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喪子父親十年日常:受不了回憶,卻又不想遺忘 | 吾兒勿忘②
《十年:吾兒勿忘》系列紀錄片,第二集 《十年與一日》完整版。
吳哥說一年如一天,一天和一天沒有區別。
他似乎用十年的不變,抵抗著十年前的那場突變,抵抗著十年時間對於記憶的磨滅。
人非草木,卻又如草木般歲歲枯榮。他像樹木一樣用相似的軌跡,在時間的斷面上,留下豐歉各異的年輪。
導演 / 范儉
攝影 / 薛明 范儉 曾賀強
錄音 / 臧妮
剪輯 / 范儉
攝影助理 / 袁鵬輝
場記 / 吉碧璇
撰稿 / 小婉
文字編輯 / 王波
項目支持 / 穀雨計劃
出品 / 騰訊公益 騰訊新聞
吳哥的生活,看起來更像一部預置好程序的機器。
每天早上6點25分起床,6點半騎車去壹街區的人工湖游泳,7點半開店,晚上11點,收拾雜床鋪,12點關門睡覺。第二天早上6點25分,再進入新一輪循環。
2000年至今,他大都如此,僅有的兩次大型「宕機」,都是為了孩子。
第一次是2008年5月12日,兒子在地震中離世。
救援停止那天,他還在找孩子。看到教室的廢墟中間已經挖空,看到四周救援車、挖掘機都停止運行,那一刻,站在廢墟上,吳哥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
除了內心的隱隱作痛,他還意識到,自己所見證的,就是歷史;自己所捲入的,是一場重大的歷史事件。
他有其他父母少有的如程序般穩定運轉的邏輯和理性,但他畢竟不是冰冷的機器,他的悲傷只是來得比較慢。
和妻子蒲姐吵架後,他心情苦悶,騎電瓶車到了廢墟,在滿目瘡痍中,大哭起來。
這時,地震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大哥,你不要哭了,這個事情都過去了。」 身旁的工人勸慰他。
「我的悲傷來得比較慢,去得也比較慢。」 緩過神的吳哥說。
他的另一次系統崩潰,則是2010年6月10日。妻子因妊娠高血壓被醫院要求轉院治療。救護車閃著燈,載著他們飛馳去五十多公里外的成都市華西醫院。
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在醫生遞來的病危通知書上籤完字後,他到了住院部空無一人的天台,雙手握著扶欄,望著天空,淚水狂瀉而下。兩年前,他失去了11歲的兒子,如今又有可能會失去妻子。
幸運的是,醫生不僅為他保住了女兒薇薇,也保住了妻子蒲姐。
但這兩次崩潰到哭的經歷,吳哥從沒和妻子提起。它們都躺在了吳哥的QQ空間里。「我寫得相當累,一直寫出來我簡直人要崩潰了。受不了去這樣子回憶……可我不想遺忘,就把它放在這裡,放下我們就再也不操著個心了。再也不想這個,就放下了。」 他喜歡悄悄用文字記錄地震時發生的事情,也記錄震後自己面臨的困境。
「高僧」,寺廟
這個小店老闆內心的萬千波瀾,都被他不動聲色地用文字藏了起來。在朋友眼裡,他是「世外僧人」,在妻子眼裡,他不近人情。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情感有多深沉和柔軟。
他開在平武巷的雜貨鋪,就像他一個人的寺廟,已經開了18年。
18年里,他只關過兩次門。一次是母親去世,另一次就是2008年的地震。
其他時間,吳哥都雷打不動早上7點半開門,晚上12點關門。除了旁邊麻將鋪里客人偶有拖延,他的雜貨鋪是巷裡開門時間最長的小店。
除了修行般的生活方式,吳哥還有著「僧人」的博愛。他喜歡動物,除了鄰居家總打瞌睡的三花貓,魚缸里搖頭晃腦的五條小魚,他還會望著飛到青蘋果上的蜜蜂出神,仰頭望著蜘蛛網上的蜘蛛小聲激動地說——「它在結網哎!」
←左右滑動看吳哥的小動物們→
等到春天,吳哥會去給他的魚兒放生。雖然他養的小魚幾乎看不出在長大,但他覺得,它們應有它們的輪迴。
這些生活習慣,地震十年以來,吳哥從未變過。
無所謂,有所謂
與此同時,妻子蒲姐的生活,卻一次次進行著自我調適和嶄新改變。
兒子在地震中喪生後,很多人勸蒲姐再生一個。
40歲的蒲姐不以為然。「我們這年齡根本就不想再生二胎,生二胎有啥子意思,已經失去了,再重新來過。重新來過要麼就是原來那個失而復得,那麼我肯定就高興,這個根本就不可能,就像人到水裡頭去,第二次下水永遠不會是頭一次的水。」
不過,她細心構築的防線,很快便被周圍的聲音攻陷。
2009年,蒲姐去檢查身體,在醫院外的飯館裡聊天時,朋友認為她不應該放棄,「你們老公身體好,你的身體調養好,你娃娃就要了……你要沒得娃娃下半生咋過呢?你咋個生活,下半生你不可能你們兩個六十多歲互相守著,你看我我看你」。
聽到這裡,蒲姐淚如雨下。
失去兒子後,蒲姐一度不知生活該如何繼續下去。吳哥則勸她,「人還是要生活嘛,生活還是要繼續」。「我根本就沒想到生活要繼續,我就無所謂。」蒲姐冰冷而絕望地回應。
這時,吳哥望著蒲姐,臉上掛著他習慣性的笑容。他經常笑,不是開心的笑,更像是老好人那種時常堆在臉上的笑。
這種笑掩蓋了很多情緒——痛苦,無可奈何,還有愛。
地震後,蒲姐對這樣沒什麼變化的吳哥很不滿。她覺得一切如舊的丈夫沒有和她一樣的絕望,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照常開店,照常生活,照常研究圍棋棋法。她常常指責寡言的吳哥,特別不滿意吳哥的這種沒有太多情緒的狀態,感覺自己的痛苦絕望得不到回應。
蒲姐去醫院做CT檢查,吳哥被電話叫來簽字陪同。然後他就坐在外面拿著一本書看。蒲姐望著埋著頭的丈夫,情緒激動起來。她覺得這一切對自己丈夫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他什麼都沒有所謂。
她不知道,這個家、這個雜貨鋪,他太有所謂了。
地震過了沒幾天,吳哥就開始整理小賣部的貨架,把倒下了的貨架扶起來,恢復原狀。其他人問,地震了,你不怕嗎?吳哥說,「沒得事,地震搖倒了,我又把它扶起來。倒了我們又把它重新擺上去。」
面對失去兒子後幾近崩潰的蒲姐,吳哥需要像一次一次扶起倒下的貨架那樣,扶起一次次情緒崩潰的妻子。
他需要把雜貨鋪開下去,因為活著的人需要繼續活下去,生活還要繼續。
她獲得新生,他不願忘記
2010年初,蒲姐意外懷孕。
「她早年說不想要小孩,更多是嘴上說說,因為當時身體不好,很難生育。她看到別人都在生小孩,索性就說自己不想要。」 吳哥告訴范儉。
夫妻兩人都十分開心。一度神色萎靡的蒲姐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過去做飯時對吳哥的嗔怪,都變成了夫妻之間的打趣。吳哥把受孕形容成「搶種搶收」,「相當於種二季莊稼了」。
2010年6月,蒲姐早產,過程雖然驚險,但幸好,母女平安。
女兒薇薇剛出生時,只有二斤九兩,貓一般大小。蒲姐看了一眼, 「跟我們兒子長得一點也不像」。
但女兒依舊有足夠的能量,讓媽媽的生命重新綻放活力。蒲姐也的確很快再次進入了為人父母的狀態。
震後第二年,幾隻燕子飛到吳哥雜貨鋪的屋檐下築窩,生了一窩小燕子,遷徙時,大群的燕子飛到平武巷,等待剛出殼不久的小燕子學會飛,然後一起走。那之後,這窩燕子就成了雜貨鋪的常客。薇薇剛出生不久,蒲姐抱著她,在雜貨鋪里轉圈唱著兒歌哄孩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
更多的時間,她在家裡陪著女兒,總是笑著。跟著薇薇的思維,很多事情不會想了,蒲姐輕鬆很多。
「你不改變沒得法,是不是嘛?」蒲姐低下頭,看著一旁咿呀玩鬧的薇薇,陷入沉默。
攝影/肖易
沒有太大變化的,是寡言的吳哥。他始終是那副模樣,沒有悲喜,只是淡淡地笑。
生活平靜得像蜀地的雨水,鬆鬆散散落到地上,流入河道。女兒的到來本以為會打破吳哥平靜的生活,讓他和蒲姐一樣被注入新的生命力,可是女兒出生那年,吳哥卻說,「地震兩年了,我的心情和剛剛地震的時候相差無幾。」
他更擔心的,是女兒長大後如果問起「別的小朋友的爸爸媽媽為什麼那麼年輕,你們為什麼那麼蒼老」時,自己該作何回答。
那個時候,對於那場地震,自己又記得多少?自己還能向女兒解釋清楚嗎?
攝影/肖易
2013年,薇薇滿三歲生日那天,吳哥在文章里寫道,「我的女兒啊,我們該怎麼回答這些問題。趁現在還有許多沒有忘卻的記憶,慢慢寫,整理整理,留給你以後慢慢看吧。」吳哥說,五年前的那天,當時的場景,就像電影畫面一樣在他腦海里一幀一幀閃過,當時的對話,他都能背下來。
地震五年了,吳哥的心情,似乎依然和剛剛地震時並無二致。在萬千人因悲傷太重記憶太疼而想要遺忘時,他迎了上去,說我要記住。
他想記住,為世人記住歷史,為女兒記住家人。他日復一日的重複生活,一次又一次地投入文字的懷抱,更像是一場對悲傷與遺忘最柔和而漫長的抵抗。
地震發生十年了。
十年以來,吳哥提著購物袋,抱著女兒,走過無數次兒子生前走過的那條路。那條路通向的一塊地,也從曾經空曠的平地,由於地震後新房的重建時土方的堆積,成了一塊小土包。
十年以來,吳哥的雜貨鋪客人進進出出,後來玻璃櫥柜上貼上了二維碼,客人們也慢慢開始用手機支付了。
十年以來,平武巷卻沒有太多變化。巷子里的理髮店依然開著,唱歌的人沒有變,打理花草的人沒有變,收廢品的人也沒有變。人群來來往往,雨水來了又走,地面濕了又干,牆上的青苔和綠草,還是那般青幽幽。
攝影/於卓
十年以來,吳哥似乎已經成為了雜貨店的一部分,他說離開店兩個小時吃個飯,這兩個小時里,他的心都是慌張的。對於這樣的生活方式,他已經習慣,不覺得苦累,也並不樂在其中。他只是很樸素地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支撐起這個家。就像當年,地震震倒了貨架,震落了商品,吳哥也會馬上將它們歸至原位。
在吳哥日日相似的生活里,他說一年如一天,一天和一天都沒有區別。他似乎用十年的不變,抵抗著十年前的那場突變,用十年的不變,抵抗著十年時間對於記憶的磨滅。人非草木,卻又如草木般歲歲枯榮,他像樹木一樣用相似的軌跡,在時間的斷面上,留下了豐歉各異的年輪。
那裡有吳哥自己的人生半徑和情感烙印,也牽動著所有人的共同記憶,它十年如一日地提醒我們——
地震結束已經十年了。
(本項目由騰訊穀雨計劃支持,騰訊公益、騰訊新聞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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