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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眾議:寫在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之後

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百年孤獨》西班牙文版和中文版    傳記家達索·薩爾迪瓦爾經過一番稽考,在阿拉卡塔卡的聖約瑟教堂找到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洗禮記錄。該記錄證明加西亞·馬爾克斯於1927年3月6日出生在哥倫比亞阿拉卡塔卡。當時,他的父親加夫列爾·埃利西奧·加西亞·馬丁內斯正在為生計四處奔波。  埃利西奧是個私生子。上世紀初,埃利西奧的故鄉辛塞(蘇克雷)相當落後,為了擺脫貧困和私生子的屈辱地位,埃利西奧離鄉背井,最後到達阿拉卡塔卡。因為美國的大規模投資,阿拉卡塔卡成了名副其實的「黃金國」,但埃利西奧運氣不佳,1923年秋天因國際市場香蕉跌價,貨幣貶值,阿拉卡塔卡深受其害,「黃金時代」只留下了一堆「枯枝敗葉」。  埃利西奧做了郵電所的報務員,結識了鎮上的各色人物,其中就有退役上校尼科拉斯·里卡多·馬爾克斯·梅西亞——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外公。這位老自由黨人參加過1899年至1902年席捲哥倫比亞的「千日戰爭」,年輕時放蕩不羈,先後與多個女人生下了9個私生子(另說19個)。他和髮妻、表妹特蘭吉利娜·伊瓜蘭·科特斯只生了3個孩子,幼女路易莎·桑蒂阿加·馬爾克斯·伊瓜蘭人稱「俏姑娘」,埃利西奧對她一見鍾情。  然而,上校對報務員不屑一顧,可愛情是瘋狂盲目的,上校最終把女兒「驅逐出境」,「不是讓步」的讓步玉成了這樁婚姻。  桑蒂阿加·馬爾克斯離開後不久就和報務員結婚。幾個月以後,加西亞·馬爾克斯誕生,取名加夫列爾·何塞。  幾十年以後,當加西亞·馬爾克斯摘取諾貝爾文學獎桂冠時,埃利西奧興奮地說:「我終於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報務員了。」而桑蒂阿加·馬爾克斯卻平靜地說:「但願他們能儘快修好我家的電話。」  以上這些成就了馬爾克斯的作品,他的創作正是以故鄉阿拉卡塔卡和家人的生活為基礎的。  馬爾克斯寫《百年孤獨》用了18年,現在聽起來有點像「天方夜譚」。在這個浮躁的時代、消費的時代、娛樂的時代,「十年磨一劍」正在被瞬息萬變的信息所掩埋。如今,老馬走了,但我們還會不斷追問:他留下了什麼?他留下的當然主要是作品,但又不僅僅是作品。馬爾克斯從文60餘年,約創作了近10部長篇小說、數十篇中短篇小說和各色腳本、隨筆、評論及新聞稿。旋風般進入中國,不僅風靡一時,而且落地生根。這不可謂不魔幻。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風靡是有歷史原因的。首先,上世紀80年代「冷戰」尚未結束,東西方兩大陣營對以馬爾克斯為代表的拉美作家的評價超乎尋常地高度一致。其次,拉美作家的成功對中國作家無疑是鼓勵和鞭策。改革開放之初,中國作家急於了解世界,也急於被世界所了解。對於中國作家來說,同屬第三世界國家的拉美作家的成功,顯然具有示範作用。再次是他的作品確實不同凡響。曾幾何時,中國受馬爾克斯和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影響的作家何止莫言、賈平凹、閻連科或阿來、陳忠實、韓少功。上世紀50年代的作家,甚至更老一點的和更年輕一點的,都或多或少受到過他的影響,尤以「尋根派」為甚。莫言在獲得諾獎前不久,說自己終於讀完了《百年孤獨》,並且發現了一兩隻「馬腳」;但「當初卻生怕讀完了它,自己就不會寫小說了」。閻連科3年前在《當代作家評論》上發表過一大段關於馬爾克斯及《百年孤獨》的評論,他認為老馬錶現歷史的方式最具個性。    上世紀80年代,中國讀者更關注的還是馬爾克斯作品的形式,比如結構、技巧。說到形式,最重要的無疑是包含著小說(圓形或輪迴)結構的獨特敘事方式:「多年以後,奧雷良諾·布恩蒂亞上校面對行刑隊,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由此,小說行雲流水般地發散開去。那是一種集神話敘述(集體敘事)與個性化敘述於一體的馬爾克斯的方式。其中突現了作家處理個性與共性、繼承與創新、民族性與世界性等一系列對立統一關係的方法。中國作家大都看到了這一點,然而其作品的內在要素一直要到90年代才受到部分中國作家的關注。人們注意到了《百年孤獨》等拉美文學的深層次內容,即除了形式或魔幻的因素以外更為本質和深層次的精神訴求,比如對拉丁美洲民族集體無意識的表徵。莫言中後期主要寫本土內容,其靈感顯然來自馬爾克斯,開始將注意力轉向本土資源。儘管莫言沒有明確說到集體無意識,但實際上在這一方向與馬爾克斯已有神交。這並非簡單的借鑒與模仿,用莫言的話說,他是在跟馬爾克斯搏鬥,這種搏鬥既為擺脫其影響,也為尋找屬於自己的主題、替民族發聲。馬爾克斯的豐富性為許多中國作家所發現,借鑒方式也多種多樣:有的作家借鑒其史詩般的結構,譬如阿來;陳忠實借鑒的是兩個家族甚至兩黨的百年恩怨;賈平凹的馬孔多則是陝西農村,從而描繪中國農民的生存狀態和歷史滄桑。在這個意義上,馬爾克斯對中國文學的影響是多層次、多方面的。  中國作家幾乎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百年孤獨》及其所代表的拉美文學(時稱「文學爆炸」)中的一個要素,即在借鑒西方現代文學形式技巧的同時,並沒有放棄替民族甚至整個美洲大陸代言的使命感。拉美作家無論對於民族文學的傳統,還是西方乃至世界文學的優秀傳統都充滿守望意識。這在標新立異、以反叛和「新」、「奇」、「怪」,甚至「片面的深刻、深刻的片面」(袁可嘉語)為主導的20世紀世界文壇不啻是一種「保守」。  魔幻現實主義不儘是《百年孤獨》,它涵括了一大批優秀小說,如《佩德羅·巴拉莫》《玉米人》《人間王國》《消逝的足跡》《深沉的河流》等等。它們的最大魅力無疑是重新發現並出神入化地表現了拉丁美洲的混血文化,其中令人眼花繚亂的集體無意識則是所有魔幻現實主義作品的核心內容。傳統使然,信仰使然,這些內容為美洲或拉丁美洲的歷史和現實披上了神秘色彩。用魔幻現實主義作家阿斯圖里亞斯的話說,此乃美洲現實的「第三範疇」。用另一位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吉馬郎埃斯·羅薩的話說,這叫做「第三河岸」。它無形卻深深植根於人們的內心,一旦你信以為真,它就會產生強大的能量、發揮巨大的作用。魔幻現實主義既受惠於現代心理分析,同時也是在東西方「兩個世界」之間尋找第三條道路的現實訴求,更是立足本土、全面傳承和鼎新世界文學遺產的成功嘗試。在尋根派之後仍有不少中國作家或評論家稱一些作品為魔幻現實主義傑作,我也粗略瀏覽過某些小說。這裡除了有第一個和第二個把美女比喻為鮮花的問題,還有更為重要的價值迷失和自我放逐。就像不加區分地把過去的一切都當作寶貝甚至大加宣揚是值得商榷的,洋人的玩意兒也同樣必須甄別。  當終於有人斥資百萬美元買下《百年孤獨》中文版權時,它同時也成了不少年輕人「死活讀不下去的作品」。年輕讀者不再關注馬爾克斯及其所代表的偉大文學傳統。除了「死活讀不下去的」《百年孤獨》,馬爾克斯的其他作品也乏人問津,人們寧願沉溺於碎片化閱讀。於是,兩極分化出現了。中國的主流作家以及年紀較大的讀者現在仍痴迷於《百年孤獨》,這有新版發行量超過100萬冊為證。而相當一部分年輕讀者已不屑於或沒有能力通讀經典。這是文化生態嚴重蛻變的大問題,是文學危機、文化危機。文學或文化正日益在資本的推動下走向全球每個角落。賣得最好的作品,可能恰恰是沒有內涵和民族特色、沒有社會擔當和家國道義的,但它們瓜分了閱讀市場的最大份額。而作為發展中國家,我們需要民族認同感和凝聚力,這意味著我們沒有權利和資本將承載民族文化傳統和精神基因的經典拋諸腦後。  馬爾克斯創作《百年孤獨》是為了替民族留下一部史詩或「拉丁美洲的《聖經》」,起到警示讀者的作用。這其中既有對民族偉大傳統的肯定,譬如她的堅忍不拔和旺盛的生命力(甚至有過之而惟恐不及,如其對原始生命力的描寫)、想像力,但同時她的落後和愚昧及由此生髮的種種「魔幻」和劣根性也是他毫不留情的針砭對象。因此,馬爾克斯不承認自己的作品是魔幻現實主義。他一直認為自己是現實主義作家,傳承了世界文學經典的現實主義要素。但文學經典正在成為「死活讀不下去的作品」,這既是時代發展的可悲結果,因為它迎合了跨國資本主義全球文化「工業化」、「娛樂化」的消費主義本質訴求;也是我們自動放棄文化操守、擁抱消費主義所導致的可怕現實。  熱愛馬爾克斯和文學經典的讀者在急劇減少,但是,《百年孤獨》中馬孔多人祖祖輩輩的家園被跨國資本洪水般毀於一旦的描寫,難道還不夠振聾發聵嗎?正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距上帝太遠,離美國太近」的馬爾克斯及「文學爆炸」的遺產不僅值得重視,還值得我們深思。  我與馬爾克斯有過兩次「親密」接觸,一次在1989年,另一次在1996年。馬爾克斯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我倒是可以述說一二。    馬爾克斯曾對我國盜版大為不滿,遂留下狠話:「150年內不會將版權售與中國」。說150年是因為他為了感念經紀人的幫助而與其簽訂了150年的版權代理合同,同樣的話他也曾對祖國哥倫比亞說過不止一次。因此,這一批評並不說明老馬對中國的態度,他對中國的認知不會超過一般拉美知識分子。馬爾克斯也曾於上世紀90年代初以遊客身份來中國旅行,在北京和上海留下身影。關於盜版問題,他也已經因我國多家出版機構的積極斡旋和《百年孤獨》授權版的出版而盡釋前嫌。早在上世紀90年代末,我就有心邀他訪華,他也曾積極回應,卻終因身患絕症而一直未能如願。  一件小事或可說明馬爾克斯乃性情中人。也是在1982年,馬爾克斯幾經輾轉,終於聯繫上了他心儀已久的葛麗泰·嘉寶。1982年時,嘉寶已然是個蝸居的孤獨老嫗,馬爾克斯的造訪使她喜出望外,他們促膝長談,感慨系之。發現老馬不斷用手揉眼睛,嘉寶便戴上老花鏡探究,原來是一根睫毛倒了。  馬爾克斯熱情謙和、平易近人,古道熱腸,知恩圖報。上世紀50年代他曾流亡巴黎,寄居在一家小客棧的閣樓中。當時他窮困潦倒,不僅付不起房租,就連一日三餐也無法保證。於是,他和其他流浪漢一樣,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並藉以聊補無米之炊:巴黎人不吃肉骨頭和動物下水。後來,當他不得不離開巴黎、流亡墨西哥時,房東放了他一馬。但法國房東萬萬不會想到,當時一文不名的窮書生有朝一日會帶著一大沓錢來連本帶息補交房租。1982年,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一片歡呼聲中興沖沖回到巴黎,費盡周折找到原來的客棧。只可惜房東早以謝世,房東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接待了這個「惟一記得來補交房租的人」,卻說她不能收這個錢,因為她被來者的身份和誠信所感動,同時也要替天上有知的丈夫做一件事:為世界文學盡一份力。  馬爾克斯與巴爾加斯·略薩的「恩怨情仇」也曾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2007年,適值《百年孤獨》誕生50周年、作者80生辰,馬爾克斯「放下身段」,主動向略薩示好,請後者為新版《百年孤獨》作序。而後來巴爾加斯·略薩成為諾獎得主,無疑為一個時代(或可謂西班牙語文學的第二個黃金世紀)畫上了圓滿句號。屈為比附,我曾稱加西亞·馬爾克斯為文壇的梵·高,稱巴爾加斯·略薩為文壇的畢加索。前者是天才,《百年孤獨》猶如神來之筆;後者則是與時俱進且極富創新精神的學者型作家。由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巴爾加斯·略薩的「思想」想開去,我覺得孰輕孰重是文學的問題,也不盡然是文學的問題。文學解讀和批評可以強調意識形態,也可以淡化意識形態(儘管這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可以是感性的、印象式的,也可以是理性的和高度理論化的。文學不是用單純的社會學方法便可以一覽無餘的,就像心靈不能用此時此刻或彼時彼刻的一孔之見來一概而論。譬如親情、友情、愛情、鄉情等,雖非亘古不變,卻不一定因時代社會而變遷。而所謂的自然倫理也不外乎天倫之樂的延伸。如此推演,探究經驗與超驗、已然與或然、物質與精神、肉體與心靈,以及生命的意義和無如、情感的誠摯與怪誕、審美的個性與共性、歷史的真實與虛妄,以至語言、閱讀、寫作、想像本身和人性的類似與迥異、簡單與複雜,此岸的困頓與留戀、彼岸的玄想與可能等等,依然是文學的使命。這自然是由文學的特殊性所決定的,蓋因文學是加法,是並存,是無數「這一個」之和;它也是心靈的最佳投影,比歷史更悠遠、更真切,比哲學更豐富、更具體。同時,文學在各民族文化中起到了染色體的功用,保證了各民族在共通或相似的物質文明進程中保持著不斷變化卻又不可淹沒的個性。古今中外,文學終究是一時一地人心的藝術呈現,建立在無數個人基礎之上,並潛移默化地表達與傳遞、塑造與擢升著各民族活的靈魂。  斯人已矣,文學的偉大傳統如今安在,而作家留下的豐富遺產,也許只是文人墨客聊作談資,偶爾一提罷了。                                                 來源:《文學報》                                                 作者: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    陳眾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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