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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尊:韓信死得冤

韓信(想像圖)刊於1921年出版的《晩笑堂竹荘畫傳》

 

【說明】

 

這是清初文學家朱彝尊,為韓信辯冤的一篇史論。

 

韓信是一位傑出的軍事統帥,在楚漢戰爭中,曾為漢王朝屢建功勛,最終卻被呂后以勾結陳豨謀反的罪名,「斬之長樂鍾室」,並誅滅三族。

 

司馬遷在《史記·淮陰侯列傳》中,對韓信的功勛給予很高的評價,對他的死則表示相當惋惜。傳文雖然也寫了他的「謀叛逆」,實際上卻持保留態度,並有意無意地留下種種蛛絲馬跡。司馬遷之後,不乏為韓信辯冤者,清代梁玉繩在《史記志疑》中說:「信之死冤矣!前賢皆辯其無反狀。」明代李東陽也認為他「實不反也」。其他如茅坤、歸有光等,都曾為韓信辯誣(見於《史記評林》)。

 

本文是第一篇系統地為韓信辯冤的文章,主旨在於論證韓信不反。作者用「以漂母一飯之不忘,忍負解衣推食之高帝」為主要論據,確為新見;並指出韓信之死,主要由於呂后「包藏禍心」所致,更具卓識。作者對韓信屢加讚揚,對他的不幸結局深表同情。除《韓信論》外,其《曝書亭集》中《雜詩二十首》的第一首,就是專詠韓信的,可與本文參閱。

 

【原文】

韓信論

 

或曰[1]:「韓信之反信乎?」[2]曰:「信不反也。」何以知之?於信之報漂母知之也[3]。方信在淮陰[4],一市咸笑其怯[5],母獨為進食,宜其有知己之感[6],千金之報不為重也[7]。迨干楚為郎中[8],投漢為都尉[9],至此而天下遂無一人知己者[10],此信所由亡也[11]。當其時,豪傑並起,可與就天下者惟楚漢[12],信之亡,將安往哉[13]?蓋惟有窮餓於深山以沒世焉爾[14]。何也?彼其視郎中、都尉之遇[15],甚於胯下之辱也[16]。乃高帝一聞蕭何之言[17],不特赦其罪[18],且以為大將,又設壇場具禮召居上座[19],自君臣相遇之隆,未有若高帝之於信也。其知己之感,雖菹醢其身不惜[20],彼武涉、蒯通之言[21],曾何足以動心哉?天下已定,信未嘗有纖毫之過[22],而陳平倡偽游之邪說[23],無故貶爵[24],使與絳、灌並列[25],其與郎中、都尉之遇何異?欲禁其無怨望之言[26],難矣。彼呂后者[27],包藏禍心,以為信不死,必不為所用,由是文致其辭[28],戮之鐘室[29];史遂附會其說[30],謂與陳豨有執手之言[31]。嗚呼[32],以信用兵之神[33],眾寡莫測[34],欲反則反耳,何藉豨為[35]?信之視豨,猶絳、灌之屬[36],不屑與之言者也[37]。然則[38],信「悔不用蒯通」之心[39],非二心何[40]?曰:信之言曰:「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41],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42]。」信為高帝所殺,則雖菹醢無憾[43];其為是言者[44],深憾為女子所賣也[45]。不然[46],以漂母一飯之不忘,忍負解衣推食之高帝哉[47]?豫讓之死也[48],曰:「中行眾人畜我,我故眾人報之[49];智伯國士遇我[50],我故國士報之。」賈生以讓行同狗彘而能抗節若是[51],孰謂信也行乃出豫讓下哉[52]

 

【注釋】

 

[1]或曰——有人也許會間。

[2]信——真實。

[3]漂(piāo)母——漂絮(粗絲綿)的婦女。《史記·淮陰侯列傳》載:韓信早年貧窮潦倒,曾寄食於人;人們後來都討厭他,拒絕再給他飯吃。一次,他在城下釣魚,正好遇到一群婦女在水邊漂絮。其中的一位見韓信飢餓,就把飯給他吃。這樣一連供他吃了好幾十天,直至她結束漂絮為止。韓信非常感激她,拜將封王后,賜漂母千金以作回報。

[4]方——當。淮陰——古縣名,故城在今江蘇省清江市東南,韓信故鄉。

[5]一市——整個街市。咸——都。怯——膽小。《史記·淮陰侯列傳》載:淮陰屠宰場中一少年向韓信尋釁說:「你雖長得這麼魁梧,平日還常佩刀劍,內心卻很懦怯。」又當眾侮辱他說:「你果真不怕死,就用劍刺死我;若怕死的話,那就得從我胯下(兩腿之間)鑽過去!」韓信再三考慮,結果竟從那少年的胯下鑽了過去。於是一市之人皆笑韓信為懦怯。

[6]宜——當然,猶言「難怪」。其——代詞,指韓信。

[7]金——據《漢書·食貨志》載,漢代以一斤黃金為一金,每斤值萬錢。不為重——不為多。

[8]迨——及至。干楚——指韓信曾向項羽獻策事。干,求見。郎中——宮廷中管理車騎門戶並充侍衛的小官。

[9]投漢——投依漢王劉邦。都尉——一種臨時執行某種職務的官。《史記·淮陰侯列傳》記,劉邦曾任韓信為治粟都尉(漢武帝時名搜粟都尉),卻並不重視他。

[10]遂——竟。以上三句是說:韓信干楚投漢,官職都很低下,未能發揮才能,因而感到天下竟沒有一個了解自己的人。

[11]所由——所以。亡——逃跑。據《史記·淮陰侯列傳》載:韓信曾有過兩次逃跑。一次從項羽部隊中逃跑,「亡楚歸漢」;另一次從劉邦部隊中逃跑,結果被蕭何追回。

[12]就天下——猶言統一天下。這句說:韓信當時可與之一起成就統一大業的,唯有項羽、劉邦二人。

[13]安往——哪兒去。這句的意思說:舍仳並無其他豪傑可投了。

[14]蓋——句首語氣詞,用以承接上文。以——而。沒世——終身。焉——意為「於此」,指代深山;併兼有語氣詞的功用。

[15]彼其——複合代詞,指代韓信。遇——待遇。

[16]胯下之辱——見注⑤。

[17]乃——而。高帝——指劉邦。劉邦謚高祖,故也稱「高帝」。蕭何——沛縣(今屬江蘇省)人,劉邦的主要謀士,曾任沛縣吏,後輔佐劉邦起義,任丞相,在楚漢戰爭中,對劉邦最終戰勝項羽起了重要作用,論功第一,封為酇侯。《史記·淮陰侯列傳》載:蕭何曾對劉邦說:「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所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所決耳!」又說:「王計必欲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終亡耳。」

[18]特——僅。

[19]設壇場——在廣場上築起土台。具禮——備以拜將的禮節。召居上座——請(韓信)坐在尊貴的座位上。《史記·淮陰侯列傳》載:「(蕭何對劉邦說)『王必欲拜之,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耳。』王許之。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至拜大將,韓信也,一軍皆驚。」

[20]菹醢(zǔ hǎi)——剁鹹肉醬,古代酷刑。這裡指粉身碎骨。

[21]彼——他們。此處帶有輕視的意味。武涉——盱眙(今屬江蘇省)人,辯士。曾為項羽說韓信反漢連楚,三分天下,為韓信所拒絕。蒯(kuài)通——辯士,范陽(今河北省定興縣南)人,本名蒯徹,後世史官為避漢武帝劉徹諱,改「徹」為「通」。《史記·淮陰侯列傳》載:武涉說韓信不成,蒯通又以相士身分兩次去遊說韓信,勸他據齊稱王,與項羽、劉邦「鼎足而居」,並勸他要果斷行事。但「韓信猶豫,不忍倍(背)漢;又自以為功多,漢終不奪我齊,遂謝蒯通。」

[22]嘗——曾。纖毫之過——絲毫的過失。

[23]陳平——陽武(今河南省原陽縣東南)人,劉邦的重要謀士,曾向劉邦獻反間計,使項羽失去主要謀士范增。漢朝建立後,封曲逆侯。倡——提出。偽游——假裝去遊獵。《史記·陳丞相世家》載:漢六年(前201年),有人上書告韓信謀反。陳平獻計劉邦道:「南方有雲夢,陛下第(只管)出,偽游雲夢,會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信聞天子以好出遊,其勢必無事而郊迎謁;謁而陛下因禽(擒)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劉邦從其計,果然輕易拘囚了韓信。

[24]貶爵——削低爵位。韓信原為楚王,被捕赦罪後,降為淮陰侯。

[25]絳、灌——指絳侯周勃及潁陰侯灌嬰。這兩人都是劉邦手下的名將。

[26]怨望——怨恨。《史記·淮陰侯列傳》載:「信由此日怨望,居常鞅鞅(怏怏),羞與絳、灌等列。」

[27]呂后——漢高祖皇后,名雉,字娥姁,其子惠帝死後,她曾臨朝稱制。

[28]文致其辭——羅織韓信的罪狀。

[29]戮——殺。鍾室——懸鐘的屋子。《史記·淮陰侯列傳》載:「信入(宮),呂后使武土縛之,斬之長樂鍾室。」

[30]其說——指呂后的「文致之辭』。

[31]陳豨(xī)——宛朐(故城在今山東省菏澤縣西南)人。漢七年(前200年)封陽夏侯,為代相國,並監趙、代邊兵。後趙相周昌見其賓客眾盛,又掌握重兵,恐有變,乃向劉邦進言。劉邦召陳豨還京,豨稱病不赴,遂舉兵,叛漢。劉邦親征,豨後為樊噲所殺。執手之言——《史記·淮陰侯列傳》載:「陳豨拜為鉅鹿守,辭於淮陰侯。淮陰侯挈其手,辟左右,與之步於庭,仰天嘆曰:『子可與言乎?欲與子有言也。』稀曰:『唯將軍令之!』淮陰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叛),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

[32]嗚呼——感嘆詞。

[33]以——依,按照。

[34]眾寡莫測——意指韓信用兵如神,其軍隊的多少,對方往往不可揣度。

[35]藉——藉助。為——句末語氣詞,表示感嘆或詰問。

[36]之屬——之流。

[37]不屑——不值得。

[38]然則——猶言「那未」。

[39]悔不用蒯通——為「悔不用蒯通之計「的省文。《史記·淮陰侯列傳》載:「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

[40]非二心何——不是二心又是什麼呢?

[41]衣人之衣眷懷人之憂——穿人家的衣服,就應該把人家的憂患擺在心中。前一「衣」字用作動詞,意為「穿」。

[42]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吃了他人的飯食,就該為他人之事去死。前一「食」字用作動詞,意為「吃」。《史記·淮陰侯列傳》載蒯通勸他謀反,韓信曰:「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以鄉(向)利倍(背)義乎?」

[43]憾——恨。

[44]其為是言者——他講這話(指「悔不用蒯通」之言)的原故。

[45]女子——指呂后。賣——出賣。以上四句的意思說:「韓信如被劉邦所殺,即使被剁成肉醬也心甘情願;他之所以會說「悔不用蒯通之計」的話,只是由於深恨自己為呂后所出賣罷了。

[46]不然——否則。

[47]解衣推食——言待之甚厚。見《史記·淮陰侯列傳》韓信對武涉語:「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於此。」推食,讓食。

[48]豫讓——春秋戰國時晉國人。初事范氏、中行氏,因僅享一般待遇而投奔晉卿智伯,為其家臣,甚見寵遇。後趙、韓、魏共滅智氏,趙襄王取智伯頭作溺器。豫讓遁逃山中,誓為智伯報仇。一再謀刺趙襄子,都未成功。後被捕,求得趙襄子衣服,拔劍擊衣後自殺而死。死——指臨死前。

[49]中行——即中行文子,晉人,姓荀名寅。其曾祖荀林父將中行,故後代以官名為氏。畜——收留。這兩句說:中行氏以對待一般人的禮遇收留我,所以我也以一般人的態度報答他。

[50]智伯——春秋時晉人,姓智,名瑤,為晉卿。國土——一國傑出的人物。

[51]賈生——即賈誼(前200-前168年), 洛陽(今河南省洛陽市東)人,西漢初期著名政論家和文學家。以——以為,認為。行同狗彘(zhì)——行為如同狗、豬等畜生一般。彘,豬。抗節——堅持節操。賈誼《治安策》云:「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節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

[52]乃——卻。這句說:誰能說韓信的品行反而會在豫讓之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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