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故事:1962年的飢餓 | 劉慶
作者的信
這是我媽媽的回憶錄的一部分,老太太不識字,她用鉛筆寫的,有三分之一的錯別字,我整理的。苦難真的並不遙遠,就在我們自己的親人身上。
寫在前面
我母親叫李鳳英,她的老家在山東無棣縣,她生於1945年的臘月。我外祖父重男輕女,認為女孩沒必要讀書,她便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文盲。外祖父帶著全家在1962年逃荒來到吉林省的輝南縣,我父親是一個複員軍人,母親和父親的結合還有一段傷心的故事。我最早的記憶便是倚在母親的腿邊聽她背誦毛澤東的「老三篇」,生產隊的飼養場燈光昏暗,社員們在集體學習毛主席語錄。母親的記憶力奇好,我小時候鄉下經常停電,她常在油燈下面給我們全家講書,我的叔叔們也聽得津津有味。她講《呼延慶打擂》,還有《呼延慶上墳》,那是她小時候聽的評書,竟然全本記了下來。我聽她講「長坂坡趙子龍單騎救阿斗」,這是《三國演義》里的經典故事,但她只講到救了阿斗便戛然而止,好長時間我都心存疑問,想知道劉備和趙雲後來的命運。我的閱讀是從《水滸傳》開始的,1974年,批林批孔批宋江,我在村子裡用大個的蜻蜓換了幾本《水滸傳》,母親不識字,每到晚上我和大姐便輪流給母親讀「大書」,我就這樣讀完了《水滸傳》。這可能便是我熱愛寫作和讀書的源頭。
2002年父親患病以後,我下決心抽出時間和父親一起陪母親回了一趟她的老家。我們從塘沽出發,先到無棣縣的大山鎮,然後雇了一輛三輪車前往母親的村莊宋王。路上大雨傾盆,雨水澆灌著沿途的棗樹林,我的一個表弟陪同我們,他說,無棣已有三年沒下過這麼大的雨了。母親的表情很沉重,我安慰她,說我們只要一到宋王雨就會立刻停下來。車到宋王,繞了一小圈停下來,神奇的事情出現了,雨真的停了。第二天早晨,母親驚訝地發現,前一天車停的地方正是她家老屋的舊址。有很多神奇的事讓你不由得不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但我私下裡尋思,母親四十年沒回老家,她的心裡一定太苦了,苦到老天都要下一場滂沱大雨來呼應她的感受。
母親學習寫字是在我上大學以後,那時候我的小妺妺還在小學,她將學校里學到的字教給母親,父親也教她識字。母親只會用鉛筆寫字,她的文字里有三分之一的錯別字。為了她的錯別字,父親當年總是笑她,但她竟然堅持學下去了。2003年父親去世之後,為了緩解母親的傷痛,我總試圖帶她去熱鬧的場合,想排解她的煩惱,每一次她都表現得很煩躁,她告訴我,她聽不得任何熱鬧。從那時開始,她開始寫她的回憶錄。兩年的時間她竟然寫下了八萬多字。她將她的回憶交給我,說讓我日後寫作時做素材。我將母親的文字抽時間整理下來,下面的文字便是從母親的回憶錄里摘發一個章節,我為這段文字取了一個題目:1962年的飢餓。
母親對於飢餓的書寫開始於1960年——
1962年的飢餓
我記得那是1960年,全村的人餓得四處奔走,到處找吃的,春天大地里都是挖野菜的人。那時候每人定量一天四兩糧,用十六兩一斤的老秤稱。這四兩糧還是皮糧,人們就用這幾兩糧兌上糠皮度日。到了冬天,大地上凍,災難最後來臨了。
野菜再也挖不到了,生產隊里僅有的一點糠也分給大家吃了。有一次每家分了二斤豆地里長的黃絲種。母親將黃絲種子在磨上磨碎了,放在水裡煮,這東西又苦又澀,我們一家吃了四天。
上級給的糧一次比一次少,每人四兩的定量改成了二兩。到了春節,一兩也沒有了。村子裡每天都死人,農曆臘月二十三那天,上面來人檢查有多少人患了浮腫病,有病的給半斤糠麩丸。糠麩丸是小麥皮和棗做成的,把麥麩子和棗上鍋烀熟,再攥成一個個糠團。我奶奶在大隊排號,等了一天,好不容易排到她,領了半斤糠麩丸,她拿著往家走,連餓帶凍,走不回來了。她讓和她一起回來的人給我父親送信,我父親去把我奶奶背回家。剛過十二點,奶奶就不行了。我們給奶奶穿上衣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奶奶又把那幾個糠糰子攥在手裡,她咽氣的時候,手裡還攥著那幾個糠糰子。
奶奶死了,沒有棺材,父親把外面的大門摘下來,加上一個大條桌子和一塊大面板,湊夠了一口棺材料子。奶奶下葬了,幫忙的人連口水也沒喝就都回家了。這時候村子裡餓死的人越來越多,上廟上去報廟的人排著隊。地里到處都是新墳。村子裡有兩個奇特的伯伯,一個叫李玉祥,一個叫李玉和,哥兩個一個娶了個癱子做媳婦,一個娶了個傻子做媳婦。傻子經常欺負癱子,一會兒扔塊小石頭,一會兒扔塊小土塊。村子裡的人給李玉祥起了外號叫地瓜秧,地瓜秧伯伯死了,地瓜秧大娘走路要扶著牆打轉才能向前走,她一個人根本活不了,就帶上兒子李鐵找了戶人家。過門三天,新找的男人去打柴禾,摔了跟頭就死了,那男人的媽媽說是被秧大娘妨的,便打罵她。一氣之下,秧大娘拿把剪子穿死自己自殺了。留下李鐵,那奶奶竟然給他吃乾草。就在那年,我剛滿周歲的妺妺死了,奶奶緊接著也死了。發送完奶奶十幾天,我父親去看他大伯,他大伯得了水腫病,下不了地,炕上有小半盆涼水,結著冰碴,還有三五個大棗,一條撕爛的破被露出了棉花。父親回家扛了個梯子,找了幾個人把他大伯抬回家。人是接回來了,可是沒有吃的給他。
夏天的時候,生產隊七口人以上的人家給一頭小豬崽,讓大家養豬。說什麼富讀書窮養豬。當時小豬誰家也不要,人都沒吃的,哪有豬吃的?但是不要不行。我們就去地里弄點草,將人不能吃的菜喂它。冬天沒有東西了,就打開門讓它到處走去自己找食吃。也不知這豬在外面吃什麼,到了晚上它便自己回來。大爺爺躺在炕上沒吃的,父親想起了小豬,我們一家將小豬叫進屋,用繩子勒死了,因為不能讓豬叫出聲來,那樣會讓大隊知道,這是不允許的。後院那家是用水缸將豬灌死的。四五十斤的小豬也吃不了幾頓,父親將母親陪嫁的那對皮箱裝上一個軲轆的小推車,正好一邊一個,到大山集上去賣了十八元,買回四個小蘿蔔。每天燉點小蘿蔔,放點小豬肉,這樣大爺爺又活了十幾天。
蘿蔔和豬肉吃沒了,大爺爺的腫還不見好。豬肉和蘿蔔都是父親一個人煮給大爺爺吃的,我們一口也沒吃到。蘿蔔和小豬肉吃沒了,到了臘月三十那天早晨,大爺爺死了。大爺爺死的時候已經四十天沒見過一粒糧食了。大爺爺下葬沒用棺材,用他那床吃掉棉花的破被裹起來,再用高梁桿和繩子打了個簾,捲起來送到塋地下葬了。我們送走爺爺回到家,看見我三弟和四弟閉著眼睛,坐在地上倚著牆一動不動,我母親走到跟前把四弟抱起來,這時他才哭出聲,他說:「娘,我餓呀。」我母親抱著四弟領著三弟進了屋,邊走邊說:「走,我給你們弄吃的去。」母親把四弟放在炕上,她在屋子裡轉了幾圈,也沒找到什麼能吃的東西。最後她上炕把枕頭拿下來拆開,把枕頭裡面枕了多年的高粱殼倒出來,在盆里洗了兩遍,又倒在鍋里烘乾。我隨大人將大爺爺送到塋地回來,滿身是汗,也餓得眼睛發黑,摔跟頭。我在屋裡走了好幾個來回,也找不到吃的東西,餓得實在受不了,走到磨盤前面,看見磨盤上有一些玉米芯,外面的皮和裡面軟的都用磨磨掉吃了,剩下的中間那個硬殼我拿了幾塊放在嘴裡嚼了幾下,嚼不碎,又把苞米芯吐出來。
這時母親把高粱殼子烘乾了,她把殼子放到磨上磨碎,然後放到鍋里煮熟。這樣的糠粥四弟幾口就吃了下去,其它人卻吃不下,每口到嗓子眼就往上返,那個汗泥味啊,難聞得沒法說。四弟吃了三五分鐘也吐了出來。
到了第二天,父親母親商量著,要照這樣下去一個也活不了,活一天算一天吧。別的能賣的東西都賣了,父親找到了母親陪嫁的一對大瓷瓶,天一亮他就用小推車推到集上去賣。賣了十八塊,買回來一斤地瓜干,還有二斤大白菜。母親將地瓜干磨成面,放點白菜,這斤地瓜干六七口人吃了好幾天。這時候,朝陽的地方草和菜長出來了,能挖野菜吃了。
奶奶活著的時候,也不知道供的是什麼神,每天奶奶跪在地上燒香,一跪就是兩三個小時,她在前面放了一塊磚,每次磕幾十個頭,都是往這塊磚上磕。奶奶的腦門上有很大一塊繭子。我很小的時候,奶奶燒香,我站在她身邊。她一邊磕頭一邊念叨,她的聲音很小,但我能聽到她念叨的是什麼。她說:「開山鋪路馬老師父,張老師父,李老師父,救苦救難田老師父。」說完就磕響頭,燒一次香,每次要磕幾十個響頭,每天如此。
奶奶活著的時候,小院里很太平。但是奶奶去世後,屋裡屋外總有動靜,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受慣了香火。母親說,她嫁到李家的時候奶奶就開始燒香,她怕費油,從不讓母親晚上點燈,她就在外屋跪著燒香,將母親一個人扔在黑糊糊的屋子裡。有一次,竟然有一個東西狠狠地打了母親一耳光,這一巴掌打得很重,將母親半邊臉打腫了,母親覺得那巴掌上全是毛。
奶奶死後,母親晚上在西屋拉磨,磨白天鍘碎的苞米芯,她抱著磨桿正走著,突然,一個巴掌打過來,打在臉上,和二十年前的那巴掌一模一樣,也是毛糊糊的。父親晚上也曾看見有個像大白羊的東西在院子里的石榴樹下,他走近去看,卻什麼也沒有。同一個東西,我大哥也看見過一次。一天夜間他猛然驚醒,看見房樑上掉下來一個什麼東西,轟隆一聲,緊接著啪的一聲,窗戶紙給打破了,留下一個爪印。
奶奶死的時候,三弟八歲。奶奶是臘月二十四死的,春節晚上,三弟到院子里撒尿,只見一個很高很壯頭戴白色孝帽身穿孝衣的大白人奔他而來,他轉身往回跑,一泡尿都尿在褲子里。父親慌忙跑出去看,哪有什麼東西?他找了一圈,什麼也沒有找到。
我們家四間房,東頭一間西頭兩間,中間一間是進門的外屋,從外屋一進門就能看見奶奶的炕頭,四弟和三弟不止一次地看見過死去的奶奶一個人在炕上坐著。那時候,家裡已經沒有什麼吃的,都餓得抬不起頭來,可是每天仍要陷入恐慌,鬧哄這些事,我們嚇得炕都不敢下。家裡只有父親一個人不怕,他是一個練武之人,什麼也不怕。但他告訴我們,誰也不準往外說。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了,村子裡死的人越來越多,斷糧的日子太長了,村子裡再也支撐不住了。每天都能看見往外抬死人,先死的家裡人還想法給做口棺材,沒有木料就用家裡的炕櫃和立櫃下葬,後死的連櫃也沒有了,就用炕席,或者高粱稈打個帘子一卷抬出門去埋掉。大多數人死於水腫,都是餓死的。
上級還是沒有返銷糧下來,父親聽說鄰縣比無棣好些,據說那邊從來沒斷過糧。鄰縣有一個遠房的姑姑,多年沒走動了。可是沒了出路,我們只好投奔而去。父親說,那邊給糧,就是要飯也比這邊好要些。這事就定下來了,父親賣了房子,那麼大個院落只賣了四百元。父親去鎮上買了二斤地瓜干,回來讓母親磨成面,和上菜攥成菜糰子,準備路上吃。我們要去的地方離宋王一百多里,估計會走上三天。全家老小做好準備,決定第二天一早動身。半夜,母親起來攥菜糰子,父親去奶奶住的屋子裡抱柴禾,他走到門口,那個東西也剛好走到門口,它往外走,父親往裡進,屋子裡沒點燈,還好,外面的月亮很亮,可是仍然看不清那是個什麼東西。那東西有一米多高,沒看見腦袋,也沒看見腿,就是很粗的一個黑東西擠在門口。那東西出不來,父親也進不去。當時,父親運足了勁兒,想打它一掌,轉念一想,反正也要走了,何必再惹它呢?這樣一想,父親錯開身子,給那東西讓了個道,那東西擠一下就過去了。這時候,我們才想到,四弟和三弟多次看見坐在炕上的奶奶一定也是那東西,那東西一定在我們家裡多年了,奶奶活著的時候經常給它上香磕頭,奶奶走了,沒有了香火它便鬧了起來。我們天亮就要走了,我們就要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了,我們就要踏上逃難的路了,我們一家人哭出聲來。那東西會聽見嗎?它會留戀我們嗎?它會不會是因為我們要離開才頻頻出現呢?
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已經走了十幾里路了。這時候是秋天,我們走到天黑,大地里空蕩蕩的,父親只找到幾梱蒿草。我們用蒿子圍成一圈,靠在一起睡了。感覺只睡了一會兒,父親把我們叫起來繼續趕路。走到中午,我們在路邊喝了點水,每人吃了一個小菜團,然後接著走。可是我們根本就走不動了,小菜團一點也不頂餓。父親用一個軲轆的小推車推著行李,那是我們全部的家當,車上坐著我的四弟。走累了,我們就在潮濕的路旁坐一會兒,父親和母親也餓得走不動了,再加上我們幾個拖累,起早貪黑,每天只能走二三十里。一百里的路,我們走了四天。看看就要到了,我們走過一片地瓜地,人家把地瓜起走了,地里掉下了一些地瓜葉,我們高興得不得了,撿了一些,用土塊壘成一個灶台,支上小鍋吃了一些。又有了力氣,我們終於在天黑時走到了姑姑家。
那個姑姑看見父母拖兒帶女投奔而來,她嚇壞了。姑姑說:「弟弟,你看,你們這個時候來,我們也吃完飯了,也沒有什麼給你們吃的。」父親聽了,對她說:「姐姐,我們帶著吃的東西。」他到外面的小推車上將路上沒捨得吃的小菜糰子拿出來,說:「姐姐,你去燒把火,給我們熱熱就行。」姑姑一邊燒火一邊說:「今天你們吃完就找個別的地方去住吧,不是姐姐不留你們,一會兒你姐夫回來,一看你帶這麼多人來,他又要和我打架。」
父母知道人家不想收留我們,要趕我們走。他想不管怎樣先落下腳再做打算。想到這裡,他忙說:「姐姐,我們不在你家常住,明天看看有沒有賣房子的,買到房子我們就搬過去。」姑姑說:「賣房子的倒是有,我出去看看。」說著她就走了。母親對父親說:「人家不留咱,我看咱們還是走吧。」父親說:「這麼晚了,能往哪走呢?走了這麼遠的路,實在走不動了。聽說明天這裡有個集,我到集市上去看看再說吧。」
好不容易等回了那個姑姑,她躲了出去,回來得很晚,但也只好讓我們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父親在集上買了一棵白菜和一斤地瓜面,母親做了菜粥和姑姑家一起吃了。姑姑說:「房子說好了,我帶你們去看看。」父親說:「我先去下市場。」他到了市場,看哪個東西便宜就買下來到外面去賣,到了散集的時候,他掙了十二塊錢。父親想,要是每天都能掙到十塊錢,這一家就餓不死了。
姑姑帶父親去看的房子是一幢兩間房,前面有一米多寬的房檐,道西是個廂房,屋子被擋住了光,很黑。這個鎮子叫郭局子,這個房子適合做買賣,長檐下面可以擺攤賣貨,用今天的話說,是個很好的門市房。房子的對面往南十米是鎮上的公安局,再住南是供銷社,再往前是派出所,這些機關都在這房子的左右,房子要價二百六十元。父親將房子定下來,拿了鑰匙讓我們先住進去。屋子靠西面的牆竟然放著一口大紅棺材,進到屋子黑糊糊的。晚上立了文書,我們算是在郭局子落了腳。
父親天天出去做買賣,母親帶著二弟和三弟去要飯,我每天出去撿柴禾,燒炕。母親每天回來得很晚,只能要到一點點東西,一家人連半飽也不夠。好人家也只給個一口兩口的,走多少家也要不到多少東西。父親每天只能掙到三塊兩塊的,根本不夠用。母親出去就將四弟放在家裡,有時候父親趕集也將他帶上,四弟的腿腫得越來越重了。搬到新家不到一個月,四弟就餓死了。要咽氣的時候,他說:「娘,你抱抱我吧,我好了咱們就回家到溝里撈些雜毛回來,泡兩天,洗兩遍,蒸個餅子吃。」「雜毛」是水裡長的一種水草,綠色的,像頭髮一樣漂在水面上,很難吃。實在是沒有吃的,才撈些來吃的。他說著就躺在母親的懷裡咽了氣。離開老家一個月他就死了,那年他剛剛七歲。
父親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個炕席頭,鋪在地上。父親去母親懷裡抱四弟,母親緊緊地抱住不給他。父親說:「你不要哭了,他不是咱們的兒子,他是來騙我們的,你快點給我,就讓他快點走吧。你沒聽別人說過嗎?是兒不死,是財不散。你已經抱了幾個鐘頭了,快給我吧,讓他走吧。」
父親將四弟放在炕席頭上,卷了卷,就把四弟抱走了。父親順大路往西走,路北有一片蘆葦,他將孩子埋在蘆葦邊上。埋之前父親又把炕席頭打開看了看,摸了摸孩子的小臉,攥了攥孩子的小手,放聲大哭。父親給母親說的是寬慰她的話,他自己絕不是那樣想的。從那以後,母親每天都哭,不願意再回到那間屋裡去。
很快進了臘月,父親看見母親每天哭,就商量著想把這房子賣掉搬去別處。父親找人幫忙賣房子。好容易找到一個買主,只給一百五十元錢。買主說:「這是遇上我了,否則你賣賣看,看有沒有人肯買?你買這房子的時候,死人的骨頭剛用鐵鍬剷出去,都不知道人死了多少年。知道的誰肯買這房子?」父親說:「哪個房子不死人呢?這件事我知道,我根本沒在乎。」買主說:「你不在乎我在乎,花和你一樣的價錢我不買,我只能給你一百五十塊,多一分也不出。」父親見他把價砍死了,只好認賠。很快達成協議,下午就寫了文書。我們住了一個月,死了一口人,賠了一百一十塊。第二天早晨,我們收拾下東西,推上小推車上路了,沒去和那位姑姑告別。
我們順著大道往南走,要出鎮子了,有條向西的大路,我們走上這條路,出了鎮子。十冬臘月,寒風刺骨,加上肚裡無食,凍得上牙打下牙,咯咯直響。父親叫我,我走到他的跟前,他小聲對我說:「前邊就是你四弟的墳,走過那裡不要告訴你娘,她知道了會哭起來不走的。」我一邊走一邊告訴給二弟三弟,告訴他們誰也不能告訴給母親。遠遠地,我看見了四弟的小墳包,我偷偷地流下了淚水。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他就要一個人留在這裡了。父親對母親說:「你帶著孩子們先走,我要去那邊的蘆葦方便方便。」母親就帶著我們向前走,父親將小推車放在路邊,走進了那片蘆葦, 我們走了很遠,回頭看見父親還站在那裡,我們不走了,等著他跟上來。父親跟上來了,他擦著眼淚,說:「這天太冷了。」
迎著刺骨的寒風,踩著冰雪,拖著兩條腿向前一步一步地走。我們凍得打哆嗦,父親看我們凍得實在受不了,他把小推車放下,在路邊撿些蒿草,他將那些蒿草點燃,我們圍著火堆坐下。父親從小推車上拿下一把鐵鍬走去蘆葦塘。他去了不長時間,搬回一塊冰,就在路邊的小溝將鍋放好,將冰放進鍋里燒開水。母親問父親:「咱們往哪去呀?你不是說有個干兄弟住在這嗎?」父親說:「現在誰家也不能去。」母親說:「那時候,在天津跑船的時候,他輸掉了你的金戒指,現在我們有難處就不行了?」父親說:「現在不能和那時候比啊,你也看到了,到了大姐家,人家都趕咱們走,還能再投親嗎?」母親坐在地上哭起來,母親說:「難道咱們就餓死在這個沒人知道的大地里嗎?」
鍋里的水開了,父親用茶缸把鍋里的水倒出來,對我們說:「都喝點水吧,喝點熱水能暖和點。」我接過熱水喝了一口,水讓蒿草熏得又苦又澀,實在喝不下去。父親生氣地說:「不喝也得喝,這麼冷的天,你要等死嗎?」我們每人勉強喝了幾口,喝完順著往西去的大道,漫無目標地往前走。
正走著,西北方向的大地里出現處小房子,我對父親說:「爹,你看,那邊有個小房子。」母親說:「我們去那裡看看吧,看看有沒有人。」父親不願意往那邊走,因為離我大嫂家越來越近了,大嫂的後姥是個木匠,脾氣不好,這個人很犟,認準一條道誰也說不了,軟硬不吃,人家送他一個外號叫梧樺頭,梧樺頭就是一棵樹分杈的地方。這樣的人父親是不願意看見的。可是我們實在走不動了,他只好帶著我們向那間房子走去。
我們在大地里跟頭把式地走了二里多路,終於到了房子跟前。小房子裡面沒人,不知道什麼人在這裡住過,屋子有炕有灶,正好讓我們住下。這地方竟然還會有燒柴,父親在小房子的後面割來一大捆草鋪到炕上。母親說:「你們快到炕上來躺一會兒吧,睡著了就不餓了。」可是我們餓得實在太難受了,怎麼能睡得著呢?
眼看著太陽就要落山了,父親拎著水桶找水,他在蘆葦里找到一個深坑,不知是什麼人挖下的。他砸開冰,連水帶冰裝了一小桶。拎水回來,看見地里有幾捆柴禾堆在一起,他將那些柴禾抱回來燒火,柴禾上竟然有好多葉子,這是人家種的玉米,頂上的穗拿走了,只剩下這些稈。父親叫母親將這些未爛的葉子摘下來,洗一洗放進鍋里煮。炕燒熱了,菜也煮好了。我們餓得心慌,看見煮了這麼多的乾菜,都高興地爬起來。可是乾菜根本煮不爛,不管怎樣,我們算是得救了。
第二天,父親仍去趕集,母親帶著弟弟去要飯,留下我看東西,在房子附近撿乾菜葉子。我每天撿回菜葉就像搓煙葉一樣把菜搓碎,把母親要來的乾糧放在一起煮。有時候父親趕集掙來點錢,夠買一斤玉米面就買一斤回來。每天就這樣對付著度日。屋子冷,沒有窗戶,也沒有門,父親去集上買回兩張窗戶紙,用幾根高粱稈把窗子糊上,再拿床褥子掛在門上,就這樣生活。一天天地過去,我們聽到了附近的村子響起了鞭炮聲,我們才知道要過年了。
別人在家裡過年,我們只能在這沒有人煙的荒野大地里過了。春節過後,一家人仍然在寒風裡奔走。有一天,母親帶著弟弟去要飯,他們每到一個村子就分開走,走完這個村子就到村口會合。母親進了村子還沒走幾家就讓人家罵了出來。受不了人家的辱罵,母親走出村子放聲大哭。村口有口井,她哭著在井台上轉了好幾圈,她擔心弟弟們找不回「家」,他們可能不知道這叫個什麼村。她哭著等兒子們出來。
從那天開始,母親再去要飯不敢再進人家的家門,她站在人家的大門外,讓我弟弟們進去要飯。二弟從小得過癲癇,1979年母親死後他的病更重了,總是跑出家門到處要飯,他死在要飯的路上,也許從小要飯的記憶太深刻了。
終於出了正月,天氣轉暖了,我們看到有一塊生產隊閑下來的胡蘿蔔地。過了一個冬天,長出地面的蘿蔔都被兔子吃掉了,剩在地下的,牲口和兔子都吃不到,現在天氣變暖,春風吹乾了大地,地下的胡蘿蔔就露了出來,往外一拽一根,拽出來的都是蜂窩眼。我們將能找到的都拽出來,拿回去用水洗洗,連同上面的凍菜葉一起煮著吃。這些凍乾的胡蘿蔔我們吃了十幾天。
到了農曆三月份,我的雙腿腫起來,沒有幾天,全身都腫起來。母親看我腫成這個樣子,她哭起來,她說:「天老爺呀,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呀,走個地方就要給我留下一個嗎?」她每天眼淚不幹,因為她看到了,每家的死人都是先腫,然後腫死。
父親在集上聽說吳棣縣已經下來返銷糧了,他看到了希望。第二天天沒亮他就走了,他要回老家去領糧食。到了老家,他住在我姨家裡,他聽說同村的李連堂去了東北,並寄信來,說東北從沒斷過糧食,更談不上餓死人。東北地多人少,現在正大量地收戶。李連堂的信已經寄回來兩個月了,父親要了李連堂的地址,他下了決心要闖關東了。
第二天早晨,父親去會計家取買糧的卡片,這時候,買我們家房子的人找到父親,那人說:「你把什麼房子賣給我們了?我們剛搬進去,有一天太陽剛落,我小孫子來我家,剛進院子就不是好聲地哭。我們在屋子裡也聽到了有人打他的聲音,我們跑出去,看見小孫子在地上翻滾,被打得啪啪響,可是我們什麼也看不到。我們把孩子抱起來,小孩子說,有一個大白人打他。小孫子七歲了,什麼都會說,他不會撒謊。」
父親說:「這個事你找我沒有用。」買房子那人說:「我知道找你沒有用,我就是想問問你,以前你們家發沒發生過這樣的事。」
父親看了看房子,他知道,我們一家真要告別家鄉了,去往東北的逃荒之路會有好去處嗎?我們一家真能找到糧食嗎?我們不想被餓死。
【摘錄完】
母親的手跡
啟事
2017年《收穫》長篇專號(春卷)於4月28日傍晚送至《收穫》雜誌社,截至4月28日之前的全部快遞訂單,均已實際發貨,包括【快遞版】全年8本《收穫》的全部訂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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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收穫》長篇專號(春卷)400頁,60克輕型紙印刷,3部長篇小說,2篇評論,62萬字。《收穫》文學雜誌社組稿審稿並編輯,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春卷定價:3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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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卷總價128元,包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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