲訓斥的次數也不多。他堅信身教重於言教,自己行得正,兒女的人品也不會差。我的性格遠比父親更為狷急操切,有時候正在寫作時,兒子在拼樂高玩具,遇到困難時就會打斷我,請我幫忙。好幾次我不耐煩地揮揮手,說「爸爸在忙,你自己解決吧」。兒子會失望地走到一旁。過後我又後悔,覺得自己對兒子的態度,比起父親對待我,實在是過於粗暴了。我小時候問父親所有的問題,他從來沒有表現過不耐煩。——父親可是養大了四個兒女呀。「我們怎樣做父親」今天仍然是一個很熱的話題,我以為自己在這個問題上不必師法那些名聲很大的先賢,能夠像父親當年教導自己那樣對待兒子,就近乎正確的為父之道了。
遙遠的故鄉,故去的祖父,對生活在北京的兒子來說,還是很陌生。隨著兒子進入小學,年歲漸長,知識增多,我會在他不討厭的前提下,一點一滴地、系統地給他講述他爺爺的一生,以及他爺爺過了一輩子的那個老家。讓他明白:爺爺雖然生前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鎮醫生,掙錢不多,你的爸爸小時候過得清苦,但很快樂。爺爺為人正直,在世上沒有一個仇人,認識他的人都很尊重他。
向兒子講述他的祖父,應該為人子與為人父的雙重責任吧?我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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